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你们和那些乡宦穿一条裤子,叫你们刚刚趾高气昂,一个个都觉得我是初哥,你们又好到哪里去,这会儿不是都惊慌失措了?

汪尚宁终于从震惊之中回过神,曾经当过高官的他不比其他人都只顾着失态地去商量了,突然重重拍打了两下扶手,自己也颤颤巍巍站起身来,继而就看着一旁的汪孚林说:“孚林,这么大的事情,你恐怕做不了主,也该跑个腿去把南明请出山了吧?生在歙县,长在歙县,如今眼看歙民又要无端受苦,他这个南明先生还能在松明山诗词歌赋?”

这一回,汪孚林很利索地站起身,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就点点头道:“汪老先生说的是,学生这就回松明山。”

他答应得这么干脆,不但汪尚宁反而觉得有问题,一大堆对汪尚宁心存忌惮的乡宦也全都觉得有问题。眼看汪孚林就这么对徽州知府段朝宗辞了一声,继而转身往外走,也不知道多少人又纠结又为难,可刚刚是汪尚宁建议的,他们总不能开口把人叫住。就在汪孚林走到大堂门口的时候,却只见外头又是一个人冲了进来,险些和汪小秀才撞了个满怀。亏得汪孚林步伐精准,横移一步闪开,这才让后者得以脚下生风地冲进了大堂。

“府尊,刚刚有来自京城的急递送到我徽州府衙,起复松明山南明先生为郧阳巡抚!”

站在门口的汪孚林尽情欣赏了一番大堂内众多人各异的表情。有人瞠目结舌,有人咬牙切齿,有人失落疲惫,有人面色铁青……如汪尚宁这般城府深沉的,却还能强颜欢笑,仿佛为歙县俊杰重回朝堂而欢欣鼓舞,可那只紧紧握住扶手犹在颤抖的手,却出卖了其内心深处的真正感受。

这众生百态真是一场好戏。刚刚那是朝廷权威,现在这叫做高官权势!

汪孚林倒没有什么大丈夫当如是的感慨,他这会儿沦为彻彻底底看热闹的人,因此很有旁观者的自觉,干脆往旁边再挪了两步,将广阔的舞台让给了这大堂中那些本来鼓足劲头的乡宦们。

果然,段朝宗也不知道是看到了他还是没看到他,轻轻叹了一口气:“我上任之初就听说,南明先生昔日抗倭有功,治理有方,这一身大才埋没在松明山,确实可惜了。这是好事,把这文书下吏房存档,替本府备礼,待会一并请孚林送去松明山。既是朝官,这些乡间事务,就不好再请南明先生出面了。”

段朝宗对自己称呼上的改变,汪孚林已经无所谓了。他就只见这位徽州知府环视众人,一字一句地说道:“南京户部飞派白粮,以各府今年夏税为限,本府在这里也撂一句明话,我也不搞均平,同样以今年夏税为限。若是哪个县拖了徽州府的后腿,以至于这最繁重的白粮赋役派到我徽州府头上,那我段朝宗一旦力抗不过,就只能直接派了这个县,也省得大家再喊什么不公,想来各县子民都会理解本府的!”

顿了一顿,段朝宗又添了一句:“另外,本府已经连夜出动三班衙役之中的精锐,将闹事乡民带回府衙,料想背后是谁指使,不会审不出来!”

汪孚林简直想为这时候的段府尊叫一声好。他完全不担心汪道贯煽风点火会被查出来,那位汪二老爷闲人归闲人,这点手段怎么可能没有?眼见得堂上在最初的死寂过后,答应、表决心、支持,各种声音此起彼伏,他没再继续煽风点火,悄然转身出了大堂。

等一个亲随拿着段府尊早就准备好的贺礼,跟他出了徽州府衙阳和门,他就看到舅舅吴天保正在那来回踱步,在那炎炎烈日底下,分明前胸后背都湿透了。那一瞬间,他不禁轻轻舒了一口气。

“舅舅!”

汪孚林快步走上前去,见吴天保闻声抬头,立刻迎了过来,他便回以一个大大的笑容。

“孚林,你代替南明先生到府衙共商大事,怎么一个人先出来了?”

见吴天保忧容满面,汪孚林却答非所问:“接下来您老可以轻松一些了。”

如果汪道昆没糊弄他,那真正的事实就是——南京户部实则早就看穿了苏松常那几个报灾的白粮州县在糊弄人,所谓往其他府县飞派白粮,只是用来吓人的催科夏税新手段而已。虽说是今年能用这招,明年就不行了,可那又怎么样?

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

第三卷 官人很忙

第一三八章 废屋黑影

歙县松明山汪道昆家那座犹若江南水乡园林的大宅子松园,第一时间得到消息的贺客纷纷登门,热闹非凡。即便松明山村里的寻常人家,走在田间地头也都昂首挺胸,一副与有荣焉的样子。自家村子里出了个进士,这已经很了不得,而这位进士一路官运亨通,如今赋闲数年后再次起复,直接就是右佥都御史巡抚郧阳。这代表什么?岂不是说回头南明先生入阁拜相指日可待?

就连松明山村中有功名的那几个秀才,也都心思活络,希望能够跟汪道昆去任上体验生活。毕竟,巡抚可比徽州知府大!

当然,汪孚林除外。制艺上头也许他还及不上人家那些秀才,可地理他可比那些书呆子学得好,之前那段日子又是徽州府志,又是大明会典,没事就在熟悉生存环境,自然比书呆子们拎得清。

同样是巡抚,这个郧阳巡抚可比当初汪道昆的福建巡抚差一点。品级固然相同,可当年汪道昆在福建,那是货真价实的提督军务,麾下管着一支抗倭大军。而郧阳巡抚是个什么概念?

大明朝的巡抚有四种,一种就是犹如福建浙江巡抚这样,专抚一地,是省级最高权力机构;一种设立在边境,主抓兵权,连总兵都得看其脸色,比如在辽东宁夏甘肃等地;一种是管辖范围特别小,比如密云巡抚天津巡抚等等;至于最后一种,那就是属于真正的大杂烩。把那些各布政司交界,最难管辖的地方额外挑出来,往往还有流民等等乱七八糟的问题。这其中,郧阳巡抚就是最后一种,还是最后一种当中最棘手的。

郧阳巡抚辖区横跨湖广、河南、陕西、四川,所辖八府九州,总共六十五个县。流民问题特别严重,又因为地处交界,扯皮问题特别多,属于巡抚之中特别难当的那一种。这还是现如今嘉靖皇帝早死了,否则辖区内还包括当初的潜龙所在安陆府,出了任何问题,巡抚就足够去死一死了。

所以,奉段府尊之命回来给汪道昆送了礼,汪孚林发现丰乐河对面西溪南村的那些富商豪绅纷至沓来,他就没在汪家多呆,抽空回了一趟自己家。留守的汪七夫妻看到他回来,喜得无可不可,不管他怎么说,硬是把佃仆那儿新送来的新鲜瓜果,菜蔬肉食都给装了整整一袋子,让他带到城里给汪二娘和汪小妹一块尝个鲜。虽说大热天带这些东西回去,又要劳烦别人肩扛,但老仆一番心意,汪孚林不能不领情。

此时此刻,他端着一碗汪七媳妇亲手下的米粉,也不嫌烫,就这么一筷子一筷子往嘴里送。他从前是个无辣不欢的人,可到了这里后就过上了和辣椒绝缘的日子,现如今喝着鲜香可口,却唯独缺了点辣味的浓汤,他心里实在忍不住有些遗憾。就在这时候,他听到耳畔传来了汪七的声音。

“小官人,自从钟大牛那家伙走了,汪二老爷帮忙又收了一房佃仆,每个月送来的东西比从前多了不少,而且听说了钟大牛背主的下场,从前那两房佃仆也老实了许多,不敢再动辄来闹着要减租了。之前因为小官人和二位姑娘去了城里,二老爷让人收来的这租子我一直暂时收着。”汪七说到这里了,就从一旁媳妇的手中接过一个布袋子,郑重其事地捧到了汪孚林面前。

“除了五石新麦作为口粮之外,这里是十两三钱五分银子。”

汪孚林怔怔接过这一袋银子,他打开一看,里头全都是一块块的碎银子,形状大小完全不同。想想一百三十多亩地,半年的田租就这么一丁点,他顿时明白,为什么之前家里那么紧巴巴的。都说徽州府土地贫瘠,这就是佐证啊!他想了想,从里头掏出两块小的塞到了汪七手中,见这老仆顿时老脸通红,慌忙推却,他就笑着说道:“我们都在城里,就你们夫妻俩守在家里,上上下下也不知道多少事要忙活,难不成让你们喝西北风?”

