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宝立刻将刚刚秋枫说的话转述了一遍。这时候,他那偷听两年中锻炼出来的强悍记忆力发挥了巨大作用,从始至终竟是一字不差。汪孚林不得不感慨,这天赋卓绝而又好学的小家伙能让自己捡到,简直是太强悍的运气。他不想让金宝知道,自己是在故意让其在秋枫和叶青龙面前树立威信,于是就这么坐在床上以手扶额想了好一阵子,这才点点头道:“我知道了。”

见金宝瞪大了眼睛,对这样轻飘飘的回答显然非常不理解,汪孚林就一本正经地说道:“等叶青龙把秋枫找回来之后,我会和他谈的。明早你一个人去见李师爷,帮秋枫请个假。骤然遭遇到这么多,他得先好好冷静一下,想想怎么将来怎么面对家里人。当然有些话我也会问他的。”

大约一顿饭功夫之后,叶青龙就一手揪着秋枫回来了,把人“扭送”到了汪孚林面前。显然,在米行和当铺先后跑腿历练过的小伙计,比秋枫这个前杂役还是要体力充沛,毕竟年纪也大了那么几岁。然而,汪孚林却只是吩咐叶青龙晚上睡觉的时候看着点,一句别的话都没说,就把他们俩打发了下去。

还是金宝把他们送出去之后,小声告诉秋枫明天请假的事,眼睛红肿的秋枫听着咬紧了嘴唇,没有做声。

次日一大清早,看到金宝一步三回头地出了门去李师爷那上课,叶青龙本想围观一下秋枫的八卦——就算他现在不怎么认为对方是奸细,可好容易逮着一个这么好的机会,他也想好好嘲笑一下这个不久前在自己面前装资深,秀优越的家伙。可是,他很快就发觉自己想得太美了,因为他根本就抽不出空!汪二娘和汪小妹派了连翘来见他,交付给了他一个非常光荣的任务——那就是给姊妹俩找点力所能及的活干!

尽管小叶子险些没把眼珠子瞪出来,反对的意见说了一箩筐,最终甚至捅到了汪孚林面前,可得到的答复只有一个——按吩咐赶紧去办!

于是,他哪里还顾得上秋枫了,只得愁眉苦脸地去执行这个他怎么想怎么诡异的任务。要知道,上次他甘冒奇险在邵家做成那件事后,汪孚林一下子就赏了他二百两,整整相当于他二十年的工钱!在他看来,既然汪小官人这么慷慨大方,干吗还要让两个妹妹寻思怎么挣钱?难道是打肿脸充胖子?可家里开销也不节省,怎么就至于如此?

家里父母二老不在,汪孚林这个临时家长的宗旨是,两个妹妹一定要娇养——这个娇养并不是说,要让汪二娘和汪小妹变成那种娇生惯养的大家闺秀,而是说,凡事放手给她们做主。尽管汪二娘曾经在独自应门当户的那些天,险些酿成一场大祸,但总体而言,这是两个坚强而又自主的小丫头,他不想太拘束她们。而现如今她们想出的小花样又正好可以把叶青龙支走,那就更好不过了。

这会儿,坐在前院二楼秋枫和叶青龙里外住着的屋子中,汪孚林若有所思地看了秋枫好一阵子,最后开口问道:“你真相信我有外头传言那么心狠手辣?”

听到汪孚林不问联络自己的那人是谁,也不问其形容相貌,而是突然这么问,秋枫大为意外。迟疑了好一阵子,他低声说道:“外间都说,凡是得罪小官人的人,几乎都没好下场。前头汪秋万有方刘三挨了板子之后,又是坐牢又是丢饭碗;后头赵思成兄弟一个至今没出来,一个摊上了粮长;就连刘教授和陈天祥这样的官面人物都因此倒霉;邵员外更惨,家破人亡,眼下一群饿狼就等着分他家产。那人游说我时,还信口说了一句宁罪叶县尊,不惹汪秀才。”

后面还有一句话他不敢说,要惹就得把人打倒在地,狠狠踩上一百脚!

凶名卓著啊!汪孚林摸了摸下巴,面上笑容减了一些:“就连你也相信?”

“我当然不相信!”秋枫赶紧摇了摇头,但随即就小声说道,“可家里有那样无知贪小的家人,我……”

“那就行了!”汪孚林不等他说完,便一蹬腿站起身来,走过秋枫身侧时,轻轻压了压他的肩膀,“人都说生恩大如天,我却觉得,生恩不如养恩。他们是他们,你是你,你分不清,我还分得清呢。”

见秋枫脸上一阵青一阵白,他便笑了笑说:“既然没耽误太多时间,一会儿你还是去李师爷那吧,他最恨学生因为各种缘故逃课!顺便帮我带个信给他,最近我太忙,天天要出门,没时间去他那请教切磋了,等熬过了这阵子,一定日日前去骚扰,他到时候别嫌我烦就行!”

又是一个放告日。

然而,早堂上的六房以及承发房掌案司吏典吏们,却大多心不在焉。就连三班正役,也都在三三两两打着呵欠。

这会儿叶县尊还没来,但他们谁都知道,连日以来最忙的是府衙那头,而县衙则是冷冷清清。除了刑房掌案司吏张旻以及两个典吏并一群书办,快班胡捕头和几个心腹正役因为叶县尊之令,能够名正言顺去府衙那边,为了本县苦主和舒推官外加府衙刑房那帮子人打擂台捞好处,这桩一路上报到了南直隶以及京城的大案,县衙其他人竟什么好处都没落着!

可这也不能怪叶县尊,叶县尊本人收获的也就是一丁点赞誉而已,实际好处全都被舒推官以及府衙刑房给截胡了!

“县尊升堂了!”

随着这么一个长长的声音,又是一天的排班升衙,磕头奏事,每一个人都以为又要就这么结束的时候,突然只听外面传来了好一阵喧哗,听动静仿佛是从大门口的方向。果然,叶钧耀沉着脸派人去过问后,不多时那边的回报就来了。

原来,这一大早的,两个县衙门子刚刚把放告牌给摆出去,便已经有百姓围拢了上来,哭诉自家东西被骗走,如今去府衙请求归还,却被那边的差役给乱棒打了出来。现如今他们没有办法,只能摘了放告牌,放话说如若县衙不管,就自尽在大门口。

听到这里,叶钧耀顿时嘴角直抽,那恼火的目光立刻看向了刑房司吏张旻:“本县不是令你们去府衙吗?如有歙县出身的苦主,就尽力帮忙,怎么还会闹成这样?你这个刑房司吏怎么当的?”

张旻又羞又恼,羞的是县尊当场给自己下不来台,恼的是他早就命几个白衣书办常驻府城,应付好那些苦主,按照家资丰厚程度挨个帮忙索讨被骗的东西,顺便雁过拔毛。但凡没油水的家伙,他打算放到最后,再象征性地帮下忙,成不成就不管了,可没想到那些蠢货竟然没把人安抚好,还逼出这样的滚刀肉来!于是,他只能讷讷解释了两句,可没想到叶钧耀须臾便是重重一下惊堂木。

“够了,本县不想听解释。这件事你要是做不好,县衙其他五房还有承发房有的是人才,就让他们替你!”

眼见得周遭一双双眼睛立刻开始放光,张旻登时心里咯噔一下。要的真是叶县尊派了别人来接管此事,他在刑房威望荡然无存不说,从苦主那捞到的众多好处只怕也会被人揭破,那时候方才是真正的麻烦。于是,他不敢再啰啰嗦嗦说些有的没的,慌忙连声承诺一定会把案子办好。等到退堂之后,他想起陈六甲代汪尚宁传的话,不禁愁肠百结。毕竟,捞钱再重要,也不能惹恼了汪老太爷这个歙县第一号地头蛇,可公然违抗县尊之命同样不妥!

冷不丁瞥见那边老神在在回户房的吴司吏,想到昨晚上他对自己倒了一堆关于刘会的苦水,他想到昨晚上按捺着没向人没交底,可现在他纵有千般本事也不可能把一个人分成两半,他便有了主意。于是,他一回刑房,就特地命人去请了吴司吏过来,这一次却是把自己背后的底牌亮了亮。果然,一听到是他背后是汪尚宁,吴司吏眼神就变了,那赫然是巴结谄媚,还带着一丝小心翼翼。

“张司吏果然不愧是咱们歙县衙门第一人啊,拔根汗毛也比咱们的腰粗!”吴司吏也不嫌自己的奉承太粗俗露骨,搓着双手满脸堆笑地说道,“不知道张司吏能不能替我向汪老太爷引荐一下?”

“这事容易,但现如今就有一件最要紧的。”张旻一见吴司吏那态度,就知道这事铁定成了,他矜持地稍稍抬起了下巴,说了汪尚宁想要叶钧耀尽快提请府衙,将夏税丝绢均平到六县的事,继而就低声说道,“你不是很讨厌刘会在你那扎着碍眼吗?眼下就是最好的机会。我现如今领县尊之命,要去府衙那边扯皮,没办法兼顾均平夏税丝绢之事。你只要借着办成此事的东风,把刘会拿下,在汪老太爷面前也有了脸面,岂不是一举两得?”

