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旺和另一个随从彼此对视一眼,全都明白邵芳缘何要放这样的风声出去。之前在湖广那一趟,实在是太倒霉了,他们在江湖上走动这么久,还是头一次吃如此大的亏。雷稽古那种油盐不进的瘟神也就行了,可竟然会栽在一个半大少年手中,他们怎么咽得下这口气?

“老爷放心,我和阿才这就去办。”

“嗯。另外,格老大那边知会的同时,也在其他各处放点风声出去。比如说人少却精干的五峰盗,那帮人讲兄弟义气,说不定比格老大那帮人顶用。”

阿旺连声答应,正要告退,他突然想到在镇江时听说的另外一件事,忙又站住了:“对了,还有一件事我不知道是否要禀告老爷一声。新昌那位吕公子正好到了镇江府访友,听说先是布衣短打住在民间,和乡间老农厮混了一阵子,还是被人认出来,这才换了一身衣服走访各处亲友,如今又不见踪影了。”

新昌吕公子……莫非是号称天下勇士的吕光午?

作为丹阳坐地虎,邵芳对于这种过境的强龙向来非常重视,更何况新昌吕氏不比丹阳邵氏根基浅薄,吕氏兄弟在东南赫赫有名,吕光午自己若不是不想出仕,这时候说不定早就稳稳当当一个五品官到手了。这样一个人在隐居新昌多年之后,却突然又开始在外走动,莫非是发生了什么事?

想到这里,他少不得吩咐道:“派人在丹阳各处吱一声,关注一下吕姓人士。我可不想临到吕光午出现在我面前,这才知道此人到了丹阳!”

换言之,如果吕光午不来丹阳,那就随他的便,他犯不上去惹这位家世雄厚,自身又文武双全的人!

不过数日,邵芳就得到了下头的禀报,格老大那边已经让人捎了消息过去,据说有人看到太湖那边有几条船上岸,说不定便是这位想要带着弟兄避居海外的巨盗已经出发,打算去做最后一票了。至于五峰盗那帮人,据说也动作了起来。不止这些,那些黑道上有些名头,尤其之前在南直隶闹得沸沸扬扬的几伙人,也有往徽州那边钻的。

对此,他哂然一笑后,便吩咐经手其中的阿旺和阿才把首尾收拾干净,把那些涉事的人远远送到南边去。

然而,他让人去打听的吕光午,却并没有在丹阳地面上出现,仿佛之前只是兴之所至在镇江溜达了一圈,如今已经走得远远的。即便如此,邵芳依旧不敢掉以轻心,让人吩咐各处歇家客栈依旧小心行事。可让他意想不到的是,这天女婿沈应魁从常州过来,却是带来了吕光午的消息。

“你是说,吕光午竟然去见了你,还在你家里住了三天?”

见邵芳满脸的愕然,沈应魁便笑道:“岳父不信?要说我自己都觉得,新昌吕公子竟识得我这个小小的府学生,实在是令人受宠若惊。吕公子说是闻听我文武双全,所以前来拜会,又一点都没有前辈架子,还拉着我比试剑术武艺,末了还指点了我不少,着实让我受益匪浅。得知我来见岳父,他原本打算同来,结果听说郊外一老农竟然能徒手抬起大车,就带着随从去亲眼验证了。”

吕光午这是干什么?遍会天下英雄?

邵芳着实觉得自己整个人都有些糊涂了,到最后只能归结于吕光午有钱有闲又不想做官,所以吃饱了撑着游历天下。于是,听到沈应魁兴致勃勃说着如何与吕光午切磋,如何闲话天下英雄,又如何谈论经史文章,他到最后不得不提醒了几句。

“应奎,吕光午说是不肯出仕,当年甚至无视胡宗宪的推荐,可说到底是因为那时候当权的是严嵩,是谁都得低头,他不愿低头就只能这样。而后来徐阶当权,他又和胡宗宪有关系,自然更不会得用,所以干脆一味破罐子破摔了。”

“但你不同。”他用这样四个字做结,却是满怀期许地说,“你是府学生,而且在常州府官面上也算是趟得开,只要能考中举人,不论进士是否能考得上,我都保你前程似锦!”

沈应魁顿时苦笑。他知道自己这位岳父功利心重,说得好听是“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说得不好听就是自视太高。他也知道邵芳是为自己好,只能赔笑听着,到最后实在是有些耐不住性子了,便顾左右而言他道:“对了,常州府苏推官对我说,新任应天巡抚张佳胤刚上任,打算整顿南直隶的风气。连日以来,常州府那边抓了不少小毛贼,苏推官说新官上任三把火,这大盗他抓不住,也只能用这些小贼对付一下张巡抚的怒火了。”

“张佳胤是首揆高阁老启用的,若非他老人家,张佳胤这辈子顶天就一个布政使。不但是他,南直隶巡按御史三个人里头也换了一个,那个蔡应阳上任没几个月,手底下已经倒了三个人,现如今又奔徽宁池太道那位分巡道去了。如果我没记错,这位子烫屁股,前两任下场都不怎么样。蔡应阳也是为了高阁老的肃贪方针下来的,这一年多来,每月各地查处的贪官污吏至少就有三四个,这才是大手笔!”

邵芳犹如朝中大佬似的点评人物,却没注意到沈应魁满脸的不以为然。人在什么位置就干什么事,随心所欲结交志同道合的朋友就行了,又不是朝廷官员,操那闲心干嘛?

第三六九章 气势汹汹

渔梁镇徽州米业行会的总仓中,几乎一直都满满当当囤积着粮食。但从动态来看,米价高的时候,这里会有络绎不绝的粮船开往杭州,甚至再从杭州运往苏州,而米价低的时候,又有大批粮船从反方向行驶过来,将这里填得满满当当。据说那些原本都只是小打小闹的坐商们,一进一出都获得了很高的收益,而在最近这些天里,还有另外一种传言同样很有市场。

歙县令叶钧耀叶县尊,也在通过歙县预备仓搞这样一进一出的把戏,得益颇丰。原本空空如也的歙县预备仓在这位县尊上任将近两年之后,已经囤粮超过七千石,尽管这远远不到明初的衡量标准,但放在现如今,却是一个非常了不得的成就。须知湖广这样的产粮大省,去年碰到天灾之后,一样曾经闹过粮荒,归根结底,一来是地方官和粮商勾结倒卖粮食,二来就是仓库粮食不够。

也正因为如此,根据各式各样有鼻子有眼的流言,歙县叶县尊自己豪富不说,而且掌管了一笔比寻常县衙公费更大的活络钱。一传十十传百,最初的几百两成了几千两,几千两又成了几万两,更有甚者说是歙县衙门埋着几万两黄金,全都是叶县尊抄徽商的家抄出来的。这样匪夷所思的离谱传闻大多是不少从外头回来的徽商传,本地人却大多嗤之以鼻。

尽管之前一怒之下,拉着叶明月和许薇一块退出了衣香社,但小北对于汪孚林那个什么八卦社的名字嗤之以鼻——因此,在某几位当了和事老的千金说和之后,她偶尔还是会和叶明月一块去坐坐。她从来都不在乎那些异样的目光,因此所谓叶家庶女这个名头,愣是没有给她带来什么困扰。可这会儿她和叶明月出了府城一座豪宅上车之后,却是又气又恼,最后忍不住用拳头敲车壁。

“太夸张了,她们怎么能这么说爹爹,那些乱七八糟的分明是别有用心的传言!还几万两金子呢,为了贴补爹做官,祖母倒是拿出了两百两金子!”

见小北这么气愤,叶明月没说话,心里却也忍不住寻思这奇怪的流言从何而起。新任徽州知府姚辉祖上任之初,和段朝宗一样,采用的是无为而治的方针,并没有过多插手下头事务,父亲对那位姚府尊也颇为恭敬,理应不是府衙那边故意放风给父亲抹黑。至于那些乡宦,自从汪尚宁折戟之后,大多就老实了,这一年多来也相安无事。至于县衙的属官属吏,基本上都被父亲收拾得服服帖帖,那么,会是什么样的敌人和父亲过不去?

她正想着,突然只觉得耳朵旁边传来了小北低声的嘟囔:“不会是汪孚林那家伙捣鬼吧?他回来也有一个月了,跟着柯先生和方先生读书倒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可倒有功夫和三班六房的几个人神神鬼鬼的,每次来见爹也是关起门来密议,最近又没什么大事,用得着这样干,要不要我去偷听看看?”

叶明月冷不丁一个激灵反应过来。怎么就尽往父亲可能存在的敌人身上想了?就没想到,这事情说不定是汪孚林给父亲设计的!

她忍不住亲昵地捏了捏小北的鼻子,继而容光焕发地说:“你这个机灵鬼,说不定被你一语中的了!”

小北顿时瞪大了眼睛。被她说中?爹和汪孚林这得要是想什么,才会放出这种该死的要命流言来?