却不过小主人盛情,汪七只能收了下来,嘴里却说道:“二老爷上次来时还说,小官人给老员外老安人的信已经让人捎去了,不过,毕竟相隔遥远,没几个月未必能有准信回音,让我在家里安心守着,小官人和二位姑娘宝哥在城里住着,又便于读书,又便于交友,比在村里强……”

汪七絮絮叨叨地说,汪孚林心不在焉地听。他倒不是不尊重这个老仆,而是因为汪七说到交友的问题,他一下子想到了自己那个损友程乃轩。自从上一次墨香给他报信,这又过去好些天了,也不知道这个为了逃婚而逃家的家伙现如今究竟怎样了。这个大家公子一贯享福,哪里知道世道险恶,别一个不留神阴沟里翻船,反而被人算计了!

汪七媳妇为人老实,见汪七一个劲只顾着唠叨,她忍不住轻轻扯了扯丈夫的袖子,见人没反应过来,她不禁加大了力道。等汪七停下说话,不满地瞪着她,她方才小声说道:“你忘了不久之前来过的那位公子?”

“啊,看我这记性!”汪七连忙拍了拍脑袋,随即赶紧对不明所以的汪孚林说,“亏得我家婆娘提醒,前些天有人过来,说是听了小官人和金宝的事情,特意到松明山来寻访的,问了我金宝他家里在哪。因为那老骗子的事,我还有些不放心,亲自陪他去的,后来人就走了。”

虽说汪孚林已经见识过八卦闺秀团的威力,可要说有人对自己和金宝的事情兴趣这么大,直接跑到松明山来寻访金宝旧居,他实在觉得有些懵。他沉吟了片刻,随即开口问道:“那公子大约几岁,长什么样?可有说姓什么?”

“大概十五六的样子,比小官人稍微大一点。人生得唇红齿白,风流俊俏,倒是一副好相貌。至于姓什么,我问过,他没说,只说和小官人神交已久,而且后来人就走了,虽说有些奇怪,我也就没放在心上。”

这事情有些古怪啊!等等,自从汪秋获刑,媳妇带着襁褓里的儿子跑回娘家去了,金宝又成了他的儿子,家里的房子就空了下来,难道……

汪孚林本来打算稍微在自家耽搁一会儿就赶紧回城去,但从汪七口中得到这么一个消息,他就多了一个心眼,当下让汪七带自己去金宝家——因为之前对汪秋极其不待见,他没接受邀约去吃什么满月酒,他根本不认识那地方。等到汪七带他来到村口东边一座宅子前头,他少不得仔细打量了一下。

这是一座有些年头的宅子,前头没有院墙,只扎着篱笆,院子里从前可能养过一些鸡鸭,但如今空空荡荡,杂草落叶遍地都是。篱笆的门没有锁,汪七一推就开,他正要入内,这才发现这条直通屋子的路上,那些落叶和杂草依稀可见被人践踏过的痕迹。这下子,他心里就更有数了,信步走到屋前,他瞥了一眼落满了灰的糊窗户纸,突然伸手用力一推房门。

尽管他用了颇大的劲,但房门却纹丝不动,显然,这座理应没有主人的屋子,竟被人从里头上了门闩!

这时候,就连汪七也觉得不对劲了。赤手空拳的他四下里一看,发现那边角落里有一把钉耙,立刻三步并两步冲上前,一把将其抄在了手中,这才蹭蹭蹭赶回来,死活把汪孚林从门前拉走,犹如老鸡护小鸡似的将他掩在身后。紧跟着,这个老仆方才厉声喝道:“里头的人听好了,立刻滚出来,否则别怪我一嗓子叫人了!”

话音刚落,里头就传来了一个弱弱的声音:“别叫人!我出来还不行吗?”

随着门闩拉动的声音,两扇大门徐徐被人拉开,紧跟着,一个人从一片漆黑的屋子里挪了出来。只见他身穿一件看不清本色的直裰,头发上还沾着蜘蛛网和灰尘,脸色蜡黄,眼睛无神,乍一眼看去,整一个比乞丐好不到哪去的小少年。可汪孚林和人熟得不能再熟了,一眼就认出了这位程大公子,顿时又好气又好笑。

而在他身前的汪七更是瞪大了眼睛,猛地大喝一声道:“你不就是前些天那个问金宝家的?快说,你混进咱们松明山有什么企图?”

见忠心护主的汪七差点就没挥舞钉耙冲上去,汪孚林赶紧一手扳着他的肩膀,随即冲着可怜巴巴的程乃轩说道:“好好的程家少爷你不当,居然躲到这种地方来鬼鬼祟祟过日子,这不是笑话吗?别躲了,跟我走。”

“双木,你不会这么绝情吧?要真把我送回家,我爹非把我的腿打折不可!”

程乃轩慌了神,赶紧想要拦住汪孚林,可他才迈开两步,就一个趔趄往地上倒去。要不是汪孚林见机得快伸手去扶,他立马就要和大地来一次亲密接触。而汪孚林把人拽起来之后,瞅着那件衣裳,又闻到那股实在吓人的味道,他简直有一种去捂鼻子的冲动。

“你到底躲这儿多少天了?这么大一股味!”

“就十天半个月……”程乃轩还想含糊过去的,可看到汪孚林那眼神,他最终还是哭丧着脸说,“给你家送了那个小伙计后,我一回去,我爹就让我立马完婚,我赶紧跑了。我这不是想着灯下黑吗?其他地方我爹兴许会去找,包括你那儿我爹也肯定会派人盯着,可这松明山一座废屋,他肯定不会注意到。等我躲过这阵子风头,就把积蓄起出来,去湖广做点生意,我都打算好了!”

第一三九章 好人有好报!

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打算!就看这家伙现在的凄惨模样就可想而知,所谓逃家计划根本就是临时起意,程老爷你这教出的什么熊孩子啊!

汪孚林脸都黑了,他瞅了一眼一头雾水的汪七,也来不及对这老仆多解释,直截了当地吩咐道:“七叔,这家伙虚得很,你背上他,咱们回去。”

虽说不知道这当初风流俊俏好少年,如今却脏兮兮的小子什么来历,但自家小官人与人熟识,汪七还是看得出来的。因此,他也不嫌程乃轩身上腌臜,立刻依言上前,轻轻松松将人背在了身上。倒是程乃轩惊恐交加,使劲挥舞着双手道:“双木,双木,你不能这么绝情啊!咱们好歹交情一场,我也帮过你不少忙,你怎么能非但见死不救,还把我往火坑里推……唔!”

他话没说完,看到汪孚林一块手帕塞过来,明显再说就要堵嘴的架势,他只好赶紧闭嘴。可是,被汪七背着离开这座废弃的宅子,他想到这段时间不见天日的生活,到底还是有些唏嘘。从前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这些天他是喝凉水啃干粮,要是汪孚林不来,他的储备也就快空了。等一路到了汪家,他顿时想起上次在门口就被警惕心很重的汪七拦住,还没进入过里头,因此,跨入门槛后,他就忘了身体虚弱,左顾右盼了起来。

“烧点热水来,给这家伙洗刷干净,对了,七婶,你再找一套我的旧衣服来,回头给他换上。再熬一锅养胃的粥,各种食材都多扔一些进去,先给他补一补再说。”

汪孚林看了一眼眼睛四处乱瞟的程乃轩,忍不住头痛这个大麻烦该如何处置。看程家之前那架势就知道,这事情闹得很大,他因为可怜而收容了这小子不要紧,回头那个精明到家的程老爷会怎么对付他?于是,等到汪七答应一声,直接背了程乃轩进了他从前住的屋子,他就拉住了要去厨房忙活的汪七媳妇,低声说道:“七婶,你回头叮嘱七叔,给我寸步不离地看着这家伙,别让他溜了,我先赶回城里一趟。”

虽说有些不理解其中的关节,但汪七媳妇最老实不过的人,一句都没有多问。等到了门口目送汪孚林上了康大等人的滑竿离开,她就立刻关上了院门,插上大门闩后,还觉得有些不保险,干脆挪了一张沉重的八仙桌,直接把大门给封死了。反正家里有水井有粮食有菜地,佃仆们一两天之内也不会来,这样才能严防那位奇奇怪怪的小公子逃跑,完成小官人的吩咐!

汪七夫妻不知道程乃轩是何方神圣,康大等人之前住在前院,却见惯了这位程大公子在自家进进出出,哪会不知道他是黄家坞程老爷的独子?因此,汪孚林把人弄回家后急着赶回城,他们自然也非常卖力,一路上走得飞快,最终从府城经德胜门进入县城之后,从县后街过家门而不入,直接把汪孚林抬到了程家大宅门口。

面对这样的措置,汪孚林知道他们生怕自己随便收容程乃轩,最终反而把事情弄僵,下了滑竿后谢了众人一声,随即就到了程家门前。

汪小秀才最近来过好几次了,门上一直都辞之以老爷带少爷出门会友,这次也是一样拿同样的理由搪塞。可话一出口,门房却只见对方眉头一挑,随即若无其事地说道:“还请务必告诉程老爷,我是为了程兄的事情而来,要是他还惦记那个不让人省心的儿子,就请务必拨冗见我一面。”

门房被汪孚林那不容置疑的口气驳得为之一愣,猛地想到这小秀才不止名声不小,之前府衙议事竟然也有份列席,而松明山南明先生汪道昆刚刚起复,他想了想后,最终决定往里头通报一趟。他赔笑请汪孚林稍候,拔腿往里跑传了原话。不多时,他就等到了里头传来的回复,一愣之下赶紧一溜小跑回来,毕恭毕敬地请了汪孚林进去。

这些天来,这还是老爷第一次见人!

