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会挤出了一丝笑容,这才对吴天保说道:“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你不用太担心了,小官人自不用说,我也不会坐视。”

吴天保连忙千恩万谢,可当他回到自己收税的两间旁屋时,眉头却拧成了一个大疙瘩。即便因为吴氏岩镇南山下这一支并不显赫,他对官面上的事情也只是一知半解,可眼下的凶险他已经隐隐感觉到了。他甚至愿意倾家荡产,赔补到时候夏税不够的困窘,也不希望汪孚林蹚到这样的浑水中去。

可那孩子他是真管不住!

徽州知府段朝宗确实有些焦头烂额,年初歙人帅嘉谟陈情的时候,虽说一直捅到了南直隶巡按御史刘世会那里,可他火速与这位巡按交流了一番,刘世会终究也不敢轻举妄动,于是这么一件大事就含含糊糊蒙混过去了,正好各县主司大多不在,也就暂时拖延了下来。前时叶钧耀一度被人挟制,可总算那个菜鸟挣脱了,他还松了一口大气,以为这事至少能拖到自己任期结束。可歙县那边还只是暗流汹涌,婺源和绩溪却这么毫无预兆地爆发了开来!

“府尊,要知道歙县这边的呼声,我一直都在尽力弹压,希望能够拖到夏税之后。我刚刚在征输库,甚至打算把粮长收一区,改成各里收各里,进一步打压那些乡宦豪强,今天征输库一闹,本来是最好的机会。可没想到,这婺源和绩溪怎么会……”

叶钧耀这会儿却仿佛不会看段朝宗眼色似的,絮絮叨叨说个没完,甚至又突然惊咦了一声:“府尊,会不会是那边婺源绩溪两县先下手为强,希望用这样的态度让徽州府乃至于朝廷不敢轻易动此事?又或者……根本就是歙县有人兴风作浪,借此逼得我这个歙县令不得不出头,让府尊不得不选一边支持?”

“够了!”

段朝宗恼火地喝止了叶钧耀,揉了揉眉心后,却不得不承认叶钧耀这后头两种猜测全都极其有道理。因此,一想到徽州府虽有那些富甲天下的徽商,乡宦势力也盘根错节,可田地贫瘠,百姓困顿,每年就是收这么一笔丝绢夏税,竟然还要来回扯皮,他不禁也生出了一股深重的怨气。

欺人太甚!你们有本事闹,怎么不知道替百姓把这笔钱给负担了去!

“你先回去,管着你那边歙县收夏税要紧,此事本府自有计较!”

叶钧耀已经第一时间跑过来府衙倒了一番苦水,既然段朝宗下了逐客令,他自然就赶紧告退了出来。等一路出来,上了自己的四人抬大轿,他就看见里头的汪孚林已经把衣襟都敞开了来,一把大蒲扇摇得虎虎生风。虽说他自己也热得汗流浃背,这会儿仍然忍不住笑骂道:“你至于吗?这青绸轿面被你扇得四处鼓风,是人都知道里头还藏着一个人。”

“学生要是再不扇风,说不定老父母从府尊那回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一个中暑昏过去的小秀才了。”汪孚林无奈地翻了个白眼,横竖这轿帘落下之后里头甚是昏暗,叶钧耀肯定看不出自己什么表情。而他在心里已经下定决心,日后自己要是发达了,绝不坐这种闷热得简直要死人的轿子!

轿子从府城回归县城的一路上,叶钧耀抓紧时间对汪孚林说了之前见段朝宗的经过。得知那位段府尊果然被叶钧耀带去那个方向考虑问题了,汪孚林轻轻舒了一口气,这才低声说道:“这下子一府六县,所有要紧人物全都被架在火上烤了。”

既然不能死道友不死贫道,那也不能贫道死道友不死,大家一块死好了!置于死地而后生,大概就是这么个道理!

汪孚林今天是根本不想来的,可叶钧耀心里没底,硬是把他提溜在四人抬大轿中一块到了府衙,如今既定目标既然达到,叶大炮终于神清气爽。四个轿夫都是他拿银子喂饱了的,路上又没商量具体事情,他也不愁有人泄露消息。找了个僻静地方先让汪孚林下轿,他探出脑袋笑着说道:“对了,明月说,明天带你家两个妹妹去赴衣香社的聚会,你告诉她们,不用准备什么,明月都让张嫂给准备好了。”

一提到这一茬,本来很想忘记两个妹妹即将加入八卦闺秀团的汪孚林顿时苦了个脸。对于顶头大领导叶县尊的关心,他还得表示感谢,反正该耳提面命的他已经都吩咐过两个妹妹了,如今再多想也是白搭。相比这些细枝末节的小事情,接下来他还没得消停,因为他还要搞定一个传说中的人物。

就是他很可能在歙县班房看到过一次,却从来没有正面交谈过的帅嘉谟!那个揭开夏税丝绢盖子的帅嘉谟!

他一面在脑海中默默回忆着打探到的此人种种情况履历,一面信步往和人约定好的地方走去。当他最终来到歙县学宫前头的碑林,看到那个鬼头鬼脑,和这读书人的圣地绝对不相配的人时,他便加快了两步。

那边厢,眼尖的萧枕月也已经看见了汪孚林,连忙一溜烟迎了上来,却是满脸堆笑地说道:“这儿进进出出的不是秀才就是童生,小官人若再不回来,我这个读不进圣贤书的刀笔吏,就只好找条地缝钻进去。”

“萧令史不用谦虚了,县尊对你可是赞不绝口。”汪孚林见萧枕月和之前赵五爷在这见自己一样,也是一身童生的儒衫,他便压低声音问道,“安排好了?班房那地方可是三班衙役的后花园。”

“小官人放心,我可是刑房出身的刀笔吏,和班房打交道的次数,整个刑房只怕就连刚倒台的张旻也不如我。”萧枕月和刘会一样,都是衙门里头的青壮派,这会儿把胸脯拍得震天响,“只瞧我的就是了!”

第一三一章 彻底把水搅浑

不论外间因为绩溪婺源乡民闹事,出了怎样一场轩然大波,歙县班房的门口,几个白役照旧在那掷骰子玩得兴致勃勃。直到发现有人过来,一个白役方才懒洋洋抬起了头。看清楚头前那人是刑房新任典吏萧枕月,他赶紧一个个拍醒了赌兴高昂的同伴们。一大帮人乱七八糟地围上前来,有的恭恭敬敬称呼一声萧令史,有的却是左一个萧爷,右一个萧叔乱叫,浑然不顾萧枕月还不到三十。

白役是整个县衙中最底层的人物,哪怕从前萧枕月只是白衫书办的时候,也足可睨视这些家伙,更不要说现在他已经正式当上经制吏,成了县尊面前的红人。于是,他根本不正眼看这些人,只是抬了抬下巴吩咐道:“吴司吏有要紧事吩咐我过来,你们看着门就好。”

尽管萧枕月背后还有个小厮费劲地提着一个食盒,但新任刑房典吏带进来的人,谁敢去盘问来历?再说,这是歙县班房,又不是牢房,谁也犯不着太顶真得罪刑房大佬。等到目送了这主仆两人进去,一众白役方才重新开始玩骰子,可兴致就比不上刚刚了,一个个全都在殷羡萧枕月的好运气。

书办虽不是经制吏,可也同样一个萝卜一个坑,有定数的,而从这一级熬到青衫典吏,多少人一辈子都等不到机会,这前有刘会,后有萧枕月,都是什么逆天运气!

进了大门,萧枕月依旧一副高冷模样,但之前一直紧握的拳头终于放松了。他当然可以正大光明地把叶县尊面前的红人汪孚林给带到这来,问题汪孚林特意吩咐不能让别人知道,于是他就只能用这么一个夹带的办法。好在他事先打听过,这会儿快班、皂班、壮班三个班头全都不在,他大可横着走。一路上旁若无人视若无睹地从那些拿犯人取乐的差役身边经过,不管是别人如何行礼称呼,他始终只微微一动下巴算是应答,一直到了最深处的一座屋子。

这里并没有人看守,也不像外头那样总有某种说不出的腐臭霉味,而是显得干净清爽。他这才回过头来,低声对汪孚林说:“这是三个班头的自留地,往日他们过来,就在这里休息。外头一层一层那么多差役在,帅嘉谟安置在这里是最安全的。一会儿我在外头望风,小官人你就扮成送饭的进去。”

虽说从最外头到最里头,总共也不到一盏茶功夫,但汪孚林提着沉重的食盒,倒是走出了一身汗。他点点头谢了萧枕月一声,这才顺着指引进了一处屋子。甫一踏进门槛,他就发现,这里布置得倒谈不上雅致,可却十分整洁,而角落中书桌后坐着一个中年人,此刻正头也不抬,噼里啪啦打算盘。他稍微站了片刻,见其半点反应都没有,他就轻轻咳嗽了一声,随即提着食盒过去了。

“饭菜放在那儿吧,我一会儿自己会吃。”中年人仍旧只顾着埋头打算盘,随口吩咐了一句,可没过多久,他便发现有人来到了自己身边,这下子登时眉头大皱,立刻侧过了头。发现身边是一个自己从未见过的陌生少年,正好奇地往他一面打算盘一面写的一沓账本上瞟,他有些警惕,随即便放松了下来。

要真的是对自己不利的人,早就趁他不备下杀手了,还用得着这样一幅模样?