当马车在官廨大门口一停,小北却不忙着进去,直接对车夫吩咐道:“去对门问问,汪孚林在不在家?如果在我和姐姐有事见他。”

如果不在家,十有八九就在县衙里头!

然而,这一次小北猜错了,汪孚林是不在家,但也不在县衙。她就算有心兴师问罪,可人都找不到,也只能拉了叶明月去向苏夫人套话。可别说她了,就连叶明月在母亲面前也素来占不到半点上风,一来二去,她们什么线索都没问出来不算,今天去衣香社被人东拉西扯问了一通那所谓几万两金子的公案,也被苏夫人给问了出来。

见苏夫人眉头紧锁,叶明月忍不住低声问道:“娘,这传闻会不会太过头了?”

“有道是三人成虎,众口铄金,哪怕没有如今的以讹传讹,之前老爷号称节省县廨公费,从而减征夏税丝绢两千两,就这一点,外头早就有所传闻为了。与其等到意想不到的时候,让这么一件事爆发,还不如自己控制一下这件事的爆发时间。更何况,孚林和老爷似乎别有打算。”

说到这里,苏夫人见小北气鼓鼓的,叶明月则一脸的若有所思,她就笑道:“所以,你们问我,我却是真的一无所知。倒是有一条,你们近来少出门。”

叶明月顿时悚然而惊:“娘,难道是某些穷凶极恶的匪徒被这种消息给吸引到徽州来了?”

“也许。”苏夫人挑了挑眉,面无表情地说道,“总之,除却对面的汪家,其他地方都先不要去了,斗山街许家我也会让人送信。”

对于如今这陡然之间沸沸扬扬的流言,要说最紧张的,那必定是刑房吴司吏。他根据自己整理出来海捕文书而总结的名册,打算根据之前那乱七八糟的流言,有针对性地根据某些盗匪给流言改头换面,可这工作才开始进行,流言就反方向从外头入侵徽州府了,这是什么状况?汪孚林回来不过一个月时间,这星星之火就成了燎原之势!他甚至怀疑,回头若是把事情弄砸,自己这从天上掉下来的司吏之位就要丢了!

此时此刻,坐在汪孚林对面的他着实如坐针毡,见刘会和赵五爷一搭一档,说着最近那些客栈歇家比往日多了一倍人的投宿情况,他最终低声说道:“要不,让县尊辟谣?”

“到这个份上,辟谣已经没用了。”汪孚林也没想到自己借着流言布置的机会,别人在这些消息上添油加醋了一万倍,近日来徽州府城和歙县县城之中的三教九流太多太多了!他盯着吴司吏看了片刻,最后低声问道,“那些身份存疑的人士当中,能够摸到来历的有多少?”

“他们说的都是道上黑话,我已经和赵班头胡捕头,把刑房以及快班壮班那些懂这些的都派出去了,如今大约猜出来历的还不到五个人。”说这话的时候,吴司吏那心虚就别提了。他用求救的目光扫了一眼刘会,这才赶紧拿出了一个消息作为补救,“但这其中,刑房有个书办从话里话外听出,太湖巨盗格老大恐怕也来了。这家伙据说是倭寇余孽,官府抓了多年却一直都没有下落,手底下有上百人,在如今这承平年间,算得上是一股巨寇了。因为在东南呆不下去,这家伙准备做一票就出海去南洋。”

汪孚林听着眼皮子直跳,心中万分纠结。他本来打算一步一步地布置谋划,接下来就是从杭州那边把谢荣给调了过来,甚至还打算让顾子敬找借口过来,再加上二三十个镖师,由戚家军老卒训练出来的后辈镖师四十人,可现在看来一切比自己的设想发展更快,显然之前的流言就是冲着叶大炮来的,有人挖坑给他跳!

指望那什么新安卫是想都别想了,当初倭寇都打到徽州城下了,这批根本没训练过的卫所军队几乎是一触即溃,更不要说如今倭寇都没了的太平年节。事到如今惹出这么大场面,没条件也要上,硬着头皮也要上,只希望能够在最快的时间里拿下有足够分量的一拨盗匪,从而杀鸡儆猴!

“赵五哥,你负责和快班胡捕头接洽,维持街头治安,就露出对这种状况非常警惕的样子,不要让人看出破绽来。”

吩咐了赵五爷,汪孚林便又对吴司吏说:“吴司吏你也是,把刑房所有海捕文书和旧档再缜密分析一遍,能分辨出越多人的身份越好。”

等到把赵五爷和吴司吏全都打发走,刘会家那小小的屋子里只剩下自己和他两个人,外头还有刘洪氏看着,汪孚林才压低了声音说:“你把户房所有账册抓紧时间全部排查一遍,还有预备仓。我要的是万无一失,一点纰漏都没有,所有的账目都要做平,包括从前的,你明白吗?”

刘会顿时悚然而惊。他连忙坐直了身子,重重点头道:“小官人放心,预备仓的账目本来就清楚,用不了几天就能办成。”

接下来的几天中,府城和县城街头虽说渐渐安静了下来,但主营歇家客栈旅舍的那些店家无不发现,自家客房里总有好些看似是行商打扮,却又有一种说不出违和的人,就连府衙那边也破天荒为此行文叶钧耀询问事由。尽管叶大炮对汪孚林素来信任,这次的主意还是他自己出的,可眼见事态非比寻常心里发毛,他这天不得不在早堂过后,把人请了过来,再三确定会不会出问题。

事到临头,汪孚林很想说自己也没什么把握,却还不能在叶大炮面前露出怯意。可就在这时候,书房外头传来了砰砰砰的急促敲门声,紧跟着,却是吴司吏亲自冲了进来。

“县尊,小官人,据说有一队十余人锦衣卫进了小北门,据说直奔这县衙而来!”

上次小北是把戚家军当成了锦衣卫,这回难不成是真的招惹了这些煞星?

汪孚林看到叶钧耀一下子面如死灰,他便把心一横,沉声说道:“县尊先不要慌,如今的锦衣卫不是正德年间钱宁那会儿,也不是嘉靖年间陆炳那会儿,可以说当今皇上登基之后,就很少听到过调动锦衣卫抓人。大堂上我一个生员上不去,只能在后头看着点,县尊想想办法把人带到书房来说话。”

叶钧耀想想这时候怨天尤人都没用,也就索性下定了决心:“好,吴司吏你出去预备一下,若是他们真冲县衙来,本县就会会这鼎鼎大名的锦衣缇骑!”

第三七零章 不是锦衣卫!

锦衣卫十三分司,南直隶这边的总部自然在南京,最高一级是指挥使,在各处府县据说都有人手驻扎,虽说这些眼线可能从百户到总旗小旗不等,数量相当庞大,但总体而言,从嘉靖中期陆炳死后,这个最大的特务机构就和东厂一样陷入了安静的蛰伏期。也就是在捕拿胡宗宪入京,以及后来清算严嵩余党等一系列事件中,锦衣卫的人再次冒了点头,而后就再没有过任何风吹草动。

因此,当这十几个衣衫鲜亮的锦衣卫出现在歙县衙门正门时,从里到外那是一团乱,哪怕七八个人就这么挺胸凸肚往大门口一站,而后打头一人带着两个随从大摇大摆往里头直闯了进去,也没有任何人敢拦着,眼睁睁看着他们直接进了大堂。三个人一进去,便恶狠狠地把那些胥吏差役全都给驱赶了出去,独占了这偌大的大堂。

这时候,只来得及换了一身官服的叶钧耀也正好赶到,见那为首的汉子四十出头,络腮胡子,虎背熊腰,背着手往那一站,竟是颇有几分威势。虽说平生第一次和这些传说中的凶神打交道,但叶大炮深深吸了一口气,竟是神奇地镇定了下来。

“闻听锦衣卫上官驾临,敢问这位大人是……”

“皇上有圣旨,你还不下拜?”

叶大炮本来就只有五分胆气,听到圣旨这两个字,他顿时魂飞魄散,膝盖一下子就软了,险些没有立刻就跪下去。就在此时,他陡然之间听到后堂传来了一连串止不住的咳嗽,就仿佛哪个胥吏差役犯了老毛病似的。然而,叶钧耀平时和汪孚林相处得实在是太多了,哪会听不出那熟悉的声音。他立刻反应过来,竭尽全力摆出了不慌不忙的姿态,连忙拱了拱手说道:“既是有圣旨,兹事体大,容本县立刻吩咐人准备香案,立刻接旨!”

眼见叶钧耀快步往大堂外头走,那为首的汉子当即对身边人打了个眼色,两人当即拦住了叶钧耀,其中一个更是阴恻恻地说:“是皇上口谕,不是圣旨,我们来时就得过吩咐,不许张扬。更何况,叶知县你是明白人,想来知道那些有关你藏着数万黄金的消息如若再散布开来,到时候你这官还怎么当?有道是破财消灾,你应当知道锦衣卫都是做什么的,替你消弭灾祸只是一句话的事!”