当汪孚林再次站在程老爷面前的时候,就只见这位竟一下子瘦削了一大圈,胡子拉碴,形容憔悴,迥异于前两次相见时的威严天生。他甚至没来得及寒暄,程老爷就沉声说道:“你知道那个孽障的下落?”

汪孚林正有些同情程老爷,可听到这直截了当的问题,他忍不住又有些同情程大公子。他想了想,终究还是实话实说,把在金宝家废屋发现程乃轩的事情给挑明了。话一说完,他就只见程老爷眉毛胡子全都在颤抖,整个人仿佛都气得发抖了。下一刻,这位一贯威严的中年人竟是跌坐在椅子上,旋即握紧拳头捶在扶手上,声音艰涩地骂道:“竟然如此作践自己,我怎么就生了这么个不省心的孽障!”

不等程老爷继续说什么,汪孚林就赶紧出口堵住了他:“我回来的时候已经吩咐了家仆,给我严防死守看着程兄,料想一时半会他还不至于又跑了。可是,我身为晚辈,却有一句掏心窝的话想对程老爷说。儿子毕竟是儿子,总不能当贼一样防一辈子。”

如果是程乃轩从前结交的那些朋友说这话,程老爷气恼上来,肯定会把人打出门去,可汪孚林毕竟不同。他对儿子的眼光几乎就没有满意过,可儿子竟然能够结交到汪孚林这个朋友,他至今还觉得有些不可思议。虽说此刻还是气怒未消,他却按捺了气性问道:“贤侄这是教训我教子无方?”

“其实,有件事程兄对我说过,但一直都不敢对程老爷您说。”

尽管答应过程乃轩,替他未婚妻留点情面,可这会儿事情都闹这样大发了,汪孚林只能选择死道友不死贫道,程乃轩那个损友总比那个自己未曾谋面的程家未来少奶奶来得要紧,他也不能看着程老爷怒发冲冠,又把程大公子打得下不了床——虽说这次那小子也确实该打,可折腾得毕竟也不轻,不比消瘦的程老爷好受。当他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完之后,就只见程老爷僵坐在那儿,脸上神情看不出喜怒,竟没有开口质疑,许久方才深深叹了一口气。

该说的已经说了,该尽力的也已经尽力了,接下来是人家的家事,汪孚林也就不打算继续多呆,当下就提出告辞。可他话音刚落,突然就只见程老爷抬起头来,平静地直视着他的眼睛。

“犬子的婚事,我会再好好想一想,到时候再和许翰林家商量。”

汪孚林一直知道,程乃轩的未婚妻是许家人,但许氏乃是徽州大姓,程乃轩只说不是斗山街许家,但拐弯抹角有点亲,而且是进士,他那会儿就已经有些惊愕了。现在听到许翰林三个字,他不由得呆呆回看着程老爷,再一次感觉这位举人出身的豪商实在是太了不起了。

年纪轻轻中举人,进士没考上就去当教官,没两年就改行去经商,挣下几十万,和未来储相成为儿女亲家,这简直是开了主角模板啊!

程老爷见一向言行举止得体的汪小秀才这会儿有些呆呆的,他就站起身来走到人面前,突然举手就是深深一揖。这下子,汪孚林总算反应了过来,赶紧一把将其托起身来:“程老爷你这是干什么?”

“犬子能够安然无恙,多亏贤侄细致入微,否则兴许等我找到,他已经是一具饿殍了。而且,你说的事,我这个当爹的竟然一无所知,也实在是笑话。”说这话的时候,程老爷心里有些苦涩,他只想着这样一门婚事对儿子将来的人生路是莫大助力,却没想到万一媳妇娶进门,儿子畏之如虎,非但不利于其科场题名,反而会内宅起火。于是,心灰意冷的他竟是轻轻按了按汪孚林的肩头,又吐出了一句话。

“乃轩就先安置在你家吧,他什么时候想回来再回来。”

直到程老爷人走了,汪孚林方才意识到自己又被人干撂在屋子里了——这到底谁是主人谁是客人啊!这也就算了,程老爷把儿子当包袱一样丢给他,这又算是怎么回事?他忙得很,歙县官方那边,夏税的问题还没有完全解决,他这个在背后出主意的要是就这么撒手不管,叶大县尊一定会急疯加气疯的!

他一面往外走,一面想着怎么把程乃轩这个倒霉催的家伙找个地方安置,甚至想过直接把人扔给汪道贯,可想想那个游野泳的闲人什么德行,这俩货凑在一起绝对更容易出事,他就只能打消这个主意。出了书房,他就只见曾经给自己送去秋枫和连翘的程琥在外头等候自己,显然程老爷还没气糊涂,知道该派个人带他出去。

程琥一如既往恭敬地上前行礼,而后便低声说道:“老爷吩咐小人转告小官人,他会尽一切所能,帮着县尊规劝各处熟悉的乡里大户,早点收齐今年的夏税。”

汪孚林猛地心中一跳,一时为之大喜。

果然是好人有好报,他一直都不敢过分借程家的势,可这一回要承程老爷大人情了!想也知道,这位能够有本事和许翰林家攀上交情,又怎会没有手段办成收齐夏税这件事?一整个歙县的夏税和各式各样的杂费加在一块,也就两万两左右,如若没有那么多拖后腿的乡宦士绅,早就收齐了!

第一四零章 丢下一个烂摊子跑路

大半个月时间里都躲在金宝家的废屋,早上不敢出门,晚上才敢悄悄出来透口气,这种日夜颠倒的生活,再加上吃喝都只能以最简单的方式解决,程乃轩洗刷完,吃过饭,也着实没精力去考虑汪孚林会不会把自己出卖给自家老爹的问题,倒头就睡,让奉命看守他的汪七松了一口大气。等到他从深沉的睡眠中醒来,发现不再是那个犹如狗窝一般的临时居所,而是干净整洁的屋子,软乎乎的床时,他这才醒悟到自己已经搬了个地方。

嗯,和汪小秀才相交这么久,他还是第一次造访人家在松明山的家!

见汪七用那种盯贼的目光寸步不离跟着自己,破罐子破摔的程大公子已经不奢望逃跑了,干脆好整以暇地参观了一下汪家老宅。如果从前家里还有汪家姊妹在,他当然不可能这样闲逛,可现在既是没有女眷,他就大大方方四处游览,当看到汪孚林那满是书的书房,他还饶有兴致地东翻翻,西看看,浑然不管身后汪七那不满的脸孔。当找到几本藏在犄角旮旯里的笔记小说,他忍不住笑了起来。

“我还以为双木那小子有多正经,原来也一样是圣贤书下藏玄虚。”

“再不正经,也比你这折腾自己的家伙强!”

随着这个声音,汪孚林推门进来,满脑门子都是来不及擦的汗珠。他见程乃轩顿时紧张了起来,东张西望仿佛还在找地方躲,他就没好气地说道:“不用这幅死样子了,你爹没来。”

程乃轩立刻愣住了,随即眉飞色舞地冲上来,紧紧握住了汪孚林的手说:“双木,你果然够朋友……”

“我还没说完呢,你别急着认为我够义气!你躲金宝家那废屋,现在呆在松明山我家,我都对你爹一五一十说明白了。”汪孚林一边说,一边冲汪七微微颔首,见这忠心耿耿的老仆悄然退出,他才对面如死灰的程乃轩说道,“还有你和你那未婚妻之间的那点囧事,我都对你爹说了。”

“什么!双木,你不是答应我烂在肚子里的!”程乃轩登时急了,松开手后竟是想去揪汪孚林的领子,“我逃家之后再搬出这么个理由来,我爹肯定要觉得我这个儿子糟透了,竟然编排人家,到时候我就是一千张嘴都说不清了……”

“急什么,我还没说完!”

