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孚林昨夜不想和这个半夜三更在自己院子里烧纸的少女多言,那是因为被人算计心中不痛快。可现在听到她这么说,尽管他知道一个乍然失去兄长的弱女子是很可怜,但心里却不知怎的很不舒服。他看了一眼掌柜娘子,淡淡地说道:“她们母女俩留在这里,你们好好照料。”

等出了门,汪孚林想了想,没有理会刚刚一无所获,这会儿正懊恼的马亮和刘谦,让人捎话给掌柜,把之前给自己当过向导的那个年轻掮客鲍舒城给找来。甭管这家伙和鲍家二老爷是否有亲,可就凭那一点就动的机灵劲,又是自己到汉口第一个认识的人,他就觉得更可信。

然而,等到鲍舒城匆匆赶来,甫一打照面,他就一下子愣住了。汪道贯那天去县衙“追债”之后,他就告诫了鲍舒城几句算是解除了雇人当向导的契约,那时候人还好好的,可现在却赫然鼻青脸肿!

“你这是……”

昨天马师爷在客栈里头对伙计透露的消息,一传十十传百,再加上汪道贯出入这家客栈已经不是第一次,因此鲍舒城也已经知道,这位出手阔绰的小官人竟是汪道昆的侄儿!此时此刻,他有些尴尬地的低下了头,小声说道:“昨天我也在码头上。”

汪孚林倒没想到竟然还碰到一个那天的当事者,连忙追问道:“难道不是事先约好的,没有清场?你这伤可曾伤筋动骨?”

鲍舒城摩挲着左颊的那块淤青,心有余悸地说:“事先是约好了,可没曾想会来这么多人,因此咱们徽帮不少人都是临时被拉去充数的,我也在其中。”

听到这话,汪孚林忍不住上下端详着鲍舒城,见其身材单薄,说是读书人都有人相信,怎么都不像能打的,他就更狐疑了。

“是鲍家二老爷见势不妙,让人给我们这些掮客发了棍子,可没曾想对方竟是动的朴刀。”说到当时情景,鲍舒城忍不住又打了个寒噤,声音也微微有些颤抖,“若非那些差役赶来得及时,又恐吓说官兵来了,只怕这一仗我们一定会大败亏输。这祖祖辈辈辛辛苦苦开出来的新安码头就要拱手让人了。”

阿莹愤恨组织械斗的豪商轻贱人命,而鲍舒城的意思却是说那些徽商此前也没准备,汪孚林想想也不再继续多问,便开口吩咐道:“这样吧,你带个信。一个时辰之后,我想去拜会一下那位鲍家二老爷。”

鲍舒城没想到汪孚林找自己来是为了这事,顿时吃了一惊,迟疑片刻方才期期艾艾地说道:“虽说都姓鲍,但我和二老爷并非同宗同族,不过同姓而已,平时顶多也就是管事和我打过一两次交道,我怕会耽误了小官人的事。”

“无妨。拿着这个。”

鲍舒城接了汪孚林递来的东西,低头一看,却发现不是自己猜测中的汪道昆名刺,而是歙县斗山街许老太爷的名刺。尽管他离乡已经有些年头了,但在两淮盐业呼风唤雨的许家名号他还不至于不知道,这下子心头大定,答应一声就一溜烟跑了。

他一走,汪孚林便又授意人把马亮和刘谦叫了过来。知道这一个钱谷师爷,一个刑名师爷,都是周县尊的心腹,平日来过汉口镇,也和几大商帮势力接触过,他就当机立断地说:“这样,请马师爷再问一问那个阿莹,究竟还有哪几家出了人命,你大张旗鼓去接触一下。这时候不要一心想着捂,你越是捂着,人家就越是要散布消息将事情揭开,反而你越是行事高调,算计的人反而要多多思量,投鼠忌器。至于刘师爷,回头跟我走一趟去见鲍二老爷。”

竟然要摆明车马去见苦主?

马亮本想反对,可咀嚼着汪孚林那后半截话,他不得不承认事情恐怕真会如此,当下只得答应了下来。小半个时辰后,鲍舒城便带了好消息回来,鲍二老爷本在码头上,得了消息已经紧赶慢赶回来,这会儿正有空。于是,汪孚林立刻带着刘谦赶了过去,直到晚饭时分才回来。

尽管压着这么一件平常人要愁坏的大事,他却若无其事地陪着汪道蕴和吴氏吃了一顿太平晚饭。等到父母二人因为宁神汤药的作用,全都早早去睡了,他又依样画葫芦用茶水点心放倒了龙妈妈和小菊,方才松了一口大气。

接下来这一晚,汉口镇上也不知道多少人家鸡飞狗跳,一夜无眠。当汪孚林赶在第一缕阳光现身之前回到客栈,草草梳洗了一番,正好父母刚刚起床,于是乎,掐准时间的他直接吩咐掌柜把预备好的早饭,以及行李连带父母一块打包送到了船上,临去时对吴氏好说歹说求放心,又拨了两个镖师随行,眼看那条船缓缓离岸驶去,渐渐已经离得远了,他才长长舒了一口气。

这下子,他就不怕有人在这两位面前说道什么闲言碎语了,接下来可以放开手脚!

顺水南下的船上,汪道蕴见吴氏站在船头,始终眺望新安码头的方向,他就上前低声说道:“回舱房吧,要真是双木像仲淹说的那样厉害,汉口镇上没人能让他吃亏。再说,不是还有昆哥和仲淹仲嘉吗?”

“那怎么一样!儿行千里母担忧,他就算再有本事也是我儿子!”吴氏一瞪眼睛,见丈夫有些悻悻然,她便低声说道,“而且,我就不信你一点风声都没听到,他这次留下只怕是为了新安码头的那场纷争。这要牵涉到多少豪商,万一他扛不住怎么办?”

“慈母多败儿,孩子大了,总要放手的。”汪道蕴有些不得劲地嘟囔了一句,想到汪道贯传达汪道昆的话,让他不要再一个劲纠结于婚事,他的眉头又紧紧锁了起来。

不论如何,等回了家,他一定要去造访一下叶家!

第三五五章 凶名卓着的雷瘟神

汪、吴、许、程、鲍、黄等等,全都是新安着姓,徽州大族。鲍家最显赫的几支,祖上就开始读书科举,又或者行商赚钱,如鲍二老爷这样落地就承祖荫的豪商子弟,更是不知道籼米是什么滋味,粗布是什么感觉。因此,当他跟着汪孚林踏进那简陋的屋子时,差点被扑面而来的气味熏了一跟头。

而这已经是他造访的第四家苦主了。去第一家的时候他整张脸都是僵的,此时此刻却好歹能挤出几滴真心实意的眼泪来。

这里正是黄大娘和阿莹母女的家。兄长的尸体已经入殓送还,棺木和衣服全都是上好的,原本那五十两烧埋银之外,鲍二老爷更承诺将来给阿莹找一门好亲事,另外给黄大娘挑个好孩子过继。至于是要挑同族的儿子,还是收养不足三岁的异姓小儿,全都凭她们母女心意。除此之外,新安会馆会全力帮助到县衙打官司追凶嫌,这也让原本心怀激愤的母女俩稍稍平复了几分。

见汪孚林和鲍二老爷一同上香作揖祭拜,黄大娘想到自己被人“请”到那新安街上客栈的经历,忍不住又偷觑了汪孚林好几眼,越看越觉得人俊俏英挺。想想他是汪道昆的侄儿,她越发有几分心动。她作为失去儿子的丧主答拜之后,就赶忙让阿莹端茶递水,自己跟在旁边殷勤地伺候,可眼见这位只略沾沾唇就要走,她想留人却又找不到好借口,突然心中一动道:“对了,小官人,自从大郎这灵柩送回来,不少人来拜祭,还有人说过怪话。”

鲍二老爷之所以会被汪孚林说服,不但因为汪孚林是湖广巡抚汪道昆的侄儿,也是因为他消息灵通,听到过家乡徽州府那边关于汪孚林的传闻,更何况汪孚林直接把汉阳县令周县尊身边的师爷都给提溜了过来,告诉他苦主打算去告官,他本着破财消灾息事宁人的心思,不得不硬着头皮跟来安抚人心。

此时此刻,最怕事情闹大的他不由得皱起了眉头:“什么怪话?”

“说是既然只是一水之隔,汉口镇出了这么大的命案,何不去求雷青天主持公道?”

