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秀才那张脸已经阴沉得简直能够滴水了,他见汪道蕴和吴氏亦是瞠目结舌,当即阴恻恻地说道:“便是那些长年累月奔波经商的人,要还清七千两债务也不是易事,汪小相公,你为了接父母回去,便如此空口说白话,就不怕被人揭穿毁了名声?”

“这么说霍相公是不信?”汪孚林挑了挑眉,似笑非笑地说道,“那霍相公是否准备跟我去武昌府那边的巡抚衙门,见一见南明先生和汪二老爷求证一下?”

霍秀才之前刚把汪道蕴打得大败亏输丢盔弃甲,正兴头上却被连番泼冷水浇了个透心凉,他简直都快气疯了。此时他本想说好,却感觉到有人在背后拉了一把自己,登时恍然大悟,一时间额头冷汗淋漓。欠钱与否那是松明山汪氏的家务事,自己一个外人揪着不放,还要为此跑去巡抚衙门求证,这是想要干什么?汪道昆可是新任湖广巡抚,只要伸出一根小手指就能把自己摁成齑粉!

马亮也是没办法,这才硬拽住霍秀才,见人总算是闭嘴,他方松了一口气。见周县尊眉头微皱,刘谦闭嘴不言装哑巴,他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便只能没话找话说,打哈哈道:“汪小相公真是好本事,果然青出于蓝而胜于蓝,雏凤清于老凤声……”

这时候,汪道蕴终于从震惊之中回过了神。他完全不认为汪孚林能够还上这笔几乎压垮自己的债务,只能板着脸训道:“双木,此事你是从哪里听来的?长辈的事不用你掺和,莫要胡言乱语,你小小年纪只管好好读书就行了。”

吴氏却忙护着儿子道:“相公,纸包不住火,双木小小年纪却知道为你分忧,你应该高兴才是。”

汪孚林见这夫妻俩字里行间,显然都不相信他能完成那样的伟业,他不禁暗地叹了一口气。眼见霍秀才眼神闪烁,仿佛准备找个机会奋起还击,他便笑吟吟地说道:“爹娘也不信?其实,今天二老爷人已经来了,就在外头车上。昨儿个其实就是我托他来的,本来我生怕爹娘你们不肯回去,于是我托了他帮我来劝一劝,谁知道二老爷不会说话,三言两语竟然要紧事一个字没说,出来见了我才知道懊恼。爹娘若是不信,我请他进来就是。”

眼见汪孚林拱手一揖,竟是就这么去了,汪道蕴和吴氏方才面面相觑,而周县尊以及马亮刘谦却同时心中咯噔一下,第一次意识到如果他们真的错判了昨天汪道贯的来意,那这次就是弄巧成拙了。尤其是亲自把霍秀才给撺掇了来毛遂自荐的马亮,更是暗自叫苦不迭,深悔太过孟浪了。唯有霍秀才本就是个心眼最小的人,对汪孚林的连番作态嗤之以鼻,当看到汪孚林领着一个年不到三十的年轻人进来时,他顿时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而汪道蕴已经被今天这一幕一幕给折腾得整个人都乱了,此时看见汪道贯,他甚至都不知道该说什么。还是吴氏慌忙迎上前去,万福行礼后便赶忙直截了当地问道:“二老爷,双木真的还了你和南明先生七千两?”

汪道贯没好气地看了汪孚林一眼,这才无可奈何地说道:“没错,银子都送到松园了,就连爹那么挑剔的人,对孚林也是赞不绝口,他还承诺年底归还一千两利钱,老爷子起先还不肯,可听到他说权作年礼,方才勉勉强强答应了。现如今徽州一府六县谁人不知谁人不晓松明山汪氏出了个财神爷,那帮休宁粮商本来只是不成气候的坐商,可跟着他组了个米业行会,今年竟然赚了个盆满钵满。”

这是自己的儿子?

汪道蕴已经完全瞠目结舌了,他犹如第一次认识自己儿子似的,盯着汪孚林看个不停,而吴氏则是完全另一种体会。她一把将汪孚林揽进怀里,竟是泪如雨下:“双木,都是爹娘不中用,把你和妹妹们撇在家里,那么多事都要你这小小年纪独自去出头。爹娘这就跟你回去,从今往后,不会再让你操心这些。”说完这话,吴氏便立刻看着汪道蕴道,“相公,双木既然和二老爷一块来了,我们就跟着一块走。我这就去收拾东西,相公陪二老爷说话吧。”

原本丢脸到极点的狼狈而走,却变成了儿子来把自己夫妻俩接走,汪道蕴还不会愚蠢到不知道该如何抉择。见妻子直接把儿子给拉回了房,周县尊等人还在,他平生第一次大大方方地把族弟汪道贯介绍给了他们。一听说汪道贯是汪道昆的嫡亲弟弟,如今正随汪道昆在任上,见过汪道昆一次的周县尊仔细留心对方言行举止,果然觉得和汪道昆有几分酷似。刘谦之前和汪道贯打过一次交道,更是深信不疑,唯有马亮和霍秀才还有几分狐疑。

毕竟,这年头骗子尤其多,骗到朝廷官员头上也不是没有!

可这样的疑问,在周县尊笑容可掬把汪道贯请到了书房,和两个师爷以及霍秀才轮番上阵,一番对谈之后就渐渐打消了许多。汪道贯虽说今科会试落榜,根底却是方先生调教出来的,诗词歌赋更是信手拈来,那份从容不迫的大家风度,让自认为出身粤地大户的周县尊也有几分自叹不如。因此,汪道蕴也终于收获了几道不同从前的目光,连周县尊也嗔他从前不该避而不谈和汪家兄弟是亲戚。

对于这样截然不同的待遇,汪道蕴又是感慨,又是难受。从前背了那样的债,他怎有脸去宣扬家里有什么有力亲戚?不想到头来竟是年纪那么小的儿子让他翻了身!

而前头那偏院的西厢房中,汪孚林端详那简简单单两间屋子,只觉得汪道蕴和吴氏这日子也实在太难过了,因此,眼看着吴氏让龙妈妈和小菊去收拾东西,拉了他到一边说话,他就抢着说道:“娘,二娘和小妹都很好,原本她们硬是要和我一起来接你们回去,被我好容易劝住了。如今松明山那边的老宅正在翻修,等你们回去之后,就能住上宽敞的新居了。”

吴氏原本对汪道贯说的话还有些将信将疑,听到连家里的房子都在翻修,她终于意识到自己不在家的这一年多,儿子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她又是欢喜又是痛惜地看着小小的儿子,这才按着他的肩膀说:“双木,你之前写信从来报喜不报忧,娘到汉口来这一年多,家里都出了什么事,你给我一桩一桩说清楚,娘想知道。”

“这就说来话长了。娘,都是过去的事了,算了吧?”汪孚林虽说很爱在仇人外人面前夸耀战绩,可是在名义上的母亲面前,他觉得这么干有点羞耻,于是就想糊弄过去,可他才想别过脑袋敷衍,却不想吴氏直接捧了他的脸,让他不得不正视她的目光。在她那不容置疑的瞪视下,他才无可奈何地运用春秋笔法,把这一年多来的那些事给简略介绍了一下。

即便如此,吴氏听到他险些丢了功名,汪道蕴险些被派粮长,接下来又是连番大事,不由得目弛神摇。

不过转瞬之间,从前那个只会读书的书呆儿子长大了,竟能够扛起家里重担了!

汪孚林知道周县尊那边有汪道贯,用不着自己去继续逞能,而吴氏久别重逢,拉着他不放,他也就只好陪着这位娘亲说家常话。然而,渐渐他就有些招架不住了。他只有最近这一年多来的记忆,并没有从前那些共同的回忆,因此,当吴氏渐渐把话题延伸开去之后,他就不知道应该如何接话茬了。他甚至想要找借口逃避躲开,可吴氏紧紧拽住他的手,絮絮叨叨充满了怀念和自责,他只好坐着不动,静静听着那些他完全不记得的儿时趣事。

最初他还只是勉强为之,可渐渐的就有了一点点认同感。原来那个他认为纯粹是书呆子,甚至都不知道关心两个妹妹的家伙,只是单纯的笨拙而已。

“娘,过去的都过去了。”最后,汪孚林主动握了握母亲的手,然而毕竟这是第一次,他有些僵硬。随即,他便顺势站起身来,“总之,我在汉口镇上的客栈定好了房间,一会儿我们就过去住,明日一早再去巡抚衙门拜见南明先生。”

吴氏脸上满是欣慰,想着丈夫的面子,最终还是没有开口说出汪道蕴在汉阳县衙这段日子的窘境。而汪孚林看到龙妈妈和小菊收拾东西,特意又吩咐道:“四季衣服挑那些完好的就行了,回家之后总还要多做几身。没用的东西就不用带了,省得耽误时间,傍晚之前收拾好,这样也省得在此多耽搁一天,寄人篱下看人脸色。”

汪孚林说这话的时候,正好汪道蕴和汪道贯来到门口,过来送的恰是刘谦,三人一时面色各异。汪道贯便笑着对汪道蕴说:“听,孚林给你打抱不平呢。回乡之后,你就顺顺心心过两天老封翁的日子,好好享清福,不用再操心这个操心那个。蕴哥,你可是真运气,儿子是秀才,那个白捡来的孙子都已经成了童生,说不定来年父子俩一块去考乡试,又是一段佳话!”

刘谦已经完全听傻了。汪孚林那才多少岁,怎么可能白捡儿子,还考上了童生?莫不是汪道贯真是骗子,信口糊弄他们?

第三四七章 你怎么戾气这么重?

这一天的事情发生得突然,再加上刘谦回去之后对周县尊嘀咕了一阵子,因此,刘谦和马亮,连带始终就心中不痛快的霍秀才,全都自告奋勇护送汪家一行人前往汉口镇。等来到新安街上那座数一数二的客栈安置,霍秀才就立刻找了个机会溜出来对掌柜打探。奈何汪孚林才刚到这里两日,掌柜也好,伙计也好,对于他的来历身份全都不甚了然。而汪道贯更是转瞬就没影了,他瞅机会对马亮和刘谦一说,这两位师爷也不由得感到事有蹊跷。

要知道汪道蕴这次辞归,周县尊还送了二十两程仪,私底下又悄悄交给了他们八十两,嘱咐如果确定了汪道蕴的身份,就再厚赠一番,莫非之前那个自称汪道贯的年轻人前后两天出现,本来就是为了和汪道蕴一搭一档,骗钱回乡?如果是那样,明天他们就跟去巡抚衙门,倒要看看这些家伙怎么过关!

