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稽古撂下这话就立刻转身离去,此情此景,周县尊只觉得绷紧的神经一下子松弛了下来,这才发觉自己之前面上镇定,其实紧张得一塌糊涂,背上的衣衫早就湿了。而鲍二老爷也擦了一下额头上那白毛汗,不敢相信竟然雷瘟神真的走了。至于谭明方和何云等洞庭商帮的主事者,也互相交换着眼神,就差没有振臂欢呼得救了。而在这种人人高兴的时候,汪孚林却冷不丁插了几句话。

“这么多死伤,又闹得雷侍御亲自出面,收拾善后还得更加尽心尽力。周县尊之前说的各大商帮选出人来专司调解,也不是简单的,任重而道远啊。”

他说完这话,就也懒懒地拱拱手道:“我该做的事情也做完了,告辞!”

他本来就是倒霉地被人拖下水,现如今不撤,还杵在这里让人派活干吗?

汪孚林不等别人反应过来,丝毫没有拖泥带水,走得飞快。可就因为他这速度闪人,竟然正好在洞庭会馆的门口,追上了早他一步的雷稽古。他一点都没有和这位太有风骨太过刚直的雷青天再打一次交道的打算,可人背对着他杵在门口,仿佛正在审视门口那里三层外三层围着的人群。他又不可能退回去,此时只能硬着头皮上前,当他来到雷稽古背后两三步远时,立刻就看到了人群后方那张极具特色的脸。一时间,他想都不想,立刻开口叫了一声。

“雷侍御还没走?”

发现雷稽古竟突然独自从洞庭会馆中出来,邵芳一个躲闪不及,竟是被对方认了出来。看到雷稽古眼神晦暗不明,他为人最是警醒,登时觉得事情有变。他正要借着人群的掩护立刻销声匿迹,却不防雷稽古眉头一挑,仿佛就要因此发声。说时迟那时快,他就只见雷稽古旁边突然出现了一个小小少年,仿佛开口说了一句什么,竟是把人的注意力给吸引了过去。当此时,他不假思索地猫腰蹲下身子,迅速消失在了人群中。

雷稽古被汪孚林这突然一声扰乱了精神,再去看人群中,那邵芳已然无影无踪。他一时大为惊怒,可这时候却只听身边那少年开口说道:“雷侍御可是本打算立刻拿下邵芳?这位丹阳邵大侠名声绝大,知道他的人太多太多,若是在这大庭广众之下闹出什么,那就麻烦了。”

“你认得他?”

见那双鹰隼一般的利眼盯着自己,汪孚林只觉得一股压力扑面而来。虽说不知道雷稽古对那些贪官污吏是不是也用了这一招,可他自认为其他能耐寻常,抗压能力还是挺强的,这会儿便若无其事地说道:“之前那场械斗之后,徽帮死伤这么多,鲍二老爷本不想把事情闹大,所以听说雷侍御回来了,就派了个人去您门前蹲点,无巧不巧地遇见了邵大侠主仆。”

“……”

这个直截了当的回答,无疑戳中了雷稽古心里最大的忌讳。他几乎想都不想,一把拽住了汪孚林的手腕,沉声说道:“你与我回察院,我有话问你!”

洞庭会馆中,无论周县尊,还是洞庭商帮以及徽帮,全都对汪孚林的突然抽身而退有些措手不及,须臾之间就有人追了出来,却不料正好看见雷稽古把汪孚林拖走的一幕。这种酷似父子之间相处的情形看得刑名师爷马亮目瞪口呆,看得鲍二老爷不住揉眼睛,也看得何云如坠云里雾里。至于被拖走的汪孚林本人,也对雷稽古的简单粗暴大为意外,不由自主上马之后,他揉着险些被人捏出乌青的手腕,心里唯有苦笑。

这还真是一个强势到极点的人!真想不通雷稽古从前当推官的时候,怎么和顶头大上司知府大人相处的?

横竖汪孚林也打算回一趟武昌府,见一下汪道昆,此刻也只能把满腔嘀咕压下,跟随雷稽古回去。等进了察院,雷稽古半点不理会今天跟出来的随从,直接把他提溜到了书房。汪孚林知道雷稽古想问什么,除了汪道昆让汪道贯捎带给他的话,他其他的都不隐瞒,直截了当从阿莹半夜白衣烧纸说起,一直到说服洞庭商帮让步应诉,两边化干戈为玉帛。眼见雷稽古眉头皱紧又舒展开,舒展开又拧紧,他就又补充了一句。

“周县尊对家父有收容之德,而徽帮乃是我之同乡,这么大的惨事,我也只是勉力试一试能否调解。毕竟,混战之中,谁打死打伤的人,只怕都分不清楚了,要紧的是把这种野蛮的陋习解决掉。至于追究挑唆者固然很重要,但一来只有人证,二来他们又并非本地人,三来……还请雷侍御明鉴。”

汪孚林没把话说完,可雷稽古又怎会听不出弦外之音?他盯着汪孚林看了好一会儿,最终疲惫地说道:“也罢,你去吧。”

尽管巴不得赶紧离开这位煞气逼人的雷瘟神,但看到其情绪低落的样子,汪孚林不免有些抱歉。可毕竟轮不到他来劝慰这位“八府巡按”,他当即悄然离去。等到出了察院,看见外头已经有随从等着了,他才想到刚刚是被雷瘟神硬拽出来的,那一幕看在别人眼里还不知道会误解成什么,顿时有些哭笑不得,赶紧一路找去巡抚衙门。等到了地头,他却得知汪道昆却已经去了襄阳府,汪道会也随之而去,留在巡抚衙门的便只有一个汪道贯。

他倒更乐意和这位待人随便的汪二老爷打交道,登堂入室之后,把这几天的原委一一交代清楚,他就开口说:“此间事已了,烦请叔父告知一声南明先生,我也该走了。”

汪道贯哪里不知道汪孚林对于这趟莫名其妙惹事上身有一肚子气,当下打哈哈道:“没想到你竟然能应付雷稽古,实在是自古英雄出少年!你劝住雷稽古,没有在汉口镇上立刻捕拿邵芳,那是对的,高阁老和张阁老如今面上还算和睦,总不能为了这么个人就撕破脸皮。邵芳的事情你不用管了,想来雷稽古一定会发下海捕文书缉拿他那两个伴当,他今后恐怕不敢再入湖广。话说回来,你给洞庭商帮究竟出了什么主意,竟然能说动他们?”

“天机不可泄露。”汪孚林先是懒洋洋地回了六个字,继而没好气地说道,“我明天就走,后会有期。”

见汪孚林转身就走,汪道贯不禁笑呵呵地摩挲着自己那一抹小胡子,暗自笑道:“嘴上说后会有期,我看你小子是恨不得后会无期,省得给你找事。”

这一天夜里,洞庭会馆之中,依旧灯火通明。谭明方、何云以及众多洞庭商帮的宝庆商人围在旁边,看汪孚林用炭笔在纸上勾勒图形。汪孚林当然不是妙手丹青的雷稽古,没有三两笔画人肖像的本领,可他此时此刻画的却分明是一种船的草图。当画完之后,他便对何云解释道:“我听说宝庆府特产木材、竹笋、土纸。但从宝庆到汉口乃是顺流而下,可若是从汉口行船回宝庆,就很不方便了。我这人看杂书多,曾经在书上看到过这么一种毛板船。”

见其他人听得聚精会神,他就继续说道:“也就是说,整条船都是用待运的木材用铁钉钉起来,到了汉口之后,直接拆船变卖,再从陆路返回,如此省时省力,又可避免资水险滩多,一艘好船动不动就倾覆损毁的危险。另外,我已经说动徽帮鲍、黄、程三家,新安码头在空闲时,划出二里空闲区域,洞庭商帮可以付费借用。”

如果说汪孚林关于毛板船的建议,只是让宝庆府的商人怦然心动,那么,他后半截关于码头的这一条,无疑让所有洞庭商帮的商人为之振奋。哪怕之前谭明方答应赔礼时满心的不情愿,这会儿也觉得心头舒畅多了,他当即点头道:“既如此,那好,明日一早,我就带人去新安会馆赔礼!”

第三六二章 半路上的巧遇

尽管这一天当周县尊从洞庭会馆回汉阳县衙之后,还带走了洞庭商帮和徽帮的十几个人。据说晚堂上有人挨板子,有人枷号示众,但终究更多的是防患于未然的种种措施。至于那些被抓了典型的倒霉鬼,自有两边商帮的大佬们负责安抚。虽说长久结下来的仇,不可能这么快就揭过,可次日一大清早,谭明方终究是带着人过来新安会馆赔罪,这好歹让不少人的心里好过了一些。

而当自鸣得意的周县尊派了下头两个师爷一同出面,打算好好感谢一下给自己解决了这个难题的汪孚林时,却得知人竟然已经杨帆回航了!