汪孚林一把打开程乃轩那只手,暗想这对父子还真是一模一样,当爹的关心儿子,却又总是一张严父的脸,当儿子的平时老不正经,却不希望被当爹的看扁了。他又好气又好笑地说道:“我要走的时候,你爹他抛出来一句话,说是把你暂时丢我这里,你什么时候回家都行。至于你和许翰林家的婚事,他会再想一想。”

程乃轩险些没把眼珠子瞪出来。等意识到这话是汪孚林说的,那就绝对不是和自己开玩笑,他登时忘情地大吼了一声。这时候,大门砰地一声被人推开,汪七满脸警惕地探进头来,发现屋子里什么事都没发生,这位老仆方才悻悻然瞪了程乃轩一眼,继而悄然掩门。面对这种防贼似的待遇,程大公子一点都没有不高兴,反而涎着脸说道:“双木,既然我爹都这么说了,你就收容我住几天呗。等我爹回头气消了,我肯定回去。”

就算你不说,冲着程老爷肯帮夏税这个大忙,我也只能管到底了!

汪孚林想了想,直接伸出了两个手指头:“给你两个选择,要么就留在我这松明山老宅,好好在这村里清心寡欲,安安静静呆一阵子。要么和我回歙县城中,家里前院二楼还有空房子,够你住的。但如果你选后一种住我家里,距离黄家坞程家大宅可没几步路,万一撞上你爹,你爹一个没忍住,把你又揪回去狠狠教训一顿,那就不关我的事了。”

虽说松明山这儿天高皇帝远,老爹管不着,可程乃轩在这里呆了大半个月,人生地不熟,汪孚林一走,汪七那样盯着他,他实在是寸步难行。再说汪道昆高升,从徽州府各地到这儿来恭贺的人很多,他住在汪家反而觉得不便。于是,他把心一横道:“我跟你回歙县城里去!对了,墨香之前和你说过没有,你托我找的那些吃的东西还有种子,有几样已经有眉目了,正好我家有个老相识,对这些奇奇怪怪的东西有些爱好,过一阵子就会回徽州了。”

之前墨香就提过,此刻从程乃轩口中得知果然就要得偿所愿,汪孚林甭提多高兴了。他十万分庆幸眼下是隆庆年间,那些来自美洲的蔬菜逐渐流入,这要是再早个几百年,要想吃辣椒吃番茄吃玉米,还得先花个十几年甚至几十年造船开辟新航路,说不定等到垂垂老矣,都未必能吃上一顿水煮鱼!于是,他赶紧追问了几句到底找到的是什么,奈何程乃轩自己也还没见到实物,一问三不知,让他只能心里痒痒的。

尽管程乃轩说是要跟回城去,但即便坐滑竿,眼下这秋老虎的天气里赶三十里山路进城,汪孚林也不敢让这个瘦了一圈的家伙随便冒这个风险,因此便继续把人交托给尽职尽责的汪七夫妻,让他们三天后雇滑竿送人到城里来。紧跟着,他就暂时撂下这个死乞白赖非得盘问自己和程老爷见面经过的家伙,少不得再次造访了一下现如今门前车水马龙的松园。

他知道眼下汪道昆肯定抽不出空,拜访的是汪道贯。可有道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就连汪道贯也被纷至沓来的宾客给缠住了。他在门房旁边的小厅中用了一会儿茶,最后便有人急匆匆地跑过来,行过礼后赔笑说道:“小官人,老姨奶奶请您过去。”

汪孚林没想到见自己的竟是何为,起身跟过去的路上,不禁大为纳闷。等到了之前来见汪二娘时曾经到过的那三间厅,他一入内,就只见年近六旬的何为坐在正中,旁边陪坐着一个花样少女。见了他来,那少女立刻站起身,有些腼腆地叫了一声林哥哥。

听这声音脆生生的,汪孚林细看两眼,就知道这是汪道贯和汪二娘曾经提过的汪道昆之女真娘了。只见她继承了汪家兄弟的高挑,和妹妹汪二娘差不多的年纪,却足足比她高出小半个头,眉眼却还有些尚未长开的稚气,这会儿称呼了一声后,就低着头讷讷不语,也不知道性格如此,还是见了客人就有些不自在。而他之前在城里见惯了那些太过胆大妄为的千金,反倒对这个同宗族妹没有什么偏见,笑着还了一揖。

“这几天客人多,大老爷二老爷恐怕被人缠住了,听说你来,我就想着别让你在外头苦等,就请了你来。另有就是,真娘很惦记小芸。”

汪孚林听到后半截话,登时为之大汗。汪二娘那泼辣明快的性格,和真娘这守礼寡言显然有些不搭,所以私底下对他说起时,还对规矩多多的汪道昆家心有余悸,可没想到真娘居然还很想念她这个族妹。于是,他少不得赶紧介绍了一下两个妹妹的近况,当说到汪二娘和汪小妹还差遣叶青龙去外头找活计,如今两个小丫头在那捣鼓怎么用散碎珠子做各式各样的珠钗和小首饰去卖,不但何为讶异,真娘更是小眼睛瞪得老大。

不过这祖孙两人还没来得及多问,汪道贯就匆匆过来,满脸含笑却又不容置疑地把汪孚林给带了走。这一次,他没有带着汪孚林去汪道昆闲来山居的那几间草屋,而是径直带去了自己住的锦绣斋。把人领进屋后,他示意书童退出去,继而就开口说道:“大哥这次去上任,我也会跟着去,除了我之外,还有我的堂弟仲嘉,你之前应该没怎么见过他,他只比我小一岁,松明山赫赫有名的二仲,就是我和他了。”

汪孚林已经习惯汪道贯没事就爱往脸上贴金的习惯,这会儿微微动了动下巴,表示知道了。而紧跟着,汪道贯就把一封信递到了他手里:“这是大哥给叶县尊的亲笔信。因为郧阳不是别的地方,大哥自从福建回来就遣散了当年的幕僚,我和仲嘉得去帮着点,所以,你日后就代表松明山汪氏。虽说大哥既然不是乡宦,有些事他不再方便表态,你也可以躲懒,可很多时候,你要代替他出个面。”

他这个代理人竟然还要继续?上次在府衙那种集体注目礼可不太好受啊!不过,顶着巡抚侄儿的光环,他岂不是能够在徽州府横着走?

这几个月动辄焦头烂额的汪孚林正在那美滋滋,接下来汪道贯的一句话就立刻把他打醒了。

“之前大哥用飞派白粮那一招来促成今年夏税,但等到八月初夏税收齐,那一批去南京参加今年南直隶乡试的人回来,汪尚宁就应该会知道怎么回事。老家伙这次一招算错满盘皆输,名望也随之大跌,甚至连原本还有一丝希望的起复都铁定无望了。醒悟过来之后,他恼羞成怒,指不定会干出什么来,毕竟年底还有秋粮。我和仲嘉先去郧阳,明年还要赶去春闱,短时间回不了松明山,所以你得提醒叶县尊小心些。之前压得越厉害,反弹也就会越大。”

尽管早就知道飞派白粮的谎言只是权宜之计,可听说汪道贯也要跟着汪道昆跑路,而且还短时间之内不会回来,这才会让他代表松明山汪氏,而且这事儿只怕立时三刻就要穿帮,汪孚林顿时气结。这是丢下一个看似完好,实则已经烂了的摊子给他一个人收拾?所以才给他这么一个美好的名头?

汪道贯也知道这么做有些不地道,顿时干笑一声道:“不过你放心,我和仲嘉跟大哥去了郧阳之后,一定会把你爹娘劝回来的。反正叶县尊那儿的事,你能管就管,不能管,也不必强求,毕竟,你已经帮叶县尊很多了。大哥后日启程,你若愿意,随时可以到郧阳来投靠大哥,正好给大哥帮手。”

第一四一章 竞争上岗?

去松明山的时候,汪孚林还因为程老爷的承诺而振奋,那么回歙县县城的时候,他就着实是一肚子的脾气。

程家父子的事情应该算是暂时得到了解决,可汪道贯暗示他,回头汪尚宁兴许会反扑,而且汪家兄弟三个都要去郧阳官场上开辟新战场,帮不了他,而且还隐隐流露出,叶钧耀这个歙县令要是保不住就可以不保。可他怎么能平静地接受?他从前没混过官场,没那么黑心黑肺,好歹叶大县尊对他一直都算不错,言听计从不说,其他方面也多有照拂,这过河拆桥的事情怎么能随便干?

这不是感情问题,这是做人的原则问题!毕竟汪家兄弟一直藏在后头,在前头冲锋陷阵的可是他!

从府城进了县城,二人抬的滑竿走在县后街上,虽说上头有竹子编成的这样顶棚,可四周空气燥热,汪孚林仍然出了一身汗。一路上他就没停下过思量,这会儿脑袋都想得有些昏昏沉沉,眼睛半睁半闭,他不知不觉就有些精神恍惚。突然,他只听到耳畔传来了一个声音。

“汪小相公。”

汪孚林闻声睁开眼睛,见旁边是一乘两人抬的青绸小轿,此刻窗帘半掀起,露出了一只纤纤玉手,前后还跟着几个人。轿子后头,一个熟悉的俏丽丫头正拿眼睛瞪着他。到了这份上,他哪里还会不知道里头是谁?于是,瞧着距离自家不远,他想了想,干脆就示意康大二人停下,自己下了滑竿,嘱咐他们先回家去,这才拱了拱手道:“没想到会这么巧遇见叶小姐。”

轿子中的叶明月抿嘴一笑,这才一本正经地说道:“南明先生起复郧阳巡抚,爹本来想要斟酌送一份礼过去的,一直都想问你的意见。可你倒好,自从昨天府衙群英会后就不见踪影,爹也不知道抱怨多少回了,我听得耳朵都起了老茧。”

他抱怨,我都不知道找谁抱怨去!