这座新安街上有名的大客栈器具陈设考究,房屋整洁,被褥用具也都浆洗得干干净净,比吴氏之前赶路到汉口镇上时所住宿的那些旅舍何止高一两个档次。所以,夫妻俩离开汉阳县衙的这第一夜,全都睡了个踏踏实实的好觉。就连跟着这一对夫妻的龙妈妈和小菊,也都觉得这一切好似做梦一般。

之前吴氏从徽州带来的家人里头,两个本就是雇来的男仆受不了清苦,到了汉口镇没两个月就自请求去,剩下她们两个,之前在汉阳县衙时一直都和主人主母挤在小小的西厢房里,那日子别提多艰难了。

汪孚林总算办成了这一桩最大的事情,同样如释重负。这一晚上亦是沾枕头就睡,一夜无梦。次日一大清早,他起床洗漱过后,正要去父母房中问候,却不想刘谦三人却齐齐找了来。一打照面,为首的刘谦便满脸堆笑地开口说道:“汪小相公,今日可要去巡抚衙门拜见汪部院?县尊碍于朝廷律令,不得轻离汉阳县,所以特意遣我们三个随行,希望能见上汪部院一面。毕竟,不能留下汪师爷,县尊也颇为遗憾。”

“哦,当然可以。”哪怕吴氏不说,可汪孚林第一次打听之后,又在县衙里买通了人,这两个师爷怎么对待老爹的他心里有数,更何况龙妈妈和小菊对他这个少主人那是恨不得倒豆子似的,什么都说得清清楚楚,所以,他嘴角挑动,笑了笑说,“周县尊当然遗憾了。他为了留下我爹,特意请了霍相公来和我爹打擂台赌斗,看他输了再把他留下,既长了自己礼贤下士的厚道名声,又彰显了自己用人不问出处的明智,实在是一石二鸟,不,是一举两得啊。”

这么隐秘的内情,他怎会知道的!

马亮和刘谦遽然色变,而霍秀才却一直把汪孚林当骗子看,这会儿登时眉头倒竖:“小子,别卖弄口舌,到了巡抚衙门看你还能这样得意否!”

“霍相公说得对,我也等南明先生为我爹主持一个公道。”汪孚林脸上笑意更深了,却是抬手说道,“所以各位请回,有话回头到了巡抚衙门再说。”

汪孚林话音刚落,众人就只见两个身材健硕的随从上了前来,与其说是请,还不如说是把他们三人驱赶了出来。等到了院子外头,气不打一处来的霍秀才顿时恶狠狠地说道:“这个混账小子,不过是为了骗县尊的程仪,竟敢摆这样的臭架子,果然是有其父必有其子!他爹那等迂腐无能的人,能生出什么好的来,我看他十有八九是骗子!就算他真和汪部院有亲,我也定要当着汪部院的面,教训一下这个狂妄小子!”

马亮和刘谦听到霍秀才这么说,也只能在心底暗自给自己打气。这年头骗子横行,自诩为和官府某某有亲,继而招摇撞骗的案子一抓一大把,只希望他们这次也撞上了如此骗子,否则恐怕就真的有大麻烦了。不止他们,就连周县尊也要受牵连。于是,接下来一顿早饭,三人吃得全都没滋没味。

而汪道蕴和吴氏这一顿早饭吃得也同样不算愉快。昨夜听妻子说了松明山老宅正在翻修,汪道蕴对于儿子越过自己拿主意,着实有些不大痛快,可今早才敲打了两句,他就被吴氏给埋怨了,一时哑口无言说不出话来。再加上今天要去见汪道昆,一想到自己这笔账拖了好几年,到现在还是儿子出面去还的,他更是觉得有些没脸去,奈何答应都答应了,须臾汪道贯又亲自过来接人,他也只好硬着头皮上了马车。

抵达武昌府巡抚衙门门口时,已经到了午时,这里依旧门前车轿云集,当人们看到马车上第一个下来的青年时,立时起了一阵骚动,那些本来等在车轿之中的人纷纷忙不迭地出来,竟是将人团团围在了当中,一个个全都是满脸笑容,自报家门。

“汪二老爷,我是歙县岩镇的方天云,我的侄儿曾经在汪部院的丰干社里头……”

“仲淹先生,我是许村许志宝,从前许老太公的百岁寿辰,咱们还喝过酒……”

“汪兄,我和令舅西溪南吴老爷一同做过生意……”

跟在后头的刘谦等人眼见得那个自称汪道昆之弟汪道贯的年轻人被人围在当中,赫然要被无数唾沫星子给淹没了,这时候倘若还要安慰自己说对方是骗子,那无疑太自欺欺人了。马亮和刘谦本能地和霍秀才离开了一段距离,心中无不紧急思量着补救的办法。而霍秀才则是目瞪口呆,一面拼命安慰自己说这些人都是骗子请来的托,一面暗自发狠下决心,打算在汪道昆面前显露一下自己富贵不能屈的意志。

巡抚怎么了,巡抚也要讲道理!

汪道贯好容易才把这些太过热情的家伙给敷衍过去,随即便立刻快步来到大门。他本来是想走后门的,可汪孚林死活对他说,汪道蕴自尊心强,如果让其走后门,这位老爹指不定怎么胡思乱想,于是他也只好勉为其难,走一下这一道自己平日进出最讨厌走的大门。而此刻随他一同进去的其他人,自然也全都领受了好一番注目礼。尤其是之前来过一次被人请进去的汪孚林,更是被人看了又看,议论了又议论。

相比名正言顺的布政司、按察司和都指挥使司这三司,巡抚和总督作为后来设立的机构,统辖权不足,连衙门都是名不正言不顺,甚至属官属吏也一个没有,说到底就是个光杆司令。所以每每上任,第一件事就是延请幕僚,否则什么事都别想做,就如同胡宗宪当年总督浙直,麾下幕僚几十人一样。

而巡抚衙门以及出巡时停留的各地察院,虽说是后造的,却也颇为齐整。汪孚林来过一次,再说官府他进得多了,对此不以为意,其他人就各自感受不同了。毕竟,汪道昆此来,带了二十名他当初在福建巡抚抗倭任上简拔训练出来的亲兵!

那一个个和寻常差役精气神完全不同,如同标杆一般扎在那儿的亲兵存在感十足,牢牢吸引住了刘谦和马亮的目光,而霍秀才虽说竭力目不斜视,可眼角余光却常常不由自主落在这些人身上。倒是汪道蕴一味纠结于见到汪道昆该怎么说,此时此刻压根没注意别的,甚至他还需要吴氏提醒,方才不至于被那些门槛或者凸起的砖石绊住。

领路的汪道贯来到最深处,随即上前叩开书房大门,不消一会儿,他就带着一位四十五六的清癯中年人出了门来。彼此一打照面,汪道蕴就只觉得脸上一下子发烫了起来,慌忙快步上前长揖到地:“昆哥,我给你赔罪来了。”

以汪道蕴的脾气,能够说出这句话来,汪道昆不禁哑然失笑。他连忙双手把人搀扶了起来,见汪道蕴涨红了脸讷讷难言,而吴氏也上前行礼,他就含笑点头道:“仲淹,你先带蕴弟和弟妹去见仲嘉,他也好久没见他们了。”

汪道贯知道接下来还有一场好戏,虽说不得不答应,却拿没好气的目光瞥了汪孚林一眼。果然,这边厢他们三人一走,汪孚林便立刻上前像模像样一礼,而后用告状的语气转身指着刘谦马亮和霍秀才说道:“伯父,我爹被人给欺负了,这些家伙之前还口口声声说我和叔父是骗子!”

面对这种完全让人接不上的节奏,刘谦三人齐齐傻在了当场。而汪孚林得理不饶人,用连珠炮似的口气,把马亮如何去联络霍秀才,霍秀才如何激汪道蕴赌斗,刘谦马亮两人又如何一搭一档挤兑自己的父亲留下当闲人等等一一说了,那种仿若亲见一般的口气,让原本就已经弱了七分气势的三人竟不知道如何置辩。霍秀才也完全忘了之前下的决心,好半晌才挤出一句话来:“汪小相公,你凭什么如此血口喷人,证据呢?”

“霍相公要证据?呵呵,其实昨天我听说家父遭你算计后,便找到了你身边一个仆人,据他所言,这种行当你不是干过一两次了。先收人钱财,然后落人脸面,毁人前程,至于关说人命,纳逃妻为妾,强买民田,这林林总总的劣迹,本来是民不举则官不究,也没人奈何得了你,但谁让你非得犯我?”

汪孚林眯起了眼睛,脸上的笑容仿佛人畜无害,但口气就绝非如此了:“父亲受辱,我这个当儿子的怎能坐视?我已经把人证物证全都送去湖广提学大宗师那儿了,你自己好自为之吧!”

眼见得霍秀才吓得直接瘫坐在地,刘谦和马亮只觉得整个人都在哆嗦。这汪孚林什么人哪,做事如此不留余地?

“孚林!”汪道昆心里又好气又好笑,可表面上还只得痛心疾首地教训道,“你小小年纪,怎的戾气这么重?你在徽州不是被人称作带挈人致富的财神,就是被人叫做破家灭门的灾星,你莫非认为这两个绰号很好听?”

第三四八章 汪道昆的支持

南明先生您老好样的,这戏演得太棒了!