周县尊自是相当懊恼,毕竟,他当初对汪道蕴可是很不地道,汪孚林却不计前嫌让他渡过了这莫大的难关,可谓是德莫大焉。

不止是他,新安会馆和洞庭会馆的两帮商人也全都想好好感谢一下汪小官人,可最终全都发现晚了一步,只能各自感慨某人年少而不居功,实在高风亮节。然而,谁也不知道,被人高看不止一线的汪小官人,此刻坐在那条即将回航芜湖的大船上,却突然想起自己犯了一个绝大的错误!

因为他曾经答应叶大炮,找汪道昆规划一下将来的升迁问题,可结果倒好,因为之前忙着怎么把老爹汪道蕴弄回家去,后来忙着怎么调停那场死伤惨重的械斗,最终他只顾着溜之大吉,竟然忘了这件最要紧的事!如果就这么回去,他是不是太对不起叶大炮的诚心托付?可若是为此特意追去襄阳……

汪孚林只是纠结了一小会儿,最终还是不敢丢下叶大炮的大事,决定和船家好好商量。所幸这会儿走得还不算远,而船家却也通情达理,更是告诉他,从汉口前往襄阳也可以走水路。先从涢水到随州,然后再走氵厥水、澧水、沁水到襄阳。当然,因为不是长江这种大河,这艘大船只怕不大好走,他得另外换条小船。

虽说水路比较省心,但毕竟顺水逆水顺风逆风都说不好,绕路也远,想想汪道昆去襄阳只怕不会耽搁太久,汪孚林还是谢绝了船家好意,转陆路前往襄阳。

这一路都是通衢官道,路上商旅行人很不少,车马轿子,以及完全靠两条腿步行的旅人比比皆是,旅舍客栈沿着官道三五十里就有一处,路边支起一个棚子的小茶摊就更多了。由于对从前那些武侠小说中,绝顶高手被人蒙汗药下倒的悲惨经历印象深刻,在这号称霸蛮的湖广,汪孚林自然分外警惕是否会遇到黑店,遇到盗匪。他这个主人尚且如此谨慎,随从和镖师们当然也不敢怠慢,数日之后,襄阳在望,却是一路平安无事。

直到这时候,汪孚林方才长舒一口气。此时离城还有十里地,他拿起水壶痛喝了一气,这才冲着左右说道:“等到了襄阳,找一家最好的馆子大家大吃一顿,也算是犒劳这一路辛苦!”

七八个人顿时轰然应喏,甚至有人口无遮拦地说要找女人去去火,汪孚林只当没听见。可正当他驻马稍稍休息了片刻,打算继续前行,路边一个露天茶摊上突然有三个人出来,其中两个忙着去解一旁拴马桩上的缰绳,还有一个却突然朝他这边看了过来。两边一打照面,汪孚林只觉得心头咯噔一下,头皮都有些发麻。他的运气怎么就这么好呢?他只不过一时兴起,跑到襄阳来追汪道昆,打算找其请教一下叶大炮的前程问题,这也能碰到邵芳?

尽管他已经用自以为最若无其事的表情试图蒙混过关,奈何对方在与他对视了片刻之后,突然就这么径直走了过来,而且直接走到了距离他马头处只有三步远处。虽说他骑在马上,仿佛有一种居高临下的优势,可是,面对那双仰视的眼睛,他看不出对方有任何一丁点劣势,反而觉得很不舒服,片刻的迟疑过后,他就跳下了马来,微笑问道:“敢问尊驾找我有事吗?”

“我们见过。”邵芳打头就是开门见山的陈述句,不等汪孚林用迷茫不解的眼神表示无辜,他就露出了一个大有深意的笑容。

“第一次是在汉阳县衙门口,我发现有人在看我,那应该是你,你却用和人打招呼蒙混了过去。第二次,是你跟着洞庭商帮的那些人来到汉阳县衙。虽说我当时没有注意到你,但你在汉阳县衙的大堂上突然发声,那答案就很显然了。至于第三次,是你追在雷稽古身后出了洞庭会馆,托你的福,雷稽古方才没有当场抓我一个现行。事后我打听过,你便是汪道昆的侄儿?”

尽管是在人来人往的官道上,可汪孚林只觉得这位丹阳邵大侠扑面一股杀气袭来,着实让人有一种背后发凉的感觉。这时候,他分外庆幸自己没有托大,第一时间下了马,就凭他从来没学过马上技击的水平,万一邵芳真的气昏头来一招狠的,他骑在马上就是被秒杀的份!

“邵大侠好记性。”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汪孚林索性不想那么多了,大大方方地点头道,“如果不是邵大侠对鲍二老爷的家人直陈来历,再加上雷侍御那实在太过如雷贯耳的名声,洞庭商帮也好,徽帮也罢,只怕也只能拼到两败俱伤。虽说有些对不起死伤者,可我觉得和气生财比拼死拼活强多了。”

“却原来是我大意了。”邵芳自嘲地笑了笑,继而侧头看了一眼襄阳城的方向,“你是去襄阳见汪道昆?”

“没错。”汪孚林干脆利落地承认了,随即开口问道,“邵大侠可要同去?”

他本来只是随口一问,可谁知道邵芳竟是对他笑了笑:“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这家伙是故意的!

汪孚林这才出了一身冷汗,暗想自己多这一句嘴简直是脑袋进水了!汪道昆虽说和张居正是同年,可想当初徐阶当政的时候,张居正身为徐阶钦定的接班人,最“忠诚”的学生,可也没见汪道昆罢官之后,张居正有什么在徐阶面前给同年说情的举动,反而是高拱上台之后,张居正才把汪道昆的起复给办成了,而且这肯定是高拱点了头的,足可见高胡子对汪道昆的印象也不错。这要是让高党心腹的邵芳和汪道昆见一面,有嘴说得清吗?

然而,在邵芳面前,他还不能表现出这种郁闷来。他扯动嘴角笑了笑,最终不管不顾反身上马,将个大空门直接卖给了邵芳。虽说邵芳刚刚杀气腾腾,可只要这家伙不是疯子,决计不敢在这人来人往的官道上对看似手无缚鸡之力的他如何。等到他上了马,便扭头似笑非笑地说:“只要邵大侠觉得,湖广巡按御史雷青天会动作迟缓,那就尽管跟我来。”

话音刚落,他就只听邵芳对牵马跟来的两个随从吩咐道:“你二人就此北上,从邓州经南阳府回丹阳。”

汪孚林立刻意识到,就算雷稽古再雷厉风行,也只能把海捕文书洒遍整个湖广布政司,要出省绝不可能,毕竟这又不是什么杀人越货的江洋大盗,谋逆造反的逆贼。所以,只要邵芳把这两个上了海捕文书的随从给遣走,就能把之前的事情推得干干净净。见两人对于邵芳的指令丝毫没有任何异议,行过礼后就上马驰去,甚至连看都没看自己一眼,他不由得在心里提高了对邵芳的评价。

令行禁止,又于东南有绝大名声。也难怪张居正当权之后,授意人第一时间杀了邵芳!

可对手已经不再小觑自己,又表明了单身跟随自己入城的态度,汪孚林再难找出其他搪塞的借口。于是,他只好轻哼一声一言不发拨马便走,等到随从们全都跟了上来,而邵芳却不紧不慢吊在最后,他本想问众人是否有把握将其拿下,可想想随着那两个随从的离开,邵芳在湖广的案底已经而消得干干净净,现如今高拱这首辅还稳稳当当,他又只能强行按捺这冲动。

该怎么办?怎么甩掉,又或者坑掉这个家伙?反正他自己现如今只是个秀才,就算想考举人也得等后年,再加上他这才十五岁的年纪,闹出点什么笑话来也大可设法掩饰过去……

随着城门渐近,汪孚林已经想得脑袋都有些痛了,可愣是黔驴技穷,什么办法都没有。就在这时候,身边一个随从突然策马贴近了他,用马鞭指着城门那边排队入城的人群,低声说道:“小官人,城门那边贴着不少影子图形。”

这年头可没有后世的照片比对追逃,要追逃犯就只能靠那些变形严重的肖像画。如果像雷稽古那样比较写实的风格也就算了,奈何大多数通缉犯的肖像图形一眼看去唯有用惨不忍睹四个字来形容,可就在这时候,他一下子发现了邵芳那两个伴当的簇新肖像图形,而且还画得惟妙惟肖,显然是刚挂上的。他自己是次日在水路耽搁了片刻后改走陆路,一路上走得也不算慢了,可丝毫没想到雷稽古竟然动作这么迅速。

而就在下一刻,他就只见正在往墙上糊画像的那兵士贴上了最后一幅画。当那张惟妙惟肖的画完全展开时,他猛地瞪大了眼睛。

这不就是自己身后的某人吗?雷稽古竟然如此有魄力,直接把邵芳的画像也给发下去通缉了?等等,这名字是王二狗,罪名是招摇撞骗,赏金二十两……哎哟,雷青天你太有才了!

第三六三章 县令的升迁之路

汪孚林刚刚在看到邵芳两个随从的影子图形时,他已经打了一个不咋样的主意,那就是立刻对城门守卒嚷嚷说自己在路上已经遇到了这样两个人,眼看人朝着北面邓州的方向去了,可此时此刻,他着实有一种爆笑的冲动,而且他一点都不想掩饰。

“哈哈哈哈!”