汪孚林倒没在意叶明月的称呼问题,暗自抱怨了一句,这才强打精神说,“我昨天今天连跑了两次松明山,本来也打算一回来就去见叶县尊。”

“说什么同路。”跟在轿子后头的小北轻哼了一声,随即低声嘟囔道,“小姐不说,看你还会想起去见老爷吗?”

汪孚林才不会和这么个浑身是刺的小丫头一般计较,信步跟在轿子旁边往知县官廨后门而去,少不得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叶明月说话。当听说她今天又是去赴衣香社的聚会,那些闺秀千金们还在遗憾他两个妹妹没来,他登时在心里狠狠赞赏了一番叶青龙。

汪二娘和汪小妹的女红都只是差强人意,所以那小子没有兜揽什么刺绣之类的伙计,而是从一家首饰铺买了一批散珠以及金银线等等,汪二娘在设计首饰方面有些天分,汪小妹跟着照花样串珠子,两个小丫头做的头几件首饰就让人收了去。算算赚到了钱,小财迷似的汪二娘立刻带着小妹大干特干,哪里还记得什么八卦闺秀团?

“二娘和小妹最近都有些忙,所以才只能婉言谢绝。”

汪孚林刚说到这里,就只听到身后又传来了一个低低的声音:“一天到晚忙着做首饰,她们这妹妹也当得太辛苦了。”

那俩丫头悄悄做这活计,要不是叶青龙私底下告诉他,恨不得连他都瞒着,身后这丫头怎么知道的?

汪孚林顿时有些不高兴,可就在这时候,他只听轿子里的叶明月轻喝道:“小北,住口!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叶明月这后半截话入耳,汪孚林突然对这位知县千金有些刮目相看。不论她是怎么知道那回事的,可她至少明白,汪二娘和汪小妹并不是因为生计所迫,而非得要去找点事情干,而是因为觉得那样的日子过得充实。也许有的才女喜欢诗词歌赋,甚至欲与男子试比高,八股文章写得比男人还溜,可自家那两个小丫头喜欢看杂书,喜欢听戏看传奇,喜欢摆弄小玩意,女红马马虎虎,也偶尔会帮刘洪氏的忙下下厨,他不觉得这样的生活有任何不好。

也许她们今后嫁人,得遵守这年头的礼仪规范,当循规蹈矩的媳妇,可在她们还是他汪孚林的妹妹时,他大可以让她们活得恣意一些!

所以,他接下来沉默了好一会儿,在轿子抬进官廨后门停下来,轿夫都退下之后,他这才开口说道:“如果二娘和小妹听到叶小姐这句话,一定会很高兴的。人生能得一知己足矣。衣香社中,到处都是衣香鬓影,说是言笑无忌,可有时候难免仍要比拼某些外在的东西,还不如三五知己自在。若是叶小姐和小北姑娘觉得二娘和小妹不出门有些闷,不妨常去看看她们,她们一定会很欢迎的。”

小北原本在心中幻想着汪孚林支使两个妹妹挣钱供自己的场面,可听到这邀约,原本伸手去扶叶明月下轿的她登时怔住了,那双手呆呆放在半空中,甚至连叶明月怎么出的轿子她都没发觉,只是有些不敢相信地盯着汪孚林拱手后径直而去的背影。直到一只手在她眼前挥舞了两下,她才一下子回过神来。

“看呆了吧?”

“谁看他!”小北赶紧摇了摇脑袋,想到那平易近人,相处起来一点都不累的汪家姐妹,她便扬了扬下巴道,“去就去,又不是龙潭虎穴。若是他堂堂男子汉大丈夫竟敢压榨两个妹妹,看他下次还敢在我面前说大话!”

“弟弟只不过说了一句看到她们在做首饰卖,你就敢歪到人家压榨妹妹上头!”叶明月用手指在小丫头脑门上点了点,这才又好气又好笑地说道,“上次我带她们去衣香社聚会的时候,你难道没瞧见,她们两个都对哥哥信服到了十分?听汪小相公那些故事的时候,她们比谁都要聚精会神。”

“我不管,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小姐,下次我们多去汪家,少去衣香社的聚会!那儿吵吵闹闹的,除了许家九小姐她们几个,其他好些人都明里暗里较劲,说话都说是带刺的,没劲透了。老爷不是都站稳脚跟了吗?不用你再卯足了劲敷衍这些人……”

主仆俩彼此犹如要好姊妹一般说着话,却是通过一条迥异于汪孚林刚刚那条路的小小夹道,径直往官廨后院去了。

至于汪孚林,他当然不会在意自己走了之后是否还会被人八卦,径直熟门熟路来到了叶县尊书房。门前台阶上坐着打盹的书童微微睁开眼睛一看,已经见惯了他,竟是连声音都没出,继续垂下头犹如小鸡啄米一般继续打盹,汪孚林知道里头应该没什么情况,就干脆叩了叩门,随即推门而入。

书房中确实没有外人,但除了叶钧耀之外,还有个李师爷。汪孚林和李师爷算得上是说话相交并不多,却很能够互通心意,这会儿当然只是熟不拘礼地互相点了点头,随即,他便对叶钧耀拱了拱手:“叶县尊,学生从松明山回来了。”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这会儿,叶钧耀哪有叶明月说的埋怨之色,满面春风地说,“听说你昨天回了松明山就没回来,虽说坐滑竿能省力,但老这样也不是办法,回头有机会,你可以请赵五爷帮你去买一匹好马代步,这就方便多了。要不是身为县令,我也不会成天坐着四人抬轿子进进出出的招摇。”

“原来东翁也喜欢骑马?”李师爷立刻眼睛一亮,随即遗憾地说道,“只可惜我从宁国府出来的时候,把最喜爱的坐骑留在了家里,否则倒可以找东翁切磋一下骑术。汪贤弟,日后去买马的时候,记得叫上我!”

说到这里,他就对叶钧耀一揖道:“东翁,那件事就先这样吧,汪贤弟想必有要事,我先告退。”

叶钧耀对李师爷这样一个前途无量的举人相当礼敬,竟是离座目送其离去,这才冲着不明所以的汪孚林叹道:“李师爷九月初就要上京,毕竟春闱虽说在三月,可天一冷,路上就不好走,所以举子总得寓居京城一阵子,一来熟悉环境,二来以文会友。所以,他生怕耽误三个学生的学业,举荐了人代替他。他说已经写信回乡去了,那是他授业的老师,学问很扎实。我想他推崇的人应该信得过,就答应了。”

李师爷还真是尽职尽责好师长!

汪孚林一面寻思着日后该如何感谢这位年纪轻轻的俊杰,一面把松明山汪道昆那儿门庭若市的情况简短介绍了一下,绝口不提汪道贯的提醒,随即才拿出了汪道昆给叶钧耀的亲笔信。这是封了口的,所以他虽说好奇,却也没办法偷看,这会儿看到叶钧耀有些激动地拿在手里,坐下之后,就用裁纸刀小心翼翼割开封口,拿出里头两张薄薄的信笺,展开后全神贯注看信,他想到汪道贯转达的话,突然觉得这年头当个县令着实很悲催。

上有朝廷,中有乡宦富民,下头是一堆胥吏差役,没有点高超手段的话,那是分分钟就要被生吞活剥了。

“咦……”

听到叶钧耀的一声惊咦,汪孚林有些奇怪,下一刻,他就看到叶大县尊脸色古怪地看着自己。他当然不会认为汪道贯会在信里把有些关节都给挑明了,这会儿不禁有些好奇信里写了什么!

“南明先生知道李师爷明年要下春闱,所以给金宝他们三个举荐了一位老师,说是当年他弟弟的授业恩师。”

这不就是举荐了汪道贯的业师吗?

汪孚林登时明白叶钧耀为何表情微妙了。李师爷和汪道昆全都推荐了人来,而且全都是他们的老师,回头一个门馆先生岂不是还要竞争上岗?