汪孚林恨不得给汪道昆颁发一个最佳演技奖。剧本固然有,可汪道昆地位权威摆在这里,他不可能像对叶大炮以及鄞县那位陈县尊那样,甚至不能像对凃渊以及吴大韶那样,肆无忌惮地支使人家到底怎么做,因此完全得看汪道昆自己想怎么自由发挥。所以,听到汪道昆用这种方式揭自己的老底,他心底乐开了花,可表面上却老老实实低下头说:“伯父教训的是。”

尽管看到汪孚林一下子老实了,可听到汪道昆都评价汪孚林为破家灭门的灾星,再想到汪孚林刚刚信誓旦旦说送去提学大宗师那儿的证据,霍秀才终于支持不住,竟是一头栽倒在地昏了过去。而这时候,刘谦和马亮彼此对视一眼,终于慌忙上前,向汪道昆长跪于地。

“汪部院,汪小相公实在是误会了,我只是和霍相公有些交情,听说他想谋馆,而县尊二子顽劣,汪师爷之前一个人力不从心,所以我才去对他说了一声,谁知道霍相公竟是这般狂妄自大,挑衅之外还要再加上赌斗条件,我也是第一次知道,他竟然这样劣迹斑斑,只恨识人不明。”马亮说得情真意切,竟也顾不上年龄差别,就这么跪着对汪孚林拱了拱手说,“汪小相公,我愿意向令尊赔不是,都是我瞎了眼!”

马亮都能这样睁着眼睛说瞎话,都能这样不顾脸面,刘谦哪还有什么顾忌。他一面庆幸自己没去和霍秀才这个自以为是的人渣接洽,一面恭恭敬敬地说:“汪部院,学生和汪师爷共事虽只一年多,可也知道他为人敦厚,不想昨日竟然被霍相公如此暗算,这才请了县尊一力挽留汪师爷,绝对不是汪小相公之前误认的那一重算计。不但如此,县尊听说汪师爷这些年在汉口镇没有什么积蓄,还特意命我又带了程仪八十两,让我暗地里送给汪师爷。”

汪孚林侍立在汪道昆旁边,听这两位贼精贼精的师爷你一言我一语,须臾就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他便故意低声嘀咕道:“还不是认为我们是骗子,于是先送二十两,等见了伯父后再送八十两,这样就不至于被人骗了钱财?以为别人都是傻瓜不成?”

“孚林!”汪道昆见跪着的那两个师爷脸上汗水淋漓,显然是被汪孚林挤兑的,他只能再次板着脸喝道,“够了,周县令收容你父亲一年多,也算有点宾主之谊,你难道日后汉阳府就不来了?给他留点脸面!”

话虽这么说,汪道昆也不会一味白脸唱到底,见两个师爷一脸的如释重负,他就淡淡说道:“蕴弟为人古板迂腐了一点,我也知道他恐怕不讨人喜欢。只不过,若是不待见他这个人,合则来,不合则去,礼送回乡也好,又或者当面挑明也好,总好过玩弄某些不上台面的手段!你们回去告诉周知县,看在他这一年多对蕴弟的照应,某些事便一笔勾销,孚林,你也是,这个劣迹斑斑的秀才也就罢了,其他人你就不要一挖到底了!”

见汪孚林有些不情愿地答应,马亮和刘谦全都有一种错觉,那就是汪道昆教训他们的时候,态度固然淡然,可说的话却一点都不客气,反而在敲打汪孚林时,那话里并不完全是长辈对晚辈的训诫,而是还有一种说不出的纵容。他们都是秀才出身,深知在某些大家族里,晚辈固然有可能受宠,但在大事上头却几乎没有任何发言权,长辈说什么你就得听着,尤其是汪道昆这样已经当到一方巡抚的高官。一时间,两人对汪孚林的评价又提升了一个层次。

这小少年以后最好少惹……不对,是绝对不能惹!

“去吧,顺便把这个劣迹斑斑的秀才带走。”汪道昆也懒得把宝贵的时间浪费在两个不相干的人身上,如此吩咐了一句,继而就转身进了书房。

而汪孚林等到汪道昆离开,这才看着战战兢兢起身的马亮和刘谦,突然似笑非笑地说道:“你们之前既然这么担心我们是骗子,我不妨推荐一本好书。想当初歙县一位有名的富商私通一伙骗子,在一府六县大肆行骗,最后犯到了我头上,我冒险带人抄了他的老巢,他人死了,争产的官司打得如火如荼,一堆亲戚死的死伤的伤。事后,歙县学宫教谕冯师爷以此为题写了一本杜骗新书,你们可以看看。今天的事就这么算了,代我向周县尊赔个礼。”

见汪孚林微微点头,就这么进了汪道昆的书房,马亮和刘谦不禁面面相觑。汪孚林前头半截话,分明是补充说明汪道昆评价其破家灭门的灾星缘何而起,至于后半截话,事情到此为止固然能让人松一口气,可人家还要向周县尊赔礼……赔什么礼?

两个平日精明过头的师爷恼火地架着霍秀才离开巡抚衙门之后,那是想破头都没想明白。而汪道昆在书房里听得清清楚楚,等人一走就笑骂道:“你呀,得理不饶人,你刚刚说的赔礼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意思啊。”汪孚林无辜地眨了眨眼睛,见汪道昆满脸不信,他就嬉皮笑脸地说,“伯父若是不信,回头我再去拜访一下周县尊,亲自谢他照应我爹这一年多,然后就惊吓了他两个师爷的事赔个礼,这总行了吧?”

“罢了。”汪道昆知道汪孚林不是第一次和官府中人打交道,其中的度自然会掌握,他在意的是汪道贯之前回来时和他提及的另一件事,示意汪孚林坐下之后,就直截了当地问道,“你之前对仲淹说到的票号,究竟是怎么回事?”

汪道昆出身商贾之家,一直鼓吹农商并重,虽然还不至于触及太祖朱元璋以农为本的祖制,但对于商贾的看法自然和很多官员不同。再加上汪道昆又是松明山汪氏的领军人物,汪孚林自然不会卖关子。

“伯父,我之前去杭州做过一次生意,而后又去了宁波和新昌,我一直觉得,如今徽商富甲东南,商人东奔西走,虽说不少巨商会在多地开金银铺,可以把银子兑成银票,从而方便银钱往来,但大多数人都用不上这样方便的汇兑业务。而民间百姓有钱只知道攒起来,而即便是不少商人,赚了钱后,不是买房置地,就是把钱直接挖地窖埋了。”

“所以,我之前在义店推出过米券,因为每次都能及时兑付本金和利钱,发行这一年多来,次次都销售一空。民间那些捏着小钱的寻常人家,由此而有了个存钱生利息的地方。我就在想,何妨在唐时飞钱的基础上,进一步做一些改良?”

汪孚林足足花了两刻钟时间,详细阐述了自己对异地汇兑以及存取款业务的种种构想:“我的想法是,在徽州、杭州、汉口、苏州、扬州这几个徽商云集的地方,开设票号,无论客户在哪里存入银子,全都可以交付一定的手续费,然后在异地支取。如此商人只要拿着汇票就可以轻装上路,不用担心路上盗匪,而一旦遗失,可以动用各种严密的挂失措施,支付相应的手续费后,支取这笔钱。而与此同时,对寻常小民,则是以每年一成的利息,吸引他们存钱,如此既可以弥补各地票号的银本,又可以吸纳民间游资,投入到各种拆借以及有利可图的行业中去……”

唐时有飞钱,宋时有交子,明初则用宝钞。除却飞钱是因为存多少才能取多少,因此一直使用情况还不错,可交子和宝钞到后来全都一文不值。所以,汪孚林根本不会考虑发行纸币这种和政府抢职权的勾当,就连票号的范围,也暂时只定在徽商云集的这几个地区。见汪道昆正在全神贯注地思考,他就继续说道:“而一旦开设这些票号,各地的银本也极可能会发生波动,有时候会发生大额银两的转运,这也是我请吕公子出马,同时开镖局的缘由。”

票号和镖局这两种事物,恰是相辅相成的。当然,清朝末期镖局之所以会那样盛行,最重要的是,他们完全接过了本来应该官兵干的活,那就是押解税银入京!当然,现在的镖局是绝对不可能做到这种事的,一切都还刚起步。

汪道昆足足沉吟了好一会儿,他这才开口说道:“你说得可行,我个人支持你的这个想法,仲淹之前虽说只听了个大概,但他很赞成,仲嘉也是。但兹事体大,你不妨同斗山街许老太爷,以及黄家坞程兄商量商量。”

听到汪道昆如此表态,汪孚林顿时喜出望外。后世人常常都说山西票号如何如何,那是因为清代中期盐业改革之后,徽商到清末早已走入了没落,远不如掌握了口外毛皮药材甚至人参贸易这条路子的晋商,现如今不赶紧在隆万之交商业异常发达的时候把票号做起来,更待何时?

他刚要开口说话,却不想汪道昆却又看着他,意味深长地说:“但我虽说是松明山汪氏官做到最大的,可商面上的事,却不由我做主,扬州那边总揽盐业的那位,是我叔父辈,你叔祖辈的一位长者,你得说服他,如果他不愿答应,你就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推人取而代之。我的祖父,也就是你曾祖父的兄长,当年曾经被公推为两淮盐业盐夹(加个竹字头)祭酒,也就是代表盐商和盐运司谈判的人,现如今汪氏却远不如许家程家,甚至眼看要被其他各家追上了。你若想主导开设票号,那么,你得把自己的名声在扬州打响才行。”

第三四九章 婚约这回事

汪道蕴离乡数年未曾回去,再加上心怀愧疚,自尊心又太强,几乎和徽人都不往来,因此如今先后见过汪道贯和汪道昆之后,再见到汪道会,他仍然有几分不自然。而相比脾气乖张,有时候很好相处,有时候却狂狷不理人的汪道贯,汪道会无疑是更会来事的人,三言两语就把汪道蕴那一身刺给捋得服服帖帖。提心吊胆的吴氏松了一口大气,陪坐一边,听汪道贯和汪道会两人笑言汪孚林这一年多的丰功伟绩,即便她听过一次,也有一种不敢置信的感觉。

儿子说得太简略了,没想到竟然这样惊心动魄!

心里更不是滋味的,则是汪道蕴。他之前病了之后特意叫来妻子,留着儿子在老家,本来是想不耽误其进学,可没曾想却让其卷进了那样一个巨大的漩涡。而汪道会并未隐瞒之前汪孚林只是因为汪道昆的关系遭了池鱼之殃,他心中不禁有几分怨气,忍了又忍,最后才低声说道:“若不是双木一下子开窍了,岂不是要被汪尚宁那老家伙给算计死?”