第一二四章 拿下这厮!

府城孝慈坊一家生意兴隆的馄饨摊上,一个身穿半新不旧布直裰的书生正和其他客人一样,埋头吃着馄饨。直到对面坐下了一个人,他才抬起了头。看到这年少的来人正是自己等候已久的正主儿,他不禁得意地笑了,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汤,掏出一块帕子擦了擦嘴,仿佛这不是在路边摊,而是在哪家讲究的上等好馆子里。等到把帕子收回了袖子里,他才开了口。

“怎样,想通了?”

“昨天你见我的时候,居然被人瞧见了!你知不知道差点害了我?”秋枫语气激愤地瞪着面前的人,想到第一次对方以赎身和婺源书院来诱惑自己的时候,竟然还乔装打扮,顿时气不打一处来,“要不是我见机得快,立刻将所有事情都一五一十坦白了出来,这会儿说不定就没命了!”

程文烈顿时笑了,他扬手吩咐伙计给秋枫上一碗馄饨,这才饶有兴致地追问了一下经过,随即轻轻击掌赞叹道:“不错不错,关键时刻当机立断,赌一赌那位汪小官人对你的信任,我果然没有看错你。那么,你可是想好了?你家里人前前后后收了我一百多两银子,如果你不答应,凭我的本事,反手就能给他们安排一个把牢底坐穿的罪名!要知道,你那汪小官人顶多是在县城兜得转,但府城这边,那可是我的天地!”

“你都拿住这样的把柄了,我还能怎样?”秋枫死死捏住了拳头,足足好一会儿,他方才深深吸了一口气,压低了声音说道,“不过,事成之后,除了你许诺的五百两银子,我得离开徽州府,我要去南京的崇正书院!你给我安排一个南直隶的户籍,这样只会敲骨吸髓的家人,我受够了!从此之后,桥归桥,路归路,他们没我这个儿子,我也没这些家人!”

如果秋枫只是开口答应,程文烈还要想一想,这会不会是对方的反间计,可现在秋枫直接狮子大开口,又对拖后腿的家人表示了深恶痛绝,他反倒觉得此事有戏。于是,他欣然点了点头,随即似笑非笑地说道:“这些条件我都可以答应下来,可你不觉得,空口说白话不是一个好习惯吗?我已经对你家里付出了这许多,你就不该回报一下?”

沉默了片刻,秋枫就冷笑道:“那便告诉你一个消息好了,户房吴司吏,还有小官人素来亲近的那个刘会,如今两个人看上去上下倒置,旧日的下属成了上司,旧日的上司成了下属,暗地里有些不和,彼此都想把对方弄下去。但这不过是表面功夫而已!吴司吏早就是叶县尊的人,当初倒戈出卖赵思成,他是最大的功臣,小官人已经拉拢了吴司吏,许诺把他挪到同样油水丰厚的刑房,但要他帮忙做一件事。事成之后,就请叶县尊把他调到刑房做掌案!”

程文烈本来只以为秋枫会随口说个什么消息糊弄他一下,他也不打算一开始逼得太紧,可没曾想从这小少年口中吐出来的,竟然是这样一个消息!他猛地想到,今天歙县衙门那边传来了讯息,说是张旻得了叶钧耀严令,要继续在府衙这边替歙县苦主讨公道索还被骗财物,而张旻则凭借这个理由对陈六甲说,已经把逼迫叶钧耀尽快推行均平事宜的任务交给了户房吴司吏,就连刑房事务也托其帮忙看着一点,他只觉得浑身汗毛都全部竖了起来!

这要是真的像秋枫说的那样,那可是调虎离山,雀占鸠巢之计!

程文烈甚至顾不得对秋枫说什么,随手丢下一把铜子,立刻匆匆离去。他这一走,秋枫却一把将这十几文钱一股脑儿全都拢在一块,叫来小二问清楚了两碗馄饨的价钱后,就数了十文钱过去,自己把剩下的全都扫进了随身钱袋里,继而开始一个个地吃馄饨,一直到毫不浪费地吃完,连碗里的汤都喝得一干二净,方才起身离开。眼见人已经走得不见踪影了,刚刚状似急匆匆离开的程文烈方才从对面一处店铺门口现出了身形。

这时候,程文烈已经非常能确定,秋枫说的话十有八九是真的!若是虚言骗他,得手之后立刻就匆匆回去对汪孚林禀报了,又怎会等到现在?就是多出来七八文钱都要收入囊中,很符合这小子出身贫寒,小小年纪又被父母卖了给人为奴的经历。

当张旻千辛万苦和府衙刑房那帮子人扯皮,成功帮那几个要死要活的苦主把一套清漆家具,一把家传紫砂壶给要了回来之后,他看着手里那一小锭顶多不到二两的银子,额头青筋直蹦。可这是县尊亲口交代下来的事情,他只能按捺下那口怨气,随即安慰自己说,蚊子虽小也是肉,好歹有这么个借口,他可以敷衍陈六甲,继续扎根府衙从事捞钱大业。毕竟,等到这桩案子一完,过了这个村也就没那个店了!

“司吏,外头有人找你!”

张旻随手把那一小块银子往怀里一塞,正有些不耐烦,就只见大门陡然被人推开,紧跟着进来的赫然是陈六甲!他大吃一惊,赶紧冲那个快步跟进来,忠心护主状的白衣书办摆了摆手。把人驱赶出去后,他连忙上前关上了门,这才陪笑道:“陈爷有事让人带话就行了,怎敢劳烦您亲自过来?我今天也是没办法,县尊之命不可违,而且我也让人给陈爷您送信了……”

“好了,我不想听你说这些!”陈六甲满脸烦躁,喝止了张旻的唠叨之后,他才阴着脸说,“你送信说,我让你办的事情,你交给了户房那个吴司吏?”

“是,陈爷不了解这家伙,他当了二三十年的书办,如今好容易坐稳了司吏的位子,最怕被人取而代之……”

“蠢货,就因为他最怕被人取而代之,所以才会死命抱上叶县尊那条粗大腿!这家伙根本就在糊弄你,他和刘会是穿一条裤子的,他也一样是叶县尊的人!你还让他帮你看着点刑房,还让他主导推进均平夏税丝绢,你知不知道这是与虎谋皮?”陈六甲一口气说到这里,见张旻瞠目结舌,他方才怒喝道,“你总不会把汪老太爷这层底也泄了给他吧?”

见张旻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极其微妙,陈六甲只恨不得踹上这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家伙一脚。只不过,在得到程文烈通风报信之前,他自己也怎么都没想到,户房吴司吏那个不哼不哈,只不过走狗屎运的老家伙,竟然还能玩这样的花样!于是,他立刻阴着脸说:“总之,你就算自己回不去,立刻派几个稳妥的人回去,把这老家伙给我死死看住。一个刘会就已经够麻烦了,再加上一个他,老太爷的计划真要是泡汤,你到时候提头来见!”

等到陈六甲一走,张旻方才没了刚刚的战战兢兢,神情一下子出奇狰狞了起来。终日打雁却被雁啄,这口气他怎么咽得下去?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却不想按照陈六甲的嘱咐,派几个心腹稳妥人回去把刑房的事情扛起来,而是决定给吴司吏一个出其不意!至于叶县尊之命,横竖他刚刚把在县衙门口闹事那几个苦主的东西给要回来了,如若叶钧耀再鸡蛋里挑骨头,大不了一拍两散,须知县衙里最近人事变动这么大,有意见的人多了去了!当敢怒不敢言变成真怒,就算叶钧耀是县尊,也休想一手遮天!

于是,他把带来的人都召到了面前,紧急分派了一下任务后,自己就带着两个白衣书办,匆匆往外走。这里安置的是他一个外室,家里黄脸婆心知肚明,却也不敢乱闹,如今早已过了明路,他也常常到这儿盘桓,这次借着到府城公干的机会,更是把这当成了安乐窝,几乎乐不思蜀了。此时此刻,虽说这年轻貌美的外室一路送将出来,满是不舍和柔情,他却狠狠心不去理会。

就在他亲自一把拉开这别宅大门的时候,却一下子愣住了。就只见门外小街上赫然站着几十个彪形大汉,其中还有几张是熟面孔,这会儿看到他出来,为首的那人不怀好意地笑了笑说:“张司吏,不好意思,上命在身,得罪了!兄弟们,拿下这厮!”

几乎就是那个厮字话音刚落之际,一群快手一拥而上,一条条锁链把张旻捆得犹如粽子一般。甚至还有人妥帖地在他嘴里塞了一团破布,以免他在惊慌之下大叫大嚷。同样倒霉的还有他身边的两个书办,也一样三下五除二被绑上了。眼见得张旻那个别宅外室吓得花容惨变,手足无措,刚刚那下令的中年人便笑眯眯踱上前,竟是在她脸上摸了一把,这才阴恻恻地说道:“跟谁不好,却跟这么个能当你爹的家伙?”