他这一笑,顿时引来了众多奇怪的目光。在这种集体注目礼下,汪孚林却仍是在马上笑个不停,到最后整个人都趴在了马背上。几个莫名其妙的守卒彼此面面相觑了一阵子,有人便往这边走了过来,不耐烦地喝问道:“你笑什么笑?”

“咳咳……抱歉抱歉,实在是看到那张刚贴的海捕文书,心有所感。若是要招摇撞骗,起个更高端大气上档次的名字不好吗?为何还叫王二狗?”

高端大气上档次这七个字连在一块,不少人都觉得有些新奇,但都能听懂是什么意思,一时间,就连上来质问的那兵士都忍不住笑了起来:“当然不可能是他招摇撞骗时用的名字,十有八九是本名。和旁边这两张挑唆械斗造成死伤惨重的一样,这图是出自湖广巡按御史雷青天他老人家之手,兴许是他老人家又拿到什么线索……各位,走过路过全都多瞅一眼,影子图形上的人都是有赏格的,如有线索,就可以到官府领赏!”

汪孚林听了那兵士的话,饶有兴致又问了几个关于赏银的问题,继而笑着打赏了一锭碎银子,见其立刻态度热络,甚至还低声提醒他不要对影子图形上的人评头论足,因为很多画都根本不像,甚至有好勇斗狠的恶徒故意到城门来看看自己的影子图形,他便少不得又谢了一声。等扭头看去时,他就发现,邵芳竟是连人带马溜得无影无踪了,而地上竟然还留有一丛胡须。

刹那之间,他想到了曹操败走华容道时,又是脱红袍,又是割胡须的戏剧化场面,少不得又是好一通笑。笑过之后,他才赶紧对左右问道:“邵芳什么时候走的?”

“小官人放心,他就听到您笑了,没来得及听到您对王二狗那个名字评头论足就匆匆走了。”

“没听见就好,否则他非得气疯不可!”

汪孚林挑了挑眉,甚至没去想邵芳会不会报复到自己身上。他只觉得,这趟湖广之行就算别的事都很让人不痛快,但认识雷稽古真是不错!

大明朝的官员真是千姿百态!

相比轻易不能离开治所,也就是省城的布政司、按察司和都司三司主官,巡抚要来得自由得多,可以不用一直被困在那座巡抚衙门,而可以视情况前往治下的其他府县,就如同湖广巡抚汪道昆此次突然到了襄阳府。而作为挂着都察院宪职的巡抚,出外自然也是住在都察院在各大府城建造的察院,和巡按御史巡视地方时住的是一样。而巡抚作为一省实际意义上的最高权力者,对上巡按这最高监察者,一般遵循的是在察院王不见王的规则,免得争地方住。

所以,雷稽古刚走,汪道昆才来。

汪道昆此来是为了见按察司分驻襄阳的分巡道徐学谟。尤其是听到徐学谟竟然在雷稽古上了参劾之后,打算挂冠而去,他死活劝了又劝,这会儿回到察院门口,想到徐学谟和张居正的关系密切,他还觉得两边太阳穴突突直跳。可就在他刚刚下轿,心事重重打算走进去的时候,却听到了一个突兀的声音:“部院,汪小官人来了,小的安置了人在书房,仲嘉先生正在和人说话。”

汪孚林?他来襄阳干什么?难不成是汉口镇那边的事情没解决好?

汪道昆是因为不得不替张居正留住徐学谟,这才匆匆到襄阳来的,因此面对这个意外消息,他第一反应就是汉口镇那边出事了!然而,他几乎是脚下生风地赶到了书房门口,却听到里头传来了一个笑声——那笑声已经完全突破了爽朗两个字,分明是失态到有些控制不住了。分辨出那是堂弟汪道会的声音,他的心情一下子和缓了下来。

如果事情很糟糕,汪道会怎还能笑得出来?又不是没心没肺的汪道贯!

“伯父安好。”

看到汪道昆亲自推门进来,汪孚林赶紧站起身,乖巧地长揖行礼,又蹬蹬蹬跑上去关了门。而这时候,汪道会已经忍不住对汪道昆说起了汉阳县衙那桩案子的审理经过,而后又说起汪孚林之前在襄阳城外巧遇邵芳,邵芳本要跟随来见,却在城门口被雷稽古亲自绘制,却把犯人名字写成王二狗的影子图形给气走。说完之后,汪道会忍不住哈哈大笑道:“看不出雷稽古竟然如此强硬,他就不怕邵芳到高胡子面前去告状!”

“元翁的性子固然有些急躁,但说到底,还是个刚直的人,雷稽古的刚直正对了他的胃口。而且,这次邵芳如此做派,如若雷稽古真的报了上去,恐怕元翁只会发火,不会替他出气。”汪道昆嘴里这么说,暗地里却也出了一身冷汗,如果邵芳死乞白赖地硬是跟着汪孚林来见自己,那到时候就真的说不清楚了,幸亏雷稽古这一招用得狠!想到徐学谟都快被雷稽古逼得主动走人,可雷稽古却又在关键时刻帮了自己一个忙,他不禁叹了一口气。

他不想在这个话题上纠缠太久,坐下之后就问道:“孚林,武昌府仲淹还在,你应该不会为了禀报两大商帮的事特地到襄阳来,是有什么事?”

汪孚林尴尬地笑了笑,这才字斟句酌地说:“其实我这次到湖广来,原本也是受了叶县尊之托,结果一来二去就忙得忘记了。”

他将徽州知府换人,叶钧耀有些无所适从,拿不准三年县令任满之后该争取什么官职这一难题说了,随即就代替叶大炮虚心求教道:“叶县尊说,伯父是科场前辈,又是抗倭名臣,能不能给他一点建议?”

汪道昆顿时想起汪孚林之前竭力劝止汪道蕴的婚事之议,拿出来的最大理由就是叶钧耀是本县父母官,与本县大族联姻,会影响评价,现如今又为了叶钧耀的前程问题,特地赶到襄阳来见自己,他不禁会心一笑,却不想揭穿他。毕竟,叶钧耀这一年多来异常信任汪孚林,将其当成谋主,也间接帮了自己不少,他并不吝于回报一二。

“按照朝廷一向的惯例,县令任满,有政绩平平再次转迁县令的,也有任同知或者通判的,但后者就几乎相当于重抑了。但如果县令立下绝大的功劳,比如说捕获巨盗,又或者说军功,又或者说其他政绩斐然,那么,可以超迁为按察司佥事,从五品,分巡一道,如果是本地升迁而不是异地升迁,那么,叶县令如果能在南直隶谋一个分巡道缺,便是最理想的,上头又没有顶头上司压着,只要能够清理刑狱,兼且做好监察一职,也就够了。而若是升迁回朝,按照规矩,一般则是升六部主事又或者都察院监察御史。”

汪孚林想象了一下叶大炮当御史的情景,忍不住轻轻吸了一口气——这家伙很可能会因为太过慷慨激昂摊上大事。至于六部主事,清贫之外,还很容易卷入党争,不过露脸升迁的机会应该更大。要说起来,反而是那个分巡道的官职看似最美好,但要弄到手很难。从正七品跳从五品,那是朝中有人才可能这么三级跳的。

见汪孚林眼神闪烁,分明正在拼命思量权衡利弊,汪道昆就笑道:“吏部可不是那么容易左右的,你那准岳父的手能伸到那么远去?”

“伯父,什么准岳父,您这话说的!”汪孚林赶紧打了个哈哈,却是涎着脸说道,“未知如果叶县尊政绩足够,伯父能否稍稍援手一下?”

汪道昆也不想把汪孚林逼得太紧,当下笑道:“叶县令也是运气不好,会试的主考恩师偏偏是李春芳,元翁颇为厌恶的人。虽说元翁未必会因为李春芳而冷淡所有隆庆二年的进士,可没有足够的能力,就很难脱颖而出。你若是能辅佐叶县令在徽州再做出点政绩来,我就在吏部想想办法。”

“还要出什么政绩?”汪孚林一想到那至今都还没折腾出一个结果的夏税丝绢纠纷,就只觉得头皮发麻,“近来歙县刑狱公平,每年的夏税秋粮能够收足,都已经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了。”

“大哥都已经说那么明白了,你这么聪明的人竟然不开窍?”汪道会这都想要敲汪孚林的脑袋了。见其眼巴巴看向自己,他只能无奈提醒道,“捕盗!”

汪孚林顿时瞠目结舌,好一会儿才期期艾艾地说:“可自从冯师爷的杜骗新书印发之后,徽州一府六县的骗子棍徒少多了……”

这时候,他陡然醒悟了过来。如果是抓本地的盗匪恶徒,那并不能说明一县主司的本事,毕竟这说明你治下不太平。叶大炮之前也是因为清理了那些骗人钱财的陈年旧案,这才会得到上峰的高度评价以及百姓的信赖。因此,他瞅了一眼汪道昆和汪道会,用很低的声音问道:“钓鱼执法?”