“这不是你应该看的,快走吧,否则不管哪位班头回来,没你的好果子吃!”

“我看了帅先生的账本,也许没好果子吃,可帅先生要是继续把这歙县班房当成自己家似的住着,将来结局大概也好不到哪里去。”

帅嘉谟登时大吃一惊。对方知道自己是谁,这并不奇怪,奇怪的是这小小少年说话的口气!他定了定神,这才谨慎地问道:“你是谁?”

“学生松明山汪孚林,见过帅先生。”

尽管知道帅嘉谟不过因祖上在新安卫服役,这才定居于此,算不上土生土长的歙人,而且也并非读书儒生,而只是精于算术,但汪孚林仍然相当客气。见对方听到自己自报家门之后,总算是稍稍消除了几分紧张之色,他就继续说道:“帅先生的事情,我听人提过,一直都很钦佩您的勇气。毕竟,自从嘉靖年间那两位首提此事之人死得不明不白之后,就再也没人敢提这一茬了。”

身处歙县班房,受到严密保护,但帅嘉谟还是听赵五爷在内的班头们提到过汪孚林这样一个人。尽管他一度认为,一个十四岁的小秀才不可能有那样覆雨翻云的手段,绝对是背后的汪道昆面授机宜,但眼下真正见到人,他忍不住觉得,自己似乎有些太依赖于常识了。尽管汪孚林对他的恭维让他很高兴,可他还是开门见山地问道:“小官人今日见我,先是恐吓,然后又是吹捧,到底是什么意思?”

“今天,歙县征输库那边发生了一件事,而绩溪和婺源,也传来了两个消息。”

汪孚林言简意赅地介绍了一下征输库那个年轻里长和粮长打的一架,以及叶钧耀抛出的各里收各里这样一个建议,随即方才提到绩溪和婺源那边的乡民骚动。果然,等到他说完,帅嘉谟那张脸已经是阴沉得足以滴下水来。显然,这位年初掀起这一轮大风暴的中年人并不是一个笨蛋,这会儿已经想到了这场大风波一起之后,他的尴尬处境。

“刚刚叶县尊去府衙见过段府尊了,段府尊很震怒,而且怀疑有两个可能。要不就是歙县乡宦故意在后头挑唆婺源绩溪乡民闹事,为了抓对手的把柄;要不就是五县那边先下手为强,把事情摆到台面上先大闹一场,那么府尊就有可能为了收齐夏税而息事宁人。不管哪一种可能,到最后为了平息事情,年初提出此事的帅先生,都很可能被抛出来作为弃子。想必帅先生应该知道,乡民也许会对帮他们减轻负担的你感恩戴德,但乡宦的德行却不一样,过河拆桥是一贯的道理。”

帅嘉谟沉默了好一会儿,这才声音艰涩地说道:“那南明先生的意见呢?”

到了关键时刻,比拼的还是背后的大人物啊!但他虽说事先去和汪道昆通过气,来见帅嘉谟却完全是自己的主意。

汪孚林镇定依旧,轻声说道:“帅先生之前先是告到了徽州府,然后又向南直隶巡按御史刘爷陈情,但全都没有下文。毕竟,这样一笔夏税丝绢,是实施了上百年的祖制,没人敢动。如果帅先生打算偃旗息鼓,自然一切休提,南明先生自然不会让为我歙人陈情的您陷入困顿,退路会安排好的。但如果帅先生并不死心,打算继续试一试能否撼动这一笔绝对不合理的夏税丝绢,那么还有一条路。”

他稍稍顿了一顿,这才一字一句地说:“先去南京,然后进京陈告!”

虽说之前衙门那些吏役就以帅嘉谟进京陈告为由,恐吓过叶钧耀,但此一时彼一时。越级告状当然是朝廷严厉打击的,但那得看告的是什么,涉及到的是反映目前正属于改革范畴的赋役问题,高拱也好,张居正也好,也许今后会不和,但如今都正在推进一条鞭的收税模式,说不定会费点神管一管徽州一府六县夏税丝绢这点事。总比在徽州府,帅嘉谟被一群官员以及乡宦当枪使来得强!

而且,汪道昆对他私底下透露了点情况,他倒不担心这举措是否会连累叶县尊……你巡按御史和知府都管不了的,本管县令怎么管?

帅嘉谟此前也考虑过进京。然而,他仍然是仔仔细细沉吟,没有立刻答应或是拒绝。

“帅先生还请早下决断,否则这一波声势一闹大,你未必走得成。今天是刑房萧令史带我来的,你如打定主意,可以通知他。”

汪孚林该说的都说了,拱了拱手,留下那食盒就转身离去。当他快到门口时,就只听身后传来了一个声音:“我愿去京城!”

帅嘉谟吐出这一句话,整个人都轻松了下来。名利名利,他不在乎利,却在乎名,只希望能够把这样一件几乎不可能的事翻过来!他不是土生土长的歙人,可对这块土地却很有情分,自从在那些旧账册中发现了这样一桩积弊,哪怕知道嘉靖年间那两位揭开此中黑幕的人死得不明不白,他也打算揭开这个盖子。而更让他心情激荡的,是接下来汪孚林说出的另一句话。

“我就知道帅先生会有此意。有道是,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帅先生乃是侠义之士,总比那些别有用心的乡宦来主导这样一件事来得好。”

“你这话可是把南明先生一道骂进去了。”帅嘉谟开玩笑似的打趣了一句,见汪孚林笑而不语,他便起身走到了汪孚林身前,“不过我这是在班房深处,虽说安全不成问题,可没有三个班头的容许,要离开很不容易。”

“只要帅先生答应就行了,这件事说难不难,难的是要有人配合。帅先生等我的好消息。”

当一身小厮打扮的汪孚林跟着萧枕月原路返回,出了歙县班房,又七拐八绕找了个僻静地方剥掉外头那身褐色衣服,摘下六合帽,热得通身大汗的他拿着袖子扇了扇风,这才对萧枕月说:“接下来,还要麻烦萧令史你再给我帮个忙,我要立刻见壮班赵五爷。”

不彻底把水搅浑,怎么能蒙蔽其他人的眼睛?

第一三二章 大幕拉开

生平第一次坐轿子,秋枫只觉得脚不着地,整个人晃晃悠悠,再加上两边窗子被钉死,前方轿帘低垂,那种闷热而密不透风的感觉,他几乎有一种呕吐的冲动。一路上身不由己,不知前路在何方,更是压迫得他心情紧张,整个人都绷得紧紧的。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七拐八绕兜了多少个圈子,这两人抬的小轿终于停了下来。当轿帘被人掀开的时候,他才发觉,自己已经身处在一个四四方方的院子中。

堂屋中,陈六甲正通过窗缝,打量着那个与其说被搀扶,还不如说是被架出轿子的小厮。良久,他才挪开目光,对一旁的程文烈问道:“就这小子?”

“怎么,陈爷是觉得他太小?你可别忘了,想当初状元楼上,是谁打了陈天祥一个措手不及。这小子年纪虽小,人却贼精,这一次要不是我拿着他家人的把柄,而且他又知道那汪小秀才心狠手辣,未必会上这条船。之前他已经通风报信说了吴老鬼是内鬼,叶县尊想要拿掉张旻,要不是我们料错一步,没想到是舒推官下手,说不定还能扳回一城。而且,他提出的交换条件你也听到了,离开徽州府去南京崇正书院,和父母家人断绝关系。”

“谅这么个小人物,也不敢和汪老太爷玩花样!”

陈六甲轻哼了一声,斜睨了一眼程文烈,心里却飞快思量。绩溪和婺源那边突然大乱,这打乱了他的预期,打乱了汪老太爷的计划,但也兴许可以趁乱而起,让段朝宗认为这是五县乡宦那边挑起了事端,进而偏向自己这一边。当然不利因素也是有的,如果有人在那位徽州知府耳边吹风,这把大火很可能会烧到歙县这边来。所以,掌握歙县令叶钧耀的动向这一点,立刻就变得空前重要了,偏偏这时候县衙那边,汪老太爷的铁杆张旻还被撸掉了!

否则何至于要动用秋枫这么个小厮当内线?

而且,汪老太爷的意思,那个帅嘉谟可以在关键时刻丢出去,反正此人挑起事端的作用已经做到了,只要就会把握得好,这一个人又能派上大用场!