“如果真是那样,大哥当然不会袖手旁观。事实上,大哥一直让人悄悄留意,只没想到孚林会如此少年老成,有如神助。”汪道会知道汪道蕴的脾气,少不得将他安抚了下来,随即看了汪道贯一眼,见其微微颔首,他便突然词锋一转道,“对了,蕴哥,孚林如今已经年纪不小,听说你从前在他少年时,给他定过一门亲事,后来却又阴差阳错退了婚?既如此,现在也该再寻一门好婚事,如此他才能有个臂助。”

此话一出,吴氏登时心里咯噔一下,慌忙侧头去看丈夫。果然,就只见汪道蕴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最终竟是沉声说道:“当年我给双木定下婚事,实乃因缘巧合,不过一言投契便提婚姻之约。本来以双木家世,无论如何都是配不上那位千金的,然而亲家执意如此,我感他赤诚,这才答应,谁知他退隐林泉两年后突然退婚,我以为他听到风声即将起复,方才毁约,愤而允诺,谁知道……唉,总之,双木的婚事,我另有打算。”

汪道蕴把话说得含含糊糊,汪道贯不禁眉头大皱。他这次回到徽州,当然也顺便打探了汪孚林的事,深知他和歙县令叶钧耀往来甚密,俨然一家人,叶家两位小姐显而易见都与其颇为契合,如果能成倒也是美谈。而如果要在同乡之中联姻,那么斗山街许老太爷的孙女也是不错的选择。可汪道蕴竟这样执拗,他不禁觉得大为棘手,当即开口说道:“都已经退婚了,蕴哥难不成准备覆水重收?”

汪道蕴牙关紧咬,一点都不想提这件事。这时候,还是吴氏开口说道:“两位叔叔不要怪相公,他就是这样一个拗脾气,有什么事就藏在心里。你们对双木这般照应,我就代相公说实话吧。其实相公当初有一回前往杭州的时候,正值浙直总督胡部堂在位的最后那段时日,彼时严嵩已经快倒台了,胡部堂摇摇欲坠,徐阁老便遥控诸生,意图倒胡,相公那时年轻激愤,竟不自量力舌战群儒,幸亏徐文长先生正好也混在其中,语出慑人,他这才得以全身而退。”

这件往事,汪道贯和汪道会全都是第一次听说,此时不禁都对汪道蕴刮目相看。要说从前的汪孚林是书呆子,那还绝对及不上汪道蕴的呆气。当初汪氏在两淮的盐业生意,之所以会由汪道蕴打理过一阵子,便是因为族中有人讨厌其一本正经的做派,故意挤兑了他上,等到他亏空之后便大举发难。若非实在是看不过去,他兄弟也不会出手帮忙填补亏空。这一次闹翻了之后,松明山汪氏有两支族人便移居扬州,不复回乡。

如果照吴氏这么说,难不成汪道蕴给汪孚林定的是……

“胡公一时起意,微服见了相公一面,结果相公不知天高地厚,既赞颂胡公平倭之功,却又大骂他攀附奸相严嵩,同时中饱私囊。”吴氏说到这里,忍不住又斜睨了丈夫一眼。这种事汪道蕴当然不会说,还是后来徐渭跟着胡宗宪来到徽州,她去拜访徐渭妻室的时候打听到的,只可惜胡公一死,徐渭杀了妻子,往事便已成灰烬。

她整理了一下情绪,旋即继续说道,“胡公知道相公也是徽人,又和南明先生有亲,幼女尚小,便激相公答应定下了婚事。那时候胡公还在位,相公不想让人觉得攀附,对外秘而不宣,而胡公也没宣扬。后来胡公罢官之后,还曾经让我带着双木去见过他。而胡公退婚之时正是相公欠下巨债的时候,他心头激愤,大病一场,因此连胡公下狱的事,我那时候都瞒了他,事后他知道了情由,因此还和我大吵一架,就只身到了汉口贩盐。”

这简直是儿戏!不止汪道蕴,就连胡宗宪也是,怪不得定婚退婚全都悄无声息,只因为此事几乎就没外人知道!

汪道会反应极快,当即皱眉道:“可去年徽州曾经给胡公办了五周年忌日的大祭,我们虽因大哥刚上任而无法脱身,只送回去了祭文,可胡公去世之后,继室王夫人以及两个女儿也相继离世,这却是徽州几乎人人都知道的。”

“我也是这么说,可相公偏生不信。”吴氏只觉得有这样一个丈夫实在是让人头疼,见汪道蕴始终不说话,她便劝解道,“相公,双木眼看过年就要十六了,哪怕婚事再拖一两年也不要紧,可你总不能为了虚无缥缈的流言,就认为那位胡二小姐还在世。更何况,婚约早就没了。”

“而且孚林还把那位胡二老爷给整得不轻。”汪道贯闲闲地补充了一句,见汪道蕴本来只赌气不做声,这时候却总算愕然朝自己看了过来,他便三言两语将之前汪孚林怎么和人去绩溪龙川村,又怎么撩拨的胡宗宪次子胡松奇,然后怎么买下的胡家绿野园和西园,替胡松奇清偿欠下县衙的赋税,直到把汪道蕴和吴氏夫妻给说得目瞪口呆,他才一摊手道,“长兄如父,胡松奇现如今就是胡家的家长,就算他妹妹还在,你说会不会嫁给设计了他好几次的孚林?”

自己这儿子真是……

汪道蕴张大的嘴已经完全合不上了,简直不知道该怎么评价那个自己已经几乎要不认得的儿子。这小小年纪也实在太能折腾了吧?话虽这么说,他却仍然强自嘴硬冷哼道:“胡松奇本就活该,护送父亲灵柩回乡,竟会在半路上丢弃灵柩自己逃跑,回乡之后更是积欠赋税这么多,这等人品简直天人共愤,双木做得没错,他身为胡公女婿,就应该好好整治这等胡氏不肖子孙!”

吴氏只觉得又好气又好笑,慌忙也跟着汪道贯汪道会兄弟,一块轮番劝说汪道蕴。奈何汪道蕴就是死硬脾气,不管怎么说都没用。直到外间传来了轻轻的叩门声,有人通传说汪孚林来了,这样的纷乱局面方才暂时告一段落。眼见得汪道贯亲自去开门,吴氏忍不住又是低声埋怨丈夫,可谁知道汪道贯对外间随从打了个眼色之后,一把将汪孚林拽进了屋子,旋即竟是直截了当挑破了这档事。

“孚林,你来得正好,我和仲嘉,还有你娘,刚刚正在和你爹说你的婚事。你爹说当年给你定下了前浙直总督胡公的幼女,可胡公都把婚事退了,如今其二女都已经过世,他却还硬是不死心,事关你这当儿子的终身大事,你自己来劝劝他吧!”

此时此刻,汪孚林只觉得瞠目结舌,瞪着汪道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不会吧,当初老爹那封信说给他定下的婚事早就被人退了,但却不承认,还希望他好好读书天天向上,一定要考好试做大官,然后再把这门亲事结回来,难不成不是因为他的未婚妻家里嫌贫爱富,而是这么见鬼的一回事?可是,这婚约早就毁了,胡家也没女儿了,小北都已经成了叶家的女儿,这都已经乱七八糟了,还提什么婚事啊?

汪道蕴被汪孚林那眼神看得有些恼羞成怒,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八个字才蹦出来,可看到汪道贯和汪道会兄弟全都用某种不以为然的眼神看着他,他顿时有些受挫,许久才闷声说道:“我后来才收到的胡公亲笔信,他当初是得知自己恐怕难以幸免,这才退了婚事,否则恐因联姻之事,本就举步维艰的昆哥会因此遭了池鱼之殃。他是一片善意,我若就此顺理成章不把婚约当成一回事,岂非对不起他?而且,我事后特意派人去向胡家人打听过,胡公幼女根本就没有病死,而是跟着乳娘跑出去了,这些年下落全无。”

见汪道贯和汪道会兄弟全都不太相信,汪道蕴不禁急了:“这是真的,我借口到汉口做生意,还特意跑去杭州打探过,有胡公旧日幕宾亲口告诉我的,倒是当初胡家乳娘曾经带着小姐到过几家人家求助。只可惜我不敢张扬,后来打听不到,只能暂且作罢。但既然昆哥起复,双木也已经大了,怎能当成没有这回事?就算婚约已废,总该找到人,让胡公九泉之下能够瞑目。”

汪孚林已经彻底无语了。见汪道贯和汪道会兄弟全都为之默然,吴氏则是急得脸色通红,他只能干巴巴地笑了一声:“其实,爹说的这件事情,真有点巧,要说胡部堂那位下落不明的千金……我知道在哪儿。”

第三五零章 拖!

屋子里一片寂静。

饶是汪道贯知道汪孚林这一年多来实在有些神奇,可是,汪道蕴一直耿耿于怀的胡家小姐,也就是给儿子订了婚又退了婚,如今已经不算未婚妻的这一位,汪孚林竟然知道人在哪?倒是汪道会和汪孚林关系不深,片刻的惊讶过后,他就若有所思地说:“莫非是你之前两次去杭州,于是凑巧找到了线索?也不对啊,事情过去多年,胡公五周年大祭,她都不曾露面,想来早已经养在别家,怎会轻易露出端倪?”

汪道蕴的反应更直接,他猛地站起身,一个箭步窜到汪孚林跟前,压着儿子的肩膀连声问道:“人可订了亲?她在哪?这些年过得好不好?”

老爹你真是的,这三个问题的顺序是不是颠倒了?

碰上这样极其不靠谱的老爹,汪孚林简直已经有些无力了。他不动声色地肩膀突然一沉,运用何心隐真传的步法,一下子溜出去老远,这才慢吞吞地说道:“她应该还没定亲,不过她现在已经不姓胡了。”不等眉头紧皱的汪道蕴开口说什么,他便立刻补充道,“如今她上头父母双全,还有姐姐弟弟,比跟着胡松奇那个人渣哥哥过日子要舒心得多。总而言之,她现在平安喜乐,爹你不用操心。”

汪道蕴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就只有两个,一便是还清那笔让他颜面扫地的巨债,二便是把儿子那桩婚事给好好挽回,弥补自己多年来的不安。然而,如今第一条儿子轻轻巧巧就做到了,第二条竟然也同样是儿子找到的线索。他只觉得自己的人生简直失败透顶,尤其是汪孚林避重就轻不肯说对方的下落,他更是颓然后退几步,最终心灰意冷地说道:“我想一个人静一静,先失陪一会儿。”

见丈夫竟然径直往外去了,吴氏登时心里咯噔一下,她慌忙站起身,嗔怪地看了儿子一眼,这才匆匆对汪道贯和汪道会说道:“二位叔叔,相公连遭重挫,恐怕承受不起,我先去看看他。双木,你好好陪你二位叔父说话,不要凡事藏着掖着!”

