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大的胆子!”

这骤然响起的低喝传入耳中,汪孚林立刻稍稍抬起头,用如假包换的疑惑目光看向了张佳胤。在他这无辜的眼神直视下,他清清楚楚地发现,张佳胤对他这种态度显然有些意外,好半晌才板着脸问道:“格老大等三名太湖悍匪挟持叶县尊,应该做得非常隐秘,你又怎能提前知情,而且还有时间溜到厨房去预备白面?”

“回禀张部院,那时候学生正好在县尊官廨向两位先生请教学业,听说锦衣卫来了,于是就乍着胆子溜到大堂后头的屏风,想要观瞻一下赫赫有名的锦衣卫是什么光景,谁知道却发现他们疑似挟持了县尊。故而学生思量之下,慌忙回去向夫人报了个信,又溜到厨房去要了一把面粉,找了把剑到书房里守株待兔……”

汪孚林已经把所有细节全都准备好,让相关人等一遍一遍对好了口供,所以这会儿一开口,他索性就原原本本往下说,一直说到了自己怎么和丫头碧竹如何趁人不备奋起反击,最后把两个巨匪毙于匕首和剑下。说完之后,他也不在乎张佳胤是相信还是不相信,眼观鼻鼻观心自己发呆去了。

当时那书房之中除了叶钧耀和那个丫头之外,再没有其他人证,因此张佳胤早早便要来了两套染血的旧衣,又让带来的仵作验看了一遍溅上的鲜血。尽管那套女子的衣裳并不像是丫鬟打扮,更像是千金小姐,可叶钧耀解释得很自然,是让丫头扮成小姐,装作纯粹好奇闯入,于是分了两个悍匪之心,他也没法提出什么异议。而且,那间书房事后就封锁了起来,根据衣服上的那些血点子,地上喷涌的血迹,他也不得不承认,整件事看上去倒也顺理成章。

可就因为事情实在是太顺理成章了,所以他不得不怀疑!

于是,一上来先和颜悦色,然后再立刻恐吓的这一招行不通,他便改变策略:“我和你伯父汪南明虽不是同科,但闻听他诗赋一绝,也曾有过一些往来。你既是汪氏新锐,又于科场上颇为出色,理应知道,倘若你是冒领诛杀贼寇之功,到时候查证清楚之后,会成为你此生莫大的污点。”

见张佳胤硬的不行就来软的,汪孚林顿时暗自不齿。他回徽州之后,知道新任应天巡抚是张佳胤,在叶钧耀让人散布流言之后,他就开始打听所有用得上的消息,把这位应天巡抚的出身履历给调查了一个清清楚楚,除此之外还包括很多张佳胤私生活的细节。

这位应天巡抚是嘉靖二十九年的进士,当年一直捱到十八岁才去考的秀才,成功一举拿下道试案首。接下来在四川乡试中,张佳胤也名列前茅,中了举人。然而在会试和殿试中,张佳胤的发挥却不怎么样,进士固然考上了,可却是三甲同进士,排在所有进士当中倒数第四十名,在庶吉士的馆选上又落了选,所以起步和叶大炮是一模一样的一县县令,而后却回朝升任六部主事。

所以张佳胤说和汪道昆有些交情,那倒真的不是胡诌。他的升官履历和汪道昆在起初时很相似,一任县令后就回朝,都在兵部呆过。但之后汪道昆一路在东南抗倭,张佳胤却因为严嵩排挤而一度左迁,后来当过分巡道,当过提学大宗师,当过分守道,当过按察使,就在今年才从山西按察使任上得了高拱青眼,升任应天巡抚。

在这样的履历下,张佳胤却曾经在理应回家丁忧守制的两年零三个月间,离乡去泸州请当世第一才子的杨慎替父亲写墓志铭,而后借着守丧开诗社会文友,大刷文名。

当然,汪孚林对于古代那些刻板的孝道规矩不以为然,所以对不少人诟病张佳胤守丧期间,竟然常常呼朋唤友的行为并不觉得有任何问题。所以,他大约能够体悟到张佳胤是怎样一个人——表面很古板,内心很知道变通,而且很懂得该结交谁来提升名气,换言之,那就是特别会混官场的人!

