没多久,手机响起,是关少航。

“出什么事了?”语气透着焦急。

池加好编了个谎言,“工作上的事,有点棘手,心里烦。”

“我能帮上忙吗?”

“不用了,我自己能解决。”池加好想尽快结束通话,“先不说了,我在开车,晚上你一个人在医院行吗?”

“行,你现在要回家吗?”

“嗯,回去好好睡一觉。”

关少航沉默片刻,“好。”

最后那个好字似乎带着一丝恼意。池加好尚且自顾不暇,没有心情考虑其它,她拔掉耳麦,车子驶出市区,她提速,将车窗大开,清风骤然进来,拨乱她的头发,仿佛也能将她心中一腔憋屈吹走。

等红灯的时候,安小朵打来电话,她要去城北一个很偏僻的地方看房子,问她有没有空陪她跑一趟,池加好从视后镜看看自己红肿的眼睛,为难地说:“明天陪你去行吗?我现在…”

“在忙哦,没关系,我再找别人吧。”安小朵赶时间,说完就要挂线。

“等等——”池加好叫住她,奇怪地问,“一定要今晚去看吗?那么偏的地方,鱼龙混杂,你就是要去也找个靠得住的男的陪你。”

“我不知道谁靠得住…”安小朵嘟囔。

池加好失笑,想了想,“我给你找个人,让他跟你联系。不过,你是打算搬去那里吗?”

“是啊,那边房租便宜,最重要的是可以养大狗。”

“那你上班怎么办?那边交通不是很方便。”

“还没想好,再说吧。”

池加好一想到安小朵每天要在那里出入,心里一万个不放心,从停车场出来,忍不住又打给她,“别去看了,房子我给你找。”

“我要能养狗…”

“没问题,郊外就可以,房租贵一点,但是安全。”

“哦,好,那先谢谢你了。”

被安小朵这么一打岔,她郁结的心情疏通了一些,黄修颖的话虽然刺耳,但并不意外。从小到大,母亲一向偏爱妹妹,池加优并不觉得委屈,妹妹成绩比她好,嘴巴甜,懂得讨大人欢心,是长辈眼中的模范生,有时候池加优甚至庆幸父母已有一个那么优秀的女儿,不用再为了栽培她这个阿斗费心费力,门门功课拿第一,兴趣要做到专业水准,亲戚朋友人人称赞,这些东西从来不是她热衷的。因为妹妹的存在,母亲最多是恨铁不成钢地念叨她几句,然后将更多精力倾注在妹妹身上,不再管她天天往外跑是干什么。可是妹妹走了之后,母亲对她的态度有了很大的转变,最初三天两头打电话查她行踪,忽冷忽热不说,还暴躁易怒,时常对她冷嘲热讽,见不得她好,大概是觉得她抢了妹妹的运气,可也见不得她不好,披着池加好的身份,怎么都得活得体面风光。

五年时光,多少累。

回到家里,她去浴室泡了个澡,眼睛哭过涩得厉害,她顺手撕开一包眼膜敷在眼睛上,热气蒸发上来,每一个毛孔都在呼吸,她渐渐松懈下来,这几天积累的困意涌上来,头歪在浴缸边上,竟沉沉睡了过去。

然后开始做梦,起初梦见自己在一眼望不到头的公路上飙车,路上没有一个行人,她加足马力油门一踩到底,瞬间画面变了,身体忽然失重,直直掉进海里,海水漫过口鼻,她憋得难受,想大声呼救,一张口海水更多灌进来…

这时,一双有力的臂膀猛地将她从水中拉出来,她一震,从梦魇中醒来,眼耳口鼻全是水,她边咳边抹眼睛,眼膜早就掉了,勉强睁开眼,看见关少航面色铁青盯着自己,胸口微微起伏,似乎在强压怒气。

她一时发懵,“你不是在医院吗?”