说完这话,他再不看这个俏丽的少妇,厉声吩咐道:“舒爷有命,给我把这宅子里头能喘气的全都锁了,拿回府衙等候勘问!居然勒索苦主,翻天了!”

在前头好一阵鸡飞狗跳的时候,在这宅院后门,却有一个人影悄无声息地溜了出来。穿过暗巷和几条街道,顺利从德胜门到了歙县县城,他才有功夫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随即一溜小跑就往县前街的县衙奔去。

第一二五章 坑了一个又一个!

如果说,之前汪孚林把在牢中见赵思成的经过说出来,叶钧耀对汪尚宁在背后捣鬼坑自己,还只是信了七八成,那么,当户房吴司吏把刑房司吏张旻托付的任务一五一十禀告了出来之后,叶大县尊已经完全深信不疑了。这会儿,他扫了一眼毫无动静的屏风后,随即和颜悦色地对吴司吏点了点头。

“你能够如此心向本县,本县也不会忘记了你的功劳!”

吴司吏等的正是这么一句话!他是县衙资历最老的一批书办之一,不止在户房干过,在刑房和承发房也都干过,如今刘会虽说是他的属下,可他很清楚,这个脑筋活络的前户房司吏,自己就算死压也压不住其几年,反而结下冤仇。既然如此,树挪死,人挪活,汪孚林私底下接触了一下他之后,他立刻就做出了选择。此时此刻,他立刻顺杆爬地说道:“县尊乃是一县之主,张旻吃里扒外,罪大恶极,若是刑房出缺,县尊可能首选考虑小的?”

一个户房现任掌案,竟是如此卑躬屈膝,而且求的是刑房之主,叶钧耀登时愣住了。可一想到吴司吏一挪窝,他就能顺理成章把刘会提上来主管户房,而后,他这个县尊就能把户房和刑房这县衙之内最实惠的两房给抓在手中,从前对于小吏的任免心存不屑,现在却一心只想努力抓大全的叶大县尊立刻毫不犹豫地拍板道:“好,就这么定了!”

刚一开口答应,叶钧耀陡然醒悟到,即便知道张旻和汪尚宁勾勾搭搭,可他总不可能只凭这么个理由就把人撸下来。哪怕他是一县之主,做事还要讲一个章法道理!可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不是那么容易收回来的,他正有些纠结,外头突然传来了一阵大呼小叫。不等他开口吩咐,吴司吏就主动请缨道:“县尊,小的先去打探打探怎么回事。”

见吴司吏迅速闪出门去了,叶钧耀才舒了一口气,赶紧朝屏风后头问道:“孚林,本县总不能无端拿掉张旻,你说这事该怎么办?”

然而,屏风后头却久久没有声音。此时此刻,身处狭小空间的汪孚林正和一个小丫头大眼瞪小眼。刚刚吴司吏进来的时候,他依叶钧耀吩咐又闪到了屏风后,可没过多久,一个人影就犹如变戏法似的,从那扇他认为成人绝对不可能通过的小窗中钻了过来,简直让他叹为观止。好在他如今的神经已经足够坚韧,所以对小北的出现保持了足够的镇定,没有出半点声。

可不出声不代表他就真的没点想法。这会儿,他没有理会叶县尊的问题,只是饶有兴味地盯着小北。上回被她推出去的仇,在她从天而降给自己送了牌票之后,确实一笔勾销了。但今天她又故技重施出现在此,那就不一样了。要是眼下不给个交待,他很不介意让叶大县尊知道,叶明月身边的婢女竟会玩这一招,料想当主人的肯定会大发雷霆!

小北听到叶钧耀再次出口问了相同的问题,汪孚林却依旧沉默着,她终于有些急了。她当然不会无缘无故跑来偷听,可眼下一时半会怎么能对汪孚林解释清楚?而且她根本就不敢吭声!不得已之下,她只能拿出当初那一招,双手合十恳求似的看着汪孚林,直到对方终于轻轻咳嗽了一声。

“县尊不用着急,外间很快就有好消息来了。”

汪孚林刚刚不出声,叶钧耀差点以为人睡着了,此刻听到这卖关子的回答,他不禁有些狐疑。可汪孚林从来不会打诳语,他也就姑且没有再发问。

而趁着这机会,小北可不敢在这儿继续呆下去了。她瞥了一眼刚刚来时经过的那窗户,深深吸了一口气,脚下突然横移一步,迅速就要钻窗离开。可几乎是刹那之间,她就只觉得自己的袖子被人抓住了。一侧头看到汪孚林那张似笑非笑的脸,她登时气不打一处来,可她才刚露出了那一口雪白的小银牙示威,就只听大门砰地一声被人推开了。她正寄希望于汪孚林听到动静,松开抓住自己袖子的手,可谁曾想这小秀才竟是脸色纹丝不动,镇定得出奇。

这哪是无赖,简直是登徒子!

“县尊,刑房张司吏,以及我县衙刑房的两个典吏和几个书办,都被徽州府衙舒推官派了一群快手给拿了!”

叶钧耀听到吴司吏如此禀报,差点没把眼珠子瞪出来。他这才体味到,汪孚林所谓的好消息是什么意思,可紧跟着,他就觉得脑袋有些转不过来,最后干脆咬咬牙说:“孚林,你出来说话。”

汪孚林哪曾想叶钧耀这个一县之主会这么沉不住气,瞥见身边的小北顿时眉飞色舞,就差没为叶县尊的及时解围点赞了,他顿时挑了挑眉。就在这时候,他突然看见小丫头袖子里一块帕子掉了出来,便松了手。下一刻,这最喜欢穿绿色衣裙的丫头一溜烟往那小窗子一窜,犹如来时一般敏捷地一钻而过,根本就是一会儿的功夫,人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于是,他哂然一笑,弯下腰把这一块水绿色的绢帕往袖子里一塞,随即方才出去了。

尽管只是耽搁了这么一小会功夫,叶钧耀还是有些焦躁,可看见吴司吏发现汪孚林从屏风后出来,居然一脸毫不诧异的样子,他顿时对这样的一幕有些不自然,片刻之后才开口问道:“孚林,此事你知道内情?”

“学生知道一丁点。”汪孚林瞥了一眼吴司吏,这才笑着说道,“吴司吏应该是最清楚的。”

虽说自己一路三级跳,从白衣书办,到青衫典吏,一直到如今的掌案司吏,但吴司吏一直都很有自知之明,他这个户房司吏没多少存在感。如今一下子被凸显了出来,叶县尊那惊异的目光犹若实质,他只觉得有些飘飘然,同时对于给他这个露脸机会的汪孚林自是好感大增。要不是汪孚林诚恳地通过刘会找他谈,他也不会在倒了一堆苦水之后,表达出对刑房司吏那个位子的浓厚兴趣,然后和汪孚林一块出谋划策,设下了今天这场戏。

当下,他就满脸堆笑地说:“县尊,事情是这样的。刑房张司吏领县尊之命,在府城那边和府衙舒推官以及刑房那帮胥吏扯皮打擂台,为本县苦主讨还失物,但有人举发他勒索敲诈!”

他一下子敛去了脸上的笑容,痛心疾首地说:“县尊信赖他,他却给县尊抹黑,实在是罪有应得!但是,府衙那些家伙也一样是乌漆墨黑的,逃回来报信的刑房书办萧枕月还带来了几样书证,是府衙刑房几个书吏与奸人勾结,瞒天过海,把赃物据为己有的证据!”

尽管在底层厮混了这么多年,可关键时刻倒戈一击把赵思成给扳倒了,现如今又动用了全部的人脉和手段,成功撺掇了本就对张旻虎口夺食心存不满的府衙舒推官,把张旻给坑到了沟里,同时还拿到了府衙那帮子捞钱捞得太痛快的刑房胥吏的把柄,这位人人认为不堪大用的吴司吏真正验证了一句话。

会咬人的狗从不乱吠!

汪孚林见吴司吏适时住口,悄悄瞥了自己一眼,他暗想这老家伙还挺会适可而止,给别人留下余地。于是,他就拱了拱手说:“恳请县尊亲自出马,到府衙面见段府尊,也好让段府尊看看,我歙县县衙固然有张司吏这样的害群之马,却也有敢于揭发府衙那帮奸吏的忠勇之士!省得舒推官又借此攻击县尊用人无方,要知道张司吏不过是敲诈苦主,而他府衙刑房却是为虎作伥,骗取赃物,恶性程度不可同日而语!”

叶钧耀上任以来,户房犹如拔草一般已经换过两任司吏了,所以不再那么菜鸟的他这才对刑房换血有些踌躇。所以,张旻被拿下这个结果他很高兴,可被拿下的这个过程他却很不满意,为什么是舒推官?为什么是那个和他同年进士及第,名次在他下头,对他很不服气,逮着由头就和他针锋相对的舒推官下令,这才把人拿下的?可这会儿听到吴司吏和汪孚林一前一后开口,他那阴云密布的脸上立刻放了晴。

“好!本县这就亲自去府衙!”