第一四二章 冯师爷的好感,叶县尊的家底

按理汪道昆如今已经官居巡抚,他亲自推荐的人,叶钧耀一定得卖个面子,可李师爷那也不是寻常师爷。别说人对自家儿子叶明兆严加管教,如今小胖墩又有了金宝和秋枫做伴,和最初的厌学偷懒不可同日而语,就冲着李师爷离去之前还想着写信给旧日恩师,把人请来教书这一点,叶大县尊也决不能厚此薄彼。所以,眼下他和汪孚林面面相觑,都觉得异常纠结。

好在李师爷启程怎么说都还有一个多月的时间,还足够好好斟酌考虑清楚。

不过,汪道昆这样一个即将上任的高官竟然能为自己费这样的心思,叶钧耀很高兴,当下欣然把信递给了汪孚林,示意他也看一看。汪小秀才接过来一目十行扫了一遍,发现这信上除却推荐老师这一项,其余的都是些废话,顿时意兴阑珊,还得装着很高兴的模样,把信交还给了叶大县尊。接下来,两人回顾了一下过去一段日子的艰辛,取得的成就,同时就未来开展了一次深入的交谈。

叶钧耀对夏税问题已经不那么担心了。那些粮长如果说此前只是用个七八分的劲,现在恨不得用十分。毕竟,一旦真的轮到歙县飞派白粮,那时候,最倒霉的还是他们这些负责收解的粮长!白粮可不比其他赋税,可以想办法拖欠,那是一粒米都不能少的!

所以,叶钧耀有些踌躇地说道:“既然这一次的夏税应该能收齐,若是我坚持各里收各里,破坏了祖制,会不会反而引来乡宦的反弹?此事不如就算了?”

“县尊,夏税完了,还有秋粮。”眼下这种情形下,汪孚林不得不对叶钧耀泼一盆凉水,“这一次六县纷争,是用飞派白粮的危机给强行压下去的,根本就算不上真正解决。如汪尚宁这样煽动底下拖延夏税的乡宦,也许会暂时偃旗息鼓,甚至于被乡里抱怨,可等到这一轮过后,如果没有新的手段,那么反弹恐怕会比之前更加严重。说到底,县尊至少还要继续在歙县干一两年!”

叶钧耀登时噎住了。良久,他才悻悻说道:“你说得也有道理,容本县再想想。唉,真是不当官不知当官不易,从前只说书到用时方恨少,这治理地方的经验,怎么也不见有先贤好好写一本书来让后辈们好好学一学?历朝历代,就数本朝俸禄最少。要当个清官还得往里头贴钱,本县上任以来,这贴进去的银子少说也有上百两,换成个出身贫寒的县令,岂不是要去喝西北风?再加上和这些乡宦吏役打交道,本县的头发都不知道白了多少。”

叶大县尊突然换成这种幽怨的妾妇口气,汪孚林却没觉得好笑,只觉得这年头当官简直是苦逼到了极点。可他一个十四岁的小秀才,要找话去安慰一个科场突围的一县之主,实在是有些困难,他绞尽脑汁想了想,最终方才开口说道:“不管怎么说,只要县尊做到了正风气,平赋役,光是这两点的政绩,就已经足以在名宦祠中占据一席之地。日后县尊入朝前途无量,想想如今的披荆斩棘,说不定也会觉得这是一段难得的经历。”

“孚林,你这话真是说到我心坎里去了!”

叶钧耀本来就是那种情绪化的人,这会儿听到汪孚林描绘的前景,他不禁眉开眼笑。两人说话间,外间报说县学教谕冯师爷来了,汪孚林看了一眼叶钧耀,少不得亲自出去相迎。果然,清癯的冯师爷满面春光,兴高采烈地跟他进来后,就笑着拿出一沓东西,举重若轻放在了县太爷的案头。

“县尊,这是杜骗新书第一卷,我殚精竭虑方才写完了,还请县尊斧正。”

这套书关系到自己上任以来最大的一桩政绩,叶钧耀若不是自己太忙,再加上一县之主写这个不算太合宜,最大的功臣汪孚林年纪太小不能服众,也不会把偌大一桩名声送给冯师爷。所以,他立刻接了在手,兴致勃勃地开始一张张看书稿。

而冯师爷则趁机对汪孚林说道:“孚林,南明先生此次起复郧阳巡抚,实在是众望所归,我本待亲自去道贺,可之前埋头写书,再加上学宫之中千头万绪,一直都没抽出空来……”

话才开了个头,汪孚林就猜到了结尾,冯师爷不外乎是希望他能够带其去一趟松明山,见上汪道昆一面套套近乎,当然最重要的是,想当初他可答应过冯师爷,请汪道昆为这《杜骗新书》写个序!他两日之间来回一趟松明山,眼下实在不高兴大热天里再奔波一趟。但不管怎么说,他还只是一个隶属于歙县学宫的小秀才,冯师爷那是直管上司,他以后有求于人的地方还多的是——比如岁考——所以最终还是答应了下来。

趁着汪道昆还没走,他得狐假虎威把自己的根基全都打牢了再说,接下来收拾烂摊子的时候,心气也能平一点。

冯师爷对汪孚林的态度自是高兴得很,接下来,他就把全副精神都放在了看书的叶钧耀身上。毕竟,他虽说已经是日以继夜,这才完成了这洋洋洒洒数千言的杜骗新书第一卷,可都是听人讲述的案例,又要注重教化,所以具体成果如何还不太有把握。尤其是叶钧耀看书时不出一言,他更是忐忑不安,当突如其来传来啪的拍桌子声时,他差点没吓得魂飞魄散。

“好!”

叶钧耀简直是满意得不能再满意了。《杜骗新书》第一卷就是根据歙县这连环诈骗案改编的,生动详实,而且突出了他这个县令的决断之功,下头吏役的奔走破案之劳,最终还提到了他的大度不争,这简直是一口气往他脸上贴了无数金子!抬头看到汪孚林扶着冯师爷,他压根没想到是被自己吓的,有些纳闷地挑了挑眉,随即才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着汪孚林。

“孚林,这只字不提你的功劳,是不是有些……”

“县尊,这是我特意求冯师爷的。我一个县学生员,已经因此被舒推官指责不务正业了,若要挑明我参与此事的正当性,还要把舍妹被骗的事情揭出来,那岂不是因小失大?再说,县尊亲手题字,把我那两句门联给挂到了紫阳书院门前,这种天大的殊荣已经有了,怎还敢在书中再争什么名?”

嘴里说得大义凛然,汪孚林心里却在想。这要是回头《杜骗新书》被推广开来,无数骗子都知道歙县有个小秀才汪孚林曾经坏了一大堆人的财路,他回头还要不要出徽州府了?

汪孚林替自己解释了此节,又得到了县尊的击节赞赏,冯师爷老脸放光,自然更加高兴。眼见县尊留下书稿,说还要慢慢品鉴,他就知机地不再骚扰,告辞离去。当然,临走前,他没忘了先和汪孚林再次敲定了明天同去松明山见汪道昆。而冯师爷前脚刚走,叶钧耀也想起了这一茬来,当下有些扭扭捏捏地说:“孚林,南明先生不日就要起行前往郧阳,你觉得,本县是不是也该亲自登门道贺一声,权当送行?”

之前叶明月也提过这事,所以此时此刻叶县尊提出来,汪孚林当然不会有任何意外。他几乎是习惯性地往屏风后头瞟了一眼,暗想这会儿那个小丫头会不会又神乎其神地穿窗而过,在这屏风后头猫着。奈何缝隙后头瞧不见衣裙影子,他又不可能绕过去偷窥,因此竟是先走神了片刻才开口。

“说实话,我回乡也没见到南明先生。”点了一下客人太多,汪孚林方才继续说道,“县尊是一县之主,日理万机,去跑松明山这么远的地方,而且还是在夏税的紧急关头,被别人看起来就有巴结之嫌。干脆我明日带冯师爷过去的时候,给县尊捎带一份贺礼就行了。”

早在昨天府衙之中这个消息倏忽间传开之前,叶钧耀就从汪孚林口中得知了这么个消息,一直在纠结该如何操作,这会儿汪孚林揽事上身,他就放心了。他深幸自己和这个小秀才关系密切,不用和冯师爷那样眼巴巴登门求套近乎,当即眉开眼笑地答应,但少不得又补充了一句:“如果我不是亲自去,预备的礼物就有些轻了。这样,你给本县帮个忙,到本县那些珍藏里头再挑一样当礼物。”

汪孚林只知道叶县尊出身宁波府,家中是殷实大户,可具体如何一个殷实,他却还不太了然。等到叶县尊笑眯眯地带着他进了官廨最深处,叫了叶明月过来,在那些珍藏中翻找合适的,叶明月如数家珍地说着那些东西时,他方才意识到,这位叶县尊家里压根就不止是殷实,而是豪富!

因为其中一个小小的匣子里,竟然珍藏着田黄石和鸡血石这些名贵的印章石,还有在徽州府这种歙砚垄断的地方,极其少见的几方端砚精品。虽说叶钧耀当然不会为了恭贺汪道昆高升,就随随便便送出去这么贵重的礼物,可他还是有些暗地咂舌。

敢情菜鸟叶县尊家底这么丰厚!有钱人哪!