“要不是我回来,明天报纸头条将是电视台池姓记者溺毙于自家浴缸。”他冷冷地回应。

池加好缓缓站起来,湿漉漉的头发全贴着皮肤,她被面前这个人的强大气压镇住,不由打了个颤,紧接着是一个喷嚏。

关少航皱紧眉头,扯过大浴巾,不管三七二十一把她全身裹得严严实实。简直跟捆绑没什么差别,她连腿都抬不起来,只得巴巴地瞅着他。

关少航依然冷着脸,一声不吭将她打横抱起来,丢到外面的沙发上。池加优此时是彻底清醒过来,心里忐忑不安到极点,她从来没见过关少航冲自己发脾气,怕是不怕的,可是…她不知道怎么应对才好!

关少航去取了吹风机,一把抓她过来。

“我自己吹就可以。”池加好扭着身体挣扎,实在是浴巾裹太紧了,限制了她的动作,干净的衣服又放在卧室,她还没豪放到不管不顾扯掉浴巾从他眼皮底下跑掉。

“别乱动!”关少航沉声喝止。

池加好的性子也被勾了上来,使了一股蛮力推他,关少航本来深沉如暮霭的眸光迸出一抹着恼之色,抬起手在她臀部重重打了一下。

池加好顿时目瞪口呆。

等到反应过来,屁股已经接连挨了好几下打,火辣辣地疼着,看得出关少航是真生气了,下手一点都没留情面。

池加好扁了扁嘴,觉得委屈,“你在发什么火啊?”

关少航脸色阴沉,大声冲她吼:“有什么事不能跟我说?有什么难关不可以是我跟你一同面对?宁愿自己憋着忍着,我就那么不值得你信任吗?”

池加好气息一滞,有口难辩,忍了又忍,几滴鳄鱼眼泪终于落下来。

关少航不为所动,也不哄,一把拽过她,给她吹干头发。

池加好的泪水来得快去得也快,沉默着,只是两片唇倔强地抿着,眼眶和小巧的鼻头红红的。

等弄好头发,关少航不再多看她一眼,兀自回卧室。池加好傻站了一会儿,听见他在房里揭开被子的声音,然后是他上床的声音…竟是不打算理她了!

“你今晚不回医院吗?”刚被打了屁股,多少有些尴尬,可是又不得不问,池加好磨磨蹭蹭凑到他身后,许久没见他回应,郁闷地坐在黑暗中发呆。

也不知过了多久,关少航拉高被子,严严实实捂住自己的头。池加好心里有点光火了,抬手拍了拍被子,他不动,她再拍,他还是一动不动。

“闷死你!”池加好费劲地解掉身上的浴巾,套上睡裙,也钻进被窝里,带着几分促狭将冰冷的手掌贴在他温暖的背上。

结果直到手都变暖和了,他都没出声,池加好泄气了,恹恹收回手,翻过身不再拨弄他。

冷战持续到第二天早上,池加好穿戴整齐准备出门,见他依然穿着睡衣坐在餐桌前看报纸,便说:“去换衣服吧,我送你去医院。”

“不去。”回答得爽快。

“不去不行,郭医生还没同意你出院。”池加好走过去,尽量让语气柔和一些,“别拿身体开玩笑,快点去换。”

关少航放下报纸,抬眸看她,还是那两个字,“不去。”

池加好咬了咬下唇,“那这样吧,去检查一下就回来,总要去听听医生的意见,再说药也没拿。”

关少航索性不再应她,低下头又继续看报。

“啪”地一声,报纸被池加好一掌拍在桌面上。

“对我不满跟你去医院是两码事,能不能不要混在一起?”

“我没有。”关少航冷淡地说。

“那你现在的行为算什么?”池加好气呼呼地盯着他。

“我只是想让你体会一下我昨天的心情。”关少航站起来,目不转睛地望着气息不稳的她,“除了父母,我们是彼此最亲密的人,文邹的说法是患难与共,粗俗的说法则是绑在一条绳上的蚂蚱,你开心的时候,我不需要在你身边,你难过痛苦的时候,我希望你在我身边,懂吗?”