看他不把舒推官那张趾高气昂的脸踩出血来!府衙刑房可是归主管刑名的推官管辖!

汪孚林和吴司吏当然不会跟去府衙,两人各遂所愿,皆大欢喜,相视一笑也就分道扬镳。汪孚林自然还是从原路走后门回家,可他还没到官廨后门口,就被一个气鼓鼓的小丫头给堵住了。只见她梳着两个用绿丝带绑着的鬏儿,耳朵眼上塞着两个银丁香,一身亮丽的玉色衣裙,通身上下再没有其他累赘首饰,就犹如夏日荷叶那般清清爽爽,这会儿直截了当把一只手直接伸到了他的面前。

“还给我!”

“谁让你不经我允许就先跑的?”汪孚林好整以暇地环抱双手,一字一句地说道,“你告诉我为什么要偷听,我就还你。”

小北本以为汪孚林拿着自己的绢帕,一定会狠狠要挟自己做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没想到是问这个,她顿时愣住了。她甚至有些不自在地躲闪他的目光,好半晌才小声说道:“真的要说么?”

“当然,我可不想成天被一个神出鬼没的人惊吓。”汪孚林一本正经地说,还故意把袖子给拢紧了,“你要是不说,我回头就禀告叶县尊!”

第一二六章 人生如戏,全凭演技

小气鬼!欺负人!大无赖!

小北在心里拼命地骂着汪孚林,可那块绢帕是她最喜欢的,怎么也不希望落入别人手中,当下只能低头闷闷地说:“是夫人吩咐的。”

汪孚林一下子瞪大了眼睛,大为不可思议。在他看来,这十有八九是叶明月的授意,那个聪明伶俐的女儿担心菜鸟父亲在政务上出岔子,所以才让小北进来偷听。可如今听说是叶夫人的授意,他实在是出离惊愕了。足足好一会儿,他才板着脸问道:“你别随口糊弄我!”

“我怎么糊弄你了!本来就是,夫人因为身怀六甲,没法走山路到徽州府来,这才从京师坐船回宁波府待产,又担心老爷为人意气用事,所以就让小姐和我多看着一点。再说,听说不少地方那些乡宦都是乌七八糟的,最爱给府尊县尊送女人,夫人生怕老爷到时候栽倒在石榴裙下,要不小姐怎会成天和衣香社那些小姐们一块厮混,不是想帮老爷打听一下这徽州府的本土人情吗?”

小北一口气说到这儿,方才陡然意识到自己嘴太快,把不该说的都说了出来,顿时更气不打一处来,当即瞪着汪孚林道:“你到底还不还我?”

没想到叶县尊竟然还是妻管严啊!

“最后一个问题。你之前在屏风后戴的鬼面具是怎么一回事?”

他得搞清楚,这小丫头和吓得程乃轩满身心理阴影的鬼面女到底什么关系!

小丫头没想到汪孚林竟是突然问鬼面具的事,顿时有些心虚,眼珠子一转就有了主意:“那不是我的,是小姐从衣香社带回来的东西。衣香社那些千金小姐最爱折腾,有时候就喜欢戴着面具玩认人的游戏,我那天也只是一时好玩带在身边,谁知道你突然躲到屏风后头来了,只好戴上了!”

反正我回头就对小姐说,让她帮我作证!

那帮八卦闺秀团有这么无聊?汪孚林实在表示怀疑。他意味深长地看着死活不认帐的小北,他终究没有继续和小丫头扯皮,随手从袖子里拿出那块帕子丢了过去。见她手忙脚乱地一跃接在了手里,又翻来覆去看是否有哪里污损,最后又瞪了他一眼,方才转身蹬蹬蹬地跑了,他不禁摩挲了一下光洁的下巴。

小北看上去身手敏捷,而且骨骼肌肉能够随意控制,这才能够从那扇小窗中来去自如,绝对是练家子,但到底是怎样的练家子,那就不得而知了。要说他也曾经有个武林高手的梦,这才去学了柔道,因为那年头大多数武术都只是花架子,懂行的老师傅他没时间寻访,如今两世为人也不抱太多希望。

但鬼面女的传奇,他实在是好奇得很!

出了知县官廨后门,汪孚林没有再继续去想叶县尊家里那些事,思绪已经飞到了府衙那边。虽说他人没跟去,但这并不妨碍他尽情想象。叶县尊和舒推官那场碰撞定然非常激烈,说是火星撞地球也不为过,而段府尊兴许也保持不住那张云淡风轻的脸,总得出面调停一下这一场激烈的纷争。就不知道那位在徽州府资历很深的段府尊会不会看破背后的角力,又会摆出一种什么样的态度。

拿下张旻不是目的,这只不过是在一盘很大的棋上拿掉了一颗棋子,一场大战才刚刚开始。接下来落子之前,得和裁判打好招呼!

正如汪孚林想象的那样,府衙二堂中,叶钧耀和舒推官正犹如两只斗鸡似的,彼此争得面红脖子粗。

“叶县尊真是调教的好属下!勒索苦主,威逼利诱,每要回一件被骗的东西就非得要抽成一大笔,收的从财物到女人无所不包,这难道不是敲骨吸髓?”

“舒推官你还好意思说我?是谁主管的这桩案子,却看不破府衙刑房那帮子胥吏做的手脚,竟然把赃物给了那些奸民棍徒?我这里只是出了几个贪小之徒,你那里却是内外勾结,巧取豪夺,这已经不是失察了,这是纵容,是犯罪!”

主位上,看着这两个同榜进士你一言我一语争个没完,徽州知府段朝宗这一次确实再也维持不住镇定的脸色了。他有些烦恼地揉着眉心,只觉得脑袋都有些胀痛了起来。舒推官拿问张旻等歙县刑房胥吏,给出了确实的人证物证,可叶钧耀跑到这里来对他陈情,却抛出了更触目惊心的证据——府衙那些吏役和外头奸民串通,根本就是空手套白狼,骗取邵员外家起获的那些赃物!

见能言善辩的舒推官被叶钧耀驳得步步后退,到最后完全哑口无言了,段朝宗最终不得不一拍扶手。等到两边终于消停了下来,他方才沉着脸说:“歙县刑房司吏张旻等人勒索苦主,革职勘问自不必说,但府衙刑房所有涉事人等,也全都撸掉,一个不留!所有涉事奸民,立刻下文海捕捉拿,决不能让一桩好事变成了奸民奸吏渔利的坏事!舒推官,善始善终,本府还是将这件案子交给你!”

如果之前觉得这是一桩给自己刷政绩赚好处的案子,那么现在,舒推官恨不得有多远推多远。且不提那帮子被撸掉的人会有多大的怨气,就说府衙刑房一下子大换血,他这还怎么开展工作?很多已经做完的事还要推翻重来,这得增加多少工作量!他用愤恨的目光扫了一眼得意洋洋的叶钧耀,心里恨不得把这个家伙掐死,可还不得不毕恭毕敬答应了下来。

他一个推官,根本不可能违逆主管徽州一府六县的段朝宗!谁让他进士考得太差,竟然落到了三等同进士?否则杂途官员趋之若鹜,进士们最不屑的推官一职,又怎么会落到他的头上?叶钧耀和他同年,运气却比他好,至少是个正印官!

一通舌战把舒推官逼得大败亏输,叶钧耀自然分外得意,然而,等到舒推官退下,他的高兴劲还没持续多久,段朝宗就开口说道:“叶知县,据本府所知,歙县今年的夏税征收,似乎不那么顺利?”

这简直是兴头上一盆凉水直接浇下来,叶钧耀登时心里咯噔一下。好在他已经不是刚刚上任时那个自命不凡的菜鸟县令了,经过一系列棘手事件的洗礼,他即便没有脱胎换骨,可也总算迈进了一大步。再加上汪孚林从松明山回来就对他说过,最好试探一下府尊对夏税丝绢一事的态度,毕竟,接下来不管发生了什么,很多要紧之处都绝对绕不过段朝宗这个徽州知府。

所以,他立刻郑重其事地说道:“府尊垂询,下官不敢不如实禀报。前几天确实有好些粮长前来诉苦,但本县却义正词严地把他们驳了回去!”

他稍稍停顿了一下,随即却没有如从前那样,浓墨重彩地烘托自己是如何富于词令义正词严的,而是露出了为难的表情。偷眼瞥见段朝宗似乎微微有些不耐烦,他方才起身说道:“府尊,下官有要事造膝密陈,府尊能否屏退左右,容下官单独相告?”

段朝宗顿时眉头一挑,随即对左右微一点头,等到屋子里只剩下他和叶钧耀主从二人,他本待示意不要卖关子,却不想这位歙县令竟是又前进两步,在距离他不过一步之遥的地方停住了。这样的距离完全逾越了他平日能够容忍的范围,可叶钧耀竟是一撩袍角就这么跪了下来。按照规矩,县令谒府尊时,确实要行跪礼,但他并不是妄自尊大的人,往日能免也就免了,于是,他不禁脸色沉了下来。

“叶知县,你这是什么意思?”