所以,对于这说提醒也可以,说恐吓也可以的一番话,他立刻表现出了非同一般的激烈。

“张部院以为我很想要这诛杀贼寇之功?我撂下明话放在这里,要不是整个县衙也找不到一个和我身量相似,能够穿得上我那身衣服,而且要在案发时单独一人,不至于被人拆穿的人,我哪会站在这里,早就把功劳让人了!杀几个太湖悍匪很了不起吗?我是读书人,又不是打打杀杀的武夫,要这种虚名干什么,说不定以后走在外面,还要被宵小之徒觊觎!张部院要是不信,只管把我的名字从奏疏上头抹去,只说是歙县诸生就行了!”

叶钧耀见汪孚林突然如此言辞激烈,反应强硬,顿时有些担心。他正想要帮汪孚林解释两句,却看见其一个眼神过来,与这小子配合久了,他竟是心领神会,立刻把预备好替人抗争的长篇大论,改成了另一种形式的帮腔:“张部院,其实孚林那时候是真的不希望卷入其中,他以后还要考科举呢,让人知道他是个手刃太湖巨盗的秀才,回头对他的举业有什么好处?是我想着总不能委屈了忠义之士,所以才违了他的心意。”

张佳胤也就是想激一激汪孚林,想着年轻人在情急之下很可能会露出一丝夹带真相的口风,这会儿见汪孚林如此激愤,叶钧耀那苦笑分明出自内心,他便释怀了。他一按扶手站起身,面露激赏地说道:“本部院刚刚只是试探于你,很好,不愧有勇有谋,而且又居功不自傲,深知儒者本色。本部院已经亲自问过,随行还有认得其中几个巨盗的人,案子已经确凿无疑,一定会将徽州府和歙县拿获巨盗之功陈奏朝廷!”

叶钧耀只觉得心头一块大石头完全落下,他连忙也站起身来,却是举手长揖道:“张部院既然来了歙县,下官却还有一件事不得不请。巨盗之所以出没于歙县,不外乎是因为近日关于下官这个歙县令藏有数万金的传言,甚至还有说是藏在县衙又或者歙县预备仓之中,下官实在是百口莫辩。恳请张部院亲自巡视一下歙县预备仓,并清点账簿,还下官一个清白!”

张佳胤顿时眼神一闪。历来当官的,哪怕是清官,对于上头派人来查仓储,那都是极其头疼的一件事,可没曾想叶钧耀竟然会主动请他去巡视预备仓!他思量了好一会儿,最终也没说答应,也没说不答应,只是褒扬了一句叶知县果然风骨志气可嘉,就先把此事搪塞了过去。

等到他借口要前去府衙见徽州知府姚辉祖,径直先走,叶钧耀忍不住向汪孚林问道:“难得这个张佳胤竟然亲自跑到徽州来,他却不肯查预备仓,怎么办?”

汪孚林知道叶钧耀经历了那么惊险的一幕,难免会想回报越大越好,少不得宽慰了这位县尊几句,什么不要操之过急之类的。他今天来县衙是正大光明走的前门,可如今回去却懒得再走前门绕道回去,自然熟门熟路往后头穿。可走到一半,他就只见前头迎面一行人走来,打头的可不是叶明月和小北?

“汪孚林!”小北本能地直接叫了名字,随即意识到自己这称呼在人前不太合适,赶紧含混过去,“我刚去了一趟府城斗山街许家,回来的时候到府衙绕了一圈,据说徽宁池太道那位分巡道刚被南直隶巡按御史给参劾了下台,如今分巡道没来,巡按御史蔡应阳却亲自来了!”

汪孚林顿时愣住了。就算是太湖巨盗纵横东南好些年却没抓到,这桩案子算得上不小,可是把应天巡抚和南直隶巡按御史全都惊动了过来,是不是场面太大了?

他正觉得脑袋有些大,叶明月就笑了笑说:“小北回来后说起此事,娘就差我们去对爹说一声,你要不要也折返回去再见见爹?”