听完这番自白,池加好的脸色变幻莫测,心中各种滋味交集。

关少航等不来回答,自嘲地笑了笑,拿起椅背上的外套,绕过她走出家门。

池加好坐下来,慢慢地抱住脑袋。

“然后,你就这么让他走了?一句好话都没说?”安小朵咬着吸管,发音含糊不清。

坐在桌对面的人沮丧地点点头。

“真是铁石心肠,如果我是你,我一定会很感动。”

“如果我是池加好,我也会很感动。”池加优苦笑,笑容说不出的无奈与惆怅,“可惜,我不是。”

“上回我话没说完,你就跑了,”安小朵放过蹂躏得变形的吸管,一本正经地说,“其实,你有没有想过,关少航早就知道你是冒牌货了?”

池加优心脏猛跳,“不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安小朵问。

“他很爱加好。”理由很简单。

安小朵似笑非笑:“他很爱池加好?我真没看出来。”

“你总共才见过他几面,又是那么多年前。”

“这么说也没错啦,不过…”安小朵细想了一下,“我怎么觉得那时候他对你比对你妹更有想法。”

“大概全世界只有你这么觉得。”

“不是,我的第六感很准的,而且那时我看到…”还欲说什么,被池加好的手机来电打断。每次都这样!安小朵不情不愿地闭上嘴。

“张群?”池加优看了来电显示,接起来。

“小池,在哪呢?”

“在外面吃饭,有事?”

“嗯,公司有个职员升级当奶爸了,我们打算晚上去海吃一顿给他庆祝,你也来吧?”

池加优立刻明白过来,这是和事佬,“少航回公司上班了?”

“是啊,又回来拼命了。”说完又接着刚才的话题,“来嘛,公司最近来了几个新人,都说没见过老板娘,小心你家少航被狐狸精盯上哦。”张群使出激将法。

“好,我去,几点?”

“七点半,月半湾。”张群目的达到,满意地收了线。

快七点的时候,池加优还在电视台赶稿,张群的电话又进来,“小池,你在哪?”

池加优扫了下时间,“台里,怎么?”

“我在你们附近那家nice买蛋糕,你要有空载我一程?”

“行,等我十分钟。”

把最后一段赶完,保存到U盘,池加优匆匆离开办公大楼,开车去蛋糕屋接人,张群拎着一盒冰激凌蛋糕和一个包装精美的礼品坐到副驾驶座上,笑道:“这个点真不好打车。”

池加优笑:“还买礼物了?”

“不是买的,蛋糕店说什么开店八周年,买上200就送的。”张群将蛋糕放到后座,动手拆开礼品盒,脱口“咦”了一声。

池加优扫了一眼,是个有几分眼熟的音乐盒,她眸光闪了闪,“这个造型的音乐盒真是流行不衰。”

“那是,这么经典。”张群托在掌心上仔细看,还听了下它发出的音乐,然后嗤之以鼻,“也就只能仿仿外形,流水线下来的东西,哪里比得上少航手工做出来的…本来是独一无二的东西,都怪他那个室友,居然偷他的草图出去…”

池加优抓住重点,握方向盘的手微微一滑,“少航做过这个?”

张群好像是意识到说漏嘴,又赖不掉,笑容有点僵,“嗯…是啊…”

这真是出乎她的意料,“那,你知不知道那个盒子的音乐是什么?”

张群急忙摇头:“不知道。”

池加优不信,追问:“你真不知道?他做好音乐盒肯定给你看过,你怎么会不知道?”

张群干笑:“我平时很少听音乐的,听过就忘了,哪里记得住。”

“你没问他?”

“没有!”回答非常干脆。

池加优觉得她的反应相当可疑,但想不出她有什么理由骗自己,本想继续挖掘,但转念想到那个音乐盒既是关少航做来送给池加好的,她现在作为音乐盒的接受者,追着一个外人去问东问西岂不是太奇怪了吗?

想到这里,她便不再多问。

去月半湾的路上,她还特意拐去医院,跟郭医生拿药,面对擅自离院的病人家属,医生的脸色自然没好到哪去。出于医德,他板着脸交代完注意事项便不再开口,摆出一副送客的姿态。

池加好赔笑,“郭医生,我先生经常头疼的毛病…”

“哦,这个,”郭医生用手指顶了顶鼻梁上的眼镜,深沉地说,“我问过当年的主治医生,你先生脑部在重创后没有及时接受医治,并且伤后也没有进行一段长时间的休养,所以后遗症比较严重。”

“没什么办法可以缓解吗?”