想到这里,他走到门口重重咳嗽了一声。很快,那两个抬轿子的轿夫便一左一右挟持着,把秋枫给架到了门前。他隔着斑竹帘,居高临下地说道,“你之前那些条件,我都可以答应你。接下来,我只要你做一件事,跟紧了汪孚林,要寸步不离,时刻回报他的行踪。然后,在我需要的时刻,把他领到我指定的地方去。事成之后,我立刻送你去崇正书院。”

秋枫见里头的人连面都不肯露,刚刚抬自己过来的那轿子又是晃晃悠悠在府城兜圈子,分明是想要混淆自己的判断,不让他知道这里是在何处,见的又是谁。他强压心头那一丝丝恐惧,沉默了片刻便开口说道:“口说无凭,我怎么相信你不是骗我?当初邵员外家的枯井里头,可是有他那当铺一个伙计的尸骨。有权有势的人做事都是这样,过河拆桥!”

陈六甲登时为之气结,一旁的程文烈却低声说道:“看到没有,这才是聪明人。他要是一口答应,却没有讨价还价,那就反常了!”

被程文烈这么一劝,陈六甲方才按捺怒气问道:“你要什么凭证?难不成还要我立下字据?”

“我要南京崇正书院的推荐信!”秋枫想都不想就迸出了一句话,继而抿着嘴,在不出声。

陈六甲顿时踌躇了起来。旁边的程文烈嘿然一笑,也不劝解,就这么好整以暇地摇着折扇。也不知道僵持了多久,陈六甲方才轻哼道:“此事哪有那么快……不过我可以答应你,三日后就把推荐信送到你手里。可要是我吩咐你的事情做不好……”

“那时候你们还会放过我吗?”秋枫反问了一句,继而使劲想要挣脱那两个钳制自己的轿夫,见他们就是不放手,他顿时气冲冲地说道,“都说完了?说完就让我回去,我这样一次次往外跑,小官人万一察觉到,我还怎么往下编谎话?”

“带他走!”陈六甲没好气地吩咐了一句,可等到两个轿夫架着人往轿子那边去了,他突然又想起什么,连忙叫道,“等等……这次你就没什么消息?”

秋枫登时心头咯噔一下,紧跟着,他就开口说道:“叶小姐明日一早就会过府,送小官人的两个妹妹去衣香社聚会。其他的我就不知道了,毕竟,我眼下的任务是陪金宝读书,跟前走后的事都是那个叶青龙在忙活。”

衣香社三个字,陈六甲自然不陌生,知道那是府城县城那些大家闺秀们的集会。他纵使再胆大,也不敢把主意打到这些各家视若珍宝的千金小姐头上,于是听过也就算了。而对于汪孚林身边新添的那个小伙计,他哪会不知道人在邵家那桩案子中的重要作用,不禁心中一动。

这时候,他只听程文烈在耳边嘀咕了一句,立刻开口说道:“那个叶青龙碍事得很,你想个办法,让他消停几天,如此一来汪孚林身边没人,你就可以名正言顺跟着了!这点小事,想来你不至于办不好。”

“我知道了。”秋枫简短地答应了一句,等坐回轿子的时候,他趁着轿帘还没放下,使劲记了一下这院子房子的特点。也许这里只是别人临时找来的见面地点,可多留心总没有坏处。否则若是成了井中枯骨的时候,那可是连哭都来不及了!

被人抬到县城某处僻静地段,秋枫才下了轿子,他没有徒劳地去反跟踪那两个轿夫,接下来一路小心翼翼潜踪匿迹,这才拐上了县后街,推门进了院子。前院还是和往日一样,康大等四个轿夫正在屋子里说笑,厨房里正飘出了一阵阵炊烟的香味,显然是刘会媳妇刘洪氏正在做饭。

他默不做声地从明厅旁边的楼梯上了二楼,这才发现,自己房门前的二楼美人靠上,汪孚林正斜倚在上头,两条腿搁得高高的,从这居高临下的位置看,显然他刚刚进门时的那一幕都被其瞧在眼里。

“小官人……”

“回来就好。”汪孚林笑了笑,努了努嘴道,“接下来会更乱,小叶子成天被二娘小妹差遣得团团转,我已经在李师爷那给你请了几天假,跟我跑跑腿。”

“好。”秋枫长舒了一口气,这才认真地问道,“小官人要我跟着去哪?”

“绩溪和婺源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征输库那边夏税收得又不那么顺利,我这个门联都挂到紫阳书院门前去的秀才,总得帮一帮叶县尊,去走访一下本县那些秀才。你在歙县学宫这么久,人认得最熟,这次就靠你了!”

接下来,汪孚林带着秋枫,登门拜访了住在县城内的秀才们。由于他上次在紫阳书院换门联之后,慷慨大方地包下酒楼,请了一大帮生员大吃大喝,成功拉近了彼此的距离,因此不管在哪一家,主人对他的态度都还算不错。盘桓的同时,他少不得打探各家对于今年夏税的态度,而这个时候,每个人的态度就大相径庭了。有的讳莫如深,有的打太极不接话茬,有的满脸茫然表示不知情,还有的则是痛心疾首,反倒对他絮絮叨叨独派歙县夏税丝绢的不公。

秋枫跟着汪孚林这一番走动下来,就是整整三天。他按照那边的吩咐,把汪孚林的行踪都泄露了过去,包括汪孚林一次在傍晚时分去了歙县班房,作为回报,他顺利拿到了那封南京崇正书院的推荐信。仅仅是这薄薄的一张纸,他仔仔细细看过一遍又一遍,尤其是那一方鲜红的篆字印章,最终,他将其郑重其事收好,压在了床头靠墙边的苇席底下。当然,和这封推荐信一同送过来的,还有一个指令。

而在汪孚林拜访歙县秀才的这三天时间里,从婺源和绩溪开始闹开来的夏税风波,却已经蔓延到了祁门、黟县、休宁,甚至有联名的陈词送到了徽州府衙。徽州知府段朝宗可谓是焦头烂额,尤其是五县县令犹如雪片一般地公文送上来,请求府衙能够给一个明确的说法,他们也好压下乡民呼声,他就更加火冒三丈了。

这一天,当舒推官过来,提及邵家那桩案子时,他便老大不耐烦:“本府不是说了,全都交给你处置吗?”

舒推官本来就只是找个理由来见段府尊,此刻赶紧改口道:“府尊责备的是。其实,下官眼下来见府尊,也是为了如今府尊最烦恼的事。五县那边闹得沸沸扬扬,歙县虽是按兵不动,但可想而知,对于这开国百多年来一直独派歙县的丝绢夏税,自然早有不满。稍不留神,此事就很有可能酿成一场动乱。徽州府地处南直隶,虽说并不富庶,可多年来也从来没出过问题。府尊上任以来更是兢兢业业,若因为奸民的算计而损伤令名,那就实在太不值得了!”

“本府无需你来提醒,有话直说!”

舒推官顿时被噎得面色一变,但随即便满脸堆笑说:“下官只是一点愚见,若是能把年初那个始作俑者帅嘉谟,以妖言惑众的罪名给拿下,然后不动五县中人最最忌讳的丝绢夏税,而是从别的地方给歙县一点补偿,这次的事端,说不定就可以平息下去。”

他一边说一边小心翼翼去看段朝宗,就只见这位徽州知府脸上看不见喜怒,顿时有些气馁,但心里还是不停地给自己打气。

他能否在这徽州府更进一步,压过叶钧耀那只菜鸟,就看这一回了。那门子给自己出的这主意,他觉得很不错,料想段府尊也不会看不出来!

第一三三章 你们一家都是狗腿子!

再一次来到歙县班房,陪同汪孚林的却是赵五爷。虽说对于小秀才身后的小跟班,他有些纳闷,可上次打通关节把人弄到牢房里去看赵思成的时候,他都额外放了叶青龙这个极品小伙计进去,现如今这三班衙役自管的班房,汪孚林带了一个秋枫进来,这根本就不算什么。一路进去的时候,他听到汪孚林说起之前到这里来捞犯夜的金宝那桩往事,顿时有些尴尬。

“小官人不是外人,我也就实话实说了。抓犯夜的这种事,本来就可以算是壮班的福利,真要送到衙门,这几十小板是少不了的,可在班房里蹲上一晚上,再拿出钱来,也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我之所以会认得程公子,也是因为下头民壮有眼不识泰山,曾经错抓了他一回。”

汪孚林这才知道程乃轩竟然曾经蹲过班房,不禁又好气又好笑。眼下是白天,看守这里的三班差役们却一个个呵欠连天无精打采的,有些屋子里传来了打骂呵斥声,但总体而言,并没有滥用私刑的鬼哭狼嚎。想到自己交托给赵五爷的人,他便低声问道:“人确定囫囵完好?”