如此新奇的说法汪道昆和汪道会还是第一次听说,但兄弟俩细细一品这四个字,顿时全都笑了起来。汪道昆便泰然自若地点了点头,意味深长地说道:“要知道,很多名臣的名声,便是从巨盗身上赚来的。我之所以建议叶县令捕盗,是因为近来南直隶很不太平,据说有好几股江洋大盗出没于各州县,而海刚峰不在了,应天巡抚正在换人,徽州富商云集,本来就很可能是那些江洋大盗的下一站!我这里正好有一份南直隶各分巡道汇总的盗匪名录,你看看。”

汪道会立刻会意,到书架上去取了一本东西下来,递给了汪孚林,又补充道:“东南乃是朝廷根基,据说新任应天巡抚是张佳胤,深得元辅高阁老和次辅张阁老信任,你不妨请叶县尊好好表现。”

这不就是说巨盗也是名臣刷名望的垫脚石?汪孚林努力想了想,最后有些愁苦地说道:“看来,回去之后还得劳累一场。”

“你替叶县令尽心过后,记得去一趟扬州。”汪道昆却还不忘嘱咐了一句,“别忘了你雄心勃勃对我提出的票号。若不能说动松明山汪氏在扬州的那几位盐商,就没有话语权!我外家西溪南吴氏,在扬州也颇有几位族人行盐,你不妨也接洽试试。”

第三六四章 江陵入谒阁老家

回程的时候,汪道昆给汪孚林的行程提了一个建议,那就是让他从襄阳南下经由官道到江陵,然后从这座荆州府首县出发,坐船经由长江前往芜湖,然后再从官道回去。然而,除了字面上这种比较方便的意思,汪道昆还授意汪孚林,既然来都来了,可以打着他后辈的名义,去探望一下张居正的父亲张老太爷。

汪孚林对于隆万之交再到万历初年那波谲云诡的政坛没有任何兴趣,如果可能,他恨不得高拱也好,张居正也好,这种大牛人一个都别碰上。奈何汪道昆如今却属于张居正这一派,如此建议纯粹也是好心,他只能无可奈何答应了下来。只不过,他在路上就打定了主意,回头往张家投个帖子就算了。

横竖张居正的父亲张文明在荆州本地可没有什么好评价,后来张居正的罪名之中,就有一条是谋夺辽王府作为私宅,这宅子当然就是张老太爷住的。

据说张老太爷在荆州城内一向跋扈,风评不佳,因此死后固然一度厚葬,却因为张居正一死就遭到清算,张氏一家的坟墓都被强行迁出太晖山。

荆州乃是赫赫有名的古城,想当年楚国的别宫就建造在此,秦汉时亦是南方要镇,看过三国演义的人全都不会忽略围绕荆州展开的一场场争夺。到了唐时,这里也是蜀地东出的最主要途径之一。然而,北宋末年和元代时,荆州城两次被毁,至此元气大伤,虽说明初又重新筑城,后来迁辽王于此,可相比当年荆州城在南方那无可匹敌的地位,如今的荆州城自是一落千丈。

可这几年来,随着江陵人张居正的入阁,江陵城中又热闹了起来,每逢张居正的父亲张老太爷做寿时,满城更是如同过节一般。不但来自京师的礼物和使者络绎不绝,城中富商大户,荆楚豪商,有心往上爬的士人……总而言之,那座张家大宅经常是访客不断。汪孚林便是只对人问了一声张家,好心指路的人便说了个详细明白,最终又打量了一下他形貌,好心提醒了一下。

“这位小官人,张家门头不是那么好进的。早年没有功名的还偶尔能够进去,可现如今张老太爷年纪大了,动辄不耐烦,所以定下规矩,四方豪商来见,他家里管事接待;朝廷官员来见,三品以上他才会拨冗小会片刻;至于寻常读书人,至少得有举人以上的功名,且名声不小的,老太爷才会看一眼。”

谢了那好心的路人之后,汪孚林脸上看不出喜怒,心里却乐开了花。张老太爷懒散不愿见客,对他来说反而省事了!奉承老人家对他来说没什么难度,许老太爷方老夫人,再加上叶老太太,他都相处得不错,松明山那些耆老见了他都一口一个林哥,喜欢得不得了,但那首先得是讲道理的古道热肠人,张老太爷不见那就再好不过了。

等找到张家大门,他对比刚刚路上经过的辽王府,暗想如今的张府也就比辽王府稍逊一筹而已。

据说张居正的祖父还曾经是辽王府的护卫,后来被辽王灌醉而死,怪不得后来张居正竟然把辽王府整得那么惨,还抢了人家的王府给自己爹娘住!

此时约摸是申时,瞧见张家门房从一个个访客手中接拜帖,爱理不理地敷衍了几句,汪孚林便瞅了个空挡上前,递上了汪道昆的名刺,以及自己的拜帖,另外就是汪道昆全权代办的礼物。果然,湖广巡抚的名刺在他之前那一路上几乎无往不利,可此时张家那门房拿在手中,也就多瞅两眼而已。

“既然是汪部院的侄儿,我就和你说实话吧。老太爷这几天身上不太爽快,没法见客,二老爷闲云野鹤似的人,这会儿并不在家,三老爷一向不管这些。倒是老夫人这几天精神好,倒是想找几个少年郎说话,若是小官人愿意,我就代你通报一声。”

汪孚林倒没想到那门房一面对那名刺并不在意,一面却还特意问自己是否要拜会一下张居正的母亲赵老夫人。可人家都提了,他总不能说我只是来应付一下的,唯有点头答应。按他想来,就算赵老夫人真的喜欢少年,那也应该限于孙儿孙女,他这个外男未必有兴趣见。可谁曾想不消一会儿,那进去通报的门房就回转了来,笑容可掬地对他说:“小官人好运气,老夫人正有闲,你随我来吧!”

对于这所谓的好运气,汪孚林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唯有硬着头皮入内。进了大门,门房就把他交给了一个管事。而那管事倒是客客气气,带他入内的时候稍微解说了一下家中人口。原来,张居正乃是家中长子,二弟居易,三弟居敬,在科场上都继承了张老太公那屡试不第的光环,所以都没入仕。至于张居正的妻儿,如今都跟随在任上,这留在江陵城的张家一大家子,没一个当官的。

汪孚林听在耳中,记在心中。等到了一道垂花门,应该是分隔内外之地,自有一个年纪在四十许的仆妇等在那里。之前那管事将他交给了那仆妇,立刻就垂手退下了。一进这道门,入眼便都是丫头仆妇,他这个男人走在其中分外惹眼,不时能听到吃吃的笑声。对于这种被围观的经历,他忍不住想到了当初在斗山街许家被那些八卦闺秀团围观的经历,可那是他在徽州挺有名气的关系,和此刻的情景却大不相同。

看来,张家的规矩比较散漫,一会儿可以放松点。

“老太太,汪公子来了。”

门边上的一声通报之后,那引路的仆妇就笑着打起帘子请他入内。汪孚林一跨进门,就只见正中央的罗汉床上,一个年纪约摸在六七十的老妇正坐在那儿,眯着眼睛自己剥桔子。听到动静,她抬头看了他一眼,随即便笑道:“很少有大郎的同年子侄来访,我又听人说,你不过十五六,竟然从徽州出这样的远门,真不容易。来,坐过来让我好好看看。”

汪孚林知道这便是赵老夫人,可听到后半截话还有些犹疑。等一个丫头抿嘴一笑上来请,他木知木觉地上前,这才发现所谓地坐过来,竟然指的是坐在赵老夫人身边!这样毫无距离感的待客方式,他还是第一次经历,此时此刻顿时觉得极其不自在,偏偏赵老夫人还把剥好的橘子瓣硬是塞进他手里,让他尝一尝,他实在没法拒绝,只好讪笑一声,尝了几瓣,却发现甜如蜜,水分充足,口感很好。

“年纪大了,就喜欢吃甜的。”赵老夫人一面说一面打量汪孚林,随即问道,“你进学了没有?”