汪孚林才刚来不到十天,听到雷青天两个字,第一反应是穿越这一年多,打交道的官员不少,第一次碰到能被称之为青天的官员。然而,鲍二老爷却立刻脸色发白,失声惊呼道:“那雷瘟神回武昌了?”

百姓称之为青天,鲍二老爷却称之为瘟神?这反差也太大了!

不等汪孚林反应过来,鲍二老爷便立刻霍然起身道:“雷瘟神要是真的被惊动了,上上下下不死也要脱层皮!小官人,事不宜迟,咱们快去下家!”

黄大娘本来是想卖弄自己得到的这个消息,把汪孚林留住,然后让一身孝服的女儿阿莹在这位贵公子面前多晃晃,谁知道鲍二老爷如此沉不住气,直接把汪孚林给拉走了,顿时大为懊恼。她赶忙追出去,仿佛是送人似的,嘴里絮絮叨叨地说道:“还有汉阳县衙的马师爷一次次来询问械斗经过,我只推说不知道,没对他多说。二老爷既是抚恤周到,小官人又帮咱们解决了大难题,我们当然一切都听二老爷和小官人的。”

汪孚林也懒得在这里多呆,尤其是发现阿莹那一身孝服底下,竟然还薄薄敷了一层口脂和面脂,越发显得艳若桃李,哪里像之前她哭诉的那样伤心欲绝,担心老娘老无所养,他就更不愿意与人扯上关系了。

等到敷衍两句后,他离开这狭窄的院子,上了马车,他还没开口问,鲍二老爷就气急败坏地说道:“雷瘟神之前明明听说去了襄阳,挑那位分巡道徐观察的刺,怎么突然杀回武昌了?小官人,这个雷瘟神可了不得,你知道他这个巡按御史前年上任湖广那会儿,参倒多少人?”

鲍二老爷直接伸出一个巴掌,随即又将其翻了过来,心有余悸地说道:“前年因为预备仓里头贮存的粮食不够,整个湖广总共十几个县令被罚俸甚至降调!这事办成他任满调回去了,可去年因为湖广大灾,不少官员又拿着赈济的粮食和粮商之间做交易,结果他又第二次调来巡按湖广,这一次,整整参倒十位朝廷命官!其中七个县令,两个通判,一个分巡道,总共十个人!其中一半直接革职,还有一半追夺赃款之外,还要发遣充军。偏偏此人乃是高阁老一手提拔起来的!”

仿佛生怕汪孚林不知道此中厉害,胞二老爷低声说道:“这次他去襄阳找麻烦的那位分巡道徐学谟徐观察,则是与张阁老素来交情最好的,较之你那与张阁老是同年的伯父南明先生更要关系亲厚,所以,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啊!”

这湖广的水真深,果然是他又被汪道昆坑了!不过这次他还顺带坑了那位周县尊,总算多拉了一个人下水!

汪孚林追问之下便得知,这位拥有双重绰号雷青天和雷瘟神的湖广巡按御史,其实叫雷稽古,在湖广端的是一位传奇人物。此人初任官和舒邦儒以及黄龙一样,都只是主管刑名的一府推官,但因为清理积压案件的效率奇高,被慧眼识珠的高拱挑中,擢升为监察御史,在巡按湖广之前已经巡按过陕西,端的是人到哪就“祸害”到哪,就连巡抚和三司见了此人都头痛。

“他不会这次不盯那些大人物了,改而盯上我等商人了吧?”

对于鲍二老爷那吓得简直快昏头的姿态,汪孚林忍不住暗自赞叹了一句——当官当如雷青天,这才叫凶名卓着啊!只不过,想想雷稽古并非那等沽名钓誉一味卖直的官员,而是实干家,这次如果是这么一位位卑职高的巡按御史要悍然介入,谁也拦不住,他顿时暗自庆幸本来就没想着一味强压。

于是,他安慰了一下深受打击的鲍二老爷,想了一想就开口说道:“对了,二老爷在汉口多年,也算是半个本地人了,既然这么怕那位雷侍御,找人远远盯一盯他如何?”

见鲍二老爷立刻心动了,他就补充道:“倒不是为了别的,万一雷侍御本来没想管这件事,却万一被人撺掇了来呢?”

“我这就去安排!”鲍二老爷对于雷稽古的凶名那是怕得无以复加,此时立刻叫停了车马,召来一个管事吩咐了几句,等坐回去之后,他才右手握拳,轻轻捶着左手,显然心里非常之没底。

这时候,汪孚林突然开口说道:“对了,如果那位雷侍御有插手这桩案子的迹象,二老爷不如先下手为强,直接联同苦主,到汉阳县衙告状!”

“啊?”鲍二老爷不禁吃了一惊,“小官人带着周县尊的师爷来找我,不是希望我抚恤好了苦主,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原本就是双重打算,事情出得太大,很可能捂不住。而且,据我所知,这次洞庭商帮突然挑起的械斗,来得太突然,而且徽帮没想到他们会这么凶狠,这才吃了大亏,死伤惨重,可对方为什么选了这么个时机,又下手这么狠,二老爷可弄清楚了?既然是直接打到新安码头上来了,那是别人进犯,不论如何都是我们有理。如果别人要把事情闹大,我们自己先把事情闹大,这样才能夺取主动!”

鲍二老爷先是错愕,可仔细想了一想,他最终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也好,那周县尊那儿,还请小官人帮我言语一声。唉,我之前就想着,这件事闹到最后,说不定得靠南明先生看在同乡之谊上,给咱们徽商帮忙兜底了。”

当汪孚林再次见到周县尊,提到雷稽古这个人时,他就发现,鲍二老爷之前那强烈的反应绝非过度,因为一直在他面前表现得很是从容不迫的周县尊,这会儿也差点没从椅子上用一个高难度的动作蹦起来,甚至连说话的声音都哆嗦了起来。

“雷……雷……雷瘟神什么时候回来的,我怎么不知道!”

他之前可一直没有对汪孚林说漏嘴,难道是两个师爷一不小心露了口风?

一句话出口,他才意识到自己失态了,可这时候相较于让汪孚林看笑话,他更怕的是让雷稽古抓到小辫子,勉强落座之后就诉苦道:“这雷稽古实在是太会鸡蛋里挑骨头了。我上任之初,就因为他来清查预备仓,于是紧急自己掏腰包给预备仓添了五百石粮食,这才躲过了被罚俸。去年大灾我赈灾得力,压根没沾染那些黑心粮商,可仍然被雷稽古找了一堆茬。现在他这个最擅长刑狱的要是再插手,我这个县令真的就没法干了!”

所以说,自己那点凶名和这位比起来,真的是小巫见大巫!

汪孚林心里冒出了这个很不相干的念头,随即便笑容可掬地对周县尊欠了欠身:“县尊,这次摊上这样一桩案子,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要想捂盖子已经不可能了。既然如此,县尊何不搏一把?请您听我说,毕竟这是在汉阳县的主场,如果……”

说着说着,他的声音就低沉了下来。而周县尊则是听得眉头紧皱,继而又渐渐舒展开来,最终用力一敲扶手,咬牙切齿地说:“干了!狭路相逢,勇者胜!我这次又没做亏心事,不怕他雷瘟神找碴!”

第三五六章 果然有黑手

后世的武汉三镇中,汉水改道入长江之前,汉口镇还只是一片芦洲。而汉阳武昌隔江相望,汉阳府的作用主要在于商贸,而武昌府却是军事要地。尽管襄阳和荆州名声亦是赫赫,但在明初定湖广首府的时候,最终还是沿袭元朝的行省设定,选了武昌为布政司治所。除却江夏县、武昌府这两处衙门之外,武昌府城内,尚有布政司、按察司、都指挥使司这三司,再加上巡抚衙门,巡按御史理事的察院,林林总总好几套班子。

这其中,位于武昌府察院街的察院,地位最为超然。巡按御史直接向都察院负责,不受任何其他衙门辖制,只有巡抚因为都挂着都察院的宪职,行文之中可以请巡按御史配合自己的某项工作,其他衙门若是行文,巡按御史不乐意的话根本就用不着搭理。奈何这样风光无限的官职,只有区区七品,而且一旦你在任上得意过了头,日后万一从都察院中调出来,别人一打压,前程便立刻堪忧。因此,无数都察院巡按御史的前辈们总结出了一大经验。

那就是,背靠大树好乘凉!每一个御史身后,大多站着一位朝中大佬的影子。

而现如今湖广巡按御史雷稽古雷青天,无疑便拥有最强硬的后台,当今首辅高拱高新郑!因为彼此都是强硬而大刀阔斧的性格,雷稽古对高拱慧眼识珠提拔自己当然感激得很,而且他此前在湖广两道奏疏参劾了二三十人,高拱全都大笔一挥加以严办,这更是让他对这位首辅充满了敬佩。如今刚刚从襄阳府赶回来的他当着来客的面翻阅着案头卷宗,最后才抬起头来。

“如此耸人听闻的大案要案,汉阳县令既然为了政绩,有心压下,不能秉公处断,本宪自当出面,还死难者一个公道!”