几乎是话音刚落之际,叶钧耀就感觉到腰间一下子有什么东西顶了上来。刹那之间,他几乎没吓得跳了起来。

不是锦衣卫!锦衣卫就算是再跋扈,顶多威胁朝廷官员,又或者在将他们下狱之后,肆意折辱,落井下石,绝对不会在甫一见面之后没多久就拔刀相向!这是一群真正穷凶极恶的歹徒,只怕是冲着那些传闻方才起了歹心!

由于三个人把自己团团围在当中,外人很难看清楚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更何况那些胥吏差役恐怕根本就不敢沾边,此时此刻,纵使叶大炮再如何心焦,想到的却是怎么把这消息传出去,让人能够及早做好准备,而不是立刻反抗。然而,那形如匕首的东西就顶在自己后腰上,甚至不用作势,只要轻轻一捅,他就会立刻一命呜呼。没法妄动的他只能强忍股栗,可说话的力气是早就没了,完全想不出办法向汪孚林示警。

看叶钧耀不做声,为首的格老大眉头大皱。这几套锦衣卫行头是他珍藏多年的,还是在东南倭乱期间才能弄到这东西,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够派上大用场。这次到徽州来,固然是因为听说了叶钧耀这小小一个县令竟然能有那样的家底,而就算是无风不起浪,他对徽商豪富早有耳闻,便想着事有不谐便振臂一呼,带着群盗劫掠徽州,到那时候四散而去,区区新安卫那些兵卒又能奈他何?只要腰缠万贯,天下哪里都可以去得,更何况他本就打算去南洋!

因此,他当即眯着眼睛说道:“叶知县莫非是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叶钧耀感觉到那匕首似乎划开了自己的衣衫,忍不住使劲吞了一口唾沫,这才干巴巴地说道:“前头人来人往,难免会有人过来,几位不如随我到后堂?”

“后堂又何尝不是人来人往的地方?干脆,叶知县带我们去官廨书房谈话吧。”

格老大这才咯咯一笑,却没有下令随从放手,而是就这么形如押解一般,夹带着叶钧耀往后堂而去。他是苏州人,到歙县这几天,早就听说了叶钧耀家中的情况。后院几乎都是女眷,大儿子才十三岁,小儿子尚在襁褓。到后头去的话,稍有闪失还能够挟持叶家家眷,到时候不管是为了家人的安全,还是为了女眷的名节,自己都可稳操胜券。

而叶钧耀身不由己地给这帮凶徒带路,可出了大堂后门,发现之前应该还在这里咳嗽的汪孚林不见了踪影,他不由得精神大振。

只凭那小子的聪明,说不定已经看出不对劲来了!只要能及时去通风报信,说不定自己这一劫就有救了!

当来到书房门口,谨慎的格老大先是支使了一个随从上去开门。可那人一推门便愣了一愣,紧跟着回头对格老大打了个手势表示书房里有人。果然,下一刻,他就看到里头有个年约十四五的少年匆匆出来,手里还抱着一把剑。一见他们这一行,那个少年便很勉强地干笑道:“我正好得了一把好剑,想来给县尊鉴赏鉴赏,还以为前头的人说有锦衣卫来见县尊是骗我呢,没想到是真的。既然县尊有客,我就先走了。”

尽管自己后腰还被人顶着一把刀子,可看到汪孚林那一幅胆小怕事要溜号的样子,叶钧耀还是觉得一阵好笑。这小子演戏实在是演得太像了!

果然,汪孚林这还没走两步,格老大就一个箭步上前,直接拎住了他的领子,继而对那起头开门的随从打了个眼色。见其知机地让人押着叶钧耀进去,犹如老鹰捉小鸡似的提着汪孚林的他就冷笑道:“既然知道我们是锦衣卫,你还想跑?本官还有话要问你!”

等到格老大提溜着刚刚那小少年进了屋子,那个随从方才关上了房门,自己大马金刀地在外头台阶上一坐。可不过一小会,他扫了扫这看似毫不起眼的官廨,随即搓了搓双手,脸上露出了一丝淫笑。

好容易来到这种平素只能绕道走的官府之地,怎么能入宝山而空回?听说这位县令妻女都在这儿,他不如打着锦衣卫的旗号去见一见,说不定还能一亲芳泽,一会儿就对老大说,自己是有心多抓两个人质以防万一就行了!

格老大当然不会想到,留在外头的随从胆大包天,竟然背着自己想这种事。但就算想到了,他深知不少知县甚至是知府只不过凭着朝廷权威,根本就说不上有多大能耐,更曾亲眼见证过苏州打行将堂堂巡抚翁大立逼得很惨,也未必会把这点小事放在心上。此刻,他放下了揪着汪孚林领子的手,见其抱着剑蜷缩到了角落里,满脸的惶惑不安,他不由得讥刺道:“我在外头听说,叶知县的谋主是湖广巡抚汪部院的侄儿,多厉害一个人,想不到就这德行!”

“君子动口不动手,这位大人,不是我厉害不厉害,是你太不讲道理了!”

汪孚林状似气急败坏状顶了格老大一句,眼睛却偷瞥了一眼叶钧耀背后的那个人。见叶大炮满脸紧张,他马上意识到,叶大炮直到现在还被人劫持,顿时心里万分焦急。如今屋子里就只有两个人,若要猝不及防之下把人拿下就已经很难了,更难的是人家手里还有叶大炮这样一个绝对不能不管的人质!可偏偏就在这时候,他就只见格老大突然撇下了他,皱眉看向了屏风后头。

“什么人?出来,否则别怪我不客气了!”

话音刚落,就只听屏风后头传来了一个微嗔的声音:“爹,是你说要把锦衣卫的大人们带到书房给我看看的!”

叶钧耀看到小北从屏风后闪了出来,顿时目瞪口呆。尽管知道自己这个白捡来的闺女似乎有些不同寻常的本事,但此时此刻,他还是本能地出声恳求道:“是我小女儿不懂事,这位大人,你千万别怪罪她!”

“你小女儿?”格老大上下打量了小北一眼,见人生得俏丽,一身衣裙亦是颇为华美,此刻打量自己的眼神仿佛是五分好奇五分畏惧,他不禁嘿然冷笑了起来:“我原本还担心叶知县你不识时务,现在看来是不用担心了。好了,要说你有几万两黄金,我也不信,立刻准备五千两黄金,要是晚了,嘿嘿!”

“我……”

叶钧耀正打算再好好分说两句,就只觉得本来顶着自己后腰的那刀子突然移开了,可还不等他舒一口气,那冷冰冰的东西竟是直接架在了自己脖子上!而就在他眼皮子底下,一直假扮锦衣卫头目的那个汉子直接抽出佩刀斩下,桌角便犹如豆腐似的应声而断。那一瞬间,他只觉得一桶凉水从头浇到脚。这帮看来真是草菅人命的狠家伙,汪孚林和小北就算并肩一块上,也绝对讨不了好,不行,别的不说,他总得救自己的女儿!

眼见小北犹如受惊似的,却还用双手去捂住嘴,叶大炮当机立断地说:“金子没问题,纵使县衙里头不够,我也可以让人去借,但你们是不是忘了一个问题,五千两金子有多重?”

格老大一下子愣住了。一斤十六两,五千两黄金就是三百多斤,纵使他这次出来带的兄弟不少,每人带上三十多斤负重,这走路怎么走?

他看了一眼仿佛随时随地就要吓哭的小北,以及同样满脸惊恐的汪孚林,便凶狠地问道:“那你说呢?”

“我让人准备一辆车给你们。”见格老大眉头大皱,叶钧耀便光棍地说,“到时候你们可以把我当人质!”

第三七一章 诱杀(上)

小北连退数步,已经到了汪孚林身侧,见他已经把原本抱在怀里的剑给放在了地上,剑刃已经抽出了一部分,她忍不住看了一眼他的眼睛,见其丝毫没注意到自己,目光完全集中在了那两个凶徒身上,她不禁暗自着急。

汪孚林是让严妈妈去报信的,她在苏夫人那儿听到之后,几乎想都没想就直接冲出了门,而后从往日那扇小窗熟门熟路进了书房。谁知道她已经足够动作轻盈了,这个打头的竟然能够耳朵这么尖,听到了那窸窸窣窣的响动,否则,她就能够配合汪孚林给他们一个猝不及防,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装柔弱扮傻呆!此刻,听叶钧耀在自愿继续当人质之后,又啰啰嗦嗦说什么黄金五千两真的拿不出来,但可以拿金首饰抵押之后,她突然灵机一动。

她立刻摘下了脖子上那个缀着红宝石的项圈,就这么伸长手臂把东西递了出去:“爹,首饰我这儿就有,这个项圈用了不少金子,还有红宝石……”

这话还没说完,她就看到四道贪婪的目光一下子射了过来,尤其是那个原本还将刀架在叶钧耀脖子上的打手。而之前识破自己行藏的头目却是死死盯着她,仿佛是评估她有多大的威胁,又或者是评估她身上还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因此,她不假思索地又把手上一个金镯子给撸了下来,先将金镯子丢在地上,又将那金项圈也向他们丢去,嘴里更是嚷嚷了几句。

“只要你们放了我爹,全都给你们!汪孚林,你还干等着干什么,你家里这么有钱,就不能拿出来给这些锦衣卫,救救我爹?”