第一四三章 大部队杀向松明山

最终,叶明月亲手选中了一方兰花青的青田石,品质上乘,可因为中间还有一条石纹瑕疵,因而价值大减,可作为叶钧耀这个歙县令给汪道昆的礼物之一,却仍然非常合适。见父亲点了头,叶明月便吩咐小北去找了一个雕漆匣子来,将原本准备的一卷宋时雕版书一并放了进去,刚合上匣子递给汪孚林,她就听到外间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下一刻,小北已经一个箭步窜到门前,掀开帘子一瞧,一个胖墩墩的人影拔腿就跑。

“站住!”

叶大县尊见状气不打一处来,怒喝一声后,就只见胖墩儿子猛地停住了,随即磨磨蹭蹭转过身来。在一屋子人的集体注目礼下,叶小胖哭丧着脸挪上前,这才低声说道:“爹,我不是故意偷听。我只是想着,既然要去松明山给南明先生送礼,爹你自己不去,只让汪小相公捎带,是不是太轻慢了一点?我也不小了,可以代替你去。”

这无疑是在场每一个人都没料到的回答。叶钧耀和叶明月之前都觉得叶小胖只是单纯凑热闹;小北是自己听惯了壁角,刚刚只担心是别人不怀好意,发现是叶小胖就已经后悔了;汪孚林知道叶家人都有偷听这坏毛病,早就见怪不怪。现如今,听到这么正经有理有据的回答,叶钧耀不禁极度感谢李师爷。

他这个儿子能够扳回来,实在是太不容易了!

叶明月却更了解自己这个弟弟,见他眼睛滴溜溜直转,与其说是理直气壮去代表父亲,还不如说是想去放个风。于是,她在仔细想了一想之后,目光就落在了小北身上,当下便开口说道:“爹,小弟既然有这意思,就请汪小相公带他去吧。不过,别人也看不住他,让小北换了男装跟着,再添两个随从,如此也不至于太招摇。汪小相公,你觉得怎样?”

我不是给你家看孩子的!

汪孚林哪会瞧不出叶小胖子这点花花肠子,想当初这挂羊皮卖狗肉的本事,还是他在状元楼上行教会这小胖子的。此时此刻,他斜睨了一眼叶小胖,见人眼巴巴瞧着自己,他思来想去,最终还是答应了下来,决定把金宝秋枫也带上给做个伴,让他们在那位大名鼎鼎的南明先生面前混个脸熟。至于那个同样满脸不情愿,最终却不得不闷声答应的俏丫头小北,则直接被他给无视了。

但这样一来,次日一大清早,这一行人数量之庞大,实在是让冯师爷吃了一惊。得知叶县尊不去,叶公子当代表,这位县学教谕不禁对叶县尊大为佩服。这下子,叶小胖一路上大大经历了一番考问,若不是金宝和秋枫给他挡了一小半,小胖子几乎要对自己出来放风透气的选择痛哭流涕。至于汪孚林,他倒是多预备了一抬滑竿,本来打算优待一下男装打扮的小丫头,可小北直接把头一扬,硬梆梆迸出了几个字。

“我可没那么娇气!”

于是,汪孚林瞅了一眼秋枫,以浪费可耻为由,压着这个小家伙坐了上去。

结果,接下来这一程路,自认为没有裹脚,走一点路不在话下的小北真真正正体会到,走路和走长路不一样。她一直记得家破人亡,走南闯北受过的苦,可那都是很久远的事情了,自从进了叶家,叶明月很喜欢她,她也很依恋小姐,很依恋这个新家,接下来这几年里,压根就没吃过大苦头。也许一身艺业不会轻易丢下,时时习练,因为她觉得这是存身立命的基础,可哪里还能和流浪天涯那会儿,大冷天依旧赤脚的时候比?

为了跟上那些轿夫特别快的行进速度,她只能咬牙死命跟上,偏偏今天穿出来的那双鞋子并不合脚,当好容易捱到中途下来休息的时候,她只觉得脚底生疼,浑身大汗淋漓,找了块石头坐下后,她还不敢去脱鞋子,生怕看到自己的脚后,会吓得不敢再继续走路。她只能咬着嘴唇用袖子擦汗,却没有摘下头上戴的六合帽,否则很容易被路人看出端倪。就在这时候,她觉察到有人站在自己面前,抬头一看见是汪孚林,她不禁赌气扭过头去。

“你跟着你家小姐这么久,顶多是府城县城来回走走,什么时候走过这么长的路?赌气不是志气,那些轿夫为了等你,可都把速度都放慢了。”

汪孚林说到这里,见小丫头猛然抬起头来,仿佛是想要确定他是否在胡说八道,直视着他毫不动摇的目光好一会儿,她才有些心虚地又低下了头去,这时候,汪孚林方才把手中一个芭蕉叶做的杯子递了过去,见她犹豫片刻,方才接了,大口大口喝起水来,他就开口问道:“叶小姐为什么非要你跟着?要知道,这来回山路几十里,你女扮男装这么跟一趟,辛苦不说,而且也没必要。不放心的话,多派几个男仆跟着不就行了?”

小北没有抬头,就这么捏着那个芭蕉叶水杯,好半晌才不服气地说道:“少爷小的时候,曾经险些被拐子给抱走,所以老爷夫人也好,小姐也好,都特别小心。再说,家里那些家丁也就是看着身强力壮,真正打起来,还得靠我!”

她说着,突然把袖子拉起少许,亮出了整整齐齐绕在胳膊上的一条牛皮带,上头插满了密密麻麻的寸许长小飞刀,随即又迅疾无伦地放下了袖子。见汪孚林差点没把眼珠子瞪出来,她终于觉得脚下不那么疼了,随即笑着露出了两个小酒窝。

“听说汪小相公你也挺能耐的,只可惜不能和你较量一下!”

我可不和你这动辄扎人满身是洞的飞刀绝技比!

汪孚林心中暗想,嘴里却开口说道:“不过,想来叶小姐也没想到你会逞强,非得一路跟着走,眼下你这一瘸一拐的,万一碰到危机,莫非就这样铁拐李似的上去解围?”

不等小丫头炸毛,汪孚林就指着那边的滑竿说:“所以,我不是怜香惜玉,我只是为了赶时间!一会给我老老实实坐到滑竿上去,别逞强。你一路上勉强自己那样子秋枫都瞧见了,你们身份差不离,半仆半友,一人走一半路,这就差不多了。”

尽管还是有些不情愿,而且一想到铁拐李这个绰号就恨得牙痒痒的,可和一瘸一拐走完接下来这半程路相比,小北不得不选择听从。虽说她一个仆隶打扮的小厮坐滑竿有些奇怪,可秋枫之前也坐了,轿夫们自然都无话。只有冯师爷摸着下巴,脸色有些微妙。

后半程路上,叶小胖子总算躲过了冯师爷层出不穷的问题,在后头和金宝秋枫兴奋地分享一路上所见所闻。他在宁波府也好,在京城也好,在歙县县城也好,全都成天被父亲和姐姐管得严严实实,出门的机会少之又少,眼下那简直是看什么都新奇。可这些新奇也好,兴致也罢,终究被酷暑给冲得一干二净,当抵达松明山的时候,他下了滑竿便有些恹恹的,再发现汪家求见的人络绎不绝,若不是知道今天的任务是自己硬求来的,他都想打退堂鼓。

汪道昆只花费了一小会功夫接见叶小胖和冯师爷,对叶县尊的好意表示感谢,准备了一份回礼让叶小胖回去,对冯师爷送的礼物,以及请求给《杜骗新书》写序的要求,这位南明先生也是一口答应。反倒是在最后本打算要送客时,他想了想,瞥了一眼汪孚林,随即开口对冯师爷说道:“等今年乡试过后,县学应该会多出不少廪生的名额来……”

话还没说完,冯师爷就立刻抢着说道:“汪部院说得极是,我和县尊早已商量过,此次廪生递补,一则以年资论,二则以贡献论。孚林虽年少资浅,但在歙县学宫之中却是有口皆碑的,他补一个廪生,那是理所当然。”

你们别这么武断地决定好不好?如果只是增广生也就算了,如果是廪生,岁考就一定要入一等,否则廪米福利就没了,来年再考不上还得降级!这不是给他施加压力吗?