汪孚林想也知道听到这个突发状况,就算自己溜回家去,叶大炮也肯定会把他拽回来,因此只能认命地点头。只不过,除却默认了自己会跟着回去继续商量,他突然很感兴趣地问道:“敢问活字典叶大小姐,你既然连张四维的儿子都知道,那么这个蔡应阳是何方神圣,你也应该知道吧?”

听到姐姐被汪孚林称作活字典,小北不知怎的,突然很想笑。而在她那忍俊不禁的注视下,叶明月却若无其事地说:“张佳胤虽是首揆高阁老提拔的,却还算不得一等一的亲信,蔡应阳却不同。高阁老执政之后,反腐肃贪,用的巡按御史全都是性格刚烈的人,蔡应阳和雷稽古一样,深得高阁老信赖。”

第三七六章 挑你巡抚对巡按

应天巡抚的管辖范围并不是整个南直隶,因为凤阳在内的好几个府都归凤阳巡抚管。而南直隶的三个巡按御史也一样,一个管提督学校,一个管凤阳巡抚所辖诸府县,一个管应天巡抚所辖诸府县,但这只是约定俗成的划分范围,真要上书参劾的时候,越权越界也并不奇怪。尤其是自从高拱上台,一直都在严厉肃贪,甚至发生过北直隶巡按御史直接参劾河南府同知贪贿,把人赶下台的往事,让人摸不清这巡按是否有千里眼,能注意到区区同知。

而这次莅临徽州的蔡应阳,正是挟刚刚告倒徽宁池太分巡道之威,说是气势汹汹来到徽州也不为过。因为张佳胤住在县城北面,当年胡宗宪绿野园附近的察院中,蔡应阳就住在府城中临近徽州府衙的察院中,恰是王不见王的格局。

要说蔡应阳也是声名赫赫。除了刚刚尘埃落定的这桩案子,就在上个月,他还刚刚参倒了一个通判两个知县。尽管他还比不上声震湖广的那位雷瘟神,可也相去不远了!而且相同的是,雷稽古是高拱慧眼识珠一手提拔起来的,而蔡应阳也同样是高拱一手提拔起来的,甚至可算是半个门生。当然,从前仕途谈不上非常顺的张佳胤也是高拱提拔的,要这么算起来,三个人都算一边的。

可蔡氏和张氏同在南京为官,其实除却公务往来的场合,平常不见面,不通书信,更不要说有什么私交。

蔡应阳对张佳胤最喜欢在士林中刷名声的行径很不感冒,认为这完全是沽名钓誉。尤其是张佳胤从前居丧在家,不好好守制,竟然还借着给亡父写墓志铭等等场合,从老家跑去泸州见杨慎,而且又在士林当中开诗社聚文会,总而言之就是压根看不出居丧的悲戚。要不是他当年还不是御史,现在张佳胤又是高拱重用的人,这样的行径他早就弹劾了。

张佳胤则是很讨厌蔡应阳闻风而动,逮着个由头就参劾人的严酷。在当了多年地方官的他看来,巡按御史又不管民政,真要你去治理一县,还未必比得上被你告发老迈,告发贪腐,告发严酷的那些主司。再说,一点点蛛丝马迹就添油加醋往上告,烦不烦?

眼下蔡应阳临时居住的府城察院之中,原本按照徽州知府姚辉祖之命而调来的那些充当杂役的民夫,全都被遣走,贴身伺候蔡应阳的,全都是他自己的亲信。出身富家的蔡应阳根本就不靠那点俸禄来做官,而是致力于青史留名,如今身处异地,不让身边混进一个别有用心的眼线,这便是他的底线。此时此刻,坐在书桌后头的他想到此次张佳胤竟然直接到了徽州,眉头不禁皱成了一个大疙瘩。

朝中首辅高拱和次辅张居正两人的关系,从前还算和睦,可这次却仿佛有些闹僵了,归根结底还是因为徐阶。高拱对徐阶本就恨之入骨,徐阶回乡之后,两个儿子又鱼肉乡里横行不法,正好被高拱逮着机会,利用刚直的海瑞,把两人全数充军,海瑞甚至还没收了徐家的不少土地。而徐家两个儿子竟是凑了三千两银子送给张居正,让张居正代为说情,却偏偏被人传到了高拱耳中。虽说张居正指天发誓绝无此事,高拱也就此揭过,可终究彼此都有了芥蒂。

若非他从高拱亲信给事中陆树德那儿听到了这件事,只怕还以为两人如同从前那样彼此扶助,颇为和谐。

不过这次徽州歙县的案子,是太湖群盗,倒和朝堂那些大事无关。为难的只是张佳胤这一来,让他有些无处使劲而已!