“侍御果然不愧青天之名,元翁若当初力排众议,让侍御第二次巡按湖广,果然英明。惟愿雷侍御此行马到成功。”

来客不到五十,人有些消瘦,两只眼睛一大一小,那只小眼睛常常眯着,看上去就仿若眇目一般。他坐在椅子上,脊背挺得笔直,和雷稽古笑谈一阵子,这才起身告退。等出门之后,小厮牵来马匹,他矫健地一跃而上,可没走多远,他就仿佛有所察觉地往后头看了一眼,嘴角露出了一丝哂然冷笑。

这武昌城内,竟然有人跟踪他?

他当即低声吩咐道:“阿旺,去后头看看,是哪里不长眼睛的蟊贼。”

“是,邵爷。”

当人回到客栈房间之中,手里捧了一盏茶安安稳稳坐下没多久,刚刚应声而去的阿旺就揪了一个畏畏缩缩的汉子进来,一把将人丢在了地上,拱了拱手说:“邵爷,就是此人。据他说,是汉口镇上新安街鲍二老爷的人,听说雷瘟神……不,是雷侍御从襄阳回来了,心头慌张,所以到察院来打探,看到邵爷出来,就盯梢在后,打算探明白邵爷的身份后回家向主人禀告。”

那地上的汉子听到那随从一口一个邵爷,忍不住偷瞥座上人的形貌,可一对上那双大小眼射出来的凛冽寒光,他却情不自禁打了个哆嗦,慌忙低下了头。果然,不过片刻功夫,他就听到上首传来了一个不咸不淡的声音:“想打听我是谁?哪不妨明着来问,我还没打算瞒人。回去告诉你的主人,老夫丹阳邵芳,人称丹阳大侠,此次只是到湖广来访友,至于去见雷侍御,乃是代首揆高阁老送个信,不日就走。”

当这样一个消息送到鲍二老爷面前的时候,某人差点没咬到舌头。奈何他找到客栈却扑了个空,只能一面自己在这等,一面让人去汉阳县衙和巡抚衙门打探,可那两边都还没得到消息,汪孚林却总算是回来了。迎上前去的鲍二老爷一把抓住汪孚林的双臂,用极低的声音说:“我派人去盯着雷侍御,却发现丹阳邵大侠刚从雷瘟神那出来,此人声称是代首揆高阁老送信,哪有这么巧,肯定有问题!”

上次才见过新昌吕公子,这次又要对上丹阳邵大侠?

汪孚林虽说预想到那位巡按御史雷稽古只怕是受人撺掇,可撺掇的人竟然如此高端大气上档次,他仍不免暗自咂舌。

只不过,在已经显然乱了方寸的鲍二老爷面前,他却着力安慰道:“二老爷你不用太担心,要知道,元辅高阁老那是日理万机的人,怎会分神去管小小一个汉口镇的码头之争?如果真的是这位丹阳邵大侠撺掇那位雷侍御,肯定是他别有所图,这才打着元辅的名义兴风作浪。说不定,洞庭帮那边突然有如此底气,选择了如此时机,便是邵芳撺掇的。”

他信口开河地随便下了个判断,鲍二老爷却立刻当真了,当即失声轻呼道:“确实很可能!湖广商帮不过是卖些粮食木材之类的货物,哪比得上咱们徽商的家业,平时就有挑衅也是小规模的,之前那样的械斗还是第一次!那可怎么办,就算邵芳是狐假虎威,可既然他是雷侍御的座上客,谁还敢咬他?周县尊如若知道,兴许也要打退堂鼓。而且,又抓不到邵芳在背后撺掇的证据。”

“这事我来办。”汪孚林见鲍二老爷竟然信了,他顿时有点措手不及,难道这种事也能被自己的乌鸦嘴说中?他有些苦恼地揉了揉眉心,最终不得不决定硬着头皮一条道走到黑,横竖现如今要退出也晚了。

“这样,既然那个邵芳大喇喇直接报出了来历,那你也不用藏着掖着了,直接把苦主全都叫上,明天一早到汉阳县衙去告状。记住,声势要大,哭声要惨,其他的事,你什么都别管,除了那个鲍舒城之外,把那个盯梢过邵芳的人也给我,再给我几个熟悉汉口汉阳武昌三地的人。另外,新安码头其他两家经管的人,你也去打个招呼,我想拜会一下他们。”

警告了鲍二老爷派来盯梢的人,邵芳却并没有托大,而是悄然换了一家客栈。

他此来湖广,只带了两个随从,却并不是因为高拱的托付,而是自己来的。他当初先后接触徐阶和高拱,参与了高拱复相的全盘操作,并不仅仅因为徐阶拒绝了他,而是因为家里受过高拱兄长高捷的襄助之恩。

他父亲出道的时候,那时候高拱的长兄高捷正是道上大哥,高三叔的名头极其响亮。等闲人想破脑袋都不会明白,已经是举人的高捷竟还在游历之际,一度兼职过劫富济贫的勾当,父亲便在最困难的时候得过一次馈赠。而后高捷进士及第步入仕途,便在道上销声匿迹,他也是一次因缘巧合,发现那位在抗倭战场上威名赫赫的提督操江高将军竟然是高三叔,这才暗自记了下来。前时隆庆二年高捷去世的时候,他还特地前去祭拜过。

如今高拱复相,他功成身退没有留在京师,南下湖广不是为了别的,正是为了次辅张居正!

张居正虽说此前在高拱回朝之后,相让内阁座次,对高拱又素来恭敬,年初高拱寿辰更是亲自写诗文表示庆贺,但他总觉得,张居正此人表里不一,口是心非!

只冲高拱事成复相之后,记他恩情,百般感谢,而不是暗中寻机会灭口,他便认同这位行事光明磊落的元辅。

既如此,高拱哪怕压根没有这想法,有些事他也要做在前头,把张居正老朋友徐学谟的把柄辗转送到雷稽古手里,促使其弹劾徐学谟贪腐,这便是试探张居正的第一步。

至于这次的汉口镇码头之争,促使雷稽古涉入其中,到时候说不得还要管一管那些徽商的种种不法事,这便是撩拨汪道昆,试探张居正的第二步。

而那些洞庭商帮给张居正家里那位老爷子送礼丰厚,甚至不少人对外都以江陵人自称,这一场徽商和洞庭商帮的争斗,说不定还能在张居正和汪道昆之间下点刀子。这是试探张居正的第三步。

因此,搬迁之后当日夜晚,艺高人胆大的邵芳便来到了汉口镇,居中安排,命人两头接触,一面给洞庭商帮的那些商人煽风点火,一面却又向之前那个跑去汪道昆侄儿处求主持公道的女子处撩拨。然而,次日一大清早,正打算从汉口镇回武昌府客栈的他才刚到渡口,便只听到了一阵喧哗。

“那帮新安人抬着棺材去汉阳县衙告状了!”

“不是听说新安街上的鲍、黄、许三家出了不少银子安抚苦主吗,怎么又去告了?”

“谁知道,浩浩荡荡几十个人,声势大得很……对了,有人在里头还看到了那位鲍二老爷!”

本待上船回武昌府的邵芳顿时收回了脚。他没有让两个随从去出面询问,而是决定自己直接跑一趟汉阳县衙。远远跟着那波告状的人,看他们一路进城,眼看那座汉阳府城内第二大建筑遥遥在望,他听路人说那位周县令竟然径直接了状纸,今天就立时开审,顿时更觉一切出乎自己的意料。为了造成治下安宁的假象,据说那位周县令一直都在拼命压人命案,这次看前期诸多准备,也同样是为了这个目标,怎会突然转变了性子?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后方传来了一阵鸣锣开道的声音,继而就是周遭看热闹百姓的大声嚷嚷:“看,雷侍御雷青天也来了!”

而在不远处,一个汉子指着邵芳,战战兢兢地对一旁的汪孚林解说道:“小官人,那个身穿黑衣,眼睛一大一小,胡子稀疏的就是丹阳邵大侠!”