那黄澄澄的金镯子在地上滚了一圈,恰恰好好似的滚到了叶钧耀的脚边。而那颗镶在硕大蓝宝石的项圈则是径直飞向了挟持叶钧耀的那个打手。恰恰好好就在这时候,刚刚仿佛是吓得呆了的汪孚林也急忙从手腕上褪下来一串同样黄澄澄的东西,竟是一串用纯金铸造的佛珠!

而他用劲太大,在急急忙忙把东西从手腕上脱下来的时候,那串线的绳子猛地断裂,滚圆的黄金佛珠掉得满地都是,而且还在四处乱滚。那原本用刀挟持叶钧耀的打手两眼圆瞪,那只用刀挟持叶钧耀的手不知不觉放松了,人竟先是伸手去抓住了那个飞向自己的项圈,眼睛随即瞟向了地上的金镯子以及满地乱滚的几颗金佛珠,鬼使神差一般低头蹲下身去捡拾。

说时迟那时快,趁着这倏忽间的功夫,小北直接朝叶钧耀扑了过去。见机极快的格老大一下子发现了这一点,登时又惊又怒。只不过,在他心目中,这些官宦人家的千金或许会有勇气,但裹着纤纤小脚的女人能有多大威胁?因此,他只是狞笑一声,恶狠狠地伸手拔刀,打算把这个胆子贼大的千金小姐击昏再论其他。可让他完全没想到的是,下一刻,他就只觉眼前陡然一片白色弥漫开来,也不知道什么东西往口鼻眼睛里头钻,呛得他连打喷嚏。

汪孚林倒是很想学一下韦小宝生石灰撒人眼睛的招数,奈何在这种狭小的室内,用这种招数很容易误伤,所以他之前甚至也不敢选胡椒粉。在通风报信之后,他直接装了一小包面粉在袖子里,趁着这个最好的时机出手。见那个原本捡拾金子的家伙这才陡然醒悟,慌忙挥舞匕首试图再去挟持叶家父女,他右手又是一扬。果然,因为他之前那阴招的关系,那汉子本能地一闭眼睛,却完全没看到,汪孚林手中那把之前就抽出了一小半的剑终于完全出鞘。

即便是占尽了如此优势的情况下,汪孚林所选择的招式,却是最最简单的一招当胸直搠。选的不是那头目,正是那贪心太重的家伙。

他之前在杭州也挟持过钟南风,也面对过那些纷纷乱乱的打行中人,更曾经和吕光午交过手,在这种直接要分出生死的场合,他丝毫没有半点犹豫,将剑尖直接送入了对方的心窝,用力刺下。刹那之间,随着那一声惨呼,扑面而来的献血溅了他满头满脸。尽管知道屋子里还有另外一个更加凶恶的敌人,但初次杀人的心悸还是一下子弥漫了全身,迟钝了感官和动作。

“小心!”

小北直接抱着叶钧耀滚到了角落,百忙之中扭头一看,恰是瞧见了汪孚林杀人的一幕,登时目瞪口呆。可她终究不是亲自动手的人,眼见得那个头目终于摆脱了面粉暂时的致盲效果,怒喝一声挥刀往汪孚林刺了过去,她不由得深深吸了一口气,右手一下子抓住了袖子当中滑落出来的那把匕首,从其背后扑了上去。

她本就善于小巧腾挪之术,而格老大因为心头愤怒,再加上被撒了满脸面粉,只顾着扑向汪孚林,哪曾想背后还会遭到骤然突袭。直到后背心一刀狠狠刺入的时候,他方才恍然醒悟,却只来得及高声嚷道:“阿六,你死了吗?还不进屋子来!”

一面嚷嚷,格老大却顾不上那背后剧痛,一刀往呆头呆脑的汪孚林劈了下去。然而,他原以为那不过是耍诈偷袭,真正杀人就心慌的小少年,可他一刀落下,那少年却竟是闪身让开,只险之又险地被劈掉了一半衣袖。眼见一道刁钻的剑光从他那动作严重走形的刀下毒蛇一般闪现,最终贯穿了他的右肩,而后背上本来中的那一刀倏然拔出,腰眼处又被深深刺了一刀,他方才颓然软倒在地,惊怒而怨毒的目光始终死死盯着门外。

那个应该在外头看门的阿六竟然没进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格老大奋起最后一点精神,却只能看清楚已经气绝身亡的另一个手下,可紧跟着就听到了人生中最后一点声音。

“你下手太狠了,让他不能动手就行了,干嘛还要捅第二刀?”

“汪孚林你还敢说?要不是你和爹商量的好主意,非要来什么诱捕,竟然把这种危险的人全都给弄到衙门来了,爹怎么会这么倒霉?”

真的是汪道昆的那个侄儿汪孚林?真的是叶钧耀的女儿,知县千金?开什么玩笑,什么时候一个乳臭未干的秀才贵公子,什么时候一个弱质纤纤的女流,竟然可以下手这么狠!贼老天,你玩我!

格老大一下子吐出最后一口血,接下来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别看汪孚林和小北还有工夫针锋相对,那着实是因为平生头一回伤人,有心借着说话来发泄心头恐慌。当发现两个人真的全都好像是死了,他们顿时全都战栗了起来,哪还有斗嘴的兴趣。地上墙上各种用具上全都是血,而他们自己的身上脸上,也全都是斑斑血迹,刺鼻的血腥气扑面而来,让人有一种干呕的冲动。勉强回过神的汪孚林扭头去看叶钧耀,还以为这位县尊肯定已经晕了,却不想叶钧耀竟是勉强支撑着摇摇晃晃走了过来。

“县尊……”汪孚林软软垂下了手中还在滴血的剑,都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都是我的错,没想到真正的巨盗竟敢假扮锦衣卫,竟然能够挟持朝廷命官,简直是狗胆包天,不,无法无天!”叶钧耀明明这会儿还是脸色煞白,却突然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竟是奋起一脚将地上的一具尸体给踢翻了过来。等看到汪孚林和小北身上那斑斑血迹,他这将近两年也审过不少刑名案件,当即开口说道,“孚林,你这个在场者不能脱开干系,到时候就说你急中生智,猝不及防之下出剑伤人。”

紧跟着,他又看着小北说:“小北,你怎么来的怎么给我回去,找个丫头和你换一身衣裳。这案子只怕会一路惊动府衙、按察司,一直到巡抚衙门,你不能上公堂,决不能!”

“老爷说得对。”

随着这个突兀的声音,书房门倏然打开,门外站着的却是苏夫人。看到屋子里这一片狼藉,她眉头一挑,随即便开口说道:“小北,你立刻就到屏风后头把脸擦擦,换一套行头,把头发包上,然后把现在这一身给我留下来,自己从原路回去,再把这一身血腥洗掉。”

小北平生连父亲胡宗宪都不怕,却最怕苏夫人,此刻压根不敢抗争回嘴,看了一眼叶钧耀和汪孚林,随即就跟着母亲带来的严妈妈到屏风后头窸窸窣窣更衣去了。不消一会儿,出来的就只有捧着衣裳的严妈妈,再不见小北的踪影,显然是用了缩骨术原路返回。这时候,苏夫人方才又气又恼地对叶钧耀和汪孚林叱道:“你们知不知道今天这一拨是哪里来的巨盗?太湖巨寇格老大,手底下的人命何止上百条,绑票杀人什么都干!”

此话一出,叶钧耀和汪孚林不由得面面相觑。固然是汪孚林提出的钓鱼执法思路,可从预备仓上做文章,这却是叶钧耀根据正好存在的流言,自己主动提出的,因为如此一来惊动了上峰,一查之后就知道自己从无到有把预备仓填得半满,这有多么不容易,再加上捕盗,那么功劳就全了。可谁曾想,谣言竟然会呈现几何倍数放大,而且竟然从苏州招来了这样名头的巨寇!

叶钧耀有些心虚地缩了缩肩膀,见汪孚林没吭声,他就讨好地说道:“夫人,我也才刚受了惊,你看……”

“受了惊之后就该知道教训,你是县令,不是指挥使,下头一个兵都没有,只有那不知道靠不靠得住的三班衙役,也敢玩故布疑阵诱敌深入?”