“巡按,外间有人投书。”

“谁?”

“来人匿名投书后就走了。”

身为巡按,对于这种匿名信的事,蔡应阳一个月都能碰到很多次,早已司空见惯。尤其是出外巡按地方之际,那更是常常雪片似的匿名信投来,能够给他提供很多有用信息。所以,他没再多问,让人把信直接送进来。可裁开封口拿出信笺后,他只看了一眼,本来的漫不经心之色立刻变成了一脸的凝重。

“昔日为抗倭寇,浙福之间常备水军,而后倭乱一平,水军日渐裁撤,因生活无着而沦为盗者不计其数,肆虐东南,去岁甚至有圣旨敕令守臣多方抚剿以安地方。而徽州地处南直隶深处,多山少水,虽有徽商豪富,然徽民却生活艰辛,何以有群盗突入徽州求财?”

看着这半文半白的浅显文字,蔡应阳在心里判断出,写信的人应该是个读过书,却并没有功名的人,否则文字应该更严谨,字迹也应该更工整,而不是眼下这般歪歪斜斜。他定了定神,而后继续往下看。

“正因为外间有传言,道是歙县令叶钧耀仿效商人低买高卖之举,以县廨公费倒卖预备仓存粮大肆牟利,因此积下数万金,此流言据称逾月之间沸沸扬扬,以至于徽州府城及歙县县城有大量外乡人涌入,更有太湖巨盗乔装锦衣卫而赚入县衙。”

这说得倒是振振有词,回头得好好查一查。不过,看这种说辞,应该是叶钧耀的仇人编排吧?不过和他无关,他在乎的是自己当巡按御史这一年,究竟能干掉多少个贪官,这才是实绩,犯到自己手里就算你倒霉!

蔡应阳把信笺翻到第三张,却只见上头又用潦草的字迹写道:“而应天巡抚张氏闻听讯息即刻赶来,抵达徽州较之巡按尤早两日,不知是何情故?”

看到这里,蔡应阳霍然起身,忍不住眉头倒竖。是啊,本来行文差遣附近宁国府又或者太平府派个推官过来覆核就行了,又或者大不了要求把人犯以及首级都送去应天府,张佳胤突然这么积极干什么?莫非这位知道什么,又或者别有所图……不行,得抢在此人前头才行!

“来人!”蔡应阳突然高声吩咐了一句,见外头侍从应声而入,垂手听吩咐,他就弹了弹纸片道,“去详细询问门房,送信人形貌如何。然后给本宪告示徽州府衙,歙县县衙,本宪要立刻查验歙县预备仓!”

另外一封匿名信也在差不多的时间送到了张佳胤手中。其中大多数内容相差仿佛,只有最后一条的内容少有修改,变成了——“巡按御史蔡应阳非分巡道,却闻讯即刻赶来,挟两月之间参倒四官之威,如今秋收已毕,秋粮完纳期限渐近,如若蔡侍御舍本逐末,大肆穷究,恐徽州一府六县不安。部院为应天巡抚,即便清查,也该以部院为主。”

张佳胤虽说比蔡应阳年长十岁,可他没当过御史,地方官的经验却非常丰富。然而若不是让自己人充当门房,这种匿名信就算外头投一百封,他都难能收到一封,故而他接到匿名信的经验较少,看了之后自然比蔡应阳更多三分重视。尤其是叶钧耀之前就请他清查预备仓主持公道,他便想都不想地吩咐道:“传令下去,备轿,本部院要立时查验歙县预备仓!”