汪孚林想了想,还是决定中规中矩地答道:“回禀老夫人,学生去年进的学。”

“那可真有出息。想当初我家大郎五岁读书,十二岁进学,十三岁本来是能考中举人的,但那时候湖广巡抚顾部院觉得,大郎太过年少中举不好,所以要压一压,这才让他三年后方才中举。”赵老夫人说到张居正的时候,满脸光彩照人,“后来他十七岁就中了进士,现如今入了阁,我真是做梦都没想到,张家竟然能出大郎这样的天才。”

张居正确实天才,入阁的时候才四十多岁,这放在整个明朝似乎都是很稀罕的。

汪孚林在心里这么想,嘴上少不得又奉承了赵老夫人几句。这本来都是很普通的话,可不知道赵老夫人是平日少见外客,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竟是极其高兴,拉了他的手问家中情况,问兄弟姊妹,闲拉家常许久,这才笑眯眯地问道:“你是第一次来江陵吧?不如多住几天。大郎自从做官之后,就再也没回过家里来,如今屋子扩建了许多,空屋子有的是。”

着实想不通这一见如故究竟怎么回事,汪孚林只能小心翼翼地说道:“老夫人好意,学生心领了。只不过学生此行乃是到汉阳府接了阔别多年的父亲和母亲回家,而后因为有些事情耽搁了,复又到襄阳拜见伯父,因伯父之命到江陵来拜见老太爷和老夫人,若是停留时间太长,恐怕家中父母牵挂。”

赵老夫人闻言一愣,连忙细细追问汪孚林缘何与父母阔别多年。得知汪道蕴在汉口贩盐,吴氏此前过去侍疾,她不由得唏嘘不已,言谈中并未露出对商人的任何轻视,反而感慨道:“果然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都不容易。既如此,那便在家中用了晚饭,住一晚上再走。横竖你到外头住客栈不是住吗?别看大郎还有两个兄弟,但孙子们平时都要上学,也没人陪我说说话。”

被一个老人家这样请求,汪孚林实在没办法,只好答应。他陪着这么一位年纪足可当自己祖母的老人谈天说地,到了晚饭时分,便有人过来对赵老夫人报说,少爷们全都刚刚下学,晚上功课重,等完成之后再过来请安,晚饭就不过来了。听到这话,赵老夫人的眼神一下子黯淡了下来。

晚饭之后,赵老夫人竟是又带汪孚林去探望了一下张老太爷,等出来之后,她才满怀感伤地说:“老太爷是府学生员,整整考了二十年,直到大郎中举点了翰林,三年秩满后,他才丢了考篮不再考了。二郎三郎资质有限,他便押着孙子们苦读,说是总不能传出去说,张家只有大郎以及他的儿子们才能在科场上有成。可我看看那些都熬瘦的孩子们,实在是又心疼,又骄傲。张家如今是鼎盛,可将来如何,还得靠孩子们。”

听到这里,汪孚林只能宽慰道:“老太爷如此苦心,各位张公子将来定会金榜题名,到时候一定会加倍孝顺您。”

可惜张家后来是出了个金榜题名的状元,可也抵不过敌人的清算。

“我只要他们好好的,是否能考什么功名却不在乎。”赵老夫人笑着摇了摇头,随即看着汪孚林说,“你和你那伯父真像。上次他来江陵见老太爷和我,也是口口声声这么安慰我。他文章好,学问好,还不吝指点家里的孩子们,大家都对他赞不绝口。这次我听到他侄儿来了,就想看看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果然不愧是一家人。汪公子,回去好好读书,日后给我家大郎做个臂膀!”

怪不得汪道昆撺掇他来,原来是笃定张家肯定有人见他。汪孚林心中如此想,面对赵老夫人那期许的目光,他不由觉得心情特别复杂。

张居正的臂膀不是那么好当的,用你的时候倒对你不错,不用你的时候便立刻弃若敝屣……而且,他又怎么可能对这位老夫人说,您将享尽旁人无法企及的荣华富贵,然后又经历人生最恐怖的惨事?

第三六五章 回家

哪怕张居正如今只是次辅而不是首辅,但能够被江陵张家留宿一夜,这是什么样的待遇,汪孚林还是能够预估到的。更何况,赵老夫人得知他要走水路,直接派了管事去码头替他定好了船只,汪孚林不得不觉着自己很有老人缘。人家既然对自己如此热络,他自然也掏出真心相待,除了几个从叶老太太那听到的养生小妙招,他也尽量陪赵老夫人多说话。至于张家那几位和他年纪差不多大,却尚未进学的少爷早上请安时的异样眼神,他也只当完全没瞧见。

临走之际,赵老夫人还要送他程仪,他赶紧死活拒绝了,但拒绝的借口却很巧妙:“老夫人若要送程仪,还不如可怜我将在江上漂泊许久,送我两盒家常点心饭菜,比金银这些东西还要更雪中送炭些。”

汪孚林不过是开个玩笑,赵老夫人却极其高兴,立刻让厨房又忙活了一阵,等到下午汪孚林出发的时候,足足带了两个硕大的食盒。等亲自送人到了二门,眼见得人长揖拜别转身离去,直到那人影已经看不见了,她方才怅然若失地回了书房。一旁亲信的仆妇便凑趣似的说道:“若不是知道咱家没有合适小姐,还以为老夫人要招他做女婿。”

“胡说!”一直很和蔼的赵老夫人遽然色变,竟是疾言厉色呵斥了一声,见那仆妇吓得慌忙跪地请罪,她也不理会此人,径直摔帘子进了里间。在罗汉床上坐定,她摩挲着右手的佛珠,心里想起了自己之前去号称荆南第一寺的承天寺中上香之后,求到的那根签。承天寺中的灵签据说一直都很灵,而这次那上头的签语经人批解,也全都是很好的意思,但到最后却又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

道是张家十余年内会有一道沟坎,若要一跃而过,就需得收敛态度,善待同僚,提携后辈!

那次她回来之后虽对丈夫张文明提起,可张文明对这种僧道神神鬼鬼的一套却嗤之以鼻,次子和三子也全都不信,她也只好自己记在心里。这回借着丈夫身子不好,她第一次亲自待客,接待了汪孚林这个晚辈,心里也觉着这样见外客很有意思。只不过,那仆妇之前无心的一句话,却让她有些嗟叹。

她也是,三个儿媳妇也是,全都是儿子生得多,女儿生得少,就算看到有才俊之士,家里没有女儿能许出去有什么用?

由江陵上船扬帆出行,正是顺风顺水,虽说比不上李白诗上那般,从蜀中的白帝到江陵只需一日,但汪孚林从江陵抵达汉口也只用了区区一天半。他丝毫没有惊动人的打算,任由船家补给之后再次出发,不过短短六日,便抵达了芜湖,继而转官道回徽州。等遥遥看见歙县城那座熟悉的小北门时,他掐指一算,发现自己这一趟离家,又是恍然过去了一个多月。

进城门时,虽说他算得上是风尘仆仆,可城门守卒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来,当即笑着打招呼道:“汪小官人可回来了,您家中老员外和老安人都回来大半个月了,道是您在汉口镇被事情缠住不能脱身。”

是啊是啊,乱七八糟的事还真不少!

汪孚林不想解释,只是冲人笑了笑道了声辛苦,随即就赶紧策马往县后街的家里赶。到了门前下马,他就只见大门敞开着,一个熟悉的门房像模像样站在门口,一见到他时先是一愣,随即二话不说拔腿就往里头冲。汪孚林能够清清楚楚地听到,里头赫然传来了此人大呼小叫的声音。

“小官人回来啦!小官人回来啦!”

汪孚林刚进了大门,里头就一溜烟跑出来一大堆人。最前头的金宝和秋枫自不必说,汪二娘和汪小妹也提着裙子跑得飞快,半点没有千金淑女的派头。他正嘀咕,自己就出去一个多月而已,用得着这么兴师动众吗?下一刻,他就看到了几个自己完全没料到的人!竟是苏夫人陪着母亲吴氏!这两人性格完全不搭,什么时候混一块的?等到看见和老爹汪道蕴一起出来的,竟然是叶明月小北和许薇,他就更加惊愕莫名了。

怎么像是都知道他今天回来似的,约好了一块在这等?

“爹,您回来了。”

“哥,有没有给我和二姐带礼物!”

“小妹,哥是去接爹娘的,又不是去玩……不过哥,是不是又有什么好玩的故事?”

“小官人,谢大宗师命人送了一部新书来,是给小官人和宝哥的,总共三十八卷的阳明先生全集,说是明年打算印个几千套,这初印的书先送给咱们家了。”

面对这此起彼伏的声音,汪孚林又是高兴又是头疼,她先拍了拍要礼物的汪小妹脑袋,对腼腆的金宝点了点头,对要听故事的汪二娘晃了晃手指,最后对于说话很有重点的秋枫传达的消息,他却觉得又惊讶,又感慨。谢廷杰果然不愧是王阳明再传弟子的弟子,刻印王阳明全集的这事情一做,也不知道多少心学弟子要感恩戴德。不过,这位谢大宗师还真是挺照顾他,这套书第一时间送给他父子,表现出了非同一般的重视。

不过这会儿他也就是稍稍思量一下这个消息,应付了小的,接下来还有更重要的人要面对!虽说不太习惯家里突然多出来汪道蕴和吴氏这对父母双亲,但人是他亲自去汉口镇接回来的,此刻说不得要恭敬一些。可是,他正在不太确定是不是要行礼跪一跪,却不防吴氏赶上前来,一把抓住了他的双手。

“总算是平安回来了!真是的,别人惹出来的麻烦,为什么还要你收拾善后?而且,别人都说你早就出发了,怎会比别人还晚十天八天回来,我们都要急死了。”

汪孚林正愣神,却见苏夫人冲着他眨了眨眼睛,因笑道:“有人在你前头从汉口镇回来了,据说是回乡避风头的,那码头上一场械斗,多亏你,徽帮和洞庭商帮方才和解,没有捅出更大的篓子。为此,有人说你行事太软,也有人说你功德无量,你这名声大了何止一倍?”