“那是自然。”赵五爷嘿然一笑,对几个冲自己行礼的白役不耐烦地摆了摆手,这才有些不解地问道,“不过小官人,你这几天这大费周折地让我这么折腾一趟,到底是为了什么?”

“赵五哥你很快就会知道的。”汪孚林见赵五爷对自己的卖关子大不以为然,他就补充了一句,“你也知道最近风声紧,南明先生那儿又特意嘱咐过,我自然得小心一点。”

汪孚林既然掣出汪道昆的旗帜来,赵五爷也只好作罢,心里却直犯嘀咕。等到来到最深一重那座整洁安静的院子,他抱手往院子中央一站,眼见得汪孚林留下秋枫,自己径直进屋去了,他就有一搭没一搭地和秋枫说起了话。

“你成天跟着宝哥儿在李师爷那求学,莫非真打算进学考个秀才回来?虽说有个功名是不错,可即便咱们歙县是科举大县,这举人一年也就那么十几个,进士就更不用说了,每三年一考,少的时候只有两三个,多的时候也不会超过七个,听说小官人连卖身契都还给你了,难道你指望他一直供你?你又不是金宝,就连金宝,即便父子名分已定,人人也都知道,那是小官人纯粹好心,否则哪有十四岁的爹,八岁儿子的道理。”

秋枫咬着嘴唇,好一会儿才开口答道:“咱们徽州府的书院也好,南直隶和浙江的那些书院也好,收学生的时候不问贫富,如果没钱读书,也像府学县学那样补贴廪米,我不用小官人一直供我,而且我有手有脚,我会干活!”

听到秋枫吐出这么几句话,赵五爷不禁哧笑了一声:“你说得容易,都说寒门出贵子,可你应该扳着手指头数数,就只说咱们歙县,大明开国这么多年,出过几个寒门贵子?除非资质顶尖,又有人赏识,否则一辈子童生出不了头的多得是。如果我是你,不如就把目光放得低一些,比如说,县衙里头的白衣书办,虽说这不是经制吏,可只凭叶县尊对小官人的赏识,将来未必就不能升到典吏,甚至司吏。户房刘司吏当年像你这般大的时候,就进县衙做事了。”

赵五爷平时很少对不熟悉的人如此多话,可看在给自己带来了巨大利益,帮自己博得了叶县尊信赖的汪孚林面子上,他竟是破天荒提点了秋枫几句。见人先是露出了怔忡的表情,继而就呆呆不做声,他便觉得老大没意思,顿时懒得再啰嗦了。在他看来,这么个小家伙等回头碰个头破血流,方才能懂得世事沧桑。否则怎么叫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不过这话对汪小秀才似乎不太起效,那家伙简直比鬼都精!

这一大一小两个人正在院子里各自发呆,外间突然传来了阵阵喧哗。赵五爷到底是壮班班头,一下子警醒了过来,连忙对秋枫吩咐道:“你在这不要乱走,我去看看外头怎么回事!”

眼见得赵五爷就这么转身快步跑了出去,秋枫突然只觉得呼吸急促了起来。对于外间那些纷争,他并不了解太多,那些深层次的角力,更不是他一个十一岁的孩子能够明白的,他唯一知道的,就是汪孚林眼下到这里来的事并不是隐秘。捏了一把汗的他想要挪动脚步到那屋子去,可脚下却如同生了根一样,半点动弹不得。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外间的喧哗一下子变成了一片死寂。那种死寂就犹如让溺水的人不能呼吸的水一样,压得他仿佛连心跳都骤停了。

“就是这儿!”

随着一大堆人涌入这个院子,秋枫登时面色大变,尤其当他看见赵五爷亦是身不由己地置身其间,在瞧见他之后气急败坏地连连使眼色,发现他呆呆愣愣的时候,这才无奈地垂下了头时,他心中那股莫名的感受就更加强烈了。须臾,一个身穿官服的中年人趾高气昂地走到他面前,却是傲慢得连看都不看他一眼,随即便冲着左右吩咐道:“去,把那个帅嘉谟找出来!”

秋枫只见十几个人从自己身边冲过,突然大声叫道:“赵班头,小官人还在里头!”

舒推官的目光倏然落在了秋枫身上,随即就嘿然笑了起来:“小官人?难道是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的汪小官人?如果真是,他还真是管得太宽了,一个秀才竟然把手伸到了三班衙役经管的班房来,他这个秀才究竟想要干什么?”

“我看是你究竟想干什么?舒邦儒,这里是歙县管辖之地,这里是歙县三班衙役管辖的班房,你连知会我这个一县之主都顾不得,大喇喇地带着人直闯,你究竟想怎样!”

随着这个愤怒的吼声,赵五爷赶紧回头一看,就只见是叶钧耀在一群身着便衣的县衙快班正役簇拥下,犹如神兵天降一般闯进了这个院子。一时间,这个平时颇为宽敞的小院,眼下赫然是两边人剑拔弩张,就快没有下脚的地方了!想到县尊这么快就赶了过来,他抽了个空子,使劲给了旁边死盯自己的一个府衙差役一拳头,随即就一溜烟跑到了叶县尊这一边。

“县尊,舒爷突然带着人一拥而入,说是奉府尊之命,到咱们这里来抓人!”

舒推官怎么都没想到,叶钧耀竟然能够及时得到消息赶过来,而他更气恼的是对方竟然当众直呼自己的名字,还想要徒劳地挽回局面。听到赵五爷这么说,他信手从怀中拿出一张牌票,恶狠狠地在叶钧耀面前甩了两下,这才一字一句地说道:“叶钧耀,你给我看清楚,这就是府尊亲笔签发的牌票,我是到这里来捉拿妖言惑众之奸徒帅嘉谟的!若非此人胡言乱语,说什么歙县丝绢夏税有问题,又怎会闹得如今五县人心大乱?”

他突然一顿,随即更加重了语气:“而此等妖言惑众之人,你歙县非但不早点将其拿下,按律处刑以儆效尤,甚至还将他安置在这班房之中,好吃好喝地供起来,你更是指使歙县生员汪孚林与其接洽,你究竟是朝廷官员,还是歙县那帮子乡宦的狗腿子?”

叶钧耀登时气坏了。从前只有他这个县令辞令无双,把人压得抬不起头来,何尝有被人指着鼻子大骂的时候?更何况,狗腿子三个字那是非同寻常的侮辱,他甚至下意识地捋起袖子,厉声咆哮道:“什么帅嘉谟,本县自从上任以来,就从不知道有这么一个人!汪孚林是本县极其看好的生员不假,可你哪只眼睛看到过本县指使他与人接洽?你才是那五县乡宦的狗腿子,你们一家都是狗腿子!”

舒推官那张脸一下子拉得比马脸还长,最气的是都已经死到临头了,叶钧耀竟然还死不承认!就在这时候,他瞧见那边厢的一间屋子里,府衙的几个快手正推推搡搡押了人出来,走在前头的正是汪孚林,他立刻眼睛一亮,抬手一指汪孚林道:“你还嘴硬?那不是汪孚林还有谁?”

“老父母,你要为学生做主!”

汪孚林这会儿一身儒衫皱巴巴的,一看到叶钧耀,狼狈不堪的他突然一把将旁边那个推自己的差役掀翻在地,随即一个箭步窜到了叶钧耀跟前,一副受尽了委屈的样子:“之前舍妹被骗的案子,我将家中一个出卖消息给骗子,而后又赎身的佃仆交给了赵班头,暂时关押在此,今天是特意来找人质询的。可这些凶神恶煞的家伙冲进来之后,不由分说便冲我下手!”

一边说,汪小秀才还一把捋起袖子,露出了胳膊上一块淤青,义愤填膺地说:“那钟大牛本是我家佃仆,所得赎身款项也是骗子赠予,甚至还丧尽天良将妻子卖了出去,我气不过这等恶棍却没有国法惩治,所以把人送到班房来,现在跑来出出气,难不成这也不行?”

眼见舒邦儒一下子变成了一张死人脸,剩下的府衙差役也神色各异,叶钧耀顿时恶狠狠地嘿嘿笑了两声,随即声色俱厉地说:“要拿帅嘉谟?行,这班房我任你搜个底朝天,要是搜不出人来,我还可以关闭歙县各处城门,任你满城大索!要是你能找出帅嘉谟这个大活人来,我这个歙县令立刻辞官不干。要是找不到这么一个人,你这个推官也就可以请辞了。舒邦儒,本县问你,你敢是不敢?”

第一三四章 珠联璧合的嘴炮

偌大的院子里,至少有三四十人扎堆在此,可此时此刻却寂静无声,甚至连喘息心跳的声音都骤然停止了。

舒推官被叶钧耀这掷地有声的宣言给惊得面色惨白,他死死盯着那个捂着手腕,仿佛真的受到多大损伤的汪小秀才,随即扭过头看向了那个被几个快手绑得犹如粽子一般的家伙。就只见这是一个中年汉子,蓬头垢面,身上衣服破破烂烂,怎么也不像打探来的消息中,在这班房里受到绝大优待的帅嘉谟。可是,他怎么能甘心今天好容易说动了知府段朝宗,又兴师动众带着这么大批人跑来,却是这么一个意料之外的结果?