苏夫人冷哼一声,见汪孚林浑身狼狈,这会儿苦笑不语,她的脸色最终缓和了下来,上前去拿出一块洁白的手绢递给汪孚林,示意他擦擦脸后,这才说道:“如今两个人都死了,那剩下的一个幸好我让人生擒活捉了,口供是现成的。”

汪孚林就知道苏夫人出现在这儿,必定会是如此结果,他长舒了一口气,继而立刻说道:“既如此,县衙大门口那些冒充锦衣卫的盗匪必须全部拿下,如此不但可以立威恐吓那些牛鬼蛇神,而且方才能够漂亮结案。不如让吴司吏和刘会代表县尊去宴请他们,就把宴席摆在县前街,如此他们也可以放松警惕,到时候就可见机行事!”

第三七二章 诱杀(下)

突然莅临歙县衙门的锦衣卫,从现身的那一刻开始,就引起了好一阵哗然。尤其是县衙门前站着的七八个锦衣校尉,更是让一整条县前街为之一空,纵使歙县城中再好奇的人,那也知道锦衣卫是何等凶神恶煞,故而宁可绕道走。至于这个消息传到各处窥伺的那些牛鬼蛇神耳中,自然也有些人发觉锦衣卫都给惊动来了,忖度实力后悄然离去,这便是另一重双方当事者全都意想不到的结果了。

眼看快要中午了,进去的格老大三人还未出来,外头众人不禁等得有些心急火燎。就在这时候,里头却只见两个身穿青色吏袍的两个人出来。前头那人年近五旬,身材干瘦,却还满脸堆笑,看上去显然是官场老油子。后头那个却是二十出头的年轻人,眼神里仿佛畏惧中带着羡慕。听到他们报名,分别是歙县刑房司吏和吏房司吏,一群锦衣卫服色的汉子彼此互打眼色,便公推了一个老成的人上去接洽。

“我家大人去见你们县令,怎么这么久还不见出来?”

吴司吏恭恭敬敬行过礼后,便赔笑道:“上官的要求县尊正在照办,但毕竟还要点时间……对了,这眼看就到了午饭的时候,县尊的意思是,请各位官爷先用了午饭再办事也不迟。”

一众汉子虽说确实有些腹中饥饿,但人在县衙外头有什么事还能应付,被人赚到县衙里头去,那就有些难办了。因此,还是刚刚那个说话的人嘿然笑道:“那就不必了,锦衣卫办事,也是先公后私,我们带着干粮!”

“知道各位都是勤劳王事,所以县尊额外吩咐,如果各位不肯到县衙里头用饭,便叫县城一家酒楼送一桌现成的席面过来,就摆在这县前街上,委屈各位就这么在露天用如何?横竖百姓们都知道锦衣卫威名,万万不敢往这儿过,冲撞了各位官爷。”

人家都想得这么周到了,不用进县衙,又是免费的席面,不吃白不吃,这群穿着锦衣卫行头的汉子们没有太大的犹豫,最终答应了下来。尽管他们是第一次做这件事,但自从弄到行头,格老大就一直筹划着如何干一票大的,故而训练过他们很久,锦衣卫该是什么做派。等那圆桌席面搬出来,几个明显是酒楼饭馆伙计的人提着一个个食盒过来,不消一会儿就琳琅满目摆了一桌,他们最初那点警惕和怀疑也渐渐降到了最低点。

而使得他们完全释疑的,却是刘会的一句话:“各位官爷毕竟是奉王命来的,所以没有备酒,毕竟醉酒误事。”

七八个人最担心的就是人家灌醉自己,别有所图,此刻顿时疑心尽去,坐下之后就自顾自大吃大喝了起来。这一桌菜肴虽不是府城状元楼出品,可也是歙县城中最好的一家馆子,最好的大厨亲自出马,精心炮制出来的。虽说从那边厨房紧急送到这里,稍稍少了点刚出炉那滚烫的热乎气,可却也是极尽功夫,每一道菜都鲜美无比,吃得众人一个个全都放不下筷子。等到最后一道汤送上来的时候,却是整整两个大砂锅,刘会亲自给众人揭开了盖子。

“别看这看似只是平平常常的鸡汤,可却是那家酒楼里头每天只两份,县尊是凭着面子才让那边预定的客人全都让了出来。这里头的山珍都是乡民从山里刨出来的,汤更是正宗的山泉水……”刘会一面滔滔不绝,一面亲自手脚麻利地一碗一碗盛出来给众人送上,眼见他们先是将信将疑,继而果然大赞鲜美,一口最大号的砂锅不消一会儿就被吃得底朝天,一只鸡更是被分得精光,接下来同样的一锅也被须臾消灭了干净。

眼见众人吃得热火朝天,刘会便对同样跟在旁边伺候的吴司吏打了个眼色,两人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此时此刻,县前街上一个人都没有,就连县衙大门也悄悄合上,但沉浸在大吃大喝中的这帮人,却是丝毫都没有察觉。直到有人骂骂咧咧地说,果然不愧是那些豪富的徽商,吃上头也能有这么多花样,几个人附和的同时,起头那个负责和吴司吏刘会接洽的老成汉子方才陡然之间惊醒了过来。

“都这么久了,怎么里头什么音信都没有……刚刚那两个司吏呢?”

他霍然起身,却发现县衙大门紧闭,而一整条县前街上赫然空空荡荡,一个鬼影子都没有。又惊又怒的他正要叫弟兄们抄家伙,可刚拔出刀,就觉得浑身一下子抽搐无力,竟是一下子膝盖一软跪倒在地。他这一倒仿佛是个信号,七八个人全都跟着倒了。当看到长街两边有人赶了过来的时候,有人奋起最后一点力气,大声叫道:“尔等竟敢暗害锦衣卫!”

“一伙为祸东南的太湖巨盗,冒充锦衣卫已经是胆大包天,被擒之后还敢如此叫嚣?”

赵班头本来也是心头打鼓,可刚刚在后院看到那个被擒的活口,亲口听其招认是太湖巨盗格老大的下属,而县尊书房里还收拾出来两具尸体,面对这么一个有魄力的县尊,他那还有什么说的,这会儿那点畏惧之心早就被立功受奖的心给冲淡了。不但是他,旁边的胡捕头也不落人后,大声吆喝着让下头快班的人上去铁链锁人。刘会和吴司吏一包迷药放倒这么多悍匪,他们俩才是最轻松的,否则真要下头差役去和这些亡命之徒拼命,谁肯干?

“回禀县尊,所有悍匪全都拿下了!”

后堂中,临时将这里当做日常起居之地的叶钧耀长长舒了一口气。他重重一拍扶手,站起身道:“给我敲锣打鼓告知全城,有太湖巨盗格老大一伙人,冒充锦衣卫,意图挟持本县,觊觎县廨公费,如今匪首格老大及心腹一人已经伏诛,生擒悍匪八人。令民间有硝制首级手艺的匠人立刻到县衙来,本县当赏以重金,硝制此悍匪二人首级,先送府衙,而后直送南京应天巡抚衙门!”

等赵班头和胡捕头立刻应声而去,叶钧耀方才看着身旁的汪孚林说:“府衙那边,孚林你真的要亲自去,方县丞去不行吗?”

“方县丞在姚府尊面前,能不露怯意否?”汪孚林反问了一句,见叶大炮顿时哑然,他方才耸肩道,“所以我不得不去,人是我杀的,有责任我也得背,再说了,姚府尊不论想要如何决断,总得考虑考虑我背后的人。倒是县尊不妨派点人在各处城门,算一下到底有多少牛鬼蛇神跑路。不过,就凭县衙和汪家叶家那点人手,留不下太多人,挑独行的抓几个,分寸让吴司吏他们那几个刑房的把握。”

叶钧耀亲身经历了这一回,再也不想第二次这么惊险了,此刻自然是连连点头。等到汪孚林拱拱手后径直离去,他一屁股坐下后,忍不住摩挲了一下脑袋,有些懊恼地低声嘟囔道:“早知道如此,还不如当初选的时候就选都察院御史又或者六部主事……唉,都是贪心不足蛇吞象啊!”

一队锦衣卫突然进了歙县小北门,而后打头的进了歙县衙门,这样的消息当然在第一时间传到了徽州府衙。所以,姚辉祖也命人时时刻刻盯着那边的动静。当得知叶钧耀竟然出动快班和壮班,竟仿佛把那些锦衣卫都拿了送进县衙,他的第一反应是叶钧耀疯了,紧跟着方才感觉到有些不对劲。他正思量自己是否要直接派人去县衙问个究竟,又或者干脆亲自出马,却得报说歙县松明山汪孚林求见。

尽管新官上任不过三个月,姚辉祖却也把属下县令以及徽州一府六县的那些知名人物全都给摸了个透彻。对于这位崛起速度极快,在徽州拥有绝大名声的小秀才,哪怕不看在新任湖广巡抚汪道昆的面子上,他也要重视几分,因此立刻吩咐请人进来。可是,汪孚林进屋之后,那浑身染血的衣袍,那长揖行礼之后开口说出来的第一句话,就让他之前准备好的所有试探和询问全都卡在了喉咙口。

“府尊,有太湖悍匪格老大一行十人,假扮锦衣卫赚进县衙,意图挟持县尊,勒索县廨公费,如今已经全数落网!”