汪孚林很快就找到了人群中的邵芳,见对方敏锐地察觉到了有人注视,往这边瞧了过来,他一把将身边那汉子给摁下去蹲着,自己故意举手做出和别人打招呼的架势,等人须臾把目光投注到了雷稽古过来的方向,他方才悄悄拉着刚刚那指人的汉子退出了人群。他故意守在这个能看到四面八方来人的地方,就是想守株待兔看看邵芳是否会来,没想到人真的来了,倒是意外之喜。

县衙里头那场戏他不打算立刻去看,趁着雷稽古邵芳这样的重要人士全都被拖到了衙门里,他就趁机在外头好好活动活动!

第三五七章 和事老

汉口镇素来有一句民谚,钻天洞庭遍地徽。这遍地徽,自然说的是徽商在汉口镇铺天盖地,依靠财势占据了大半江山,而这所谓的钻天洞庭,说的则是洞庭商帮。洞庭商帮分为东山和西山两帮人,东山人主要跑的是运河沿线,而西山人则是主要通过马车和船,脚步踏遍荆楚和洞庭湖畔,做的就是湖广生意。然而,不管是东山人还是西山人,都离不开汉口镇这个水路要冲。

而且洞庭帮因为是本地商帮,民风彪悍,除却拼财势拼背景,他们还能拼力气,拼刀子。故而汉口镇上其他商帮都得让他们两分,除却身为外乡人却比他们早嗅到汉口镇商机的徽商。徽商们划出一整条新安街以及新安码头,就差定下不让外人踏入一步的禁令了。故而,争码头这三个字,这几十年来几乎在洞庭商帮每一任龙头心里根深蒂固。

此次突然出头相争,正是因为有人暗地给他们出主意,趁着汪道昆新上任,徽帮欢欣鼓舞,值此敌人势头最强的时候,攻敌不备。于是,被公推为现任大龙头的谭明方邀请了号称最霸蛮的宝庆府几个商人,暗中召集了一大批人,对徽帮突然提出了关于码头的赌约,到了开打那一天方才亮了牌底,整整数百汉子,全都是拿着朴刀的彪悍之辈。本来按照预想,那帮徽人应该象征性抵抗一下,然后就大败亏输让出地盘,可谁知道最终竟然砸了!

因为两边激斗正酣的时候,却突然被一群差役给搅和了,还因为人家虚张声势说有官兵赶到,因此好好一场赌斗竟是变成了废约,自己这边还死了好几个人!商帮里头那几个有头有脸的大商人,包括那几个宝庆府商人哪里能心头痛快。

这会儿众人云集一堂,正在紧急商量徽帮中人突然告上衙门的事,说着说着,宝庆府的木材商人何云顿时火冒三丈地用力一拍扶手道:“这帮子徽州人一遇到事情就知道动用官府之势,难道我们还会怕了他们不成?告官就告官,我们接着就是,多请五个十个讼棍,还会输了官司?”

“何老大,你到底每年在汉口镇上停留的时间有限,这商帮之间的事,等闲不闹到官府,一闹到官府,咱们稳输!那帮子徽商是做的什么生意?贩盐,一斤盐从扬州送到咱们汉口镇,转手就是三四倍的利,他们当然有钱大把大把拿出去送。官府里头的官爷清廉,他们就往下头三班六房送,官爷要不清廉,那更是根本就和他们穿一条裤子。更不要说,如今的湖广巡抚是谁?汪道昆!如果我们之前争码头打赢了也就算了,可偏偏不输不赢!”

“那就认输?他们死了人,我们也一样死了人,这抚恤的钱就没少花,结果码头没有扩大,却反而还要输官司?”何云一下子提高了声音,又气又急地看着谭明方道,“大龙头,如果是那样,这次咱们宝庆汉子的血可就白白流了!”

谭明方这会儿后悔极了当初不该听人怂恿,贸贸然来这么一场规模太大的械斗。刚好这时候,外间一个管事匆匆进来,向四周围众多商人拱了拱手,继而就快步来到他身边,贴着他的耳朵低声说了一句话。顷刻之间,谭明方遽然色变,随即对众人强笑道:“各位还请稍安勿躁,我先离开片刻,马上回来。”

洞庭商帮素来霸蛮,选出的大龙头往往并不是因为大家都服气,而是因为协调上下很麻烦,所以这个大龙头是专门负责各种琐碎事务的,谈不上多少威权,反而忙得很。此时见谭明方离座而起,大多数人都只是抱怨两句,没太在意,只有何云眼珠子一转,借口要上官房,拔腿出了门。他只比谭明方晚一会儿,此刻还能看见对方背影,等远远吊在人屁股后头,发现其正在笑脸相迎一个年纪轻轻的少年,他便索性现身出来。

“大龙头,都火烧眉毛的时候,你还有工夫见外人?”

扭头见是何云追来了,谭明方登时有些不自然:“何老弟,只是家里亲戚让人捎话来……”

“捎什么话,人家分明是东南那边的人,和你能沾亲带故?这位小哥,明人面前不说暗话,你既然来了,还请明白告知一下来意。”

“在下歙县松明山,汪孚林。”汪孚林自报家门,见何云眉头一挑,而谭明方赶紧挡在了他跟前,他便开门见山地说:“我今天来,是做和事老的。”

听到这样一个来意,何云不由得一把拨拉开了挡在自己面前的谭明方。尽管那是洞庭商帮现任大龙头,可真正要说威望,却还不如他这个在宝庆府商人当中振臂一呼,就能激起无穷响应的头面人物。他定睛看着汪孚林,继而冷笑道:“和事老?你们徽帮都已经把案子捅到汉阳县衙去了,这时候你说什么来做和事老,岂不是笑话?”

“没错,徽帮的人确实是去告状了,但却也是被逼的。两位不知道已经听说了没有,赫赫有名的湖广巡按御史雷侍御,此时此刻已经驾临汉阳县衙了。”

“雷青天?”这一次,何云也忍不住惊呼了一声。雷稽古在去岁湖广大旱的时候,确实惩治贪官活人无数,可这次械斗,洞庭商帮说到底是脱不开干系的,若是这位铁面无私雷青天掺和进来,那可就真的要闹大了!

而谭明方就更是面如土色,使劲吞了一口唾沫后便低声问道:“汪小官人的意思是,雷侍御已经得到了消息?”

“又或者说,雷侍御本来还在襄阳,这次就是得知消息后火速赶回来的。”汪孚林见面前的两人面面相觑,他就诚恳地忽悠道,“二位请想想看,两边械斗闹出了这么大的死伤,可终究是很不光彩的事,忙着安抚死伤还来不及,谁愿意闹到官府去?而雷侍御这么快就赶了回来,足可见是在两边定下赌约的时候,他就得到了消息,否则一来一回,他怎么能这么巧赶得回来?容我说一句臆测的话,徽帮和洞庭商帮两边打生打死,会不会便宜了别人?”

“便宜了谁?”何云下意识地反问了一句,见汪孚林笑了笑,没吭声,他不由得眉头倒竖,“你说话说一半,那算什么意思?”

“好教二位得知,徽帮鲍二老爷的一个家人,昨天很巧地看见,有人从察院雷侍御那儿出来。而那个人,是赫赫有名的丹阳邵大侠。”

邵芳在东南一带名声很大,但在湖广,他的名字就没有那样如雷贯耳了。比如何云就根本一头雾水,可作为大龙头交游广阔的谭明方却陡然倒吸一口凉气,失声惊呼道:“是那个让首揆复相的丹阳邵大侠?”

“正是。所以鲍二老爷吓了一跳。为了不让别人揪出这桩案子,他才不得已去县衙告状。果然,今天状纸才刚送上去,雷侍御就来了。”

“竟然是邵芳……”谭明方满脸纠结,压根没看到连连冲着自己打眼色求解释的何云。等到何云不耐烦地干脆拽了他一下,他看到对方那满面征询的表情,这才意识到什么,赶紧用耳语的方式迅速解释了一下邵芳是何等人。这下子,就连何云的脸色都黑了。

本来只是商帮之间争码头的事,结果却可能掺和到朝廷党争,这不是平白添乱吗?而且,倘若这场械斗本来就是给他人送把柄,那些人岂不是白死了?

作为外来的和尚,汪孚林只打算当个点到为止的和事老,因此话都说一半,凡事都只让别人自己去思量。这会儿,他就很有耐心地站在那儿,直到谭明方在沉吟良久后终于开了口。

“小官人说的那位丹阳邵大侠,现在何处?”