“我不信,定是你等将人藏起来了。没错,一定是如此!叶钧耀,你不要高兴得太早,府衙今次三班全体出动,歙县班房还有县衙附近,我都布下了天罗地网,城门处也用段府尊之命打了招呼,连一只蚊子苍蝇都跑不出去!来人,给我搜,把这里翻个底朝天,也要把人给我找出来!”

“你尽管找。”叶钧耀气定神闲地负手而立,旋即对身边的汪孚林说,“孚林,你放心,今天你遭人欺辱,本县一定给你做主!”

尽管舒推官在心里告诉自己,他这一趟出动事先计划缜密,绝不可能走漏了风声,可看到叶钧耀如此姿态,他不知不觉就忐忑了起来,脸上却只能硬挺着。他身边的人手这一撒下去,就只见里里外外好一阵鸡飞狗跳,吵闹声沸反盈天。而叶大炮却在这种纷乱的情景之下,官威十足地说:“你随便搜,但事后若是这里少了任何一件东西,跑了任何一个待审之人,我都只和你舒邦儒打擂台,想来段府尊也绝不会包庇属下的!”

叶钧耀身后,赵五爷看到舒推官那张铁青的脸孔,又畅快又解气,忍不住对身边的汪孚林竖起大拇指,低声说道:“你之前让我瞒着其他两个班头,把人弄出去,我还不明白,这下才真懂了。南明先生这真是釜底抽薪的好计!”

计是好计,只不过不是汪道昆的好计,而是他扯起虎皮做大旗的好戏。反正汪道昆既然上次表明态度,不属于火速推进均平的激进派,汪道贯甚至还乐呵呵地答应了他的请托,亲自跑去五县煽风点火,那么他的做法不会有太大问题……应该不会有问题,有问题他也绝不会承认的!

“反正这事就咱们几个人知道,回头胡捕头那边你只要死不认账,一口咬定不知道帅嘉谟哪去了就行。”汪孚林用比蚊子还轻的声音回了一句,继而就看着那块前臂上的淤青,死记仇地说道,“那个拿着鸡毛当令箭,居然敢抓我的家伙,回头我要他好看!”

赵五爷闻听此言,忍不住瞅了一眼那个被汪孚林一摔之后,直到这会儿还躺在地上直哼哼起不来的差役,暗想汪孚林只是手臂上小小淤青,可那个倒霉的家伙却兴许哪里骨折了。想当初邵员外也是如此,柿子捡软的捏,结果却是送了一条命。他浑然没觉得是自己才是杀人灭口的罪魁祸首,只觉得汪小秀才实在不愧是南明先生的族侄,这狠字上头,真是一脉相传。

接下来,汪孚林眼见叶钧耀充分发挥嘴炮无双的特质,和舒推官一来一回冷嘲热讽,渐渐占据了上风,把舒推官损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他今天完美达成了自己的任务,此刻退居幕后,自然是饶有兴致地看热闹。可这场热闹实在是一边倒,发现舒推官最终只有招架之功,毫无还手之力,他这才觉得意兴阑珊,遂看向一旁的秋枫道:“你这几天的感觉怎么样?”

险些就吓死了……

秋枫心里这么想,嘴上却还死硬地说道:“没觉得怎么样,又不是什么大人物,都好骗得很。”

这小子还说大话,脸色都白了!更何况,那是因为你这双面间谍身后,有我天天挑灯夜战分析研究,以有心算无心!

汪孚林见秋枫这会儿脸色还没恢复过来,他便伸手按在了小家伙的肩膀上,果然察觉到这小小的身躯正在微微发抖,显然口是心非,这场戏其实配合得很辛苦。于是,他就轻咳一声道:“你父兄家人那里,已经有赵五爷派了最稳妥的人去保护了,等到事情过后,他们这种贪小便宜的人,我会想办法让他们卷铺盖搬出县城。你要还想去崇正书院,先跟李师爷把基础打好,回头我请南明先生推荐你,可比那封糊弄人的推荐信有效多了。”

秋枫足足呆滞了好一阵子,这才小声迸出了一句话:“小官人就没担心过,我真的被人收买吗?”

“当然担心过。”汪孚林耸肩一笑,继而无所谓地说道,“不过你是聪明人,既然在状元楼那种地方都能认清形势,做出最有利于自己的选择,现如今就更应该分得清好歹,否则在李师爷那儿的圣贤书岂不是白读?再说,过去的事情就过去了,我从不设想已经过去事情的另一种可能性。”

主仆俩正说话间,陆陆续续有人回转了来。虽说他们无不是小声向舒推官禀报,但舒推官那张越来越死沉的脸色无疑揭开了一切,当最后一个人垂头丧气回来的时候,叶钧耀便趾高气昂地说道:“如何,这歙县班房里,可有你舒邦儒要找的人?”

舒推官简直被气疯了,张口就喝道:“叶钧耀,这班房里头藏污纳垢,积弊深重,我要在段府尊面前弹劾你!”

这一次,叶大县尊有些挂不住脸,而躲了好一阵子清闲的汪孚林却懒洋洋地嘟囔道:“这天底下又不是光歙县有班房,难道府衙三班衙役就没有?”

舒推官顿时被噎住了,一想到府衙刑房才刚刚经历过一次大换血大洗牌,要是叶钧耀死不要脸地拼着自己这边班房出问题,也要把府衙的班房给拉下水,回头府衙三班衙役再被府尊清洗一遍,自己这个主理刑名的推官就别想干了!他又不是府衙之主,下头吏役尊奉的顶头大上司是段府尊不是他,再一场大换血后,他收获的只会是怨恨,不会是好处,这一点叶钧耀这个县令就比他有优势多了!

菜鸟叶县尊也领悟到了这一点,因此皮笑肉不笑地接话道:“舒推官要是对我歙县班房不满,咱们到段府尊那辩一辩?”

“不用了!”

舒推官从牙齿里迸出了这三个字,随即凶狠地说道:“叶县尊真的敢让我府衙三班衙役全城大索,找寻妖言惑众之徒帅嘉谟?”

“当然。”叶钧耀想都不想就点了点头,随即又故作恬淡地补充了一句,“只要你能承受得起那样的后果!”

帅嘉谟肯定不在歙县城内,否则这个该死的家伙不会这样有恃无恐!

舒推官终于意识到,今天自己是彻底被人阴了。不但如此,他今天兴师动众把府衙三班差役给带出来这么多,结果却无功而返,别说段府尊怎么看他,这些最为势利的差役又会怎么看他?此时此刻,他恨不得把那个给自己出主意的门子给掐死,问题是眼下想这些已经是徒劳,要紧的是如何弥补此番闹腾的后果!他心念数转,最终终于下定决心。

里子都没有,还要面子干什么?豁出去,他不要脸了!

“就算帅嘉谟不在这歙县班房,叶钧耀,绩溪、婺源等五县,乡民陈情请愿,眼看这风波就要压不下去,源头就是从你这歙县起来的,你这歙县令责无旁贷!段府尊如今因为此事寝食难安焦头烂额,要是今年的夏税出了任何问题,你以为你逃脱得了责任?”

“咳咳!”

汪孚林再次咳嗽了两声,见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他方才一本正经地说:“帅嘉谟陈情是在过年的时候,而后就不见踪影了,至于叶县尊,那是在二月方才上任的,和此人八竿子打不到一块去,舒推官你这岂非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之前那个帅嘉谟不但告到了府尊面前,而且还捅到了巡按御史刘爷那儿,却暂时没个结果,此事就一直消停到现在。这次分明是五县那边先闹起来的,凭什么怪到我歙县头上来,舒推官莫非觉得我歙县子民好欺负?”

刚刚还被嘴炮无双的叶大炮损得心头滴血脸上无光,这会儿又出来个同样嘴上不饶人的汪小秀才,舒推官都快气晕过去了。他奈何不了身为同榜进士的叶钧耀,难道还对付不了这区区一个小秀才?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厉声喝道:“汪孚林,别得了便宜就卖乖!你不就是仗着背后站着汪道昆,于是便肆无忌惮染指歙县公务吗?倘若今年徽州一府六县的夏税出了问题,就算你背后的汪道昆,也脱不了干系!”

“舒邦儒,你有什么证据说孚林染指歙县公务?南明先生隐居松明山多年,除了丰干社诗词答和,不问世事已经很久了,你凭什么牵扯他?徽州一府六县夏税收不齐,关系到所有子民,又如何只是区区一个人脱不了干系?”叶钧耀最乐意的就是在嘴上欺负人,这会儿深感舒推官以大欺小,他也索性加入了进来,言辞咄咄逼人,“就是孚林那句话,你是觉得我叶钧耀这个歙县令好欺负,还是觉得南明先生好欺负,又或者是我歙县子民好欺负?”