姚辉祖险些没迸出一句你再说一遍,总算他出仕也不是一两年,而是十年宦海沉浮的老油子了,立刻意识到,汪孚林不可能在这种极其要命的问题上信口开河,叶钧耀更不可能在没有确证前有那么大胆子。他当机立断,立刻问道:“详细怎么回事,你给本府解说清楚!”

汪孚林的春秋笔法向来很熟练,但真的要他说书似的讲故事,他也同样非常擅长。整个过程他说得惊险刺激,只把小北和一个叶家丫头对换了一下,至于自己的偷袭成果,则大多归功在了那一把面粉上,至于那一剑捅死人,他则一口咬定是瞎猫遇到死耗子。

即便如此,听完了一整个经过的姚辉祖仍是有些脸色抽搐,看向汪孚林的目光着实有些复杂。

倘若真的是那一拨南直隶好几位应天巡抚都没能奈何得了的悍匪,最终竟覆灭在一个小秀才外加一个小丫头手上,那么多官员和专司捕盗的捕快,不应该买块豆腐活生生撞死?

第三七三章 杀人之后

“县尊告示全城,有太湖巨盗格老大等十人,乔装锦衣卫赚入县衙,妄图盗窃公费财物,如今贼首格老大及盗贼一人已经伏诛,余者全数被擒!”

“全城百姓务必小心门户,若有发现可疑人等,务必第一时间叫嚷呼救,以免受害!”

“告示全城歇家客栈,务必严加盘查来往客商行人路引,以备官府立刻查缉!”

“一应百姓如无需要,近日之内请暂缓出城,以免贼人尚有同伙隐伏于外,杀人越货,伤害无辜!”

午后时分,敲锣打鼓响彻全城的告示声,也不知道让多少歙县百姓为之大吃一惊。徽州八山一水一分地,不适合农耕,出门经商的人太多太多,所以城里大多数人都知道太湖是什么地方,甚至于听到过格老大这位太湖水匪之名的人也相当可观。

此事对于他们仅仅是惊叹,日后兴许还会将此作为茶余饭后的闲聊话题,可对于那些隐伏在暗处打算伺机而动的人士来说,那就真是莫大的震动了。在黑道上,格老大可说是一个传奇人物。他出身富家,年少因为赌博输光了家产,潦倒之后却又拉来一帮人手,将害得自己倾家荡产的赌坊主人给杀了,将财物洗劫一空后逃到了太湖上做水匪,常常来无影去无踪地劫掠来往富商,横行东南,官府通缉十五六年,竟连他一根汗毛都没抓到。

而这么一个厉害人物,此次甚至还想到了假扮锦衣卫赚入县衙,说不定连叶钧耀这个县令都挟持了,最终竟然还当场被杀。究竟是那位叶县尊目光如炬,还是歙县衙门里头究竟藏着什么厉害人物?

虽说也有不少人对官府这样的告示嗤之以鼻,但随着官府甚至重金悬赏匠人去硝制贼人的首级,更多人动摇了。冲着传言来的,无非是求财,可如今财宝连个影子都没有,却已经有一伙人被抓了,风险不言而喻。眼看这么一桩案子可能会惊动上头好几级的官府,县衙甚至都已经建议民众不要出城了,万一接下来关闭城门满城大索,到时候他们岂不是要被人一锅端?

在这种谨慎的思维下,从傍晚一直到城门关闭前,尽管县衙已经告示百姓不要随便离城,可还是有不少自称行商的人嚷嚷说什么城中有悍匪出没,呆在这里不安全,面色惶急地要求出城,无一例外全都是行色匆匆,行囊中甚至还藏着简易的朴刀或是匕首,说是为了以防万一。

对于这样往日都需要严加盘查的对象,胡捕头和赵五爷带着刑房那些老手,采取了放掉大多数,扣下一小撮的策略,把之前深度怀疑的那些疑似独行大盗给单独甄别出来,以各种理由留下。因为这一回戚良都被汪孚林说动,带着戚家军老卒去几处城门口帮忙盘查,虽说小纷争不断,可他们按照叶钧耀的话,对大部分三五成群的所谓行商全都大手一挥放行。

于是大多数人都得以安然出城,有动作快速的则是赶紧往渔梁镇码头搭船离开,有马匹的则是慌忙往官道走。总之到了入夜时分,早些天客房租出去八九成的不少歇家客栈,不得不面对房间空下大半的结局。

而上任以来从未在晚上忙过公务的姚辉祖,此时此刻却带着徽州府新任推官陈季榴,在阴暗潮湿的大牢中审问此次落网的那些活口,从申时赶过来之后,一直连续工作到深夜。由于叶钧耀没有对这些被擒下的人透露格老大的死讯,只告诉他们首恶已经落网,因此除却少部分死硬份子,大部分人都爽爽快快招出了口供。当然,他们无一例外把所有的罪责全都推给了格老大,就连那些锦衣卫服色是怎么弄来的,竟然也从他们的口供中给拼了个齐全。

那是当年东南倭乱之际,格老大率人吃掉了南京一支锦衣卫小队的结果,当初查案子的人把事情推到倭寇身上就算结了,如今才算是真相大白!

夜深之际,原本来之前还有些怀疑的姚辉祖一出大牢,便立刻对叶钧耀说道:“叶县令,兹事体大,要尽快向徽宁池太道按察分司以及应天巡抚陈情。奏疏我可以联署,若有怪罪,一同担当。”

府尊您是想分功劳吧?

叶钧耀心里如此想,但他早知道这么大的事情,也需要别人帮着一块承担责任,分功也难以避免。因此,他瞅了一旁跟着的推官陈季榴一眼,暗想幸亏段府尊把舒邦儒给放到绩溪去了,现在又调来个新的,否则让舒邦儒沾光,他就是拼着得罪府尊也一定要反对。不过这新任推官真是起了个好名字,陈季榴……这不是趁机溜吗?

“多谢府尊担待,如此最好。我等府县主司不可轻离,不如就由陈推官去见徽宁池太道的按察分司,县衙方县丞去南京应天巡抚衙门,这样如何?”

陈推官倒是更希望这样的安排能倒过来,自己去南京,但这桩案子是县衙料理的首尾,他能沾光就不错了,当然不敢再争。而姚辉祖对叶钧耀的言辞也非常满意,当即表示认可。他突然瞥了一眼陪侍在侧的汪孚林,若有所思地说:“汪小相公此次有勇有谋,不但救下叶县令,还当场杀了匪首。”

“府尊谬赞。”汪孚林赶紧苦着脸解释道,“我只是一剑杀了个小喽啰,那匪首是叶县尊家的婢女从背后刺死的。叶县尊家教有方,那婢女忠勇双全,怀着必死之心下手,没想到最终能够一举功成。”

对于汪孚林硬是要把头功推给叶钧耀,让这位已经拥有识破贼人冒充锦衣卫,设计将其一举生擒大功的县令,再多一个家有忠婢的光环,姚辉祖顿时表情微妙。可还不等他开口说什么,就只听叶钧耀说道:“孚林,你何必妄自菲薄?你本来只是带着一把刚得的宝剑来送给我鉴赏,却恰逢其会,那匪首是谁杀的有什么要紧,要紧的是你智勇双全……”

听到汪孚林和叶钧耀互相吹捧,姚辉祖简直觉得这一对爷俩太让人无语了,甚至有点怀疑所谓的贼首究竟是怎么死的,是不是叶钧耀故意埋没了家里暗藏的某位高手,然后让汪孚林分润功劳。可想想这桩完全和自己没关系的案子,自己能蹭到功劳就不错了,别的不用深究,他也就不再多说。接下来,等再三确定过那份誊抄两遍,要分别送往按察分司和应天巡抚衙门的奏疏,他方才放下心来。

当然,叶钧耀相当郑重其事地挽留这位县尊在县衙中凑合一夜。虽说今天各道城门报上来的结果,是大多数形迹可疑的人都匆匆出城走了,可毕竟不能放心,万一让堂堂府尊在那些歇家客栈遇险,他这个县令就是天大的功劳也全都泡汤了。当然,这次得到了天大好处的方县丞屁颠屁颠把自己的屋子给让了出来,苏夫人又送了一套被褥过去。

至于汪孚林,他也直到这时候方才得以回家。须知这一套尽是血迹的衣裳,他已经穿在身上整整大半天了。他当然不想如此招摇,更不希望人尽皆知他汪小官人除却读书耍嘴皮子,还会剑术,可用叶钧耀的话来说,好容易摆脱了那样危险的境地,怎能不找点好处?哪怕是让朝廷发个义民之类的褒奖,汪家还能够多免两个人丁的税赋,也算是他拼命一场的代价。于是,拗不过叶大炮,他也只好答应了。

可这时候一进家门他就惨了。随着开门的门房目瞪口呆地看着他这一身血迹的样子,继而犹如打了鸡血一般进去大叫大嚷。倏忽之间,家里人全都给惊动了出来。哪怕就连如今临时借住楼上的方先生和柯先生,他们早就知道县衙今天发生了一场不小的动乱,可到底没有亲眼见到那血腥的一幕,这会儿出来一见他这模样便齐齐色变。最失态的还是吴氏,她几乎是连腿都软了,要不是汪二娘和汪小妹在旁边搀扶着,怕是她就能昏过去。

汪道蕴秉承君子远庖厨的原则,更是根本连一只鸡都没杀过的人,这会儿哆哆嗦嗦老半天,好容易才憋出几个字来:“你……你这到底怎么回事?”