一方是整个南直隶地方官序列中官阶最高的应天巡抚。

一方是整个南直隶拥有最高监察权的巡按御史。

当这两者在歙县预备仓碰头的时候,汪孚林不用想都知道,这两者会有多么惊愕。当然,也可能两位彼此其实有些私交,不会发生碰撞,而是会拿出匿名信来,彼此好好看看参详参详。但不论如何,他们到都到了,哪怕痛恨背后有人煽风点火,也一定不会放过查验预备仓的。到时候,说不定还能顺便查一查究竟是谁在己方的煽风点火之外,又把那么多江洋大盗给招惹到了徽州来。

作为始作俑者,这会儿他悠闲地坐在苏夫人屋子里,吃着小厨房里刚送上来的地道宁波汤圆,到最后一碗热气腾腾下肚,他便赞不绝口地说:“个头小,却皮糯馅多,这宁波的黑芝麻猪油汤圆真是一绝!”

“上次谁还说太甜的?”小北有意嘲讽了一句,这才开口说道,“厨房里刚刚还做了肉馅的汤圆,娘,我给爹和明兆送一碗去?”

汪孚林知道叶小胖爱吃肉,叶大炮估摸也不例外,这会儿他满嘴都是甜味,也很想吃点咸的换换口味,可还没等他一句话说出口,小北就已经飘然闪出去了,可转瞬间人在外头的她又把门帘拉开一条缝,做了个鬼脸说:“自己想吃就自己到厨房来拿,大吃货!小馄饨、松糕、海苔千层酥、薄脆饼、藕丝糖、油包、香干要什么有什么,馋不死你!”

见人下一刻就溜了,仿佛是生怕苏夫人教训,汪孚林只觉得又好气又好笑,却是很不客气地扬声说道:“那劳烦叶二小姐一样来一份!”

苏夫人早就不拿汪孚林当外人,可眼见他二人如此光景,仍不禁又好气又好笑。下一刻,她就笑着递了手里一个捧盒过去:“要是觉得满嘴甜味,就吃点盐津梅子。”

叶明月也笑道:“小北那丫头诳你呢,就算张嫂最会做点心,也不会样样都准备,就她一个人不得忙死?我看再过一会儿,应该就会有人来传爹到歙县预备仓去。”

汪孚林对于这种女孩子喜欢的蜜饯果子没有太大兴趣,但既然是苏夫人递过来的,他也只好勉为其难吃了一颗,结果一入口就发现算得让人龇牙咧嘴。就在他暗自大呼上当的时候,就只见苏夫人突然眉头一挑,霍然起身。紧跟着,外头就传来了严妈妈一声叱喝。

“何方贼人,竟敢窥伺县衙官廨!”

第三七七章 巧言相逼,掐起来了!

汪孚林只和何心隐学了一个月剑术,就算早起常常会练习半个时辰到一个时辰,可距离高手却还远得很。所以,听到苏夫人的警醒,外间严妈妈的叱喝,他根本没去感慨什么差距,而是直接蹦了起来,从腰间解下佩剑握在手中,甚至按动机簧把剑抽出来半截。

这是当初北新关之乱后,他养成的习惯,反正出入叶家犹如自己家,谁都不会误解他有心行刺,也没人叫他解剑。寂静的屋子里,他就只见叶明月坐得端端正正,面上一丝一毫惊慌之色也没有,而苏夫人也须臾坐了回去,倒是外头的喧哗不断。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严妈妈方才推门进来,肃容说道:“夫人,是个身手很轻巧的小贼,大白天竟是被他悄悄摸到了屋顶上,大家都疏忽了。还好二小姐一把飞刀伤了他的腿,这才把人擒下。”

原来是那小丫头拿出了当初在山道上射兔子的准头!

汪孚林正想着,却只见小北也气咻咻进了屋子,满脸晦气地说:“人已经押到爹那去了,真是的,娘干脆先审了他再送到爹那去岂不是更好?”