他倒忘了自己追着汪道昆去了一趟襄阳,而后又去了一趟江陵,路上一来一去多耽搁了不少日子!

面对险些就要垂泪的吴氏,汪孚林连忙解释道:“本来是解决了事情准备立刻回来的,可因为伯父南明先生去了襄阳,我临时想到有事要和他商量,只能弃船走陆路追了过去,在襄阳见到了伯父。伯父却又让我去一趟江陵拜见张阁老家中二老,然后从江陵坐船回来,我哪能不照办?结果在江陵停留了一天一夜,这才启程回来,没来得及让人给爹娘你们捎信。”

汪道蕴这个做父亲的当然不会如吴氏这样情绪外露,听了这话便矜持地点头道:“我就知道,你少年老成,定然不会冒冒失失。”

是啊是啊,有您这个爹,我要是再冒失,这家里怎么办?

汪孚林心里暗自吐槽,随即就看到吴氏狠狠剜了丈夫一眼。他装作没看见这对老夫老妻之间的互动,少不得先见过苏夫人,而后又是后头那三位。唯有小北压低了声音道:“你去见张阁老的父母双亲,人家就没留下你当孙女婿?”

“我倒是想。”汪孚林见许薇耳朵竖起老高,叶明月则正拿手指戳小北,他方才笑吟吟地说,“可惜啊,人家没合适的孙女。”

“呸……”这次却是小北和许薇同时啐了一口。当然,不能让长辈们听到,她们全都只能轻轻的,而后仿佛有了共同的小秘密似的,彼此眨了眨眼睛。

而通过这样的互动,汪孚林总算是舒了一口气。这么看来,汪道蕴总算还有靠谱的时候,没有一嘴对小北挑明那什么早就退了的亲事。可他正这么想着,接下来要进里头明厅的时候,他却冷不丁听到一旁飘来了叶明月的声音。

“有件事告诉你一声,你爹娘回来之后,去县衙官廨拜会过。后来我娘来过你家好几次,似乎你爹娘有什么事找她说,每次都是一留好久。”

汪孚林听到这话大吃一惊,觑着前头苏夫人有汪道蕴和吴氏陪着,赶紧又落后两步,却发现小北和许薇竟也跟着叶明月一块停了下来等自己。有她们在,他又不好问那位聪明过头的叶大小姐,究竟是否知道苏夫人和自己的父母谈了什么,只能没话找话说道:“小胖子怎么没来?”

“明兆前几天装病被揭穿,如今被爹娘禁足在家里,柯先生和方先生布置了一大堆功课,他只怕这个月都别想出门。”小北倒是有些同情可怜的叶小胖,但紧跟着就幸灾乐祸地对汪孚林说,“二位先生说,你这丢下的课业也得补上,省得明年科考的时候进不了一等,那时候别说廪生要丢了,乡试也去不了!”

“好好好,我补上课业还不行吗?礼尚往来,回头我请夫人给你找个据说最会教徒弟的琴师。”汪孚林没好气地回讽了一句,见许薇在旁边偷笑不已,他就连忙开口问道,“九小姐怎会今天也一块来的?你家祖父祖母还好吗?”

“都好,就是念叨你老是往外跑,又不常常去看他们。”见汪孚林有些尴尬,许薇便眼珠子一转道,“孚林哥哥,我那天和衣香社的几个人闹翻了,现在我和明月姐姐小北姐姐没地方可去,回头我们再加上你家大姐还有二娘小妹,另外组个社怎么样?你能不能给起个好名字?”

汪孚林似笑非笑地挑了挑眉,随即一本正经地说:“我觉得,八卦社这个名字挺好的。”

这名字最贴切不过了,这些女孩子要是都聚在一块,岂不就是一个八卦闺秀团?

第三六六章 将计就计叶大炮

汪道蕴和吴氏夫妻回来之后,已经回家乡松明山去看过。吴氏还好,只是离家一年多,汪道蕴却已经背井离乡快五年了。眼见得旧居正在大兴土木进行改建,吴氏是欣喜于儿子的出息,汪道蕴却是隐隐之中觉得有些失落。虽说父债子还天经地义,可自己手中倾颓的家业却在儿子手中重振,他怎么想怎么觉得没面子。

而现如今住的县后街的这座宅子,他和妻子带着龙妈妈和小菊以及众多行李一搬进去后,就得知两个女儿住在最后一进,也就是内院的东西厢房,汪孚林和金宝住在穿堂的左右室,正房却一直空着。对于这样守礼的儿子,他无论如何都挑不出一丝一毫的错处来。

由于今天家里正好人多,明厅屏风后头,吴氏带着汪二娘和汪小妹款待苏夫人叶明月小北和许薇。明厅前头,汪道蕴则是和汪孚林以及金宝秋枫同席。难得一家人这么齐全团聚吃饭,汪道蕴有心摆出父亲的架子训诫几句,可每每在汪孚林的注视之下,到了嘴边的话不由自主就换了词。

比如本想教导他好好读书的,说出口却变成:“你还年少,功名之路还长,读书不要操之过急。”

本想让他少分心在商场上,可语到临头却变成:“我徽州儒贾不分家,你只按照自己喜欢的去做就行了。”

几次三番下来,汪孚林不由觉得,自己这位老爹除了做事有时候不太靠谱,这说出来的话像模像样,还行啊!尤其是看到汪道蕴对于本来只是远房族亲的金宝嘘寒问暖,赫然一副慈和老祖父的样子,就连对秋枫也很亲切,他不由得长舒了一口气,暗想至少不用担心接回来父母却闹家庭纠纷。等到这其乐融融的一顿饭终于吃完,汪孚林想起刚刚分了一大半的礼物,等饭桌碗筷收拾下去之后,就开口说出了下午的安排。

第一,当然是去见一见叶大炮。第二,他会去一趟斗山街许家,然后去探望一下大姐汪元莞。

汪道蕴从前做梦都没想到,自家会和县尊成为门对门的邻居,而且这走动的频繁程度简直和亲戚别无二致。至于斗山街那位许老太爷,他从前也就是长女婚事的时候见过一两次,可现如今人家的孙小姐跑到自家做客串门,还笑吟吟地叫他汪叔叔。因此,对于汪孚林要去这两处回拜,他自然半点意见都没有,反而一再提醒礼物要带好,礼数要周全,险些就没说自己也要一块去。

在汪孚林看来,去县衙知县官廨那是常来常往,根本和做客或者拜会两个字搭不上半点关系。正因为如此,就连许薇也被苏夫人母女三人给一块捎带了过去,只不过女眷们说女眷们的话,他自己去找叶大炮说正事而已。熟门熟路到了书房,书童殷勤地推开了门,他就发现除了叶县尊,还有两个熟人在,却是刑房吴司吏和户房司吏刘会。见两个三班六房头面人物赶紧见礼不迭,他笑着摆了摆手,随即对叶钧耀拱了拱手。

不等吴司吏和刘会知机地告退走人,汪孚林便开口说道:“先和你们两个打个招呼,回头有事情也需要你们两个搭把手。”

叶钧耀本来正急着从汪孚林问汪道昆究竟能不能指点一下自己将来的路怎么走,听到汪孚林这么说,顿时有些意外。眼见得吴司吏和刘会连声答应出了屋子,他就急不可耐地问道:“孚林,你这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卖关子这种事,汪孚林自然不会在叶大炮面前做。他很爽快地把汪孚林关于按察佥事、监察御史、六部主事这三条路摆在了叶钧耀面前,而后一一分析利弊,见叶大炮那一张脸表情变幻不定,他就开口说道:“御史就是朝中大佬手中的刀枪,人家指哪你打哪,除非是在外巡按。可刚直如雷稽古,也需要元辅高阁老这样的靠山。而六部主事,是在六部最低一级的官员,县尊不论如何都是曾经主理一方的人,是否能受得住闲气?”

叶大炮顿时郁闷了,好一会儿才讷讷说道:“做小伏低这种事,我好像已经不大习惯……”

汪孚林不由得笑了:“所以,按察佥事,也就是南直隶的分巡道一职,理应是县尊任满之后最好的选择。但这是连升三级,就凭县尊之前的那些功劳政绩,恐怕还远远不够。南明先生指了一条路,他曾经在湖广保奏了一位捕获巨盗的县令,虽说不少御史都揪着说其中有些细节存疑,这位县令不该骤然升迁过速,但最终朝中的答复却是,可授予分巡一道的按察佥事。而因为分巡道暂时没有出缺,让他暂代县事,一等有缺立刻填补。”

幸亏自己在歙县当县令之后得了汪孚林这个智囊,否则哪会有汪道昆这个级别的高官替自己剖析,这可少走了很多弯路!

叶钧耀顿时喜形于色,可紧跟着,他一下子想到了近来另外一件事,兴高采烈登时变成了愁眉苦脸。他看着汪孚林,叹了一口气说:“孚林,你才大老远刚从湖广回来,我原本该让你歇一歇的,只不过,最近某些风声有点诡异。”

“风声?什么风声?”