“爹,你受伤了?”金宝没人拉,因此这会儿和秋枫一同冲了过来,话问出口后,见汪孚林气色看上去不错,他才稍稍松了一口气,“今天课上到一半,夫人就让人护送我们回来,而且说是外头发生了事情,不许出门,到底出什么事了?”

汪孚林本以为自己这么招摇,家里人应该早就知道了,没想到穿着这行头回来竟然引来如此一团乱,他顿时大为郁闷。好容易解释清楚了,这是人家的血不是自己的血,是自己杀了人,而不是人家伤了自己,他就只见汪道蕴直接脑袋一偏昏了过去,若非柯先生眼疾手快,人就要直接躺地上为了,想来是没法接受儿子杀人的事实,至于吴氏,此时也比汪道蕴好不到哪去,脸色煞白,就连素来性子外向的汪二娘和汪小妹也被杀人两个字给吓到了。

这事情迟早会传出去,此刻见家里人这样的光景,前世今生加一块,全都是第一次杀人的汪孚林也分外纠结。早知道他就让叶钧耀丢掉那所谓的好意,也免得家里这么一堆人受惊。就在这时候,就只听秋枫开口说道:“小官人顶着这一身奔走在外,一定累坏了,快打热水来沐浴换洗。”

金宝也连忙问道:“爹,这一身衣服是不是还要留着,到时候当陈堂证供?”

汪孚林赶紧点了点头,暗道关键时刻家里还得有男孩子镇场,否则就凭那不靠谱的老爹,实在是麻烦大了。他当即吩咐汪二娘和汪小妹把吴氏搀回去,又麻烦柯先生和方先生帮忙照顾父亲,自己则是立刻回房。等到热水送来,他三两下扒了那一身血迹的衣裳,却是足足换了三桶水,这才感觉仿佛闻不到血腥味了。可这一静下来,之前因为四处奔走而根本没来得及回放的杀人画面,此刻却一遍一遍在他眼前闪过,烦得他恨不得狂吼一阵发泄这股烦躁。

就在这时候,他突然听到耳畔传来了一个声音:“爹,喝口茶吧?这是安神茶,秋枫说,他从前在歙县学宫那边看来的方子,很管用。”

汪孚林一抬头,见金宝正双手捧着一杯茶站在浴桶前,脸上表情又紧张又担心,他便伸手接了过来,摸着茶杯外头温度正好,便也不管算不算牛饮,直接咕嘟咕嘟喝干了。等到一杯温热微甜的安神茶下肚,也不知道是心理作用,还是面前有个人在,心安了许多,他随手把茶杯还了回去,这才叹了一口气。下一刻,他就听到金宝仿佛是深深呼吸了一次,继而就说出了一句话来。

“爹,奋勇杀贼是很英雄,可你下次千万别这么逞强!”

意外地看着面前的金宝,汪孚林先是一愣,随即便苦笑了起来:“没有下一次了,之前一直忙着没发现,你看看我的手。”

汪孚林把湿淋淋的手从浴桶中拿出来,就只见那只手五指蜷曲,此刻还在微微颤抖着,仿佛那中间还握着一把剑。

“百无一用是书生……要不是这么经历一回,估计我也不会知道,关键时刻什么剑术都是假的,什么勇气胆色也是假的,要有一颗杀了人之后还能扛得住的心才是真的。”说到这里,汪孚林换了一只手,在搭在浴桶边上的软巾上擦了擦,随即湿淋淋站起来拍了拍金宝的脑袋,“出去告诉秋枫,我没事了,睡一觉就好,你和他去换下方先生和柯先生,好好看着你祖父。”

他倒兴许不会做噩梦,汪道蕴就未必了!

第三七四章 枕边夜话,巡抚驾到

“啊!”

当听到身边一声惊呼,紧跟着人猛地坐了起来,叶明月几乎是一骨碌起身,一把将小北紧紧抱在了怀中。感觉到那冰冷而僵硬的身躯渐渐柔软了下来,她才轻声安慰道:“没事了,都过去了,我就在这儿陪着你。”

“姐!”

小北反手死死抱住了叶明月,眼泪一下子就掉了下来。尽管跟着乳娘在外颠沛流离的时候,她也吃过苦,打过架,见过血,但亲手杀人毕竟是第一次。昨天下午到晚上,她也不知道反反复复洗过多少次,可始终觉得浑身血污就是洗不干净。明明整个人已经很累很想睡觉了,可一合眼,就仿佛有血色的影子在面前乱晃,好容易入睡之后,连睡梦中都是那些光怪陆离的画面。

“娘本来说要陪着你睡,压一压那些牛鬼蛇神的,你却不肯,现在倒好,一个劲做噩梦。”叶明月从枕边找了手绢出来,给小北擦掉了额头上那些细密的汗珠,见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接过来自己擦,接下来却抱着膝盖坐在那,就是不肯再睡下,她便笑着说道,“怎么,不想睡?那我们就这样说说话。反正今晚那两个丫头都被娘安置到其他屋子里去了,只有严妈妈在外头。”

归根结底,除了苏夫人之前带去顶缸的那个丫头碧竹,叶钧耀也好,苏夫人也好,全都不希望被更多人知道,今天杀人的是小北。

小北顺势就把头搁在了叶明月肩膀上,低声说道:“今天是不是我和汪孚林太冲动了?娘身边还有好身手的人,就算爹被挟持了,回头借着让他们吃饭,或者其他什么的功夫,说不定还能够把人活捉下来,不至于污了爹的书房。我实在是看着那两个恶贼挟持爹爹,又口吐狂言,心里气得不得了,竟然连那个项圈也扔出去了,而且都忘了捡回来!我……”

下午和晚上的时候,小北全都一声不吭,无论叶钧耀和苏夫人说什么,她都只有嗯一声,此时此刻却突然肯说话了,叶明月终于长长舒了一口气。她听母亲说过,有些人第一次杀人之后,会如同杀人如麻的刽子手一样冷静,不会做噩梦,不会有反应,该怎么生活就怎么生活,就仿佛杀人只是吃饭喝水那么简单;但大多数人没有这么坚韧的神经,更何况汪孚林也好,小北也好,全都还年少。

“不过是一件东西,就别可惜了,就连汪孚林之前也对爹娘说,这东西回头去典当卖了,再给你打好的。”叶明月犹如哄小孩子一样哄着身边并没有血缘关系,却比亲妹妹还要更亲的小北,又故意打趣道,“不过,你知不知道他那串金佛珠是怎么回事?那是铜鎏金的,看上去是金子,其实就只有外头一层而已。听说,他是看着最近外头不太平,于是打这么一串东西戴在手上,准备关键时刻拿来当诱饵,谁知道这次就这么巧地用上了!”

“……”

小北一张脸顿时僵住了。她就想汪孚林那会儿真叫是财大气粗,一整串金佛珠这么洒落在地,事后连问都不问一句就丢着不管,敢情是这么一回事!她咬了咬嘴唇,没好气地说:“这个狡猾的家伙,就知道耍诈!那时候他竟然还去厨房弄了一包面粉,死在他那一剑下的小贼只怕到了黄泉都要叫冤枉!”

“你又不是第一次知道,他这人贼起来谁都要上当。”叶明月挪动了一下脑袋看了一眼小北,突然开口说道,“爹晚间空闲的时候说,他本来是想着,回头把赵班头胡捕头和几个司吏弄过来,让他们设计帮忙突围的,没想到你们两个会这么拼命。一个直接在书房守株待兔,一个竟然特意钻了那小窗过来。你们万一有个闪失,让他怎么办?下次记住,不要这么逞强,那种悍匪最不怕死,一击不成,你们能拼命拼过他?”

“再选一次,我也会先救爹。”小北低声嘟囔了一句,见一根手指直接就朝脑门上戳了过来,她不躲不闪挨了这一指头,却是强硬地说道,“我只知道娘不能没有爹,姐和明兆明堂也不能没有爹!”