“自从洪武年间以来,歙县一直独自承担夏税丝绢至今,府尊应该是知道的。”开门见山抛出了这么一个话题后,叶钧耀看到段朝宗那张脸刷的拉长了,他顿时腹诽不已。看来段朝宗知道此事,其他相关人士也全都知情,可一个个人却谁也不告诉他,要不是那次汪孚林打探之后对他捅破了,他这个歙县令还不知道要被蒙在鼓里多久!心里破口大骂,他却迅速整理了脸上表情,赫然是痛心疾首。

“下官自从上任以来,民间和县衙便一直有将这笔夏税丝绢均平到六县的呼声,如今更是愈演愈烈。这么多年来,徽州一府六县夏税秋粮的额度,一直都是遵从祖制,不敢变易,所以之前下官面对下头陈情时,只能暂时推脱说,等今次夏税收齐解送出去之后,再来讨论此事。可谁曾想,有人连这么一丁点时间都不肯给,煽动了各区豪绅大户以及小民叫苦连天,不肯缴齐夏税!”

接下来,叶钧耀就开始原原本本把今年夏税的窘境对顶头大上司一一道来,甚至还夸大了几分。当然,他不会去点出背后汪尚宁这么一尊前从二品高官在捣鬼,只是着重说明,今年歙县的夏税危机很严重,如果不好好对付,只怕会拖整个徽州一府六县的后腿。到最后,他更是用一种悲壮的表情说:“府尊,下官上任不到一年,这第一次夏税收缴就如此,大不了卷铺盖回去当我的富家翁,从此不复仕途之望,可下官实在是看不得有人利用此事做文章!”

早在年初那个帅嘉谟先是跑到府衙闹腾,而后又陈告到南直隶巡按刘御史那里,段朝宗就知道这是个无底深渊似的大坑,就连自己这个知府稍不留神,也会被一府六县那强大的乡宦势力给带到坑里去。如果叶钧耀只是喊苦叫困难,他根本就不屑理睬,可这位歙县令最后一句话却引起了他的注意。

“叶知县莫非有所定计?”

“下官决定破釜沉舟!”叶钧耀那慷慨激昂的样子,仿佛是下一刻就要赴刑场的烈士,带着几分悲壮,“下官不希望朝廷正税这样的大事,却被有些人因为一己之私而耽误了。下官只求府尊能够允许下官放手去做,出了事,责任自有下官担着!”

说了这么多,敢情只是为了打个招呼?

段朝宗仔细沉吟了片刻,一贯寡淡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叶知县既然有此决心,本府怎能不体恤?”

你有本事就去做,责任你自己背,功劳你自己得,我不掺和!

第一二七章 大洗牌和闲人造访

刑房司吏张旻以及两个典吏和几个书办被府衙舒推官下令拿了,这个消息在歙县县衙引来了一场轩然大波。然而,叶县尊愤而亲自出马,去府衙段府尊面前打擂台,虽然没有把张旻等人给弄出来,可却凭借唯一逃出生天的刑房书办萧枕月收集到的证据,成功把府衙一整个刑房也给拖下了水。而后段府尊各打五十大板,两边一体开革,之前那些案卷重新磨勘,一片哗然的县衙吏役最终消停了下来。

毕竟,叶县尊虽说没能把张旻等人保下来,可终究把场子找了回来,又大胜舒推官赢回了面子。再说段府尊已经拍了板,县衙里的人有功夫对张旻等人表示无用的同情心,还不如瞅准刑房空缺出来的一个司吏两个典吏。一时间,昔日风光无限的张司吏,立刻被扫进了历史的垃圾堆。

次日早堂,其中两个人事空缺就有了结果。户房吴司吏平调去了刑房,担任掌案司吏,而举发府衙刑房贪贿舞弊的萧枕月,则是从刑房白衣书办荣升青衫典吏。至于户房司吏一职,刘会这个钱科典吏暂时署理,可谁都能看得出来,他这署理两个字最终拿掉,只不过是时间问题。到了这份上,谁要是还不知道,曾经深得前任县尊房寰信赖的刘会又成了现任叶县尊红人,那就真是瞎子了。至于剩下的一个典吏人选,叶大县尊却是矛头一转,请方县丞举荐。

自从上次粮长初上任的那一回,方县丞这个代理县令着实狐假虎威了一把,他在县衙之中的存在感也大为增强,甚至还代叶县尊主持过几次不算太重要的外事活动。而这一次这从天而降的举荐权,更是让方县丞险些没乐疯了。他那从前少人踏足的官廨一下子门庭若市,提着东西前来巴结奉承的人险些没把门槛给踩断了,以至于他推荐了一个人选,看到中午自己桌上那丰盛的午餐时,握拳发誓,一定要报答叶县尊的知遇之恩!

而汪孚林却在家中迎来了一位意料之外的造访者。他怎么也没想到,汪二老爷汪道贯竟是不请自来,这会儿正笑吟吟地坐在他面前。不管他怎么说张旻的落马不关自己的事,汪道贯却根本不听,一副我知道就是你的表情。到最后,他只能气馁地叹了一口气,索性一五一十地把如何坑掉张旻的经过给挑明了。这下子,汪道贯方才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

“怪不得之前别人都说,宁罪叶县尊,不惹汪秀才,你这敲人饭碗的名声可是坐实了,万有方、刘三、赵思成之后,这张旻是第四个被你敲掉饭碗的人了吧?不过这次终于是算在了舒推官头上,否则你这凶名就要传到咱们徽州府外去了。”他丝毫不理会汪孚林再三强调,这是吴司吏主导的计划,翘起二郎腿后就饶有兴致地说道,“这次我好说歹说,大哥才同意让我到县城来给你撑撑场面,怎么样,我这个叔父够意思吧?”

这家伙从前不是游野泳的闲人吗,这次怎么这么喜欢凑热闹了,我可没请你来!

汪孚林顿时大为头疼,可他没可能对汪道贯下逐客令,毕竟连眼下这屋子都是人家的!更何况,他一个微不足道的小秀才,倘若不是背后站着松明山汪氏,站着极有可能起复,再度前途无量的汪道昆,早就不知道被人扫到哪个犄角旮旯了,怎会像现在这样看上去风光无限?然而,他绝对不希望汪道贯在现在这种要命的节骨眼上住在自己这里,于是不得不迅速开动脑筋。想到之前想过却没能力实现的计划,他突然心中一动。

“叔父,撑场面的话,倒不在于区区徽州府城又或者歙县县城,其实我本来有个主意……”

他刚刚对汪道贯解释了一个大概,眼见得这位叔父眼神闪烁,分明很有兴趣掺上一脚,他还没来得及解释更多,外间突然传来了一阵喧哗,紧跟着,大门砰地一声被人推开,紧跟着便兴冲冲地跑进来一个人,赫然是叶小胖!叶小胖没想到这会儿屋子里还有个自己不认识的人,脸上先是有些尴尬,随即觑着对方年纪,像模像样行了个揖礼,随即就眉开眼笑地冲着汪孚林说:“汪小相公,我姐来啦,说是我在这搭伙这么多天了,她要来答谢你两个妹妹。”

答谢的话也该找我才对,和我家两个妹妹有什么相干?

汪孚林大不以为然,可那是叶县尊的千金,人都来了,他也不可能把人往外赶。于是,他只得赶紧起身出去安排。

汪道贯却没有动弹,见叶小胖也没出去,他就笑眯眯地冲着人问道:“听说叶公子天天在这搭伙,不知道觉得这怎么样?”

叶小胖又不笨,他不知道对方什么路数,可对方能够在汪孚林当做寝室的穿堂东耳房中大喇喇坐着,很有可能是什么亲长朋友,他的回答充分沿袭了其父的冠冕堂皇:“先生和我都觉得这里很好,刘家嫂子做的饭菜也很好吃,要不是爹午堂常常没个时间,姐又常常出门,先生和我也不好意思常常搅扰。饭后我还能够和金宝秋枫一块探讨探讨经史文章,听听先生闲谈外间之事,汪小相公又妙语连珠,我受益匪浅。”

汪道贯盯着一本正经的叶小胖,突然笑了起来。他一弹袍角站起身,走到叶小胖身边,比划了一下对方的身高,这才笑眯眯地在叶公子那头顶上轻轻拍了拍:“你这年纪,还没到年少轻狂的时候,可却也不必小大人似的装正经。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下河摸鱼,上房揭瓦,爬树掏鸟蛋,什么事都干过,三天两头给我爹提着棍子追打。别学那小子,从前像个书呆子,现在像鬼似的让人防不胜防。”

除了父亲和姐姐,叶小胖最敬畏的是李师爷,因为李师爷除了正常讲课,还教给了他很多他从不知道的东西;又爱又恨的是金宝和秋枫,因为这两个小家伙让他有了伴,却也让他不得不委委屈屈接受自己老是最差的事实;但他最佩服的却是汪孚林!他那个眼睛长在头顶上的爹爹,竟然对汪孚林满口赞叹,就连素来评价人时有些苛刻的姐姐,竟也对汪孚林颇为关注。所以,这会儿听到汪道贯这么评价汪孚林,他登时不乐意了。

“你是汪小相公的客人,怎么能够这么埋汰主人?我家先生都说,别人只看到汪小相公他威风八面,却没看到他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拼命努力,也不知道每天要掉多少头发……”叶小胖一边说,一边努力回忆李师爷对汪孚林的评价,只想不遗余力地把这个敢于把自己当小孩子的家伙驳倒,“再说了,你做的这些事只不过是普通顽童都做过的,想当初我可还悄悄在我爹睡着时剪过他几根胡子……哎呀!”