爹跑了,娘追去了,这会儿只剩下自己面对两位叔父四道审视的目光,汪孚林也觉得自己这卖关子卖得有些不太地道。所以,他只思索片刻,便对汪道贯说道:“其实叔父你是见过她的。”

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让汪道贯一下子愣住了。自己见过?自己素有狂狷之名,虽说家里没有婢妾成群,可在外头的应酬却不少,哪怕到徽州那些世交的时候,别人也绝对不会叫女儿出来拜见自己,至于到徽州之外的地方,那就更加不会了,男女终究有别。可是,汪孚林却说,胡宗宪的沧海遗珠他见过,那么,是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在汪道会狐疑的眼神注视下,他差点想破了脑袋,到最后方才陡然之间大惊失色。

“不会这么巧吧?怪不得我那次看她的时候就觉得有些眼熟!”

见汪道贯如此一惊一乍,汪道会顿时更好奇了起来:“到底她如今是哪家收养的,怎会连你都见过?”

“这个……”汪道贯欲言又止,最终恶狠狠瞪了汪孚林一眼,“这么说你是早就知道了,居然从来不说。我先去见大哥,这种事不是玩笑。你自己对仲嘉好好解释,回头我和大哥见了你爹之后再收拾你。”

汪道贯大步闪人,汪道会看到汪孚林那目瞪口呆的模样,忍不住笑了起来。他本来就是性子随和亲切的人,丰干社的那些士子们最喜欢和他打交道,故而此时他起身来到汪孚林跟前,笑着安慰道:“仲淹也是一时被你这突如其来的重磅消息给砸得有点懵,毕竟之前一直都靠你在徽州独立支撑,这种事又不好在信里说的,如今因为你爹的事而揭破,倒也有情可原。只不过,仲淹都知道了,你也该对我这个叔父交一下底吧?”

当汪道昆从汪道贯那儿听说了此事赶过来,吴氏也已经好说歹说把汪道蕴给劝服了回来,至于汪道会,他从汪孚林那儿听到的反而是比较详尽的完整版。来龙去脉都知道得清清楚楚,其中包括小北见过何心隐以及吕光午,而柯先生和方先生也都知道她的身份。所以,眼见汪道昆脸色不好地跟着汪道贯进屋,吴氏则是搀扶着汪道蕴进来,他就对汪孚林笑道:“孚林,你先回汉口镇上收拾准备一下,总得让你爹娘尽快回徽州,剩下的我对他们说。”

汪孚林之所以选择对汪道会坦白,那正是让汪道会去充当一下讲述者的角色,因此这会儿他巴不得赶紧闪人。于是,他赶紧匆匆一揖,立刻脚底抹油溜之大吉。可才一出门,想到自己的婚事恐怕要成为这些长辈砧板上的鱼肉,他又觉得不大痛快。他想了想,最终叫来一个汪道昆的小厮,到汪道昆书房里借了纸笔随手写了张便笺,找了个信封粘好了,这才交给了那小厮。

“等过上两刻钟,你再敲门帮我送进去,就说是我的吩咐。”

汪孚林这一走,汪道会方才开始原原本本地解说去年围绕胡宗宪五周年忌日的那一系列事端,说到事后小北正式进了叶家门,拜了父母,而汪孚林还亲自见证送了礼,他又少不得瞅了一眼汪道蕴。果然,他就只见汪道蕴那张脸和黑煤灰似的,要多黑有多黑。

“不管怎样,此事都不能怪孚林,谁让蕴哥早不曾对他挑明?不过正如孚林所说,这样的安排确实远胜过让胡松奇认回妹妹,叶县尊这人据我所知,上进心强,而且对百姓也颇为体恤,又对孚林爱护备至,本来我就曾经对大哥说过,孚林出入叶家如入自家,又和叶家二位小姐如此熟稔,若能成为叶县尊的女婿,那也是一段佳话。”汪道贯看汪孚林一直很顺眼,人不在,他也就不再装黑脸了,“就要看蕴哥你怎么想了。”

然而,就在这时候,门外传来了轻轻的叩门声,继而就有声音传来:“老爷,小官人临走时留了一封信。”

“这小子又搞什么鬼?”汪道贯笑骂了一句,亲自打开门接了信。等把信送到汪道昆面前,眼看其把封口撕开,拿出那一张便笺一扫,他就凑过去也看了一眼,随即就愣住了。片刻之后,他忍不住摩挲着下巴,笑容可掬地说,“孚林这性子,还真是套不得辔头的野马。他在信上说,婚约既然已经废了,那就不要再和人家提,毕竟那是叶家女不是胡家女。男子汉大丈夫,事业未立,何以家为?”

“这个小子!”汪道蕴有些气急败坏地骂了一句,可下一刻就看见妻子用不赞同的目光看着自己。他常年在外,知道亏欠妻子不少,更何况这一年多来妻子跟着自己吃了不少苦,儿女更是完全顾不上,此刻不由得有些心虚地避开了妻子的眼神,却仍是不自然地说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既然他知道人家的下落,本就应该促成此事,哪有他这样的……”

汪道蕴那絮絮叨叨的牢骚,汪道昆全然不在意。汪道贯在意的是那封信的前头,而他留心的是后头。汪孚林竟然在信上说,叶钧耀如今乃是歙县令,政绩斐然,如果在任上将女儿许给当地大族,恐怕会引来非议,有碍于前途,故而此事暂且不必再提。而叶钧耀此前各里收各里的赋税新政经由府、道直接报到了应天巡抚那儿,说不定任满就能蹿升上去,这种节骨眼上最好不好节外生枝。思量许久,汪道昆不禁笑了起来。

这要是不把人家当岳父看,用得着如此?

汪孚林匆匆赶回汉口镇,接下来便是联络船只,预备照旧从新安码头走水路回乡。等忙完这些,他算算时间,那四位长辈应该已经看到了自己的信,心里不禁大大松了一口气。父亲定下的那什么婚事竟然会连到小北身上,说实话他做梦都没想到,尽管那好歹不是盲婚哑嫁,可这种订了又退还想挽回,简直奇葩到极点的婚约拿出去对叶家人说,他岂不是要被叶大炮笑死?反正能拖一天是一天,他可不想像程乃轩一样早早就被押着娶妻。

他往床上仰天一躺,一时浮想联翩。真的没想到,他还曾经被母亲领去见过准岳父胡宗宪,而之后这准女婿的名头又被退婚给弄没了。他一想到叶大炮这位遇事立马想到向自己求救的县尊,脸色不由得有些黑。老爹不靠谱他就已经够倒霉了,如果岳父也不靠谱常常要自己收拾残局,那他也太劳碌命了吧?当然,总比斗山街那位看自己左右不顺眼的许二老爷来得好,苏夫人和叶老太太人都挺好的,叶家姐弟几个都挺好的……

“小官人,小官人?”

正胡思乱想的汪孚林一下子被打断了思绪。他一个挺身坐了起来,挑了挑眉问道:“什么事?”

“小官人,新安码头上两帮人打起群架来了,总共好几百号人!”

汪孚林顿时揉了揉眉心,随即继续躺了下去,有气无力地说道:“传话让大家别出门,就在客栈里呆着,天塌了也有高个的顶着,我们才刚到的人少管。”

都是汪道昆在别人面前宣扬自己是灾星,怎么他就到哪哪出事!水路走不成大不了就走陆路,这里又没有杭州知府凃渊这样有担待的好官,这档子闲事他不管!

第三五一章 求你别给小鞋穿

新安码头从长江西进到汉水晴川桥,号称绵延三十里,当然实则只有七八里,占据了北岸最方便的一块港口,说是专供徽商停靠,但南直隶和浙江的大部分商人都和徽帮有这样那样的牵扯,故而只要支付停泊费,等闲也不会遇到为难。而北港剩下的地盘,则是被湖广本地商人以及江西商人瓜分。至于川黔等地商船,就只能停泊于南岸,起了货再送往汉口镇,如果从汉口镇有货要运来,也只能另外雇船,花销大且不便,但因为势小,也难以相争。

汉口镇在成化以前不过是一片芦洲,直到汉水改道,这里才陡然之间成为了避风良港,因而商人纷纷涌入。徽商们挟盐业开中折色的便利,贩盐来到此处,又因为财大气粗而首先站稳了脚跟,打压后来的商帮,光是贩盐问题,就和其他地域的盐商发生过好几次争斗,其中也包括械斗。

因此,当这一天的械斗刚开始时,汉口镇上的人最初并没有当成一回事,直到有传言说是打死了十几个人,主管镇上的汉阳县快班的几个快手正役方才大感情况不妙,慌忙一面去报汉阳县衙,一面组织人手前去弹压。然而,等他们纠集了几十个并不在衙门编制里头的白役和帮手,匆匆来到械斗之地时,为首的那个资深快手这才发现,自己料错了今天这场群架的规模。

至少有六七百人卷入其中!这若是要出人命,只怕十几人都不止!这下遭殃了,真闹出大案来,别说他承担不起,只怕周县尊也会焦头烂额!

“今天这事,究竟谁挑起的?”

“李爷,是湖广本地的洞庭商帮合力,纠集为了在各处码头当苦力的一帮宝庆人,据说大把洒下了钱。”

那资深快手本是疾言厉色,可听到是本地商帮联合了起来,他登时倒吸一口凉气。思量许久,他见自己带来的人全都畏缩不前,转念一想便沉声说道:“去弄一批竹哨来,动作快,然后给我一块可劲儿吹,只要这批人有停手的迹象,就给我嚷嚷,说是官兵来了,然后找人造点马蹄声的动静来!”