对于小北这样的陈述,叶明月顿时再也说不出什么教训的话来。她叹了一口气,却是坐直了身体,硬是把小丫头给按着躺了下去,又掖好了被子,这才说道:“别闹了,睡吧。再不睡小心明天顶两个黑眼圈,又困得像只迷迷糊糊的小猫。接下来的事情就不用我们操心了,你要做的就是把这件事情给忘了!记住,忠勇双全杀了贼首格老大的,是你的婢女碧竹,不是你!”

“哦……”

等到小北无奈乖乖闭上了眼睛,叶明月也不管她是装睡还是真睡,自己也窸窸窣窣躺下了。可还没等她开口说什么,就只听耳畔传来了一个声音:“姐,你说要是再选一次,汪孚林还会为了救爹装傻卖乖去杀人吗?”

“我又不是他,我怎么知道?”

叶明月本想这么回答,可话到嘴边,她却最终叹道:“他只要人在县衙,肯定还会这么干。别说他和爹素来亲厚,就说他从前亲眼见过你从那小窗偷偷摸摸出现在书房里的屏风后头,这次出这么大的事,他哪里想不到你会乱跑?哪怕就是为了以防万一,他也一定会去的。好了,别想这么多,快睡!”

一定会去吗……这家伙有时候真不是好人,但有时候却也真不错,真没错信他!

同一时间,叶钧耀也正在对苏夫人长吁短叹。此番他引蛇出洞诱敌深入的这条好计,被苏夫人数落了一个狗血淋头,想想也是后怕。而后怕之后,他又忍不住要担心用碧竹代小北的这偷天换日之计会不会被人发现。当他第十次询问苏夫人是否会露馅的时候,枕边的母老虎终于不耐烦了,直接把被子一拉,将他的脑袋全都蒙住,这才没好气地说:“做都做了,还想什么想,难不成你要让人人都知道你家闺女救父心切,于是怀揣匕首到书房里暗杀了贼首?”

“这是现实,不是唱戏!我看汪孚林都很不情愿声张,如果不是你硬要给他分润功劳,他又想到这样一个奋勇杀贼的人,恐怕得应付从按察分司到巡抚衙门各级官府的讯问,别人扛不住,他早就把这杀贼的功劳让给别人了!”苏夫人见叶钧耀赶紧把被子拉下去透气,她才警告道,“你可千万别自己说漏嘴!碧竹是我特意挑出来的,机敏能干,又略通武艺,反正尽可糊弄得过去,那些大人们总没有放着悍匪不问,一个劲揪着小女子问个不停的道理!”

“好好……”

妻管严的叶县尊当然不敢再啰嗦其他,只是在重新盖好被子之后,他方才低声问道:“倒是上次孚林的父亲到底什么意思?第一次来就非得请我把儿女都叫上,一个一个给见面礼。而后听说我升堂的时候他又带着媳妇来过好几回,他是不是看上了咱们家闺女?”

汪道蕴和吴氏都是心计不深的人,苏夫人早就从两夫妻口中分别探出了不少东西,尤其汪道蕴那更是个再简单不过的人,她早就探知了某些内情。此刻,她却分毫口风都不露,而是笑着打趣丈夫道:“现在徽州城内外,谁不知道你们这爷俩的关系,孚林比你儿子还亲,迟早都要是你的女婿。别想这么多了,你在任上一天,这事就不好提,等你这次升官成了再说。若你真的能多这么一个女婿,将来我也不用担心你冒冒失失又闯出什么祸来。”

“夫人,在你心里我就这么不着调吗?”叶钧耀悲叹一声,可得了苏夫人一个白眼之后,他只好闷闷不乐地缩进了被子里。说实在的,要真知道这次这么危险,他就算原地不动十年也不会做这么危险的事!好在满天神佛都够保佑他和汪孚林以及小北,阿弥陀佛……

这一晚上,夫妻俩都睡得很不安稳。毕竟,天亮之后还有更多的收拾善后,还需要梳篦一样把府城和县城那些歇家客栈旅舍之中全都梳理一遍。

当次日一大清早,方县丞和陈推官全都奉命出发的时候,叶钧耀在原本的奏疏外,却还格外附了夹片,那就是请示派人下来查歙县预备仓的帐,还他一个公道!而后一个消息,他有意让人散布了出去,以此表明所谓几万两黄金完全是无稽之谈的流言。

在这种声明之下,还坚持留在歙县等待那所谓机会的人,自然就更少了。尤其听说城门盘查越来越严格,不时有人被扣下的情况下,为了子虚乌有的巨大财富而留下,简直成了很不值得的高危行为。当然,打算捱到风头过去,再看看是否有机会的人自然也还是存在的,只是藏得深而已。

十日之后,先行抵达徽州的,并不是姚辉祖又或者叶钧耀这一对知府和县令预料中的徽宁池太分巡道,而是新任应天巡抚张佳胤!

而张佳胤赶来之后,第一件事不是见地方官,而是验尸,然后一个一个审问犯人,整整一天一夜就这么耗费在停尸房和牢房中。对于他这种一丝不苟的举动,府城和县城之中自然颇有议论。

可同一时间,汪孚林却正泡在义店里和程乃轩以及米业行会的那帮人核账。此事从十天前就开始了,忙到张佳胤来的第二天,总算是告一段落。

这天其他人都没有,只有叶青龙和程乃轩,汪孚林随手把厚厚的账册推给叶青龙,随即便笑眯眯地看着程乃轩说:“我说程大公子,知不知道你爹什么时候回来?”

“我爹过年都未必能回来,你找他干嘛?”

“过年都不回来?伯父真是太忙了,我过年之后多半会去扬州,到时候好好代你探望一下他老人家。”

程乃轩简直要抓狂了:“你这家伙今年都出去三回了,明年出去都计划好了?”他正要发火,见汪孚林冲着自己勾了勾手,他将信将疑地把耳朵凑过去,紧跟着听他叨咕了一通,原本的恼怒顿时渐渐没了。他摩挲着下巴想了又想,最终冷哼道,“不行,我不能只听你说着好听,回头我陪你一块去!”

汪孚林要的本来就是这个结果,见程乃轩傻乎乎地坠入彀中,他甭提多乐呵了。唯有已经很苦命的叶青龙一想到这两位自己的雇主竟然都打算撂挑子,脸上的愁苦就别提了。他很想提醒一下,这是您二位的产业,就不怕我中饱私囊又或者卷款潜逃,可偏偏就在这时候,外间传来了一个声音。

“小官人,应天巡抚张部院召见!”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第三七五章 巡抚问话,巡按来了

去年四月的时候,汪孚林还在歙县松明山村中养伤,秀才功名岌岌可危,家里境况一团糟,又是粮长,又是烂账,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可一年半过去了,汪家虽说还远远没达到豪富的层次,可汪孚林自己的眼界却开阔了许多,尤其是在打过交道的官员这一层次上,他比一般的乡间小秀才优越太多了。

徽州府县,前任府尊段朝宗他处得不错,现任府尊姚辉祖差点,但这种两不相犯的关系其实就够了,总不能指望人人都和叶大炮一样。他还干掉了府学刘教授,把推官舒邦儒赶到了绩溪去当县令,利用信息不对称又憋屈死了徽宁池太道王汝正。

而他去了一趟杭州,先后见过杭州知府凃渊、推官黄龙、北新关户部分司主事朱擢、税关太监张宁、右布政使吴大韶,还和浙江巡抚邬琏照了一面,和其中不少人结下了深厚的战斗友谊。

在宁波,他则是成功忽悠了鄞县陈县尊。

接着他再南下湖广,汉阳县令周县尊本来是父亲的东主,可最后却变成欠了他巨大人情。而在湖广被誉为雷青天的巡按御史雷稽古,和他固然谈不上交情,可也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帮了他一个忙,把邵芳给赶回了老家去。

所以,哪怕应天巡抚已经算得上一等一的方面大员了,张佳胤也算是名臣,可随着通报踏入县衙后堂的时候,久经战阵的汪孚林很是镇定,甚至不闪不避地正面直视着这位新任应天巡抚。只见张佳胤似乎比汪道昆还要年轻几岁,年纪同样不到五十,下颌蓄着一丛短须,唇上两抹髭须左右分明,相貌堂堂,官威十足。相形之下,陪坐下首的叶钧耀虽说尽力挺胸直腰抬头,可气势就要差多了。

然而,这种场合就免不了就要跪一跪了。横竖他对汪道蕴这个很不靠谱的便宜老爹都跪过了,此时也没有太大心理负担,可膝盖才一碰到地面,他就只听到主位上的张佳胤开口吩咐道:“本部院只是私下见你,这也不是公堂之上,你也不是犯人,无需多礼。再过来两步,让本部院好好看看。”

一面如此爽快地免礼,一面却还端着架子自称本部院,汪孚林暗自哂然,却立刻站起身来,依言上前两步,保持着眼神微微下垂的恭敬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