叶小胖终于醒悟到自己说漏嘴了,登时赶紧捂住了嘴。而在他身后,金宝已经进了屋,一看汪道贯在,他赶紧做了个大揖道:“见过叔爷。”

“什么,金宝,他是你叔爷?”叶小胖登时瞠目结舌,一下子想到当初自己听到汪孚林是金宝他爹时,那番大惊小怪的言辞。那一次,要不是因缘巧合,他铁定会被爹狠狠教训一顿!他陡然又回忆起事后紧急去打听过的汪家人员情况,当下小心翼翼地问道,“你是汪二老爷,仲淹先生?”

“没错,是我。”

这个回答登时让叶小胖哀嚎了一声。汪道贯是能够直入县衙拜见他爹的,万一被人捅破了他剪胡子的那件事,他的屁股就别想保住了!

汪道贯很满意金宝这一声叔爷,他冲着叶小胖勾了勾手指头,见这小家伙老老实实挪上前来,他就半蹲了下来,随即在其耳边低声说道:“要是不想让你爹知道你剪他胡子的事,那就替我做一件事。回头只要汪孚林开口,你就好好帮他的忙。若是你做好了,回头我去拜见你爹的时候,另替你说几句好话!”

汪孚林绝不会想到,都已经是举人的汪道贯竟然会去蛊惑叶小胖当眼线。此时此刻,他引了叶明月和小北主仆二人进内院,见汪二娘和汪小妹带着连翘也出来了,他就简略地对她们介绍了一下彼此。叶明月本来就是最最自来熟的,这才能够在衣香社那些本地闺秀之中如鱼得水。反倒汪二娘和汪小妹都是外向活泼的性子,这会儿却偏要在县尊千金面前装淑女,那叫一个忍得辛苦。到最后,还是汪孚林有些看不下去了。

“二娘,小妹,叶小姐是自己人,你们该怎么招待就怎么招待,不用太客套。她和许家九小姐也很熟,总之不用拿她当外人。”说到这里,汪孚林又拿手指着小北说,“小北也不是寻常婢女,她……”

“喂,不许说!”小北登时大急,一个箭步窜到了汪孚林的身边,简直想捂住他的嘴,“揭人不揭短,哪有你这样的!”

看着这个犹如被人踩了尾巴小猫似的小丫头,汪孚林这才好整以暇地说:“我说什么了?我只不过想说,你当初奉叶小姐之命给我捎过话,又曾经在危急时刻往邵家送过牌票,机敏能干,难道我说错了?”

叶明月见小北轻而易举就被汪孚林撩拨得炸毛了,这会儿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她终于忍不住扑哧一笑。等看到汪孚林一拱手,就这么把她们主仆俩留在这里了,她方才对目瞪口呆的汪二娘说道:“芸妹妹,其实事情是这样的,小北这丫头,和你哥哥有些过节……”

她面带微笑,对着汪二娘和汪小妹,竟是直接把汪孚林和小北在屏风后那两番交锋的经过给捅破了!

第一二八章 八卦闺秀团招新人

汪二娘在松明山乡间长大,家里人口不多,从前不和那些殷实富裕的同宗亲戚往来,母亲为人秉性又不是极其强硬的人,于是她反而养成了泼辣的个性,管过佃仆,田间地头也常出没。之前汪道贯把她接到了家里去,和汪道昆的幼女真娘做伴,规矩多多,她差点就憋得受不了。直到汪孚林把她又接到了城里,她方才终于透了一口气。可接下来去许家装淑女的经历,还是让她心有余悸。所以,最初对这位来访的叶县尊千金,她是很有几分忌惮的。

要是对方常来,她岂不是每次都要端出一副笑不露齿的闺中典范模样?

可听到叶明月身边这个小北,竟爬窗去偷听叶县尊如何见人,还被自己的兄长撞破,而且前后是两次,她立刻就瞪大了眼睛,满脸的不可思议。汪小妹更是眼睛闪闪亮,浑然没注意到小北那气鼓鼓的模样,好奇地问道:“小北姐姐难道就是红线女那样的人物?能不能教我?”

汪二娘顿时头疼了,有些后悔把从前汪孚林珍藏的那些传奇话本给小妹念得太多了。什么红线女、聂隐娘,诸如此类的故事,小丫头全都背了个滚瓜烂熟,平时不要紧,可这会儿在客人面前直接一嗓子嚷嚷出来,这就很不妥当了。要知道,谁家闺秀不是在外宣扬读的是闺范闺训之类的,哪会张扬自个从小就沉迷于那些话本小说?于是,她只能板着脸训道:“小妹,别胡说!”

这是在自己家,汪小妹哪里会像之前在许家那样乖巧,当即鼓起双颊道:“姐,你自己当初看红线隐娘那些故事的时候,还不是长吁短叹,说是自己也希望有这样高来高去的本事!”

看到这一对姊妹大眼瞪小欧眼,刚刚还气鼓鼓的小北终于扑哧一声笑开了。见汪二娘有些讪讪的,她顿时有些不好意思。不过,跟随小姐出没于府城县城那些豪绅大族,她见惯了各式各样的闺秀,此刻倒是对汪家姊妹很有些好感,便直截了当地说道:“我小时候跟着父母跑江湖卖艺,也很喜欢听这些侠女故事,那时候最大的梦想就是能和红线隐娘一样,飞檐走壁,当一个绝世高手,可后来我就知道,那不过是读书人杜撰出来的。”

她稍稍顿了一顿,看了一眼冲自己摇头的叶明月,却还是继续说道:“那种颠沛流离的日子很辛苦,每天要发愁吃穿,爹娘后来一场大病过世的时候,我才十岁。要不是小姐收容了我,只怕我早就饿死在街头了。所以,我可没有红线隐娘那样的本事,顶多就是爬墙爬窗子,最多爬几棵树而已。”

那段故事,除却自家夫人小姐,其他人她从未透露过。而父母临死前交待她的话,她更是藏在心里,连至亲至敬的小姐都没敢说过半个字。

汪小妹顿时有些失望,汪二娘却沉默了。见叶明月走到小北身前,安慰似的对她说什么,她终于还是忍不住好奇:“叶小姐,那小北为何要爬窗户到叶县尊书房偷听?”

果然是兄妹,汪孚林问这个,汪二娘也问这个!叶明月笑了笑,却是先开口说道:“我比你们只大一丁点,我家小弟又常靠你们照顾,以后你们叫我叶姐姐也好,叫我明月姐姐也好,不用这般客气。至于小北和汪小相公的过节,说来都是我不好。家父初上任,又是过刚易折的性子,我只怕他对下属太严厉苛刻,所以想让小北打探打探,抽空子也好婉转劝解。谁知道一来二去,竟然和汪小相公撞到两次。”

小北早就知道叶明月不会说实话,此时只是笑嘻嘻的,看到汪二娘竟然还有些不好意思地替汪孚林道歉,汪小妹也过来拉着自己的手问东问西,她不禁对这没架子的汪家两姊妹更有好感。于是,对于她们问那些跑江湖卖艺的旧事,她就半真半假说了一些,气氛融洽得很。

而连翘抽空子上了茶和点心之后,静静听了一会儿,随即蹑手蹑脚出了屋子。她绕过穿堂的隔屏,在东耳房门口张望了一下,却正好被陪着汪道贯和叶小胖随口胡诌的汪孚林眼尖看到了。汪孚林连忙快步出来,低声问道:“怎么,是二娘和小妹和那位叶小姐有什么不妥?”

不是不妥,是一见如故,谈得太投机了!

连翘微微苦笑,继而就小声把刚刚屋子里那一番经过说了。见汪孚林脸色微妙,她不敢离开太久,就知机地告退而去。她这一走,汪孚林顿时拉长了脸,有些气不打一处来。果然是有其仆必有其主,居然在他两个妹妹面前直接把那事给捅破了!而且这一拉上关系,以汪二娘和汪小妹那直肠子的个性,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要把他给卖了。至于叶明月往叶钧耀脸上贴金这种小事,此时此刻都已经变成了无关紧要!

叶小姐这语言艺术和其父如出一辙——叶大县尊那根本就叫无知者无畏,和过刚易折有什么关系?最初被一个户房司吏要挟,后来被一群小吏逼宫,那叫对下属严厉苛刻?那叫差点被下属挟制好不好!要是没有缜密的计划盘算,叶大县尊早就掉到深坑里去了!