“就在汉阳县衙外头看热闹。二位若是不信,如果有见过那位邵大侠的人,可以跟我一块去汉阳县衙那边认一认。”汪孚林等的就是这个问题,因此爽快地抛出了这样一个建议。他并不认为邵芳会对鲍二老爷派去的那个汉子说谎,而且他也已经与人照过一面,领教过对方的敏锐。

换言之,已经坐上高拱那条大船的邵芳,可以说是有恃无恐,根本不担心身份暴露带来的种种问题。

谭明方和何云小声交谈了几句,谭明方便当机立断地说:“诚如小官人所言,事情闹大确实对我两方都没有好处,你应该没骗我们。你既然今日来当和事老,可有什么了不得的建议?”

“当然有。”汪孚林长舒一口气,“想来丹阳邵大侠会对鲍二老爷的人表明身份,也是算准了徽帮和洞庭商帮在汉口镇相争不是一天两天,怎么也不可能因为一丁点外力而合力对外。码头之争确实很棘手,纵使是我,也不可能规劝鲍家、黄家、许家让出新安码头。毕竟,这是先辈们辛辛苦苦建造起来的,但是,我可以用别的方式补偿。”

他走近一步,对谭明方和何云低声说出了一番话,见两人果然有所心动,他便开口说道:“事不宜迟,现在两位召集人手,一同去汉阳县衙应诉如何?一来兴许还能看到那位看热闹的邵大侠,二来快刀斩乱麻,把事情迅速解决掉,免得夜长梦多。须知时时刻刻被雷侍御那样的青天大老爷盯着,可是犹如芒刺在背,绝不好受。”

话音刚落,他就只见何云想都不想,斩钉截铁地说道:“好,立刻去!”

第三五八章 本官要破陈规陋矩!

这年头各府县的街巷起名,全都没有太大特色。每个县几乎都有一条县前街,一条县后街,顾名思义,就是指的县衙前后两条大道。此时此刻,汉阳县衙前头的县前街,便是里三层外三层全都围满了看热闹的闲人。毕竟,尽管汉阳府城那商贸之都的地位,因为汉水改道而让给了新兴的汉口镇,可府城之地终究还是颇为繁华,过剩人口即便远逊于东南,可也不算少。

而邵芳竟是就这样混迹于人群之中,而不是和不少稍有身份的闲人那样,自己稳坐在茶馆中,差遣随从去打探消息。他收敛了架子以及咄咄逼人的眼神,就如同寻常闲汉似的东攀谈一句,西搭话一句,像极了东南那些商人。而有了那些闲汉帮自己向县衙门前的门子打听,里头的消息总算也打探到了一星半点。据说那位汉阳县令周县尊竟然不卑不亢和雷稽古打起了擂台,表现出了非同一般的韧劲。

要知道雷稽古凶名之下,之前就连分巡道徐学谟看到这家伙都发怵,区区一个县令竟有这样的风骨!

“洞庭商帮那些人来了,领头的是大龙头谭爷!”

“不止是谭爷,从前当过龙头的赵爷也在。”

“还有宝庆府的何大官人,这位据说义气无双!”

而混在洞庭商帮当中的汪孚林,表现得只像是被这些人带来见识的子侄,丝毫不起眼。他早已换了一身和之前和邵芳照面时完全不同的服饰,而且借由身边人遮挡视线,自己可以好整以暇地打量路边两侧的闲汉。终于,他找到了没工夫也不可能想到去换衣服的邵芳,于是提醒了一下身前的谭明方和身边的何云。听到邵芳果然在此,两人都用迅疾无伦的视线往他说的方向扫了一眼过去,很快就根据他的描述找到了人。

邵芳那大小眼和一身黑衣实在是太好认了!而且,若是仔细观察,自能够看出此人混迹于看热闹的闲汉之中,显得格外不同。

本来就已经信了六分,此刻两人更是都信了八分,哪怕他们从前没见过,但这样的名人回头找人一验证就成了。于是,当向县衙的门子表明了来意,人进去通报之后,谭明方和何云分别同洞庭商帮以及宝庆府的商人们先后再次交待了一会儿上堂之后如何应对。

当然,两人都不免要对各自的几个心腹再低声解释一下,当初襄助首辅高拱复相的关键人物如今就在县衙之外,把几个人的警惕心全都调到最高。至于混在人群中,被谭明方直接介绍成自家外甥的汪孚林,这会儿就纯粹没事干了,干脆随便听四周人言以解无聊。

作为被控告的一方,洞庭商帮的众人须臾就得到了门子的回复,请他们上大堂见县尊。一时间,谭明方带头,何云紧随其后,一大堆足足十几个人浩浩荡荡往公堂上行去。尽管事情来得突然,而且他们已经落了下风,但哪怕大多数人不知道汪孚林亲自来做和事老,可徽帮只有一个鲍二老爷出面主导今次告状,谭明方和何云却分明信心十足,这样的情绪当然也感染了他们。

公堂之上,鲍二老爷刚旁观了一场周县尊舌战雷瘟神的好戏,只觉得惊心动魄,暗自咂舌于周县尊竟然发挥了十二分本领,堪堪和凶名卓著的雷稽古战成了平手。因此,当看到洞庭商帮一行人上堂,他一眼就看到了混在其中的汪孚林,见其正对自己眨眼睛,他只觉得又惊又喜。

汪孚林竟然那样能耐,这样难的事情也能给办成?

洞庭商帮虽说不比徽商财势深厚,但这年头腰缠万贯都只是小财主,他们的身家少则几万两,多则一二十万两,可此时此刻在公堂之上,雷瘟神的眼皮子底下,没有功名的他们不得不弯曲膝盖行礼。至于汪孚林,衣着普通的他早已瞅准上堂时乱哄哄的时机,混到了作为原告的徽帮当中,也免得别人都跪一地的情况下他鹤立鸡群——还不得不对人解释自己身上有秀才功名,上了公堂可以不用跪。

顺便他也要和鲍二老爷交流一下。

周县尊刚刚打足了精神和雷稽古大战一场,当然也发现了汪孚林的归来。此刻,见洞庭商帮的人已经跪了一地,他轻轻舒了一口气,一时脊背挺得笔直,暗想你们打生打死给本县惹了这么大麻烦,总算还知道服软!不等雷稽古先开口,他就死命一砸惊堂木,沉声说道:“谭明方,鲍竹煌等人告尔等洞庭商帮恣意挑衅,迫使他们不得不以新安码头中的两里作为赌注,两边不顾朝廷律例约期械斗,因此死伤多人,此事可是有的?”

“回禀县尊,小民冤枉!”谭明方嘴里说着话,一双眼睛却始终盯着雷稽古。见这位瘟神张了张嘴仿佛要问话,他慌忙抢在此人前头,大声说道,“洞庭商帮和徽帮一直因为码头之事有所龃龉,往常也曾经小打小闹争执过几次,但都是点到为止,并未伤了和气,可这一次却是有人煽风点火,让我等向徽帮提出约战,这才造成了这样的后果。此次械斗之事,小民等人情愿认打认罚,却恳请县尊明察秋毫,将挑唆的小人严加惩处!”

雷稽古原以为今次之事,涉事的两个商帮定然要死死捂着,周县尊这个汉阳县令为了政绩也要死死捂着,可现如今却是徽帮鲍二老爷亲自领衔告状,周县尊立刻接状纸,而且还义正词严指责他越权插手尚未审理的刑狱,而洞庭商帮却竟是一口认了,却又说是被人挑唆。饶是他曾经任过主理一府刑名的推官,经手的案子无数,在巡按御史任上也见过很多奇案,此时此刻仍不免犹疑了片刻。

而这片刻的功夫,立刻就被周县尊给牢牢抓住了。他再次用力一拍惊堂木,沉声喝道:“谭明方,你既然如此说,可有证据?”

“回禀县尊,小人已经将此人带来了!”谭明方一语惊人,随即和何云二人直接霍然起身,竟是到后头把一个矮胖的商人给提溜了上来,直截了当地说道,“当日我等照例开会商议码头停泊之事的时候,就是这家伙建议,趁着湖广巡抚汪部院刚上任,打徽帮一个措手不及,给他们一个下马威,说是要凑出几百号人来,让新安码头割让二里给我们洞庭商帮!”