舒推官的眼珠子瞪得老大,他凶狠地盯着面前这配合得天衣无缝的一大一小,突然;脸色一变,死死抓着胸口。下一刻,他就这么直接滑落在地。面对这一幕,他身边那些原本就已经打退堂鼓的府衙差役登时目瞪口呆,甚至忘了去扶他。而叶钧耀则是在惊愕过后,生出了一丝狂喜。

日后他可以得意洋洋对人宣扬,他叶钧耀义正词严,三言两语骂得舒邦儒倒地不起!当然,能骂死那就更好了,被骂死的人是没有人权的!

就倒了?战斗力不够啊!

汪孚林有些不得劲地眯起了眼睛,暗想他还希望汪道昆从天而降,给舒推官一个莫大惊喜的,现在看来,一来用不着,二来人家南明先生压根就没叶钧耀这么闲!他之前都暗示了叶县尊可以不出现,这样他吃点苦头,回头能够以最凄惨的形象出现在段府尊面前,狠狠给舒推官上一通眼药。但叶钧耀却觉得要对他的安全负责,同时也按捺不住就想来瞧舒推官的笑话。不过这样也省得他苦肉计演得太投入,多吃苦头。

从这点来说,叶县尊真是体恤人的好领导!

第一三五章 非礼勿视和面壁

大清早,舒推官意气风发自信满满带着三班衙役出门,没两个时辰就昏迷不醒被人抬回了府衙,这样的画面实在是让府衙从属官到吏役全都瞠目结舌。

所以,“大老远护送”心悸昏倒的舒推官回府衙就医,顺便向段府尊请罪的叶县尊和汪小秀才这一对组合,理所当然地引来了万众瞩目。

叶大县尊和舒推官不和,这在府衙早就不是新闻了。两人是同榜进士,舒推官来得早几个月,叶钧耀晚上任几个月,舒推官自恃资历,再加上段府尊颇为信赖,时常对那个菜鸟歙县令冷嘲热讽;而叶县尊最初频频落下风,还因为被人算计而举步维艰,这阵子却是一下子翻身,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简直是前后两重天。至于汪小秀才,那就不说了,年方十四的他只是县学一介增广生,却已经成了歙县名声大噪的传奇人物。

尽管不是科场上的传奇,但如今也并不是一切唯科举论,家世、手段、性情、人品,再加上汪孚林不过十四岁,自然颇为炙手可热。

不过,无论叶钧耀还是汪孚林,相对于之前在歙县班房中的咄咄逼人,在段府尊面前,他们都表现得相当低调。叶钧耀只是大略讲述了一下事实,而汪孚林也没有去撩开袖子,给段朝宗看自己那微不足道的“伤势”,甚至提也不提自己是去歙县班房教训旧日佃仆钟大牛,虽说有错,可也犯不着让舒推官如此小题大做。他一直在观察主位上那位徽州知府的表情,见看不出喜怒,他立刻明白,要是自己继续在那喊委屈,说不定就弄巧成拙了。

“府尊,学生有下情禀告。其实,早在数日前,学生那养子金宝的陪读秋枫就遭人胁迫,有人以他的名义给他家里翻修房子,又送了全套家什以及各种东西,随即以此要挟他暗中窥视学生的动向,从他嘴里问出了学生去过歙县班房的事情。他事后觉得不妥,立刻向学生坦白,因此学生和叶县尊商议了一下,就设下了一个套。果然,今天学生前脚刚到班房,后脚就发生了舒推官等人闯进来的事。”

叶钧耀立刻义正词严地补充道:“府尊,正因为孚林禀报了此事,所以下官有理由相信,是有人在背后算计,兴许还有人在背后挑唆撺掇舒推官!”

舒推官拿了牌票去歙县县城之后,段朝宗就隐隐感觉到,他这一回似乎决定得有些武断。可除却歙县之外的其他五县闹得这样不可开交,他不得不冒险让舒推官去赌一赌,想来歙县那边未必会为了保一个帅嘉谟,就看着局面闹到不可收拾,事后他从其他摊派上偏向歙县一丁点,也许这场风波就平息了。所以,舒推官无功而返,而且还成了那个样子,他心底当然恼火非常。眼下听到汪孚林揭开这层关节,叶钧耀又一口咬定背后有名堂,他不禁眉头紧皱。

在徽州府这种乡宦林立,又有众多豪富徽商的地方当父母官,实在是太考验人了。他都已经是多年知府,却依旧觉得棘手!一个个势力盘根错节,彼此有结盟,有利用,有敌对,要说一时间分辨出孰是孰非,是敌是友,就连资历老到的他都不敢说能够准确无误。

“孚林,你先出去守着,别让闲杂人等进来,我有话禀告府尊。”

叶钧耀反客为主,装模作样对汪孚林吩咐了一声,见人立刻起身出去,他才对眉头一挑的段朝宗说道:“府尊,我也知道,此次我和孚林将计就计,固然让有心人的算计不能得逞,我又一时冲动对舒推官说了些过头的话,确实让您难为了。可徽州一府六县这些乡宦盘根错节,实在是让人束手束脚!想来府尊也听说过一句话,叫做‘宁得罪于小民,无得罪于巨室’。咱们身为父母官,看着光鲜,可实则太苦了!”

如果是刚上任那会儿的菜鸟县令,叶钧耀这种时候还要卖关子,段朝宗就发作了,可此刻他咀嚼着叶钧耀这话,不得不承认这个下属县令实在是长进得太快。可这样的感慨无助于如今的形势,因此他便不咸不淡地问道:“那你是有主意?”

汪孚林之前来过府衙,但那是喜闻堂,是知府接见乡贤的地方,以他一个生员的身份来说,这也已经属于破格了。而现如今,他身处的地方却是整个徽州府衙的最核心位置——如果说府衙大堂是明面上的核心,那么,这知府官廨的书房就是实质上的核心。他如今顶着一个十四岁小秀才的皮囊往门前这么一站,进进出出的仆役无不朝他偷瞟。尤其是本来在书房伺候的段家书童,更是一个劲地拿眼睛瞅他。

对于身后书房中那番密谈,他不用听也知道怎么回事,因为就是他按照汪道昆的提点,对叶大炮出的主意。这会儿里头声音虽小,可他就扎在门口,能够听个差不离,只觉得叶钧耀实在是太过啰嗦。正当他百无聊赖打了个呵欠的时候,就只见外间传来了一阵说话声,紧跟着,就只见一个身穿浅紫色衣裙的少女进了院门。甫一照面,他只是微微一愣,对方却好似吓了一大跳似的,后退一步仿佛想要躲开,最终又莲步轻移上了前来。

她看上去十四五的年纪,鹅蛋脸,身材微微有些丰盈,面上薄施脂粉,五官清秀,玉簪玉珰,原本七分的姿色倒是显出了十分,也算清秀佳人了。到了汪孚林面前时,她有些不自然地笑了笑,这才轻声说道:“我是给爹送点心的,敢问小官人是……”

汪孚林不太了解段朝宗的家眷,他又不是包打听,想当初叶家有几口人,那还是金宝回来告诉他的。可不管怎样,他才不相信段朝宗在这见叶钧耀和他,下头人会不知道,段小姐过来时又会没有人告诉她,所以对方的问题就显得滑稽了。即便如此,他还是彬彬有礼地说道:“学生汪孚林,见过段小姐。”

“是汪小官人。”少女的脸上顿时露出了几分惊喜,她微微眨动眼睛,想要趁此机会说些什么,可让她意想不到的是,汪孚林竟一本正经对她拱了拱手。

“段小姐,府尊正在和叶县尊谈要紧大事,能不能请段小姐稍候片刻?”甚至不等人家回答,汪孚林便又自顾自地继续说道,“学生乃是外男,眼下奉府尊和叶县尊之命权且在这里看守,不想正好撞见段小姐,实在是失礼了。有道是非礼勿视,还请容学生转过身去。”

说到这里,汪孚林就直接转身面对大门,犹如老僧入定似的开始面壁。两个妹妹跟着叶小姐去了一趟衣香社聚会回来之后,赫然是兴高采烈,甚至掰着手指头盘算下次什么时候再去,不管这位段小姐是否八卦闺秀团的一员,他都实在不想招惹了。更何况,他和叶县尊很熟,和叶明月少许走得近一点,叶县尊不至于喊打喊杀的,可段府尊就不一定了,他得把某些苗头直接杀死在萌芽状态。

他这一转身,少女顿时愕然,而那些探头探脑的仆役们也全都集体石化。没听说传说中的汪小官人是这么个迂腐性子啊?