就在他正寻思着日后如何防火防盗防叶家主仆的时候,就只见穿堂门口有人探头探脑。见是叶青龙,他便索性走了过去:“又怎么了?”

“小官人,大姑奶奶来了。”

得,今天可真热闹!

汪孚林拍了拍脑袋,虽说有些头大今天人来得太多,可想想还能通过汪元莞去给两个妹妹敲敲警钟,他赶紧迎了出去。可寒暄两句,他这目的还没说出口,汪元莞就从怀里掏出了一张大红帖子:“小弟,许家九妹妹把二娘和小妹的事捅到了衣香社。这是衣香社十几个闺秀联名给二娘小妹下的帖子,她们几乎囊括了府城县城所有知名的大户人家,到时候只怕我也要陪同她们去一趟。”

“……”

这算什么,八卦闺秀团招新人?

想到里头还有衣香社的正式成员叶明月,到时候二娘小妹还会遇到许家那位娇憨的九小姐许薇,汪孚林终于忍不住叹了一口气。防火防盗防骗……可防不住这些女人啊!于是,他只能简略地对自家姐姐说明了一下,汪道贯也正在这儿,后头叶明月和叶小胖姐弟正在家里做客。

汪元莞哪曾想今天这儿竟然如此热闹,吃了一惊。她连忙先去拜见了汪道贯这位族叔,又和叶小胖这位县尊公子打了照面,随即就跟着汪孚林去内院见两个妹妹了。孚林眼见长姐把衣香社那联名帖子拿出来,叶明月立刻笑说也有她的签名,他顿时没力气泼凉水了。果然,叶明月满口答应会全程陪护她们同去,哪怕对装大家闺秀很不感冒的汪二娘,也犹犹豫豫答应了下来,就更别提不省心的小妹了。到最后,汪孚林只能把希望寄托在了汪元莞身上。

这位长姐到时候应该能约束住他那两个妹妹,至少管住她们的嘴!

安顿好这些,汪孚林方才重新回了自己的屋子,却发现叶小胖已经不见了。得知李师爷之前约了叶小胖和金宝一块去逛书铺,他就没多理会,反倒是汪道贯突然若有所思地问道:“怎么不见秋枫跟去?”

“他家里还有父母兄弟,我准他闲时回去看看。”汪孚林随口答了一句,随即就看着汪道贯说,“刚刚说的那件事,叔父意下如何?”

“你啊,胆子真不小。”汪道贯眯了眯眼睛,最终站起身来,眉眼已经笑到一块去了,“不过很好,肆无忌惮,我喜欢!凭什么每次都是别人算计咱们,不许咱们算计人家?这事情我干了,大哥那万一有什么反应,我替你兜着。不过你可记住了,这次欠我一个人情,日后得帮我做一件事!”

汪孚林对汪道贯试探性地提出这件事的时候,就知道以汪道贯的性格,至少有六成可能答应自己的提议——因为,这位汪二老爷是自诩为狂放不羁的闲人,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闲人,而最重要的是,他是松明山汪氏,绝对不可能容忍别人一天到晚来摸老虎屁股!于是,对于这最后一个条件,他想都没想就一口答应了,可紧跟着却只见汪道贯不怀好意地对自己笑了笑。

“你答应的时候,怎么就没想过加一个前提?要是我让你去做的事很坑人呢?”

“叔父怎会是那样的人?”汪孚林脸皮极厚地直接拍了一记马屁,继而方才笑吟吟地说道,“如果伤天害理,情理难容,南明先生也不会答应的。”

“好嘛,居然学会了拿大哥压我!”汪道贯嘿然一笑,却是背手往门外走去,跨过门槛的一刹那,他头也不回地说道,“等着我的好消息!”

“祝叔父马到功成!”

把人送到门口后,汪孚林一句话直接丢了过去,反正汪道贯的肩膀坚实得很,这点小压力根本不算什么。思忖家里头有叶明月和小北主仆,再加上自家三个姊妹,只怕一时半会散不去,他就干脆安步当车去了一趟黄家坞程家大宅。这次一到门口,虽说门上还是说老爷少爷外出未归,可当他折返时,经过前头一个三岔路口,却只见一个人影猛地窜了出来,正是墨香。

“汪小官人。”墨香双手扶膝,虽说上气不接下气,却还是坚持把话说完了,“之前您几次过来,小的都脱不开身,也没能替少爷捎话。您之前托他找的那些种子已经找到了,但少爷他……”

墨香这话还没说完,汪孚林就只见他背后几个家丁模样的汉子匆匆跑过来,到了自己面前之后就不由分说地把墨香夹在了当中。紧跟着,其中一个为首的歉意地和他打了招呼,剩下的就立刻提溜了这个小书童回去。隐隐约约的,那边厢还传来了几个家丁恼火的喝声。

“老爷是体恤你那时候被少爷捆成了粽子,这才只关了你几天以示惩戒,你居然又四处乱跑!”

“回头找不到少爷,看不把你卖了!”

听着这些话,汪孚林要是再不明白,他就是猪脑子了。程乃轩十有八九逃婚逃家了,可他眼下自顾不暇,只能祈求这家伙自己多福了。

第一二九章 征输库开打!

七月十六,过了中元鬼节,就是徽州六县粮长正式开始在征输库收夏税的日子。歙县因为是嘉靖年间方才建的县城,县衙征输库也是新修的,在府学的西面,地方极为轩敞,正厅后堂各三间,东西旁屋一共三十间,十五区大粮长正好各居其二。如今这些大粮长出自豪绅大户的很少,如吴天保这样带在身边帮忙的,就是两个族弟,两个年长的侄儿。而诸如其他那种乡间一霸的大粮长,身边则是跟着三四个满脸横肉,犹如青皮打手一般的角色。

明初的时候,大粮长只负责收,催科自有里长甲首代劳,可现如今大粮长如果不深入到各乡各里,与里长打好招呼,到了收粮的日子,那是鬼影子都休想有一个。吴天保之前几乎跑断了腿,可下头十一个里的里长,他却只说通了不到一半,只有五个里长通情达理地表示一定会尽力催科,其他的都是爱理不理。如今第一天征收,眼看别人那儿陆陆续续有一个个里长带着乡人,或押着长长的车队,或捧着银箱进来完税,他只觉得坐立不安。

而官复原职的户房司吏刘会,这会儿正在正厅当中坐着。他起家就是户房的白衣书办,也不知道经历过多少年的夏税秋粮征收了,隔着帘子影影绰绰看个大概,他就知道今年这光景比任何一年都要糟糕。别说什么县尊上任第一年给面子,就连往日县尊离任时那一年,也没见完税的时候这么拖拖拉拉的。

“司吏,吴粮长那儿,至今只来了一个里长,只交了大约五十石的麦子,是实物,不是银子。”

说是夏税,但同时征收的还有夏租,因为歙县有民田,还有官田,这些官田除却课税之外,还会如同民间佃租田地一样,向租种的百姓收取租子。整个歙县,夏税加夏租,总共要交麦子总共是一万零三百余石,分摊到十五个粮区,每区约摸六百余石,每里也就是五十余石的样子。这一部分有的里是交实物,有的是交银子,这也是从早年开始就变通的规矩,原本是为了方便起运,毕竟,银子比沉甸甸的麦子可轻多了。

而这是正税,在正税之外加上各式各样的贴役、空役,又或者运费,各式各样的朝廷加派,官府征派,军费,再加夏税丝绢,少说也会在原本的基础上多一倍。

这个数字是赵思成核定的,但下头典吏和书办都有参与,除却他加派的两成之外,其余并没有谬误,所以之前户房依旧是沿用了那样一批数据派给下头各区大粮长。此时此刻,刘会一听到那个前来交税的里长只交了五十石麦子,他的眉头就紧锁了起来,继而问道:“丝绢银子呢?”

“一文都没有。”那书办是刘会当年的铁杆,赵思成上任就被找个由头革退了,现如今又召了回来,自然唯刘会马首是瞻。见头头脸色铁青,他就压低了声音说,“不过这丝绢不止吴粮长一家,我去其他粮长那儿晃了一圈,下头里长根本就没有一个带着乡民来交丝绢银子的。”

果然是有人煽风点火,兴风作浪!

刘会轻轻咬了咬牙。前时叶县尊和那些吏役达成的交换条件,是今年夏税之后再议丝绢。可现如今这时候就闹了开来,显然是在逼叶县尊就范。他经历了一次大起大落,对这些乡宦的伎俩已经有些深恶痛绝,自然不如起头对均平夏税丝绢一事那般热忱。

而且他身在户房,又不是容易被愚弄的小民百姓,深知歙县民众之所以负担越来越重,对这笔庞大的丝绢夏税越来越难以忍受,都是因为那些乡宦一文大钱都不交,都是因为每年摊派下来的军费和岁办越来越重。

今年歙县出身的殷大帅正在南边打仗,为人性子颇为贪婪。据说首揆高拱说过一句话,那就是给殷正茂百万两军费,哪怕贪污了一半,这场叛乱也能够立刻平息下去。而继续用李迁那样的无能之辈,只会花费更大。当然,事实上并没有拨下百万军费那么夸张,但也多给了殷正茂二十万两。可代价就是,天下各大府县都摊上了一笔军费,其中,被人视为富庶的南直隶和浙江是摊派数额最大的,歙县要负担数千两,再加上分两季的岁办,光是夏税的时候一共要带征四千!