汪孚林顿时诧异了。之前回家的时候,正好一大帮子人都在,其中还有叶明月这样聪明到让人抓狂的大小姐,有小北这样动辄爬窗户到屏风后头偷听的另类千金,可叶明月也只暗示了一下老爹好像跑知县官廨有些勤,其他的都没说,怎么听叶大炮这口气仿佛是遇到了麻烦?

“其实事情是这样的。我不是跟着你的义店倒腾预备仓里那点粮食,于是低买高卖,从无到有把粮仓给填满了一大半,现在总共存了七千石粮食吗?不知怎的,有人放出风声说我利用公费银子与民争利,攒了三五千黑心钱,全都挖坑藏在县衙里。这消息就是你回来之前大约十来天开始流传的,我特意吩咐要瞒着夫人,明月和小北毕竟也就是在许家这样的富贵人家走动,所以也不知情。”

汪孚林顿时眉头大皱。他当然不会认为有人放出这种消息,那是为了帮助叶大炮刷名声。事实上预备仓这档子事,他是准备在叶大炮升迁的时候作为杀手锏的。现在被人用这种贪贿流言的方式传出去,实在是浪费了大好的政绩。而且,幕后那人这是究竟想要干什么?

“孚林,孚林?”

叶钧耀连叫了两声,见汪孚林终于回过神来,他就干笑道:“算了,想不通就别想,我之前也整整想了好几天,就是想不明白。要说我到任以来,虽说也曾经得罪过不少人,可要说汪尚宁之辈早就被我给整怕了,舒邦儒更是窝在绩溪,连赋税都收不齐全,新知府上任之后还把他给训了一顿,成不了气候。至于出了徽州府,谁还知道我叶钧耀是谁,不至于有人这么煞费苦心来对付我。”

对于叶钧耀的自我定位,汪孚林表示很赞同。可他正是因为放眼徽州一府六县,怎么都不觉得有谁会用这种方式来给叶大炮添堵,此刻不由得心中一动。倒不是说他想通了这背后是谁在捣鬼,而是想到了这流言可能会引来的另外一种效果。

“县尊,你可查过流言是从哪来的?这些天有没有愈演愈烈的趋势?从外乡回徽州的人,是否有提到在徽州外头的地方也听到过?”

“查过,吴司吏和赵班头倒没少费劲,可没什么线索。毕竟眼下传言此事的人少,万一弄巧成拙,人人都这么说就麻烦了。至于你说的最后一条,我倒是没注意。”汪孚林这一连三个问题,叶钧耀能够回答的只有前两个,但他须臾就恍然大悟,一下子瞪大了眼睛,“莫非你真觉得这些留言不是从徽州一府六县而起,而是打从外头传进来的?不至于吧,我又不是什么名头很大的名士又或者能吏!”

“但这一条不可不防。”汪孚林先是提醒了一句,随即便低声说道,“其实我刚刚想的是,若是真的外头有这样的流言,那些利令智昏的江洋大盗,会不会因为心怀觊觎而跑到歙县来?”

“这个……不大可能吧?”叶大炮不太确定地说了一句,随即眼睛一亮,立刻一拍巴掌道,“不过这一条是不是可资利用?不如这样,如果真的是徽州以外有人这么传言,咱们就索性将计就计,万一因此有贪婪之辈到歙县踩点,这不是现成的诱敌深入一网打尽?如果上头那些衙门因此存疑,又或者其他什么官员因此盯上了我,我也很欢迎他们过来好好查一查预备仓,给我一个公道嘛!”

这是叶大炮吗?长进太多了!

汪孚林思来想去,虽觉得这有点急功近利,可他对于汪道昆指的这条明路本来就有点心里犯嘀咕,再说那时候自己的第一想法也是钓鱼执法,此刻不得不承认叶大炮顺着流言的方向想到了这个,倒也不失为可用之计。进一步商量了一下之后,他就点了点头,随即开口说道:“我正好想打听一下扬州盐业那边的状况,打算派几个人去淮扬,这样就不用特意吩咐人去做这件事。干脆回头找吴司吏刘司吏赵班头他们一块商量一下,看看这件事该怎么安排。”

第三六七章 何为良配

叶大炮这个人有一个好处,那就是决定了的事便会放手大胆去做。此刻既然决定了,他就笑眯眯地撂下了一句话:“总而言之,这事就交给孚林你了。”

这大刀阔斧放权的光景,怎么那么像鄞县那位懒散陈县尊呢?叶大炮不会学坏了吧?

如此嘀咕的时候,汪孚林压根没想到,他今年一次次往外跑,家里的事情,生意上的事情,还不一样是撒手掌柜当得乐呵,把人家压榨得叫苦连天。

叶钧耀当然知道自己把这事推给汪孚林实在有些不大地道,当下还欲盖弥彰地解释道:“县学教谕冯师爷的《杜骗新书》已经写到了第四卷,每卷我都要替他写序言,顺带在士绅中间好好宣传。而且,冯师爷代表紫阳书院请本县去给学生上几堂课,这文治上头的事你是知道的,要做的准备太多了。”说到这里,他才猛地想起,汪孚林也是县学生,顿时打了个哈哈,“你有空也来听听。”

别说叶大炮,汪孚林也是这时候方才意识到,自己这个廪生好像从来没到歙县学宫上过一天课,顿时有些汗颜。他只能含含糊糊答应了一声。至于叶钧耀交托的这么一件大事,他离开知县官廨时,就吩咐人给吴司吏和刘会捎了个信,让他们晚间到自己家谈。

紧跟着,他当然得出发去府城的斗山街许家。早就等着他的许薇少不得也在这时候同路回去,两人一个坐轿,一个骑马,虽说不能说什么话,可轿子里的许家九小姐照样高高兴兴。

可这样的高兴,仅仅持续到汪孚林见过许老太爷和方老夫人,又说有话要单独请教许老太爷,这爷俩去了后花园说话。见许薇气馁地在身边坐下,托着腮帮子不说话,方老夫人想起当年自己也曾有过少女怀春,把下人都遣退之后,就低声开解道:“许家和汪家也算门当户对,更何况孚林是秀才,脑袋又好使,人又有担当,本是良配。可你自己也该感觉到了,他只是把你当成妹妹一般看待。”

尽管上次祖母也告诫过,可许薇没防备此次她突然把话说得那么透彻,顿时紧紧咬住了嘴唇。可方老夫人仿佛是为了绝她念头似的,又雪上加霜似的说:“而且,我和你祖父不能越俎代庖决定你的事,毕竟是婚姻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没有父母在,祖父母却非要管的。若是别人,我们说,你爹也应该会听。若是孚林,只怕他一定会死硬不松口。归根结底,若是孚林心里十分有意,一定要娶你,我和你祖父当然会竭尽全力,可你自己说,他有过那意思吗?”

“没有……”许薇喃喃吐出这两个字,一下子伏在方老夫人膝头上哭了起来。

“傻丫头,你总共和他才见过多少次?说到底,不过是最初衣香社那些小姐们每每拿他当成话题,这才动心留念而已,算不得什么倾慕。”方老夫人摩挲着孙女犹如缎子一般乌黑柔顺的长发,悠悠说道,“想当初,我嫁给你祖父之前,也曾经被一位表兄的光彩给迷花了眼睛。他少年博学,立誓功名不立,无以家为,十六岁中了举人,二十岁中了进士,这才娶妻。那时候一嫁一娶,排场天大,我只觉得他的妻子是世上最幸福的人,可结果……”

许薇还是第一次知道,祖母竟然也有过少女怀春的时候,不禁泪眼婆娑抬起头来。只见方老夫人眼神迷离,仿佛想到了很久远的往事。

“可他后来遇到严嵩掌权,贪官污吏横行,纵使再能干,却挡不住大势。他又太过喜欢表现自己,结果被人陷害,重杖致死,妻儿也因此流放烟瘴之地。等回来时,人已经憔悴苍老得不成样子。那时候他得到了追封,他的妻子在外表现得深明大义,无怨无悔,可她临终前我见过她一次,她却终于吐露心头真言,却是满腔怨愤。”

方老夫人没有注意到许薇已经被自己说得吸引住了,自己也沉浸了进去:“却原来我那表兄才华卓著,为人却固执迂腐,对妻子也是不知体贴。之前妻子私底下劝解过他很多次,纵使不能和光同尘,或者说同流合污,大可挂冠而去,等世道清明再出来做官,可我那表兄却始终固执己见,散尽家财交的朋友却陷害了他,以至于他后来死了之后,妻儿在云南备受饥寒之苦。到后来平反昭雪的时候,他三个儿子只活下来一个。”

说到这里,方老夫人竟是眼眶湿润,紧紧握住了许薇的手:“我只是女人,固然懂得义之所至,虽千万人吾往矣,可我是个自私的人,国破族亡这种时候没有选择,可奸臣当道的年头,我宁可没有一个舍生取义青史留名的丈夫,也要儿孙能够周全!”