而屋子里,叶钧耀看到段朝宗额头青筋微微爆了一下,他只当没瞧见,心里却对比了一下自家女儿,随即老怀大慰。虽说他那女儿主意太大,又拿着他那孕妇妻子的鸡毛当令箭,整天就往外头乱跑,可也给他提供了不少情报,而且关键时刻不含糊。最重要的是,女儿和汪孚林相处的时候那叫一个自然,分寸拿捏得巧妙,哪像外头这个自作聪明的小姑娘。于是,叶县尊的脊背不知不觉挺得笔直。

他官没段府尊当得大,可女儿比段小姐强!

段朝宗强自按捺没出去发火,而外头在好一阵子的沉默之后,随即就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仿佛是长女终于知难而退了。他心中长舒一口气,这才把心思转到了叶钧耀刚刚的建议上。虽说这实在不算什么极其完美的解决办法,可相较于眼下的困局,却是一招杀手锏。希望五县也好,歙县也好,能够在关键时刻适可而止。

毕竟叶钧耀保证得固然好,可他并不敢确定,南京那边真的敢放大招!

等到叶钧耀辞了出来,一打开书房大门,看见汪孚林直挺挺地面对着自己,他不禁又好气又好笑。等看到汪孚林迅速对自己挤了挤眼睛,继而做严肃状,他差点没忍住笑出声来。因为这么一场小插曲,他连装模作样临走再去看一看舒推官都没顾得上。一出府衙,他招呼汪孚林上来和自己同乘一轿,见对方满脸苦色,他登时没好气地说:“你再不上来,小心本县罚你抬轿子!”

唉,上辈子认为坐轿子很威风,这辈子真是苦头尝够了!

屁股坐定,轿子晃晃悠悠抬了起来,汪孚林正在努力掌握平衡,他就听到耳边传来了叶县尊的声音。

“刚刚我对府尊说的话,你应该都听到了。怕就怕万一失控……”

“县尊,我那位叔父昨晚刚回来,正在我家后院住着呢,而且,他还带来了一个消息。”

汪孚林嘴巴轻轻动了动,见叶钧耀眉头立刻舒展了开来,他不禁在心里吐槽了一句。要不是汪道贯烧了这么大一把火后,竟然片叶不沾身地囫囵归来,又透露了那么一件事,他哪敢在歙县班房上演今天这一出戏?

第一三六章 府衙群英会

徽州一府六县,除非是特定的大日子,否则六县县令齐集府城,这是很少见的。这一次,六县县令全都奉徽州知府段朝宗之命来了。同时得到段府尊下帖相请的,还有各县有头有脸的乡宦,名单和状元楼英雄宴那一次几乎如出一辙。唯一变化的是,歙县松明山那位大名鼎鼎的南明先生汪道昆没来,却来了一位代理人。可这代理人不是汪道昆的嫡亲弟弟汪道贯,而是汪孚林这个如今名声看涨的小秀才。

当陈天祥看到汪孚林时,那简直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自从那一次的质疑被汪孚林狠狠打了回来,自己出了大丑,又被汪道昆当众针锋相对后,没脸见人的他就一直闭门不出,今天还是因为事涉夏税,他才勉为其难地来到了府城,可谁能想到这样高层次的场合,他竟然还会见到这个小秀才!

此时此刻,坐在府衙大堂中,他便气急败坏地伸手指着汪孚林道:“今日这是何等场合,你怎敢跻身期间?”

汪孚林哪里想来拉仇恨,可汪道贯关键时刻闪人了,给他留了一封汪道昆的亲笔信,于是,他不得不很郁闷地来参加今天这么一场官方会谈。此时此刻又被陈天祥喷了,他自然更加恼火,眉头一挑就毫不相让地说道:“如果今天是状元楼英雄宴那样的盛会,南明先生有事缺席就缺席了,但今天事关徽州一府六县夏税的重要问题,既然南明先生亲笔书信送来,让我当松明山汪氏的代表,我当然责无旁贷!”

不等陈天祥继续挑刺,他就硬梆梆回道:“此事我早已回报段府尊,陈老先生要是觉得不妥,那一会儿段府尊来了,你就直接提出来好了!”

陈天祥上次已经领教过汪孚林的伶牙俐齿,这会儿虽说噎得脸色通红,可碍于这是在府衙大堂之上,他不得不咽下这口气,心不甘情不愿地默不做声坐了下来。然而,汪孚林自己嘴上说得很利索,可他看看自己那张椅子的位置,实在没办法镇定自若地坐上去。因为他上首就是汪尚宁那个老狐狸,而下手边是一帮歙县的其他乡宦,若是从整个大堂的位置来说,除开六位县令,他这张椅子绝对属于乡宦之中的前三甲。

汪道昆出了那么毒的主意,汪道贯搅和了那么大一场风雨之后,竟把他撂在这顶缸!难道这就是他敲人饭碗,破家灭门的报应?

偏偏在这个时候,汪尚宁扭过头来,对他和蔼地笑了笑:“你既是代表南明来的,就安心坐吧。”

坐就坐,反正这些天来我见过的大风大浪已经很不少了!

汪小秀才一发狠,就这么直截了当坐了下来。而那边厢一直在往这里看的叶大县尊,却在心里帮他捏了一把汗。汪孚林能够成为汪道昆的代理人,叶钧耀心里当然窃喜,一个劲欣慰自己没看错人。再加上事先汪孚林和自己通了气,一想到自己是在座这么多人中,寥寥几个知道那个消息的人,他的腰杆更是挺得笔直,对于其他几个知县明着吹捧,暗里讽刺的唇枪舌剑,他竟是若无其事全都扛了过去。可问题是这样的大场面,汪孚林撑得过吗?

“段府尊到!”

随着这个响亮的声音,县令也好,乡宦也好,每一个人全都随之站起身来。这种场合,县令们可免去折节屈膝的礼数,和乡宦一样行揖礼。而乡宦们无论从前当过多大的官,如今既是赋闲在家,无不客客气气称呼知府大人一声府尊。而段朝宗依旧和从前一样,脸上看不出什么喜怒,微微颔首算作是还礼之后,又抬手先请众人坐,继而自己方才在主位上施施然坐了下来。

“近来的夏税纷争愈演愈烈,堆在本府案台上的各式文书摞得老高,所以,本府今天不得不把徽州府六县县令齐召于此,又请来了各位老先生同商大事。”说到这里,段朝宗的目光瞥见了鹤立鸡群的汪孚林,顿时有些卡壳。

不论从年纪资历来看,汪孚林杵在这里都是极其不合适的,可他代表的是南明先生汪道昆,而且根据他刚刚得来的消息,那个原本还只是不可忽视的汪道昆,现在已经变成了绝对要重视。更何况,南京那边的关节,是汪道昆打通的,他得记人情!

不止是段朝宗说到老先生三个字,看到汪孚林有些不自在,那些乡宦拿眼睛去斜睨汪孚林的时候,心里也全都不是滋味。自己苦读多年科场搏杀,结果官场沉浮了一阵子后,就不得不黯然返乡当个太平乡宦,如今怎么和这么个初出茅庐的小秀才平起平坐……不,人家位置还比自己高!

汪孚林感觉到那些针扎一般的目光,干脆垂下眼睑不去多想,好在段朝宗须臾就又继续开讲,摆事实讲道理,苦口婆心地规劝众人发挥乡宦的模范带头作用,回去号召乡民放下对抗心理。可当他刚刚把话说完,心里本就不得劲的陈天祥便干咳了一声。

“府尊此言,我等并不是不想遵从,可问题是如今外头传言沸沸扬扬,说是独派歙县的丝绢夏税要均平派到徽州府所有六县,这根本就是很没道理的事!要知道,当初歙县多负担这几千匹丝绢,并不是凭空,而是因为洪武年间定制的时候,查出歙县亏欠了赋税!当年朝廷可不像现在这样宽容,作为惩罚,这一笔丝绢就独派到了歙县头上。这是太祖爷爷定下的祖制,如今要更改,就是大逆不道!”

陈天祥一边说一边射过来的两道示威目光有如实质,汪孚林暗自腹诽,又不是我要改丝绢夏税,你怎么不去找旁边那位汪老太爷?他正这么想,身边这位之前他没怎么打过交道的汪老太爷,终于开了口。

“祖制?大明会典之中,徽州府每年额定要解送的夏税秋粮之中,什么时候说过丝绢夏税独派歙县?这分明是这么多年以来,府衙之中那些书吏和你们五县串通好了,以祖制旧例为名,把这笔丝绢全都压在我歙县子民头上!除了你说的所谓旧例,可有任何条规为证?”