情急之下能够想到虚张声势这一招,这资深快手无疑算得上脑袋非常好使的人。果然,当凄厉的竹哨声此起彼伏地响起,各种官兵来的嚷嚷声传遍码头,再加上那些仿佛是疾驰的马蹄声,码头上本来打得如火如荼的两帮人终于是渐渐停歇了下来。然而,无论哪一方都不是简简单单的立刻一哄而散,而是收拾死伤,整理战场,那动作简直全都是非同一般地训练有素。短短一刻钟之后,原本作为主战场的地方除却一片片血迹,再也看不出任何异样来。

随着一桶桶水送上来,不断冲洗码头上那青石地面,还有人用猪鬃刷拼命刷着那些粘着的血迹,就连这最后的斑斑红色也渐渐消失。

等到一个时辰之后,汉阳县衙接报,整整两三百人的经制役和非经制役大队伍开了过来,新安码头上赫然已经一片宁静,哪有半点械斗的架势?快班秦班头恼火地召来了常驻此地的那位李捕快,甫一见人就劈头盖脸地问道:“两伙人呢?你总不会说本来打得脑浆都快出来了,可这么一会儿就都散了?”

本来是消弭了一场弥天大祸,可结果人散的太快,却被班头斥责,李捕快也有些不痛快,却还只能忍气吞声地解释了一番。见秦班头一脸的余怒未消,他便低声说道:“码头上虽说被那两帮人给洗刷干净了,可今天这死伤终究不比往常,只怕汉口镇那些医馆里头的大夫都未必够用。而且,死伤的人命如果不报上来,衙门可以当成没这一回事,可万一被人一嗓子给嚷嚷了出来,那就事情大了。”

秦班头顿时脸色一僵,他正想开口说什么,岂料身后突然有个白役一溜烟上来,凑到他耳边低声说道:“周县尊身边的马师爷来了!”

马亮是刑名师爷,平日很得周县尊器重,而且这位周县尊上任以来手腕老辣,三班六房压得服服帖帖,因此秦班头哪敢轻视这位马师爷,赶紧叫上了李捕快一同前去迎接。可才走了几步,他们就看到平时最注重姿态的马师爷一溜小跑冲了过来,也顾不得上气不接下气,气急败坏地说道:“情况如何?”

秦班头冲李捕快努了努嘴,示意他去对马师爷说,等看到李捕快一五一十说完,马亮那张脸却依旧如黑锅底似的,他不由得心中狐疑。足足好一会儿,他们方才听到这位精通姓名的师爷开口说道:“你们立刻去见刚刚械斗的两帮人,听听他们究竟怎么说。若没有死伤,训诫即可;若有死伤,他们自己知道后果,那时候大肆抓人牵连的时候,休怪县尊不客气!”

马亮一想到周县尊那原本极其不错的政绩上,很可能会被这场械斗抹黑一笔,登时要多懊恼有多懊恼。而且这偏偏不是在其他时候,而是在昨天那个霍秀才演了一出猴子戏,还被人识破的当口!汪孚林一家子又偏偏就住在离此不远的新安街上,如若知道,会不会撺掇汪道昆以此为契机,给县尊以及他们小鞋穿?他越想越觉得有可能,到最后三言两语嘱咐了秦班头和李捕快,自己就立刻匆匆走了。

当他来到新安街上之前造访过的那座客栈时,心里便是七上八下。如果早知道那只是松明山汪氏的那点内部事务,他怎么也不会自作聪明出那么个蠢主意,都怪和汪道贯正面打过交道的刘谦太无能,竟然连人家的真正目的都没看出来!怀着这种惴惴不安的心理,他叫了个伙计带路来到汪孚林那院子,却被几个随从给拦住了。尽管作为周县尊的随从,在汉阳县所辖范围内,他从来都是被视为上宾,可此时还不敢发脾气。

“我此来是奉周县尊之命,来和小官人商量点事情。”

这次到汉口来,因为走的是陆路,再加上杭州那边的镖局需要人手,汪孚林之前带了一批新人回来拜托戚家军帮忙训练,把老人调去了杭州,所以身边赫然也是两老带两新的四镖师格局。再加上家里的四个随从,总共八个人,不都也不少。此时马亮说出这句话来,几个人彼此交换了一个眼色,一个年长的随从就开口说道:“小官人从巡抚衙门回来之后,又忙活着去码头张罗船只准备回徽州,忙了一通累了,正在屋里歇息,马师爷你要等得起就先等等。”

要换成平时,马师爷定然受不得这种冷淡拂袖而去,可这时候他却一点都没露出愠色,又探问得知汪道蕴夫妇还在巡抚衙门没回来,他就决定留下来等候。这一等就足足等到黄昏,他在客栈前头喝完了整整两壶茶,茅房去了一次又一次,郁闷之下还找了个小伙计拉扯家常,等到花都谢了,这才终于得到了汪孚林能见人的消息。

他快步跟随那随从到了后头堂屋,推门进去时,却看见汪孚林以手遮口打了个呵欠,眼睛却笑眯眯看着他。几乎是瞬息之间,他就决定不拐弯抹角,而是打开天窗说亮话。

“小官人,县尊知道之前多有得罪,奈何不得随意离开汉阳城,因此没法亲来致歉赔罪。若有能其他能做到的地方,还请小官人不吝明示。新安码头今天那场纷争已经了结,若双方别无诉求,绝不会影响小官人的行程。”

这是告诉自己开出条件来,不要用今天那场械斗来阻碍那位周县尊的前程?啧啧,幸亏他今天约束了底下人,没打算去管闲事,不然那位周县尊只怕要更加紧张吧?多虑了,他这个人是死道友不死贫道的自私懒散性子,才没心思去管闲事。之前演那场戏也是为了把老爹老娘给弄回徽州去,顺便给狗眼看人低的家伙一个教训而已,倒没想着就因为一点点过节把人整到什么程度。

周县尊身边这两个师爷虽说小心眼可恨,但吓过就算了。至于霍秀才,那才是不知死活,兼且劣迹斑斑,自己该死!

汪孚林见马亮说着深深一揖,便上前双手把人搀扶了起来,随即强行把人按着坐下,这才泰然自若地说道:“我又不是来汉口镇做生意的,码头上械斗与否,关我什么事?至于周县尊,他是政绩斐然的好官,我爹也受了他不少照应,我这个当儿子的只有感谢,哪有让周县尊给我赔礼的道理?之前我还对南明先生说,要去见周县尊赔礼,还请马师爷回去替我带个话,我明早就代我爹去回拜辞行。”

去赔礼?只看这小子对付霍秀才的手段就知道,那压根不是汪道蕴这样的迂腐书呆子能比的,怎么可能会去向周县尊赔礼?

马亮简直以为自己听错了,直到看见汪孚林坐下来,一本正经写了一张拜帖,而后让他转呈,他方才意识到对方说真的。他心里的危机感非但没有减少,反而因此更强了。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更何况他们之前设计汪道蕴的事还被人家察觉了!

思来想去不得要领,他也只能收下拜帖匆匆告辞。这要是再晚一点,极可能就赶不上进城让县尊提早做个准备了!

第三五二章 白衣女鬼来烧纸

这一天晚上,汪道蕴和吴氏夫妻竟是没有从巡抚衙门回来,汪道昆命人送信,道是难得重逢,留他们在巡抚衙门住一晚。汪孚林对此倒不大在意,然而,晚上睡下去不多久,他就被嘤嘤哭声吵醒,本以为是做了噩梦,可迷迷糊糊醒过来好一会儿,耳边却始终能够捕捉到隐隐约约的哭声,这下子他登时有些心里发毛。

他自己就曾经经历过世上最诡异的事情,因此对于鬼神之说自也不敢不信,因此趿拉了鞋子下床后,来到门边侧耳听了片刻就从门缝往外看去。

院子中央竟然有个白衣少女在烧纸!这是演什么,倩女幽魂吗?

仔仔细细看了一阵子,汪孚林仍然不能确定那是幽魂还是真人,于是,他悄悄退了回来,到另一边的地铺上,直接轻声叫醒了在这儿上夜的镖师。他仇人并没有那么多,但他怕死,故而哪怕身边的被子里裹着一把剑,屋子里还是留了个人充当护卫。等到两人一块到门边透过门缝再次端详了片刻,杨文才精心挑选出来留给汪孚林的这个健硕汉子便睡意全消,随即很肯定地低声说道:“不是鬼,是人,有影子。”

汪孚林当然也看到了对方的影子,可总觉得心里不踏实,于是,他就冲着身边的这个镖师打了个眼色。眼见得人突然哗啦一把拉开了门,继而一个箭步冲出门去,大嚷一声是谁,而那白衣女子则是慌乱之下起身要逃,他忍不住生出了一种无奈的感慨。这种戏码真的太像聊斋志异了,幸好这不是荒山野岭里头那种突兀客栈,而是整个汉口镇最热闹的地方新安街,他也不是孤身一人的书生!果然,白衣女逃跑的时候踉踉跄跄,没跑几步就被拦了下来。

“你在院子里烧纸干什么?”

见堂屋那边,一个穿着白色中衣的少年就这么大喇喇直接朝自己走了过来,一出口便是如此质问,同样身穿白衣的少女不由得后退了一步,紧跟着方才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哀声求告道:“小官人,求你行行好,帮帮我家吧!我大哥今天被人打死在新安码头上,元凶却逍遥法外,虽说上头给了我家中五十两烧埋银,可五十两一条人命,让我娘和我怎么办?不止我家,新安街上至少有十几家或是没了爹,或是没了丈夫,又或者是没了兄弟儿子!”

尽管下午有人报说,新安码头一场大乱斗,但汪孚林并不打算管闲事,所以没有出门去看,可眼下半夜三更在院子里烧纸的白衣女子却突然揭出这样的死伤,他顿时心中咯噔一下。打群架这种事,后世都是稍有不好就出人命,更何况这年头的拎着朴刀抢码头?此时此刻,没等他开口,东西厢房睡的人都被刚刚的大喝以及少女的声音给惊动了,随着人声脚步声,不多时就有人掌灯出来,一看到院子里竟然如此光景,不禁都吃了一惊。

汪孚林眉头一挑,继而就吩咐道:“去找客栈掌柜来,什么时候新安街上数一数二的大客栈,竟然会随随便便放人夜半进来烧纸惊扰客人!”