那些乡宦怎就没人抗争过,军费和岁办摊派并非国初祖制正税,也不应该征?

当然,这种想法,刘会也只是在脑子里想想。严格来说,这已经属于大逆不道了。想到汪孚林对他推心置腹,挑明了汪道昆不赞同立刻把均平夏税丝绢之事提上日程的态度,而是认为要缓缓推行,至少把其他五县的一系列反弹都考虑好,再缓缓推动,谋求一个六县都能够接受的方案,他再对比私底下来接触自己的那位代表汪老太爷的掮客程文烈,不禁长长吐出一口气。

虽说他压根算不上士,也谈不上为知己者死,但知恩图报的道理他还是懂的。那会儿要不是汪孚林伸手拉他一把,他也许都死在充军路上了。户房又不只是自己一个资历深的老手,吴司吏不就相当识时务?

“要不要我派几个差役下去,帮吴粮长一把,让那些里长加快催科?”

“这追比的规矩,本来就不是用在粮长身上,是用在里长身上。交不上赋税,他们一样是要挨板子的。”刘会想都不想就把这个蠢主意给打了回去,“现在那些人就寄希望于县尊恼将上来出个大错,这样就能利用交齐夏税这个诱饵,逼迫县尊冲锋在前。先看看再说,不要慌!”

“你这戥子有问题!”

又是约摸一个时辰,突如其来的一声大喝,一直竭力镇定心神安坐正厅的刘会陡然从桌上那堆案卷中移开目光,霍然站起身来。这一次,他没有等外头眼线禀报,而是快步来到了门口,打起了那细密的斑竹帘。就只见西边靠近前头大门的旁屋门口,这会儿正起了骚动,一大堆人正围在那儿,有人嚷嚷,有人跳脚,还有更多人从其他地方围上去。就在这时候,一个书办满头大汗地冲到了他的面前。

“司吏,是有粮长在收银子的时候,私自用大戥,那边一个完税的里长交的是十两一锭的官银,竟然被人称出来说只有九两七钱,那个里长就炸了。”

这是往年都有的弊政了,一般户房司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粮长不要太过分,里长也往往忍气吞声委曲求全。可这会儿刘会跟着那书吏赶过去的时候,就只见两个人已经在地上扭打在了一起,衣服上滚满了尘土,此前那个身穿青绸衣裳的粮长,这会儿脸上一片青紫,而另一个人已经将他骑在了身下,如铁锤一般的拳头正犹如雨点一般冲着对手的身上擂去。

“十年里你当过三次粮长,每次都是小等换大等,拼命加收乡里乡亲的银子,贴役空役要收到一两银子一个人,你这心也太黑了!我今儿个就是拼着挨板子坐牢,也要出这口气!”

“还愣着干什么,拉开他们,真要出了岔子,你们谁担得起责任?”

今天奉命前来维持的,正是赵五爷和麾下那些民壮,此刻他们听到刘会这叫声,立刻如梦初醒,赶紧上去分开这厮打的两人。那个嘴里依旧骂骂咧咧的里长大概二十出头的年纪,虎背熊腰,刚刚他一出手之下,被打粮长的几个跟班无一反应过来,要上去帮忙的时候,却被年轻里长带来的几个壮汉给逼住,一时只能看着自家粮长挨揍。这会儿等到民壮把两边分开,他们方才如梦初醒,一个个上去手忙脚乱地扶住了那个脸肿得犹如猪头的粮长。

“刘司吏,赵班头,这粮长我没法干了!”那个粮长本就是个乡间无赖,仗着舅舅家有点势力钱财,横行乡里,别人畏之如虎的粮长他却甘之如饴,挨打还是第一次,他哭天抢地正要耍无赖,却只听一声重重的呸,登时条件反射一般一哆嗦。

“你不干最好!这次老子豁出去了,就是捅到南京巡按御史刘爷那儿,这案子我告定了!”那年轻里长从一个跟自己来的壮汉手中接过大等,用力挥了挥,这才对包括刘会在内的围观众人说道,“看到没有,这就是他一两银子至少加了七八分的大等!不但如此,趁着这次完税要交金花银的机会,他舅舅还趁机提高银兑钱的比率,一前一后坑苦了乡里乡亲!我特意拿出了祖上传下来的这锭官银,没想到他连这都要坑,狗东西!”

正在刘会思忖眼下这情形应该如何收场的时候,就只听身后传来了一个声音。

“你口口声声说他坑苦了人,难不成你觉得你代他为粮长,就能比他做得更好?”

因为是人群之后传来这声音的,那年轻里长眉头一挑,竟是毫不退缩地说道:“若是收一区十一里的税,我自然不敢打包票,可若只是本里征收,我自信绝不会坑了乡里乡亲!本来就是各里长带着人手解送到征输库来,多了这黑心粮长一环,少了公平,多了盘剥!”

“好!若本县说,日后就不要这粮长,你们里长各里收各里,那又如何?”

随着这说话的声音,再加上那个熟悉的自称,刘会顿时打了个激灵。说话的那不是歙县令叶大县尊,还有谁?

第一三零章 把所有人架到火上烤

年轻里长终于也意识到,说话的不是寻常人。果然,当他回过头时,就只见身后众人呼啦啦一片都跪下了,而那个微笑看着自己的中年人身穿官袍,举手投足尽显官威,即便他不认识,却也能意识到这就是本县之主!最初的呆愣过后,他慌忙跟着其他人一块行礼不迭,可这一次,他却不像刚刚那样声音洪亮,老半晌也没能说出一句完整话来。

叶钧耀瞅了一眼一大片行礼的人,心想自己这县尊也就只能在这种地方逞威风了。他轻轻咳嗽了一声,随即摆出了严厉的脸色:“刚刚这里什么情形,本县都瞧见了!征收夏税这样大的事,有的乡里拖拖拉拉,有的粮长私换大等,多收银两。甚至于就在征输库大打出手,简直是丢人现眼!”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叶钧耀当然不会冒出娘希匹这样的违禁字,但也已经足够义正词严,至少那粮长也好,年轻里长也好,谁都不敢抬头吭声。至于其他事不关己的粮长,则是全都在寻思叶钧耀之前那最后一句话——什么叫各里收各里,这岂不是说,日后就不需要粮长了?还是说,县尊打算从现在开始,就推行这新的制度?叶县尊上任以来最初没什么政绩,后来就突然强硬了起来,可这次要更易的毕竟是祖制!

就在这时候,叶钧耀突然痛心疾首地说:“今日乃是征输库大开,征收夏税的第一日,可如今这般景象,传扬出去,徽州府其他五县会如何看我歙县?”

仿佛是映衬他这一句话,一个青衫身影一溜烟地从征输库大门跑了进来。还来不及站稳,这个人就气喘吁吁地说道:“回禀县尊,不得了了,婺源和绩溪那边出了大事,乡民听说徽州府有意将独派我歙县的丝绢夏税均平到其他五县,一时群情激愤,有上千人拥到县衙陈情,绝不接受!”

此话一出,这边征输库中顿时一片哗然。自从嘉靖年间,歙县这笔数额达到八九千匹,金额达到六千余两的丝绢夏税被人揭开盖子之后,就有不少人记在了心里,尤其是今天来的不少粮长中,有人便是得到汪尚宁授意的,这会儿更是又意外又震惊。他们还只是在遵照汪老太爷的意思给县太爷施压,那边婺源和绩溪怎么就这么闹腾了开来?这种事不是应该先打口舌官司,接下来再是往上陈告,比拼各自的手腕势力,最后才动用广大的民间舆论吗?

怎么一开始就闹腾得这样厉害了?

叶钧耀眉头倒竖,怒声说道:“本县还未曾来得及正式梳理此事,徽州府段府尊也从未有过这重意思,是谁胆敢以讹传讹?”

他立即招手把人群中的户房司吏刘会给叫了上来:“本县这就去府衙一趟,征输库这边,本县就交给你了!”

眼见叶县尊仿佛来不及交待其他,就带着随从们匆匆离去,征输库看上去渐渐平静了下来,但粮长们已经无心收粮,三三两两聚在一块交流。这时候,刘会方才把吴天保叫到了跟前,得知汪孚林的这位舅舅确实总共只收到一个粮长交上来的五十石麦子,他就安慰了对方两句,随即方才低声问道:“可有人对你提过夏税丝绢之事?”

吴天保只影影绰绰知道一点风声,刚刚见叶县尊就这么气急败坏得走了,他更感觉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于是,他老老实实摇了摇头道:“我也只是从前听到过,这几千匹夏税丝绢独派歙县很不公平,其他的并没有人对我提过。”

这么说,因为汪孚林的关系,本来就有人打算坑吴天保这个粮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