“祖母……”许薇不知道该怎么安慰方老夫人,只能仿佛自己安慰自己似的,低声说道,“孚林哥哥不是那样的迂腐人。”

“是啊,他不是。”方老夫人这才恍然回过神来,继而温和地笑道,“做官不能没有才学,可更不能没有手段。想当初我就是听说了他在秀才功名岌岌可危,后来家里又被派了粮长的时候那样机敏练达,这才注意到他的,和你们那衣香社倒是差不多。可是,你还了解汪孚林多少呢?他还有什么喜好?他平时都在想些什么?平生的志向又是什么?”

见许薇终于为之哑口无言,方老夫人方才悠悠说道:“女人都希望夫婿出类拔萃,可有道是悔教夫婿觅封侯,也不知道多少女人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咽,不过是面上光鲜罢了。小薇,你这娇憨脾气,在家当千金小姐时无所谓,可日后侍奉公婆,被人挑错可就是最简单不过的事。从明天开始,有些东西你得学一学了,至于你爹那儿,我会最后再问他一次,若是不能,你也好,我和你祖父也好,全都会打消从前那念头,你明白了吗?”

意识到祖母竟然到这份上还给自己留了最后一丝希望,却也告诉自己这一丝希望一旦没了,那自己就得死心,许薇不禁咬紧牙关,重重点了点头。

纵使日后如同祖母一样,把这段经历当成往事追忆也好!

汪孚林并不知道,方老夫人竟然和许薇说道了这些。此时此刻,他正在后花园的草亭内,向许老太爷询问松明山汪氏那位执掌扬州盐业的叔父汪道旻,以及其他几支移居到了扬州的汪氏族人。许老太爷当年去淮扬时,曾经颇受汪道昆祖父,也就是汪孚林的曾伯祖父汪玄仪照顾,自然不吝一一解说。说到汪氏以及西溪南吴氏曾经在两淮盐业中的地位,他百感交集地说:“当年扬州谈及徽籍盐商,必说汪吴,如今却都只谈程许了。”

二十年河东二十年河西,不外如是!

许老太爷只是瞬息之间闪过了这个念头,随即便笑吟吟地说道:“汪道旻此人,刚愎自用,少有威信,而且你们汪氏几支都对他不服,故而在两淮盐业的份额日渐减少。若你有取而代之之心,正当其时也!”

汪孚林嘴里没做声,心里想的却是,敢情不止汪道昆一个,就连许老太爷这样的局外人都知道淮扬那边汪家主持局面的人不行。他并没有那么大的野心,又对盐业一窍不通,倒没打算去取而代之,但对于一件事,他很重视。

那就是家族话语权!

如今刘会这个司吏位子已经做得稳稳当当,汪家也已经人手充足,刘洪氏不再需要帮厨这份收入,但为了维持两家亲厚,别说刘洪氏自己乐意继续过来帮忙,就是刘会也很希望妻子继续这份工作。因此,得了汪孚林的召唤,日落时分,他就拉着吴司吏一块过来了。

和常常上汪家蹭饭的刘会不同,吴司吏这还是第一次,当然有些拘谨。更何况如今汪家除了从前那些他们耳熟能详的人口,还有汪道蕴这个脾气完全摸不清的当家老爷,他自然更存了几分小心。直到一顿根本没吃出滋味来的饭吃完,汪孚林叫了他们到明厅楼上去说话,他才松了一口大气,对汪道蕴告罪了一声便赶紧上楼。

自从汪道蕴回来之后,汪孚林便发现这座两进半又或者说小三进的院子已经有些不够住了。这会儿坐下还能听到楼下明厅里的喧闹声,他就更有这种感觉。奈何县后街上的房子多,不像松明山那边的老宅可以轻易扩建翻修,他也只能暂时这么凑合一下。此刻请了吴司吏和刘会坐下来,他把之前和叶大炮商量的事情一说,就只见两个县衙三班六房里的头面人物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最后还是吴司吏先开的口。

“如果小官人和县尊真有这样的想法,我倒是能帮上一点忙。我到了刑房之后,找空闲整理了一下南直隶各府县的海捕文书名录。那些影子图形虽说是没几个像的,但描述性语句倒是有几分准。我那时候想的是,万一有这样的江洋大盗流窜到歙县来,那么兴许能派上用场,没想到县尊和小官人竟然打算将计就计,那说不定能派上用场。”

刘会和吴司吏这个曾经当过自己属下,也当过自己上司的同僚向来交好,当下少不得帮腔道,“吴司吏整理的那些卷宗我也看过,很详尽!”

对于汪孚林来说,这才是真正的惊喜:“有吴司吏这样的能人,倒是省力了。不瞒你们说,我此次从湖广回来,南明先生那边正好整理了一份东南群盗的名录给我,你们彼此参照着看看,先未雨绸缪!”

第三六八章 煽风点火

在襄阳城外被那一张惟妙惟肖的影子图形给逼了回来,邵芳虽说见机得快立刻就走,却没有和自己那两个随从一样转道南阳,而是同样去了江陵。当然,那是张居正的老家,他没有贸贸然进城,当然也更不可能撞见奉汪道昆之命去张家拜会的汪孚林。他直接在码头上船南下镇江,然后抵达了老家丹阳。因为找的是码头上最不怕死敢走夜路的老船家,所以他抵达丹阳家中时,比汪孚林足足要早半个月。

就算如此快的脚程,却还是因为自从进了南直隶,他每逢大城码头,必定会停留一夜,还会授意已经用优厚待遇招揽到邵家的水手下船,打听一些消息的同时,又根据那些消息散布了一些流言,否则他还会早到一两日。

如今回到丹阳自己的地头上,他就丝毫不用再担心雷稽古的海捕文书会有什么效用了。毕竟,他东南大侠的名声不是盖的,官府之中颇有自己人,更何况如今高拱还是首辅,地方官也不都是雷稽古这样不管不顾的愣头青。然而,之前和他分头走的那两个随从却至今都还不曾回来,这也让他的心头蒙上了一层阴霾。此时此刻,拿着京师高府中他刻意交好的那位管家送来的信,他的眉头不知不觉拧成了一团。

想当初他拿着复相这个诱饵去见徐阶,实则只是想见见徐阶这个人。毕竟,能够在严嵩一手遮天的朝中隐忍那么多年,最终将其一举推翻,这可以说是一段传奇了。然而,徐阶兴许是多年秉政实在累了,兴许是认为自己已经老了,也兴许是认为朝中有张居正在,对他这个山野闲人的话语完全不信,甚至连见面都显得漫不经心。相形之下,高拱的诚意以及气魄,却让他分外触动。所以如今,曾经风光的华亭徐氏早已没落,取而代之的是强力的高首辅。

可就在不久之前,高拱刚刚做了一件让他没料到的事。高拱捅破了张居正收受徐阶儿子三千两银子厚礼的事,可当面捅破了之后,他不是将其公诸于众,打压张居正的名声人望,又或者将其顺势赶出内阁,而是私底下告诫了张居正一番,就把那个告密的松江人发还回乡,以诬告为名丢给地方官发落。

这算什么?对政敌网开一面,那完全是愚不可及!高拱什么都好,就是太容易听信别人的花言巧语了!

“老爷,阿旺他们两个回来了!”

听到这消息,邵芳顿时心头一振,连忙把人叫了进来。等到两个风尘仆仆的随从踏进屋子行礼,他立刻问道:“一路上可是遇到了什么事故?”

“老爷,陆路不好走,河南那边不甚太平,我们又怕雷稽古乱发海捕文书,所以绕了一个很大的圈子回来。等到进了南直隶,路上还是不太平,常有小股蟊贼或是盗匪经过。”

名叫阿旺的随从先开口,见邵芳没有打断自己,他就继续说道,“听说太湖巨盗格老大最近案子做得肆无忌惮,苏常两地的官府全都提高了赏格,足有千金,他的手下被清剿得很厉害。他这些年祸害了东南不少行商,连大户也被他绑架勒索了不少,得罪的人太多,没法立足。据说他带着手下十几个心腹打算出海去南洋,临走前做票大的。”

邵芳如今可以说是黑白两道通吃。他之所以不肯低调,正是因为他当初为了高拱花出去大笔的银钱,当然希望有所回报。高拱为人刚强,当然不可能徇私为他牵线搭桥,所以他只能靠着这一层关系自己铺开。至于黑道上的那些江洋大盗,山匪强人,他凭着早年间行走结下的那点缘分,全都能说得上两句话。故而丹阳邵氏就仿佛是黑白两道的中转站,各式各样的消息都能汇总过来。

“找个干净一点没有牵扯的人,给格老大透个信。”邵芳说到这里顿了一顿,踌躇了好一会儿,这才继续说道,“要想做票大的,与其在苏常淮扬之地,还不如去徽州。这东南之地哪里的商人最有钱,当然是徽商!虽说他们大多扎堆似的呆在扬州,可总不能丢下家乡的根子。要说徽州有多少钱?区区一个歙县令跟着那帮子粮商倒腾粮食,都能在县衙里头埋下数万金,打算任满的时候带回乡,更何况那些徽商动辄几十万甚至百万身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