那矮胖商人此时此刻已经完全懵了。他只以为今天是跟着其他众人来到县衙应诉,可谁曾想谭明方说出来的话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而转眼间自己竟是被丢了出来。头皮发麻的他正想要极力否认,可谁曾想其他往日和自己称兄道弟的人竟是你一言我一语,甚至还有人把他当日的原话都复述了出来。他只觉得脑袋一片空白,下一刻,却只听堂上传来了一声怒喝。

“本县还在想,汉口镇上诸多商帮虽说时常都有摩擦,却很少听闻如此恶性械斗,却原来是你心怀叵测!来人,先将此獠痛责十小板再行问话!”

周县尊一根堂签突然丢下来,侍立堂上的皂班皂隶应声而动,当即把矮胖汉子给拖了出来摁倒在地,扒了裤子就是板子抡了下去。

才挨了两下,平生第一次吃这么大苦头的矮胖商人立刻醒悟过来,慌忙大声求饶道:“县尊饶命,小的也是被人蒙蔽,小的真是被人蒙蔽!哎哟!别打了,别打了!”

尽管屁股上落下的只是笞刑的小竹条,而不是杖刑的大棍子,可矮胖商人还是涕泪直流哭天抢地。奈何皂班的皂隶从来就是这天底下最最铁石心肠的人,堂尊没发话,谁管此人叫嚷什么。等到十小板打完,他们胡乱给这个屁股上纵横交错几道血痕的倒霉蛋拉上裤子,把人丢着跪在那里,继而就退到一边继续肃立去了。这下子,周县尊再次厉声发问,矮胖商人哪里还敢有一个字隐瞒。

“县尊,小的也是被人蒙蔽,是有个人来见,说是如此可以夺了徽帮的码头,给他们一个厉害瞧瞧,小的这才提出了这个建议,那时候大家也都是答应的!”矮胖商人又气又恨地看了一眼曾经的同伴,见每个人都对自己怒目以视,其中谭明方和何云那眼神仿佛是要杀人,他忍不住缩了缩脖子,可怜巴巴地说,“小的也只是一时被人言语所惑,那家伙是汉口镇一个有名的掮客,姓风,排行第六,大家都叫他风老六……”

“快班秦班头何在,立时带人去汉口镇拘捕此人,如若不得,休怪本县严加追比!”

眼见周县尊立时三刻让刑房下达文书,雷稽古终于品出了滋味来,他眉头紧皱,淡淡地问道:“周县令不责处这械斗人命案,反而要先追查挑唆者?”

“那是当然!”周县尊大义凛然地昂起了头,一字一句地说,“正如同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汉口镇在汉阳城之外,零星械斗时常发生,倘若只责处械斗双方,让那些煽风点火之辈逍遥法外,岂不是治标不治本!本县既然查知有人利用两大商帮之间的矛盾图谋不轨,就当公正廉明,让挑拨离间者无处存身,破一破这些靠拳头靠刀子定胜负的陈规陋矩!”

混在苦主之中的汪孚林清清楚楚地看到,周县尊说这番话的时候,那位巡按御史的脸色分明有些赞赏。

雷稽古应该是正人君子,也是审案公允的能吏,但既然邵芳涉足其中,他只能帮一帮这个势利眼的周县尊从雷青天身上刷名声了,人生就是这样无奈!

第三五九章 妥协和激化

挑拨离间的人固然派了快班的人去擒拿了,接下来周县尊当然不可能把堂上两拨人干晾在那儿,少不得询问两边此前那场械斗究竟是怎么回事。

于是,徽帮这边自然是鲍二老爷一个人主讲,其他几个和他穿一条裤子的徽商补充。而洞庭商帮那边,则是谭明方这个大龙头挑头,何云补充,其他人只间或插嘴一两句。一来一去,关于码头的纷争,堂上听着的周县尊也好,雷稽古也好,很快就一清二楚了。

说来说去,先来的徽商凭借财势,占据了北岸最好的一片码头,而身为本地商帮的洞庭商帮对此则是不服气,倚靠人多势众,打算扳回局面,这才有了从前连绵不断的各种小冲突,继而引发了如今这场死伤惨重的大冲突。

“鲍竹煌,既然谭明方等人说是听人挑唆,方才约期械斗,你有什么话说?”

鲍二老爷心中虽说还有满肚子怨气,可是,一想到此事背后兴许会涉及到内阁阁老之争,他还是不得不听从汪孚林的劝告,果断认怂。他使劲吞了一口唾沫,一字一句地说道:“回禀县尊,我等当初不合心中义愤,接下了这场械斗,说起来也有不对之处。只要他们赔补死伤者,不觊觎我徽帮新安码头,这状子我等可以撤下不告。但是,挑唆的人必须绳之以法,这是底线!否则,日后要真的再争起来,那可如何是好?”

周县尊听到鲍二老爷这般说法,登时心花怒放,暗想这还真是一切如同预料。他立刻提高了声音,义正词严地说:“要知道,从前明初太祖爷曾经定下制度,这乡间若有田土相争,又或者打骂斗殴的小事,全都归乡间里老处置,不许动辄诉讼。如今这一条已经很少执行了,乡间老人更是不复当年贤明。尔等既然都是行商,多数不是汉阳本地人,本县之意,今后,汉阳镇上的一应商帮各自推选出德高望重的人来,负责调解此等纠纷,尔等意下如何?”

雷稽古从前也没少和周县尊打过交道,深知此人精明能干,却也为人滑胥,没想到今天亲自旁观审案,竟是不但有条有理,还能另辟蹊径想出这样的办法,最初来时那一腔盛气,已经消解了七分。他若有所思地摩挲着下巴,浑然没注意到有人一直没有关注堂上情形,而是一直在观察他。

鲍二老爷虽说早已从汪孚林那得知这样一个预案,但毕竟不好一个人做主,当即说道:“县尊这主意好是好,不过,我需得回去与人商量!”

洞庭商帮的大龙头谭明方却爽快:“县尊此意甚好,我等可以答应,还请县尊届时亲自主持,其余商帮处,我等还可以帮忙联络奔走。”

何云也跟着文绉绉地说道:“若是真的能因此少点纠纷,少流点血,县尊德莫大焉。”

两人身后好几个洞庭商帮的商人全都免不了暗自犯嘀咕。何云虽说身家不小,可听说打起架来还是喜欢亲自捋袖子上,这种人竟然口口声声说少流点血就德莫大焉?开什么玩笑,这家伙在宝庆府邵阳县可是正宗的乡间一霸!

把这个选出商人专司调解的主意抛了出去,周县尊顿时信心更足了。接下来,他便不紧不慢一拍惊堂木,沉声问道:“谭明方,适才鲍竹煌等人言明让尔等赔补死伤者,你可愿意?”

“该出的钱,小民当然愿意出……但是!”谭明方词锋一转,恼火地说道,“这次我们当中也有死伤,他们难道不该也赔补几个?虽说事情是我等不合听人挑唆,可彼此都有死伤,赔补总也应该对等!”

鲍二老爷登时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一想到此次的众多事端都是对方挑起的,现在对方虽说服软,可竟然还要自己这边掏钱赔补,他忍不住张口就想反驳。可就在这时候,他只觉得有什么东西捅了捅腰间,紧跟着,耳边传来了一个声音。

“大局为重。”

鲍二老爷这才一下子清醒了下来。反正自己这边死伤多,算下来也是自己这边的徽州人得益大。他咬了咬牙,这才忍气吞声地说:“他们赔补我方死伤者多少,按人计算,我们也赔补他们每个人多少,这总公平了吧?只不过,他们挑的事,他们得公开赔礼道歉!”

号称钻天洞庭的洞庭商帮听到最后一句话,顿时炸开了锅,有人嚷嚷岂有此理,有人则是挥舞拳头,还有人则是几乎忍不住当场恶言相向……之前一直都挺有秩序的公堂之上,此时此刻却是乱成一锅粥。汪孚林没想到鲍二老爷到最后硬是想要对方道歉,而谭明方那边却显然不愿意,他这才意识到,对于这些商人来说,面子有时候是比实惠的里子更加重要的问题。奈何这时候他又不能再混到谭明方等人那边去规劝,不由得捏了一把汗。

别闹到最后一场空,那他就真的白跑了!

随着周县尊恼火地重重砸下惊堂木,大堂上总算安静了下来。这时候,谭明方开口说道:“你要道歉,等我把洞庭商帮大龙头之位传给别人,我个人可以给你赔礼道歉,毕竟这是我误信奸人,但要我洞庭商帮赔礼,绝无可能!”