郭医生摇摇头,几乎是痛心疾首,“没有特效药,只能平时多注意,像这次病没痊愈,他就不声不响走人,对自己的身体太不重视了!俗话说身体是革命的本钱,现代社会多少人过劳死,钱赚再多,没有好的体魄又有什么用!你们不要以为医生喜欢病人住院住得久,我们也是为你们好。”

池加好万分惭愧,“您说得对,我会督促他正视革命的本钱。”

回到停车场,看见张群靠着车身抽烟,她走过去,不急着上车,伸出一只手,“给我来一支。”

张群递过来,顺手给她点上,“医生怎么说?”

“意见大着呢。”池加好深深吸了几口,缓缓吐出烟圈,“替我看着他,别让他喝酒应酬。”

“有点难办,他出去应酬很少捎上我。”张群抖掉烟灰,抬眼看她,“不过我可以安插眼线,到时给你通风报信。”

池加好挑唇,“谢了。”

所谓庆祝会无非就是胡吃海塞,关少航还病着,吃得不多,其他人倒是尽兴,一个个放开了怀吃,反正是老总付账单。

一顿饭吃了两个多小时,散场后,关少航不知是在赌气还是真惦记公事,二话不说把车开回公司加班,池加好跟在后面,心里嘀咕到底要别扭到什么时候?一不留神窜了红灯。

关少航显然看见了,车灯亮了一亮。

池加好气得咬牙,谈粤好死不死这时打电话来,她把耳麦往耳朵里一塞,语气有点冲,“什么事?”

谈粤是个粗神经的人,完全没发现她情绪不佳,大大咧咧地投诉:“你上回让我陪那个谁去看房子?我约了她几次,她都说没空,到底谁陪谁去的啊?”

池加好眉一挑,“也许人家真有事呢,你就是陪人家去的,干嘛不让她自己决定看房时间?”

谈粤不服气,解释:“我这不是怕回头我没空了她要看房嘛,再说,你不是说她急着搬吗?”

“是你急着看美女吧?”

“切…”谈粤不屑,“能有多美,我在电视台见得多了,还真不稀罕。”

“还别说,她跟电视台最漂亮的那个真不是一个级别的。”

“我就说嘛…”谈粤一副果然不出我所料的调调。

池加好卖完了关子,漫不经心地说:“安小朵要是在我们台,于锦就别想混下去了。”

谈粤根本不信,“你也太夸张了吧!那安小朵能比于锦强那么多…慢着!你刚说谁?安小朵?以前程西中学的安小朵?”

池加好就猜到他会是这么个反应,了然地笑:“可不就是她。”

谈粤抽了口冷气,大叫:“你怎么不早说!”

池加好乐了,“你该不会是暗恋人家吧,这么激动。”

“名人啊,当年几个学校多轰动,我能不激动吗?想当初我年少轻狂,差点给她递了情书,还好悬崖勒马…”

“有你这么用成语的吗?递情书怎么了?”

“我那是跟兄弟瞎起哄,她美是美的,不过我当时喜欢你姐嘛,情书要是递了,你姐那可就是一把柄了。”

池加好的眼瞳暗下来,没了取笑他的心情。

“怎么不说话了?”谈粤虽然在笑,但记忆碰触到快乐的另一面,“有时候,我常在想,她要是还活着该多好…”

池加好死死地咬住下唇,好半天才说:“别想太多了,明天我问问安小朵,要有时间一块儿吃顿饭吧。”

“行,你做主。”

池加好挂了线,重重叹了口气。谈粤对她的感情,她一直都知道,可是她到现在都认为那不是爱情,贴切地说应该是兄弟情,就像当年他背着一把吉他,故作潇洒地站在她宿舍楼下,深情款款唱同桌的你时,她什么心情都可能有,唯独没有心动和甜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