汪孚林正要大义凛然地让出这个名头,突然就只见汪道昆往自己看了过来,他到了嘴边的话忍不住一下子吞了回去。虽说那目光很和蔼,很亲切,可他总觉得里头藏着某种殷切希望,以至于他那最近在各种压力下已经变得极其坚韧的心脏,竟是多跳了几下。

“孚林,无欲无求是好事,但有些事,你不争,别人也会推你去争。既然如此,还不如主动一点。就比如说,下棋的时候,比起被动应战,主动发起攻势,就能够让对方乱了阵脚。我不在松明山的时候,你有什么计划,尽管大刀阔斧去做。”

尽管这只是当着冯师爷和叶小胖的面,给出一个鲜明的态度,但叶小胖也许会懵懵懂懂,冯师爷却肯定会琢磨,会禀报,所以汪孚林固然哀叹李师爷真是铁口直断,他这圣贤书是读定了,于是只能口中受教答应,心里大为无奈。

而汪道昆提点过汪孚林,对金宝也勉励了两句,不外乎是好好读书,不要辜负你父亲的希望诸如此类云云。而对于秋枫先是在状元楼英雄宴那次顶住诱惑,而后又假装被收买演了一出好戏,他竟也嘉许了几句,让后者兴奋得满脸通红。

等到众人辞出来时,叶小胖已经缓过神来,对于自己成功在一个大人物面前没露怯,他颇为振奋。金宝也正沉浸在见到本族最大高官的兴奋中,同样有些心不在焉。秋枫一想到今天能够得到身份悬殊的南明先生青眼,那激动更是久久不去。唯有汪孚林对于只想当个富翁小地主的愿望破灭,心底有些自怨自艾。

里头如何,和别的随从一块在外头等他们出来的小北当然不知道。当终于看到众人出来时,她一个箭步迎上前,却顾不上最应该留意的叶小胖,而是快步来到汪孚林面前,面色凝重地说:“我们快走吧!我刚刚无聊,就出去门外到村里转了一圈,结果瞧见有些不太对劲的人进了村来,指不定要出事!”

第一四四章 传说中的锦衣卫?

不太对劲的人?还是一群?而且出没在这鸡犬相闻,最是宁静的松明山?

汪孚林脑海中一下子满是问号。话从这个古灵精怪的小北口中说出来,他原本要打个折扣听,可这会儿小丫头那焦急的模样不是假的,他瞅了一眼那边厢正在交流心得的叶小胖三个,还有独自沉浸在将来名扬四海那幻想中的冯师爷,努力让自己镇定了一下后,他就低声对小北问道:“你确定这些人不是那些来道贺的客人带来的随从?还有,怎么个不太对劲法?”

这种时候,汪孚林却还要问这些啰啰嗦嗦的,小北顿时有些小不满,但还是耐着性子说道:“我当初跟着爹爹走南闯北,见过那些不要命的凶人,尤其是那种打得头破血流却依旧奋勇直前的凶人!外头这伙人里头,就有这样几个人,眼神不像寻常随从,绝对是狠角色。”

听到这里,汪孚林这下也有些心里发毛。要说他这几个月里经历的无妄之灾很不少,可真正人身受到严重威胁的,唯有在邵员外家里那一次,至于被人打闷棍那次他压根没记忆。邵家那些家丁固然有些凶恶,相比代表国家暴力机关的壮班差役,这些人还是弱了声气,所以这场危机有惊无险地过去了。此时此刻,他突然转身往里走去,这下子,小北顿时急了,一把拽住了他的袖子。

“你去哪?”

“若是有宵小之辈窥伺,当然要告诉南明先生一声。他曾经在福建抗倭,对于应付这些应该有经验!”

“别去!”

小北顾不上四周围那些打量的目光,死死拽住汪孚林就是不肯放,见他扭头瞪着自己,大有一言不合就舍弃袖子的架势,她只能把心一横,拿出钻窗的本事来,身体犹如泥鳅一般往前一滑,竟是直接抓住了汪孚林的胳膊。发觉他脸一黑,立刻就要挣脱,而且劲头还很大,她只能竭尽全力和他抗衡,随即咬牙切齿地说:“你知不知道那些是什么人?我看到有人佩的是绣春刀!只不过刀鞘用布条包好了,所以等闲人看不清。”

听到绣春刀三个字,汪孚林方才一下子停止了和这小丫头较劲的举动。感谢后世铺天盖地的影视熏陶,绣春刀三个字代表什么,他还是很清楚的。那不是锦衣卫里头有点身份军官的官方标配吗?

“你怎么认得那是锦衣卫的绣春刀?”

小北一下子身体僵了,她很不想回答这个问题的,可这会儿在汪孚林那死死不放松的目光直视下,她终于开了口:“从小我很小的时候,有一次翻墙进一户人家,打算拿点吃的,却没想到已经有人进来了,他偷了很多东西,还想去拿那样一把刀,却没想到惊醒了主人,当场就挨刀送了命。我吓得立刻就逃,后来我才知道,那家人是锦衣卫一个百户……”

她没法说真话,也不可能说真话,哪怕是夫人小姐这样亲近的人,也只知道她那故事中,很少的一部分!

剩下的事情,小北不肯再说,汪孚林也不想多问。无论小丫头从前干过什么,那都是从前,而且人是叶明月的丫头,又不是他的侍婢,他何必去追究这些?只要证明小北说的有理有据,那就够了。于是,他缓缓挣脱了小北的手:“你认准了就好,放心,在这等我出来!”

眼看汪孚林就这么径直往里走去,小北本待要追,最终却还是气馁地停了下来。等她终于摆脱这种情绪,抬起头来举目四顾,却发现冯师爷也好,叶小胖和金宝秋枫也好,还有那些随从,一个个都目光微妙地看着她。直到这一刻,她才意识到自己刚刚和汪孚林拉拉扯扯,脸上一下子绯红。

而看到她那满是红晕的脸,知道她女扮男装的三个小家伙还好,冯师爷刚从叶小胖那问出,小北是叶小姐的心腹丫头,却直接就想歪了,此刻心里充满了八卦的念头。

汪孚林去而复返,却没有直接去找汪道昆。虽说小北信誓旦旦说那是绣春刀,可汪道昆是大忙人,他不可能那么快见到人,所以,他首先去找的就是闲人汪二老爷。当然如今的闲人,现在也并不清闲,他颇费了一点周折,这才见到了汪道贯。当他直截了当说到有随从看到藏着绣春刀的人在松明山村出没,汪道贯一贯闲适的表情立刻无影无踪。他盯着汪孚林看了好一会儿,最终匆匆说道:“你等着,我去见大哥!”

之前汪道昆拨冗接见汪孚林引荐的叶小胖和冯师爷这一组合时,还让一行人在偏厅等候了好一会儿,可这一次,汪道贯去之后不走,汪道昆竟是匆匆亲自跟着过来了。见这架势,原本不太确信的汪孚林登时心里咯噔一下,在汪道昆细致入微的盘问下,他又不是亲眼看见的,立刻有些招架不住。

“既然如此,那就把看到人的随从叫过来,当面问一问岂不是最好?”

汪道贯这话原本是应有之义,可汪孚林一想到小北的身份,不禁犹豫了片刻,随即才低声说道:“看到人的那个是叶小姐的丫头,身上有点武艺,因为叶县尊和叶小姐父女不太放心跟我前来松明山的叶公子,就让她跟着。那丫头儿时曾经走南闯北,声称以前看到过绣春刀。”

汪道昆得知是女子,虽说只是侍婢,但他还是立刻决定不能掉以轻心。由于这一次他的起复,涉及到殷正茂的保举,张居正和高拱的妥协,各种方方面面的角力,即便他也知道如今的锦衣卫远远比不上武宗年间那等声势,可防人之心毕竟不能没有。于是,他以目示意汪道贯,后者便看着汪孚林说道:“这样,叶公子和冯师爷远来是客,汪家再加派一些人,护送他们回去。至于孚林你,这天色还早,你不如多住一晚上,我们在乡间走走。”

这重意思汪孚林当然能听明白,为了防止出乱子,汪家会立刻护送叶小胖和冯师爷他们离开松明山村,但他和小北得留下,然后和汪道贯悄悄在松明山村转悠一下,辨认一下疑似锦衣卫的那些家伙。这样的措置他并没有任何意见,否则,他也不会急急忙忙回转来挑明这件事。

他没意见,小北却满肚子意见!要不是汪家立刻派出一队精锐家丁,护送冯师爷和叶小胖一行人回城,小姐又曾经对她嘱咐过到了汪家别任性,她怎么也不肯撇下叶小胖,单独留在松明山。可看到汪孚林把金宝秋枫硬赶着一块回城,自己则留了下来,她才稍稍气平,可心里还是有些七上八下。

锦衣卫全都是些穷凶极恶的人,她曾经亲眼见过,亲身经历过他们的横暴,如果可能,她绝对不想和什么锦衣卫打交道!

把叶小胖等人送走之后,汪道贯一马当先,小北居中,汪孚林落在最后,这三个人的组合从汪家后门走出来时,显得尤其古怪。但只有当尾巴的汪孚林知道,自己这是为了防止这小丫头一个反悔跑得没影了——虽说他没有多大自信能够截住这么个动若脱兔的小丫头。好在尽管一路上小北始终一声不吭,眼睛却常常左顾右盼。当他们绕到前门时,小北突然浑身猛地一僵,脚底一下子停住了,而汪孚林一个不察,险些和她直接撞在了一块。

“就在那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