就在鲍二老爷权衡利弊,思量到底是死争到底,还是退一步算了,这时候,他却听身后传来了一个尖厉的女声:“那凶手呢?打死打伤人的凶手就不追究了?”

汪孚林一下子就辨认出,那正是阿莹的声音。他侧头去看这个一面哭哭啼啼求他主持公道,一面还有心思涂脂抹粉的女人,心里正想着之前让人打探到的其家中状况,却冷不防她又突如其来地说:“就算是有金山银山,难道又能换回我大哥的命不成?雷侍御,民女听说民间都称您是雷青天,请您一定要给民女,还有其他苦主一个公道!”

听到这里,汪孚林只觉心里咯噔一下,这下子终于明白,此前为什么暗地里兴风作浪的某人为何不撺掇别人,却偏偏撺掇阿莹!暗道失算的他看到雷稽古眉头紧皱,仿佛正在斟酌如何开口,而堂上周县尊则是面色阴沉,心里恐怕正在骂娘,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即站了出来。

本来不想现身的,现在看来是没办法了!

“田姑娘兄长不幸枉死,这遭遇本来很让人同情。”汪孚林见阿莹不自然地躲避自己的视线,这才对周县尊深深一揖,继而又对雷稽古如是行礼,“学生徽州歙县松明山汪孚林,初到汉口镇不过数日。前几日深夜之际,却在熟睡之时被人吵醒,起床后开门一看,便是这位田姑娘一身素裹,在院中烧纸。”

周县尊对于汪孚林突然打岔十分欢迎,这会儿立刻配合默契地问道:“哦,莫非是为了其兄长被人打死之事?”

“不错。”汪孚林点了点头,这才继续说道,“她得知我和湖广巡抚汪部院沾亲带故,因尸体尚未送回,又觉得抚恤不足以生活,于是求我请汪部院主持公道,就和此时求雷侍御主持公道一样。然而,我深知律例制度,不得越级上诉,请她往县衙告状,她却执意不肯,而后鲍二老爷命人厚殓死者,厚恤死伤,我又去她家中探望的时候,她母亲口口声声说是很满意抚恤,我却又注意到,田姑娘一面孝服在身,一面却又不忘用脂粉,手上身上也还戴着金玉。”

雷稽古那是最注重礼法的人,本来还觉得阿莹为兄诉冤颇为勇敢,可听汪孚林说到这里,他不禁细细往其身上看去,一眼就发现她果然在这种时候还薄施粉黛,手腕上还戴着一个黄澄澄的金镯子。无论是赤金还是鎏金,可显见这种为兄服丧,又是上公堂的时候,真正悲痛欲绝的妹子还能记得这些?见其满脸惊惶,似乎想要辩解什么,他却听见汪孚林又开了口。

“我只觉得,一面为兄长鸣不平,一面却在灵堂上如此做派,实在有些不寻常,就让人打听了一下。原来,田家母女乃是嫡亲母女,死去的田家子今年刚刚十六岁,却是田姑娘伯父之子过继膝下,在家中被田母朝打慕骂,做牛做马,动辄以去衙门告忤逆为胁,逼其多拿银子回来。此次田氏子之所以会前去应募械斗,正是因为田母以为女儿置办嫁妆为名,又勒令索要十两银子,因此田氏子虽瘦弱,却还是硬着头皮去应募了。”

“你胡说!没有这回事!”阿莹终于慌乱了起来,声音一时更加尖厉,“雷青天,分明是他们欺凌我等贫苦……”

“雷侍御,田家母女在新安街也算是有些名气,据说常有不三不四的人出入她们家中,若不信请尽管前去访查。”

汪孚林说到这里,发现雷稽古看阿莹的眼神已经不再是之前的怜悯和激赏,而是深深的嫌恶,他方才拱了拱手,岔开了话题:“此次械斗之惨烈,确实要严加惩处,然而,如何让深刻的教训成为日后的警钟,却不是光严惩两个字就够了。”

“就是如此!”周县尊立刻意识到,这是自己表现的机会了,当即慨然说道:“此次械斗事发之后,本县曾经令县衙快班诸多捕快,以及刑名马师爷亲自下去查访当初械斗的详细情形,内中十数名尤其凶暴者已经记录在册,当枷号示众,而后依法论处!至于徽帮和洞庭商帮,本县判处各输银五百两,在汉口镇上修路桥,以惠及此前受惊吓的百姓。此外,所有人等轮流清扫汉口镇各街道,总计一年。所有人等为死伤者披麻戴孝,以示哀悼……”

周县尊张口就是一连串判语,恰是条理清晰,思路明确,就在雷稽古觉得处置太轻时,就只见这位汉阳县令猛地又砸下了惊堂木。

“然则这一切的基础,全都在那挑唆者!如若挑唆者确实存在,就如此问决,否则一切都是空的。”

说到这里,周县尊却突然看着雷稽古说:“今次事情发生在汉口镇,雷侍御可要和本县一同去一趟汉口镇?一来继续审理这桩大案,二来也可便于雷侍御仔细访查,如此方可不听片面之词!”

雷稽古此刻却看着突然蹦出来的汪孚林,隔了许久,他才惜字如金地说道:“好。”

第三六零章 雷厉风行

汉阳县衙门前,当洞庭商帮一行人进去不多久,秦班头突然带着快班一群正役副役匆匆出动,邵芳就觉得事情有些不同寻常。然而,他毕竟不是本地人,来的时间虽说不短了,可大多数时候都在武昌府和汉口镇,在如今早已没有从前那般地位的汉阳城中并没有投注多少心力,县衙的三班六房就更谈不上有什么了解了。而且,县衙门前的门子突然再没有传里头大堂上的消息,这也让他有些警惕,想了想便决定让一个随从跟那帮经制役去汉口镇看个究竟。

然而,这边厢人刚走大约两刻钟功夫,衙门里头却传来了一阵骚动。不消一会儿,一个一身黑的皂隶快步出来,扯开嗓门叫道:“县尊有令,这桩案子牵涉广大,接下来到汉口镇上继续审理,湖广巡按御史雷侍御也将随行监理!”

这一次,邵芳终于觉得有些不对头了。他想都不想带着随从立刻就走,当从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中挤出县前街之后,后头已经有鸣锣开道的声音,分明里头的人已经出来了。此时,那个跟了他几十年的随从便牵马上前,低声问道:“邵爷,我们先回武昌府上的客栈?”

“不,先等等。”

邵芳摇了摇头,等到在路边看了片刻,发现出来的竟然不是四人抬的轿子,不论周县尊,还是雷稽古,竟然全都是骑马,而徽帮和洞庭商帮亦都是骑马而行,他心里那种不确定的感觉就更深了。沉吟好一会儿,自忖见惯了风雨的他还是艺高人胆大,最终沉声说道:“跟在那些看热闹的人后面,去汉口镇!”

主管汉口镇的汉阳县令来了,巡按湖广的监察御史来了,一时间,汉口镇上赫然鸡飞狗跳,乱成一团。哪怕那些之前看着徽帮和洞庭商帮斗得如火如荼,暗地里幸灾乐祸的其他商帮,此刻也是上头一连串命令发给下头,吩咐约束手下,免得在官府人士的眼皮子底下捅出什么篓子。

而周县尊最担心的便是秦班头此行扑空,因此,刚到汉口镇不多久,差役便匆匆过来报说,掮客风六已经抓到,他登时如释重负。待转头往汪孚林看去时,却发现这位自己前门馆先生的独子正被雷稽古问东问西。他自己是品尝过雷瘟神那犀利语如刀的,忍不住替汪孚林捏了一把汗。但这会儿结案最重要,他也只能暂且不管汪孚林的处境,当即沉声说道:“既如此,就借用洞庭商帮的洞庭会馆,本县和雷侍御一同审问此人!”