那白衣少女没想到汪孚林竟然不追问自己情由,而是先追究客栈,顿时有些慌乱,可她还来不及拦阻,人就已经应声而去了。她只得连连磕了两个头道:“小官人,一人做事一人当,这不关别人的事。我们几家人因为心伤父兄身死,可管码头的那几家豪商却想要压下此事息事宁人,每户只给了五十两烧埋银,我们实在气不过,方才打算联合起来出去告状。正好有人传信说,湖广巡抚汪部院的侄儿就住在这客栈里,我这才被公推出面求恳小官人垂怜。”

汪孚林很确定,昨天马亮和刘谦到这里还打探过自己,可掌柜伙计都还不能确信,可今天两人跟着自己去了一趟巡抚衙门确证了此事,马亮又来过一次,俶尔宣扬开来也并不奇怪。可是,谁会在新安码头来了这么一场大乱斗之后,指点受害的苦主来找自己,这就是一个很值得商榷的问题了。

“谁告诉你,我是湖广巡抚汪部院的侄儿?”

“我……”

那少女直起腰来,一时不知如何开口。她生得姿容秀美,再加上要想俏,一身孝,白衣素裹更是显出了格外的楚楚动人来。她没有想到一切都和自己看的话本和戏文完全不同,就算攀上高枝有点难,可那些贵公子看到民女落难,不都会义愤填膺伸出援助之手,将那些横行霸道的官员也好,恶霸也好收拾掉?她咬住嫣红的嘴唇,眼睛里头已经全都是雾气,可看到汪孚林正扭转头和身边人说什么,压根没有看自己,她顿时生出了几分气苦。

怎么这位公子如此冷漠,往日那些登徒子不是看到自己就都色授魂与了吗?

“是今天汉阳县衙马师爷过来的时候,对这客栈伙计提起的,我正好四处求助无门,从伙计嘴里听到这消息,就想来碰碰运气。”说到这里,那少女突然再次俯伏在了地上,哀声痛哭道,“我娘只有大哥一个儿子,他就这样死了,我娘下半辈子怎么办?”

还是那个马师爷捣的鬼?这个念头刚出现,汪孚林就立刻将其掐断了,马亮之前等他那么久,因此气不过对别人提起他和汪道昆的关系,那很正常,说不定也有点造势的企图,但要说煽动苦主来找他闹事,那就简直白瞎了那刑名师爷的脑子。一桩械斗案死了不少人,闹到县衙,这就是震动汉阳府甚至整个湖广的大案子,对于要以多收税少出人命案才能得到上等考评的周县尊来说,这有什么好处?

尽管是大半夜,但闹出这样的事,掌柜带着两个小伙计很快就赶来了。得知事情原委,他登时脸色刷的一下白了,用恶狠狠的目光剜了一眼地上的白衣少女,见人趴在地上竟死赖着就不起来了,他顿时无可奈何,赶忙让小伙计把自家婆娘给叫来,省得男女授受不亲,闹出什么名节问题来。对于汪孚林的质问,他好说歹说把人请到一边,继而打躬作揖道:“小官人,下午马师爷是提过您的身份,也不知道是哪个伙计传出去的,小人……”

大半夜的被人惊醒,看了这么一出猴子戏,汪孚林知道这会儿追究到底谁透的消息恐怕很难,当即示意掌柜不用继续解释,而是直截了当地问道:“新安码头那场械斗,究竟怎么回事?”

“这个……”掌柜有些为难,迟疑片刻,想到人家苦主都告到汪孚林这儿来了,他最终决定实话实说,“小官人,事情是这样的,咱们新安码头占据了汉口镇最好的港口,洞庭商帮和江西帮一直都不服气,为了码头停泊之事,常常相争,这次洞庭帮雇了一大群宝庆府的汉子,突然约战咱们徽帮,于是就有了之前那场赌斗码头的械斗。赢了的可以把码头边界往输的那一方移动二里地,这新安街上几家豪商自然拼命招募能打的,于是……”

掌柜想到汪孚林那“深厚”的背景,再加上自己这家客栈有错在先,竟然放了那么个人进来半夜三更搅扰客人睡觉,于是也不敢打马虎眼,对于这场械斗的组织双方解释得非常详尽。得知徽帮这边主管新安码头的主要是徽商会馆,而徽商会馆中,份额占大头的主要是鲍家、黄家、许家,他不禁想起了临行前去见许老太爷时,这位老爷子对自己详细解说了汉口镇的徽商格局,同时还有那张一路上挡掉不少麻烦的名刺。

因此,瞥见有妇人过来,好说歹说把那个白衣若女鬼的少女给弄走,松了一口大气的他便吩咐掌柜差人好好看住安抚此女,自己又派了人在院门里头重新加了一道锁,这才回房。可是,被这么一闹,他根本谈不上睡意,而且越是思量,他越是觉得这场械斗来得蹊跷。想起之前在天星楼时听到的酒客闲聊,他突然在床上一个翻身坐了起来。

不会这次其实是谁在借着徽帮与洞庭商帮的争斗算计汪道昆,然后他很不幸地恰逢其会了吧?如果真的如此,汪道昆你自己灾星,还好意思说别人灾星,简直太过分了!

尽管半夜“女鬼烧纸”,但次日上午,汪孚林还是准确地赶在早堂和午堂之间的空隙,来到了汉阳县衙。这一次,他自然受到了很高的礼遇,马亮和刘谦一块迎接,而到了书房门口,笑容可掬的周县尊已经站在了门口,显然只是碍于一县之主的威严,不好过分阿谀奉承到门口去迎接他而已。

汪孚林当面还是非常给周县尊面子的,行礼如仪,可书房门一关,他就没那么客气了,直截了当地对马亮说道:“马师爷,你昨儿个去客栈见我,对伙计说了我是湖广巡抚汪部院的侄儿,结果可好,昨日新安码头械斗中死了的苦主从伙计那得知此事,半夜三更跑来我那院子里烧纸,鬼哭似的把我给惊醒,然后一个劲苦苦求我做主。我答应也不是,不答应也不是,所以趁着今天来找周县尊道谢兼赔礼,我只能来问问你,到底该怎么办?”

看到周县尊那张脸顿时僵住了,而刘谦则是先幸灾乐祸,而后有些同情地看着自己,马亮恨不得给自己一嘴巴。他对伙计明言汪孚林的身份,除了让人好好伺候之外,也不外乎另外一重意思,让人看看汪孚林仗着汪道昆的势,怎么对他这个一县之主的身边人,可没曾想竟然惹出这样的麻烦。

汪孚林见马亮哑口无言,这才接着说道:“据说徽帮这次死了至少好几个人,不满上头硬压,而且烧埋银子给得少。看这架势,只怕会有人跑到县衙来告状。”

周县尊此时这才叫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斗殴死人那也是死人,而且不是死一个,而是很可能死十几个,这样的事情闹开来,他这个县令将来还怎么想升迁?他好容易才刷出了连续两年收税第一,地方上只有窃案没有盗案,只有伤人没出过人命,断案公允的成就,难道这次就到此为止了?

第三五三章 又忽悠了三个

这年头当个县令,如果心黑脸厚打算捞钱,然后又舍得大笔送钱,也不想着高升到朝中,而是以布政司或者按察司的职位作为人生目标,那么,日子无疑会比较好过。然而,对于有追求的文人,或者说有追求的官员来说,哪怕京官清苦,可堂堂布政使甚至巡抚回朝尚且要对吏部尚书屈膝,谁不想着削尖脑袋回朝?周县尊便是这种有追求的官员,尽管第一任官没能留馆而是放了县令,可他的目标,就是奔着吏部尚书那个非翰林能够当到的最高官去的。

可现在,他一脚踏入仕途才两年,竟然遭遇如此大案,他怎能不感到悲愤?

眼见周县尊如此光景,汪孚林就火上浇油,又添了几句:“县尊,我虽说刚到汉口镇,可也打听过,争码头这种事,在汉口镇并不鲜见,往常也时有死伤,然而两边商帮往往会着力压制,尽力避免把事情闹大,而苦主往往也会得到相对优厚的抚恤,这种听风就是雨,半夜三更跑到人家院子里烧纸求关注的事,从来就没发生过。很像是有人知道县尊和我有些误会,于是特意挑唆人这么干似的,我在想,会不会是县尊的仇人?”

忍了又忍,又一遍遍告诉自己,不要在后生晚辈面前喜怒形于色,可周县尊听到汪孚林直截了当问仇人,他登时面色大变,最终忍不住恼火,一巴掌拍在扶手上,嘴里迸出了四个字:“欺人太甚!”

一旁的两个师爷顿时缩了缩脑袋,他们全都有心劝解,可一个没能识破汪道贯和汪道蕴之间不是有芥蒂,而是反而情分不错;一个昨天去见汪孚林求和,结果却做了没必要的事;反正全都闯祸不小,自然不敢再乱插话了。果然,下一刻,他们就只听周县尊开口说道:“麻烦二位师爷帮我看着外头,莫要让闲杂人等进来,本县单独和汪公子说话。”

看来周县尊并不是像表面上看来那样地位稳固啊,否则怎会就只凭他一个判断,人家就要留下他单独说话?

汪孚林本来只是试探一下,这会儿虽不知道是否真和周县尊相关,心里却很满意这个局面。就算真是有人算计新上任的汪道昆,他怂恿周县尊冲杀在前,也没有任何坏处。反正对升官心切又精明强干的周县尊来说,这次的事本来就是莫大打击。

“汪公子,之前对于令尊的事,本县实在是很抱歉,令尊性格有点鲁直,在县衙不免得罪人……”

不等周县尊把这字斟句酌的道歉言辞说完,汪孚林就起身拱手道:“县尊,我开始也说了,我今天是特意来赔礼道歉的。您现在这么说,我就无地自容了。千错万错,全都是那个霍秀才的错,县尊也是被人蒙蔽了,这是非我还是分得清楚的。所以,昨夜这场闹剧,分明有人想要借机挑唆,我又哪里会上当?县尊是汉阳县令,附廓府城,本来就已经千辛万苦,所辖范围还有个汉口镇,这就更加难了,要怪也只能怪这争码头的陋俗,只能怪有人挑唆生事。”

“汪公子果然是非分明,汪兄有你这样的儿子,实在是让我羡慕啊。”如今汪道蕴摇身一变成了巡抚的族弟,周县尊也就把汪师爷三个字收起,换成了表示亲近的汪兄。见汪孚林对这个称呼没有任何异议,反而还对自己的夸赞表示谦逊,周县尊就进一步拉近关系道,“汪公子放心,那霍秀才既然劣迹斑斑,我也会亲自行文送给提学大宗师,一定要求严办!”