汪尚宁虽说年纪大了,可此时厉声开口,竟是带出了几分铿锵之音。显然,曾经主政一方的封疆大吏,和只当过一任县令的陈天祥相比,那威势自然不止超过一筹。而他说到这里,突然剧烈咳嗽了几声,眼角余光瞥向了汪孚林。见小秀才只低着头不说话,他登时有些媚眼抛给瞎子看的恼火。

陈六甲那个蠢货,还有程文烈那个自以为聪明的两面派,早知道他们不顶用,他就该对这个汪孚林更重视一些!如果帅嘉谟落入了府衙舒推官之手,最好再闹出点误伤误杀之类的勾当,那时候,歙县这边再闹起来,就是占住了道理,比五县那边所谓的先发制人更能够站得住脚。而且又可以把汪道昆和帅嘉谟二人死死捆绑在一起。这样他可以置身事外,而不用像现在这样一大把年纪还带头上去死拼!

可恨汪道昆,抛出个族侄当代理,自己竟然连面都不露!

汪尚宁打头,歙县乡宦人数比不上其他五县加在一块,声势上却不会弱了,当下大堂上唇枪舌剑飞来飞去,汪孚林干脆事不关己似的看热闹,时不时还在心里评判一下这些老先生的战斗力。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突然有人直接把矛头转向了他。

“汪小相公既然是代表南明先生来的,莫非就一直坐着看?”

“哦,说我吗?”汪孚林仿佛恍然大悟似的一下子挺直了脊背,见所有人的目光焦点都落在了自己身上,他就腼腆地笑了笑,仿佛有些不好意思,“南明先生在信上嘱咐我,只是因为他不太方便出席,所以才让我代替他来。我要当好他的眼睛,当好他的耳朵,多听多看少说,因为歙县这么多乡宦,大家集思广益之下,肯定是有道理的,他自然服从大局。而其他五县也有很多识大体的有识之士,想必不会让府尊难做。”

这相当于什么都没说!

别说刚刚把矛头对准汪小秀才的那人犹如一拳打在棉花上,四处不着力,五县那些乡宦也好,歙县以汪尚宁为首的这些乡宦也好,全都暗自大骂汪孚林转述的汪道昆这话说得两面光,简直是在他们身上贴了不知分寸的标签!而徽州知府段朝宗一直以来略显晦暗的脸色,这会儿也稍稍多了几分光彩。

至于叶钧耀,则是在前后左右都是敌对势力县令的情况下,心里放下了一块大石头。他就担心汪孚林和从前那样耍无赖,又或者突然诘问放大招。毕竟这堆人的身份地位摆在那里,一来二去让人记仇,那就得不偿失了。

汪尚宁就算再好的耐性,此时此刻也有些忍不住了,他眉头一皱,倚老卖老地说道:“孚林,就算南明是那样嘱咐你的,可今天是府尊召我等商议,你只看只听不说,让府尊如何决断?”

尽管早知道汪尚宁不会放过这机会,可这会儿人真的找上来,汪孚林还是用有些微妙的目光往这位老人身上瞥了一眼。紧跟着,他方才一本正经地说道:“南明先生没吩咐过,可汪老先生既然一定要我说,那我就只好随便说说。陈老先生刚刚说,这笔夏税丝绢是因为惩罚歙县曾经拖欠过的赋税,这才被征派下来的,不论此事真假,如今夏税解运在即,咱们徽州一府六县突如其来一闹,今年夏税恐怕又要出岔子,会不会又引来什么大麻烦?”

段朝宗原本还担心汪孚林说出什么不得体的话来,此时登时心中大喜。他下意识地用手指轻叩扶手,身边一个随从立刻会意退下。果然,接下来歙县也好,其他五县也好,立刻有乡宦对汪孚林这样的言语冷嘲热讽。就在这又是一片乱糟糟的氛围之中,外间突然传来了一个声音。

“府尊,大事不好了!”

第一三七章 真正的权威和权势!

大堂中瞬息之间安静下来的时候,就只见一个亲随从门外一溜烟跑了进来。到了近前时,他却有些顾忌地扫了一眼众多县令和乡宦。

段朝宗见此情景,不禁沉下脸喝道:“有什么话直说,不要吞吞吐吐的!莫不是各县这些闹事的乡民全都齐集到府衙前头来了?”

被段朝宗指桑骂槐这么一戳,堂上县令也好,乡宦也好,顿时都心里咯噔一下。众多人都在心里琢磨着过犹不及,别是下头人不听指挥乱闹一气。而那个起头犹犹豫豫的亲随仿佛下定决心一般,从怀里拿出一份公文,双手呈递了上去:“启禀府尊,是刚刚送到承发房的南京户部文书。”

这夏税的节骨眼上,南京户部突然来了公文,堂上顿时嗡嗡嗡一片议论声,不少相识的人都在彼此交头接耳。而以汪孚林的年纪,再加上这会儿的位置,他不可能去和左右前后任何一个人交换意见,再加上他刚刚不合时宜的发言,因此便显得有些孤零零的。不过他根本不在乎这个,巴不得别人不注意自己。看到段府尊展开了那一份经由府衙承发房盖章表示收入的公文,继而眉头紧锁,最后愤怒地把这东西往扶手上一敲,他就定心了。

“就和汪孚林刚刚说得一样,你们只知道闹,却就没看到祸事从天上砸了下来!”

段朝宗痛心疾首地把公文丢给了旁边一个亲随,那亲随一个措手不及,手忙脚乱好容易才接住,而段朝宗这会儿就怒声喝道:“一个个都好好看看,这南京户部的公文上都写了些什么!”

第一个接了东西在手的,赫然是在场人中,昔日官阶最高的汪尚宁。不管是他在云南布政使的任上,还是在南赣巡抚那会儿,段朝宗这样的知府来见时只有点头哈腰的份,可如今他却在别人的管辖之下,就是条地头蛇也得给强龙几分面子。所以,他虽说对段朝宗的口气有些不满,还是不得不先低头看公文上的字。奈何他实在是年纪大了,在家有人帮忙读,这会儿眯缝眼睛看了好一会儿,终究只能看个影影绰绰。

当下他举目四顾,见旁边坐着个眼力应该最好的小秀才,便开口问道:“孚林,可能替我读一读?”

汪孚林先是一愣,正想开口说什么,主位上的段朝宗突然开口说道:“本府也气糊涂了。孚林,干脆你念出来给所有人都听听。”

怎么又是我……我还准备躲清闲的!还有,府尊你什么时候也熟络到省略姓氏直呼我名字了!

可人家知府都开口吩咐了,汪孚林不得不站起身来,用抑扬顿挫的声调开始读公文。他就很不理解,这种上通下达的公文,要的是实用,可不知道哪个官儿写的,竟然动不动就来个对仗,还夹杂着修辞特别华美的骈文,读半天都没入正题,简直令人蛋疼。于是,他突然半截停了下来,扫了一眼竖起耳朵听的众人,这才一目十行往下找寻重点,随即一下子跳掉一大堆啰啰嗦嗦的,直接念出了要紧地方。

这洋洋洒洒数百字的公文,主题很简单,今年南直隶诸多府县中,谁拖欠夏税最厉害,解运最不及时,那么不好意思,因为几个原本承担白粮赋役的府县遭了灾,这没办法完成的白粮负担,就会分派到那些没能完成今年夏税指标的府县头上!

轰——

尽管刚刚汪孚林突然皱眉停下,随即跳读公文的举动,一度让很多从前在任上也醉心于雕琢公文修辞的乡宦很是不满,可听到这最终的主题,他们一个个嘴巴张得老大,哪里还有工夫去埋怨这个小秀才。

飞派白粮!时隔多年,徽州府竟然有可能再次遭到飞派白粮!

汪尚宁一张老脸已经完全僵硬了。完全在自己意料之外的这份公文把他的计划打得粉碎,而更让他不安的是,汪道昆“恰好”在这个时候不在,简直犹如未卜先知一般,避开了这场风波。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正想开口打破大堂中这一片哗然惊恐的氛围,却不想段朝宗突然一推扶手站起身来。

“我虽说就任徽州知府不过区区数年,比不得诸位都是土生土长的徽人,经历过飞派白粮,但我当初进士及第,初任官就是常熟县令,可以说,这白粮赋役之重,就没有比我更了解的了。曾经有生员出身的粮长就因为收不齐这额定的白粮,在县衙大堂之上愤然自刎,而但凡摊上白粮征收解运之役的,哪怕家资数千上万,事后无不倾家荡产!我不想多说,身为徽州知府,我自当奋力抗争,如若不成,虽挂冠而去也在所不惜,可各位想想如何面对乡里?”

你挂冠求去撒手不管了,这白粮重役摊在徽州人头上,那可怎么办?回头那些乡民会不会把火气撒在挑起事端的我们头上?

别说下头的乡宦都要炸了,就连六个起头还带着几分轻蔑不屑,看着乡宦们舌战不休的县令,这会儿也都感受到了沉重的压力。叶钧耀明显感觉到这些同僚都顾不得孤立自己了,三三两两交头接耳商议对策,这时候,他不禁心下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