汪孚林这一路上方才真正体会到,能够让贪官闻风丧胆全都称之为瘟神,百姓却感恩戴德称之为青天的雷稽古,到底有多难缠。雷稽古一直都在有一搭没一搭地探问他的底细,也许是法官当惯了,审问的语气到没有,可诱供的趋势很明显。偏偏他还不能对这位高拱的爱将太过分,毕竟高拱现如今还是首辅又没下台,更何况雷稽古不靠高拱说不定也能够继续立足。因此,他只能耐心应付,用心敷衍,装傻卖萌各种招数全都用上,这才支撑到了洞庭会馆。

他长舒了一口气暗道终于解放了,可雷稽古背手跟着周县尊踏入洞庭会馆的时候,何尝不在暗自称量汪孚林的滑头?不过,他须臾就顾不上汪孚林此来到底是不是汪道昆的意思,究其根本是什么目的,他就完全被正事给吸引了注意力。

却原来,此时此刻土生土长的宝庆府邵阳人风六被人押着一跪,继而磕头如捣蒜地说,自己也是听了旁人挑唆方才给人出的主意。听到这一个个家伙全都把事情推在别人头上,这位以断案如神,秉公无私出名的铁面瘟神终于忍不住了。

“谁挑唆的你?给的你什么代价?此人如今身在何处,你言说是他挑唆你,又有什么证据?所有种种,全都给本宪从实招来!”

雷稽古之前几乎一直都没有在大庭广众之下开过口,此时一发威,那风六一想到雷青天的绝大名声,再接触到那仿佛如同利箭一般的目光,登时瑟瑟发抖,好半晌方才结结巴巴地说:“那人我不认识,但肯定不是本地人,抄着东南口音,和徽州人也不一样。此人给了我十两银子,教唆了我一番话,让我找个洞庭商帮中说得上话的商人,把这事提出来。小的那十两银子还没用过,是一锭官银,其他的证据小人也拿不出来,可小人所言都是真的!”

听到这里,刚刚在大堂上挨了十小板,屁股疼得几乎没法入座的矮胖商人顿时怒从心头起,一下子扑上前去,恶狠狠地掐住了风六的脖子:“老子把你当成个能说话的人,你竟敢这样骗老子?老子掐死你这个吃里扒外的东西!”

两人正扭打在一起,雷稽古却丝毫不管他们,突然开口吩咐道:“之前那田氏女何在?”

厮打中的两人一愣神,周县尊却没有任何犹疑,立时让人传话。等到阿莹躲躲闪闪上堂,就只听雷稽古直截了当地质问道:“此前可是有人挑唆你去寻汪孚林主持公道,可是有人挑唆你当堂追真凶?”不等阿莹开口承认或否认,他又厉声补充了一句,“只凭你母亲苛待嗣子,你于嗣兄孝期不敬,再加上行为不检,有违妇道,本宪便可以正风气之名痛责你母女二人,快给本宪从实招来!”

阿莹平日里仗着母亲的彪悍跋扈,仗着自己承袭自母亲的厉害嘴皮子,再加上人长得俏丽,旁人总不能和她这小女子计较,四邻八舍更人人都要让她三分。没曾想汪孚林不理会她的秀丽姿容也就罢了,雷稽古更是如此疾言厉色!她情不自禁地躲闪了一下那目光,这才低声说道:“来找我的也是一个东南口音官话的人,其实之前……之前告诉我汪小官人正住在哪家客栈的人,也正是那个人,可我就见过他两次,后来就再也没见过了。”

至于收人银子的事,她却是咬紧牙关闭口不提。

可有风六坦陈收人银子在前,雷稽古怎会猜不出此节,一时对这对田家母女的为人越发不齿。可是,单凭这样的陈堂证供,实在还不够,他不由得眉头紧皱,偏偏就在这时候,堂上传来了一个声音:“新安会馆之中,多有熟练掌握东南各地口音的人,何妨让他们过来,让证人分辨一下?”

说话的是鲍二老爷,但他那看向汪孚林的眼神,却暴露出了真正出这主意的人。但不论如何,这都至少是一条线索,当下周县尊故意用征询的目光看了一眼雷稽古,见其微微颔首,他就立时吩咐鲍二老爷亲自去新安会馆请人。这一来一回,约摸是两刻钟功夫,随同而来的却整整有七个人,显然,鲍二老爷是有备无患,把精通东南各地方言的人全都给请了过来。

一时间,就只听公堂之上,带着各种方言口音的官话此起彼伏响起,但风六也好,阿莹也好,每每都是摇头表示否定。如是也不知道试了十几二十种,就当周县尊也已经有些不耐烦的时候,雷稽古突然敏锐地注意到,刚刚换上来的一个汉子说出两句话之后,风六和阿莹的脸色都有少许变化。还不等他开口询问,风六就立刻大声说道:“就是这个,就是带点这腔调的官话。”

“应该没错。”阿莹见雷稽古那仿佛能在人身上剜块肉下来的目光看向了自己,慌忙也点了点头,“确实和这位说话的调子很像。”

虽说是被鲍二老爷强拉过来作证的,但那说话的人见每个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还是吓了一跳,慌忙解释道:“这是带着丹阳口音的官话!”

果然是丹阳!

汪孚林之前没这么干,是因为他不想打草惊蛇,无论风六还是阿莹,早动都容易出问题,因此只能拖到现在这关头来确证。事实证明,会捣腾的人到哪里都会捣腾。要怪只能怪邵芳太过托大,竟然会在鲍二老爷派去盯梢的人面前吐露真实身份。否则,谁能想到他?

鲍二老爷亲耳听到下人禀报说,那个被跟踪的人自称是丹阳大侠邵芳,此刻证实了猜测,他登时又惊又怒,但更多的是如释重负。谭明方和何云等人也听到汪孚林提过邵芳,此时此刻同样五味杂陈。

而雷稽古脸色镇定,心里却一样泛起了惊涛骇浪。

因为这个口音他赫然是昨天才刚听过,那不是奉高拱之命给他送信的那人的口音?他是在襄阳听说汉阳械斗紧急赶回来的,刚回来就遇到有人拜访。来人自称是丹阳邵芳,他听说过士林当中颇有流传的高拱复相传闻,知道就是这个邵芳身为一介平民百姓却一手操纵了高拱复相之事,只因为邵芳并未关说人情又或者其他正事,他只想着回头给高拱写信时,好好提醒一下这位恩相,不要和这等草莽人士交往过深。

谁知道很可能就是这个邵芳一手挑起了两大商帮的这场械斗!

“岂有此理!”

听到雷稽古如此骂了一声,而周县尊却一巴掌重重拍在扶手上,仿佛怒火滔天:“传本宪令,立刻带着两个人证,到汉口镇上走访,把人找出来!”

雷稽古深知周县尊这样大海捞针似的找人,很可能毫无斩获,他沉默片刻,随即沉声说道:“本宪擅长绘像,把蛊惑你们的奸徒形貌说出来,本宪亲自绘制,到时候于湖广之地立时通缉!此等刁顽卑劣之徒,岂可轻纵!”

此话一出,汪孚林又是意外,又是敬佩。

他才不相信雷稽古到这时候还没有品出滋味来,可这位湖广巡按御史却分明如此毅然决然,分明是动了真怒,打算不惜一切拿下人,甚至不顾人是否和高拱有旧!

这才是万民称颂,贪官畏惧的雷青天风骨,雷瘟神本色!

第三六一章 一把拖走

雷稽古那如同天上雷公似的牛脾气,周县尊以及在汉口镇扎根多年的两大商帮中人全都有所耳闻,但此刻眼见其根据风六和阿莹所说,妙笔丹青,渐渐勾勒出了一张图出来,周遭的人都忘了此人的铁面难缠,一个个赞口不绝。

而汪孚林带着鲍二老爷派去盯梢的那个汉子站在桌子边缘处,眼见那幅肖像已经接近完成,他由人指认见过邵芳,此刻依稀觉得那像是当时邵芳身边的一个人,便向旁边那汉子低声问道:“如何,这张脸你可见过?”

“不会错的。”那汉子用力点了点头,低声说道,“他身边两个随从当中,就有这个人。”

“我知道了,你记住,把这事烂在肚子里。”汪孚林告诫了一句后,随即把那汉子打发了下去。

而雷稽古画完之后,再次让风六和阿莹一一确认无误,继而就直接交给了周县尊。

见周县尊接了画像在手,连连点头答应,又赞叹他妙手丹青,雷稽古一丝自得之色也没有,只对周县尊拱了拱手说:“此次案子,是本宪误会了周县令。你既然能够见微知著,由此及彼,更是顾及到了汉口镇的长治久安,这桩案子你必定能够审理分明。此张图形我已经记在脑中,回去之后当立刻绘制多份,传于武昌府以及布政司和巡抚衙门,按图索骥,于湖广境内遍发海捕文书,立刻通缉!我这便回武昌府,告辞!”

哪怕因为他这么做,日后会被高拱迁怒痛恨,他也顾不得了,这等肆无忌惮之徒,还是早点除掉,否则将来必成大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