“那就多谢周县尊了。”汪孚林笑容可掬地拱了拱手,这才开口说道,“如果县尊需要,我可以让人把昨夜那名烧纸的女子秘密送到县衙来。至于我,大约明日一早就会和父母启程回徽州,在此先向县尊道别了。”

周县尊留下汪孚林,当然不仅仅是想为了之前的事赔个礼道个歉,然后把霍秀才丢出去卖个好,只不过希望汪孚林先开口而已。然而,汪孚林直接张口说就要走了,他这才顾不上那点矜持,连忙强笑道:“汪公子又何必这么着急?既是第一次来湖广,也应该四处走走才是……”

觉察到自己这借口有些生硬,他想想眼下的糟糕处境,只能摆出异常诚恳的态度说:“汉口镇虽说归于汉阳府,也是我汉阳县管辖,可各大商帮人员混杂,本县实在是力不从心。而主管新安码头上那些豪商,更是大多并非湖广本籍人,本县想请汪公子代本县去见一见他们,分说利害,不知道汪公子能否代劳?若是汪公子能够答应,本县立刻将马师爷和刘师爷拨给汪公子调遣,至于那女子,也让他们去问。本县在汉阳任期还有一年,日后汪公子若再来汉阳,本县定当全力相助。”

周县尊书房外头的院子里,马亮和刘谦面对面站着,不约而同地都距离书房门口远远的,免得周县尊回头疑心他们偷听。这年头虽说不少县令上任都会带师爷,但到底不是约定俗成的规矩,而且要碰到束脩丰厚,又能给予深厚信赖的东主,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他们两个做这一行一个六年,一个八年,周县尊已经算得上是很不错的东主了,与他们更是宾主相得。

可此次的事情,无疑为他们良好的宾主关系蒙上了阴影。

“失算哪……”马亮揉了揉眉心叹了一口气,小声问刘谦道,“你觉得县尊和这个汪孚林会商量什么?真的能把这桩大案子摁下来?”

“不知道。”刘谦心烦意乱,揪了揪胡子就低声骂道,“汪道蕴那么迂腐迟钝的人,竟生出这么个奸猾儿子!不过,县尊也不是傻子,绝不会告诉他和谁有仇。否则若是汪小子转头去与那人接洽,县尊岂不是要气死?”

两人又小声交换了一下意见,往日足智多谋的他们却都有些气馁。原因很简单,那些商帮之间利益纠葛太大,而且不少商人都是腰缠数十万贯,要做到破家县令很简单,可你破一家没问题,问题是那些商帮常常都是沾亲带故,你破五家十家试一试?商人们能把你生吞活剥了!

“出来了!”

眼尖的刘谦瞧见大门打开,等看到自家周县尊笑容可掬地送了汪孚林出来,他顿时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县尊那笑和一般的假笑还不一样,灿烂得有些过了头,平常就连考较儿子满意的时候也没这么笑过。当周县尊冲他招手时,他才压下这些遐思,赶上前去,听明白周县尊那番话后方才傻了眼。

“马师爷,刘师爷,新安码头那场械斗,本县极为关切,故而托付汪公子带你们二位去新安街那些徽商处一问究竟。汪公子此行代表本县,你们凡事都听他的!”

对本次访问汉阳县衙的成果,汪孚林表示非常满意,不但和周县尊达成了友好共识,而且还到手马师爷和刘师爷这样的帮手两名,当然,人家是否甘心情愿,这完全可以忽略不计。当他回到汉口镇上客栈之后,汪道贯已经亲自把汪道蕴和吴氏夫妻俩给送回来了。他本来预定好了次日的船,可既然周县尊都已经提出了那样的要求,他原就有些发怵和这样两位陌生双亲一路同行回徽州,当下顺理成章地把此事提了出来。

“我和你爹先回去,你还要在汉口镇再留几天办事?”看到汪孚林点了点头,吴氏顿时眉头紧皱,“既然不过几日的功夫,我和你爹等你就是了。”

汪孚林瞥了一眼汪道蕴,见这位分明把汉口又或者说汉阳府当成了伤心之地的老爹竟然也露出了赞同之色,他顿时赶紧劝说道:“爹,娘,不是我不想跟你们一同回去,新安码头之前才大闹了一场,说不定近日还会遇到什么问题,到时候水路不能走只能走陆路,这一路就辛苦了。另外,二娘和小妹在家里盼着爹娘都快想疯了,你们早一天回去,她们就能早一天和你们团聚。再有,金宝明年就要考童生了,爹也可以回去给他讲讲应考要旨。”

归根结底一句话,老爹老娘不赶紧走,他发挥不开啊!

在他的好说歹说下,汪道蕴最终勉强点了头:“既然船都订好了,那就明天走吧。”他本想继续追问一下汪孚林留在汉口镇干嘛,可发现汪孚林正在和汪道贯眼神来去,分明在交流什么,他不得不把问题给吞了回去,心里却有些气苦。明明自己才是当爹的,可汪道昆汪道贯兄弟反而更信赖汪孚林这个晚辈,实在是太让人郁闷了!

把父母二老的启程之事给安排好了,汪孚林一出屋子,立刻拽着汪道贯往院子外头走。等到他在路上三言两语把昨夜发生的事给解释了清楚,汪道贯却是捧腹大笑:“果然不愧是孚林,不过如若你顺水推舟,慨然应允,再来一出昭雪奇冤,说不定能演绎出比那些唐传奇更经典的好戏。大哥写戏剧那可是一把好手,到时候他大笔一挥,你转眼之间就会名扬天下,这机会你错过了真可惜!”

汪孚林斜睨了一眼老不正经的汪二老爷,没好气地说道:“汪二老爷既然觉得可惜,那姑娘和她娘就交给您带回去见南明先生,我告辞了!”

“诶诶诶,我这不是开玩笑嘛。”汪道贯赶紧拦住了汪孚林,看了看左右方才低声说道,“新安码头械斗的事情,大哥听说了,正烦心呢。你要有办法解决,大哥说,一定会说服你爹,让他放手别管你的婚事。我就不信,你这性子,受得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汪孚林顿时无言。别的交换条件他可以不放在心上,可这一条……真真捏准了自己的七寸,他倒不怕别的,就怕老爹没事添乱!汪道昆真心狡猾!

第三五四章 送走父母好干活

汪孚林去见父母,又和汪道贯说话的时候,临时软禁昨夜那白衣少女的屋子里,马亮和刘谦正在掌柜娘子的陪同下,一搭一档,试图撬开对方的嘴。然而,不论他们俩怎么问,对方就是咬紧嘴巴一声不吭,火冒三丈的刑名师爷马亮恨不得这儿是在公堂,三木之下,不愁没有证词。可陡然想到那是苦主,又不是犯人,他最终颓然敲了敲额头,扭头看向了刘谦。

这时候,刘谦也只能拿出最后没办法的办法,板起脸说道:“这位姑娘,你要知道,令兄本就是自己参加的械斗,如果你死硬不开口,那么,别说为令兄讨回公道,就是那些支使你兄长去械斗的人把烧埋银子说成是借给你们的,硬是要讨还,就算县尊也没法帮你主持公道。到时候,吃亏的可是你和你娘。”

掌柜家娘子见状,便也低声劝解道:“阿莹,你不是要告状吗?这两位是汉阳县周县尊身边最得用的师爷,有事和他们说也是一样的……”

被称作阿莹的少女猛地抬起头来,却是满脸悲愤地问道:“为什么汪公子不来?不是说他古道热肠,最是路见不平吗?为什么我们这些人家突然天降横祸,他却袖手不管了?我只是想请他到汪部院面前分说两句,给我们主持公道而已,他为何避而不见?”

刚安排好其他事的汪孚林这会儿正好来到门口,听到这话,他登时整张脸都有些抽搐。古道热肠路见不平?这说的是他?他如果没记错,自己完全是只管自家门前雪,不管别人瓦上霜的类型,无利不起早,见事躲远远的,哪是那样管闲事的人,是闲事最爱找他好不好?他不再犹豫,随手一推房门进去,见屋子里每一个人都抬起头来看他,他便不咸不淡地说道:“既然你非要见我,好了,我来了,有什么话直说。”

阿莹登时一怔,她使劲擦了擦红肿的眼睛,大声开口说道:“这次和我大哥一块被招募去新安码头械斗的,总共有两百多号人,事先每家给了二两银子,承诺的是一切都是为了造声势,压住对方一头,可没想到最后是真打!而如今给了烧埋银子之后,我大哥的尸首到现在都没瞧见,我娘哭得眼泪都快干了!五十两银子就想买大哥一条命,哪有这样轻易的事,他还没成婚,还是家里的独苗,将来谁给我娘养老送终?”

见她说得悲切,汪孚林轻轻吸了一口气,继而问道:“汉口镇上的事,归汉阳县衙管,周县尊一向颇有贤名,为什么不去告状?”

“是送烧埋银子的人说的,正因为周县尊有贤名,政绩官声都好,既如此,治下出了这样的大乱子,他肯定会帮着那些商人把事情压下来,哪里会管几条人命死活。反正生不见人,死不见尸!”阿莹一面说一面抹眼泪,最终又昂着头说,“我不信这个邪,一家家敲门到别家去问,这才知道每家都只这么一点卖命钱,大家都不甘心不情愿,后来才有人说起汪公子的事,说是说不定能求汪部院出面主持公道!”

汪孚林没有问所谓的有人到底是谁,这会儿也难以问出来,而是又问道:“是谁请你大哥去参与那场械斗的?”

“是鲍家二老爷身边的一个管事,外头的事务都是他经管奔走。”

“那么,你要主持公道,是希望招揽你大哥去造声势的那些徽州豪商多出银子抚恤,还是希望乱战之中那些湖广商帮请来的打手给他抵命?”

“当然是让凶手给我大哥抵命!”阿莹的声音一下子变得有些尖刻锐利,“而且,我大哥是为了那些有钱人才死的,他们多出抚恤难道不应该吗?百八十两银子对他们来说不过拔根汗毛,对我们这样的人家却是养家糊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