“不是江洋大盗,就是宵小之徒,有什么好问的?”苏夫人摇了摇头,又问严妈妈,“对外就说是碧竹用飞刀擒下的那小贼。”

“知道,夫人放心,老爷那儿就是碧竹押了人过去的。”严妈妈说到这里,却是又补充道,“但老爷那时候已经不在,他赶去歙县预备仓了,所以我斗胆吩咐了碧竹,让她把人交给刑房吴司吏。”

“做得好,如此贼人,交给三班六房按律处置就行了,正好巡抚巡按都在,不要让人闲话我们动私刑。”

汪孚林重新把佩剑扣回腰间,随即插嘴说道:“我看不如这样,县尊若是晚上能赶回来,趁着晚堂快刀斩乱麻把人判了,明天推出去枷号示众。之前除却格老大的党羽之外,不是还有一批路条存疑的疑似江洋大盗关在大牢里吗?县尊也不用成天陪着巡抚和巡按泡在歙县预备仓,免得别人还认为那是做贼心虚。吴司吏已经把前期工作都做好了,这些人的底差不多都摸了出来,正好光明正大审上几桩案子,这样一直在城里恋栈不去的人也就该跑了。”

他说完就站起身来,笑吟吟地说:“话说回来,我实在很好奇这会儿预备仓那边是个什么光景,打算去凑个热闹。”

“你呀……罢了,我有话和你说,顺便送送你。”苏夫人倒没拦着,只是直接对叶明月吩咐道,“你看住你妹妹,不许她离开你视线一步。”

“娘!”小北原本想偷跑的心思被苏夫人完全料中,一张脸顿时耷拉了下来,“我这不是关心爹吗?”

“你好好呆在家里就是关心了。”

汪孚林还是第一次受到苏夫人亲自相送的待遇,此刻的感觉远远不是什么受宠若惊,而是满心惊疑。果然,刚出屋子没走几步远,他就听到身边这位县尊夫人说:“你爹娘从湖广回来之后,前后来过好几次,对小北客气热络殷勤得有些过分。我旁敲侧击一打听,他们都是藏不住心思的人,尤其是你爹,所以那件事我已经知道了。”

不是吧?老爹你实在太没用了!竟然三两下就被人问出根底来!

在苏夫人那如同鹰隼一般的目光直视下,汪孚林简直不知道该露出什么表情,好半晌才讪讪地说:“夫人,我爹那个人您知道的,就是死心眼一条筋。”

“哦?”苏夫人似笑非笑地看着汪孚林,直到把人看得浑身不自在了,她方才意味深长地说道,“正因为老爷和我都没拿你当外人,这才让你把这里当成自己家似的走动,你可不要让我们失望。老爷还在任上,现在自然万万不行,可这次巡抚巡按先后一来,他就算还继续当这个歙县令,只怕时间也很有限了。你过了年便十六岁,年纪也差不多了。”

汪孚林起初还担心精明的苏夫人只是诈自己,所以打定主意不能乱露口风上了钩,可听着听着,他就无法再保持淡定了。这已经不是暗示了,这完全是明示!他很怀疑,要是自己到这个份上还不能给一句明话,只怕厉害到极点的苏夫人不会让他出这个门!

在绞尽脑汁想了好一阵子之后,他便小心翼翼地说道:“其实这事,在我到湖广去之前,还不太清楚。后来我爹挑明了,我才知道事情竟然这么巧。可毕竟今时不同往昔,我不希望回头对人造成困扰,所以才一力求爹不要对外说。”说到这里他就来气,老爹告诫了都不靠谱,早知道当初就不说,可那样的话说不定老爹会跑去绩溪龙川村盘问胡松奇,那样反而更丢脸!

为了防止苏夫人其实没猜到最重要的根子上,还是在诈自己,汪孚林还是有些含含糊糊。见苏夫人似笑非笑不说话,他就硬着头皮继续说道:“而我之前在湖广帮了南明先生一个小忙,他已经答应,说服我爹不要对我的事情胡乱自作主张。当然,就和夫人说的一样,更重要的是如今县尊就在任上,有些事不便于进行。县尊和夫人对我的器重信赖和教诲,我当然一直铭记在心,定当不负厚意。”

等放了汪孚林从后门口上马离开,眼看那远去的背影,苏夫人方才对身边的严妈妈笑着说道:“看,这个小滑头临到末了,还怕我在诈他的话!”

“到底年少脸皮薄。”严妈妈很知道苏夫人这会儿的真正想法是什么,当然不会指摘汪孚林,而是用了一个很巧妙的提法。

果然,对于她的这个说法,苏夫人竟是认同得很:“别看他平时风风火火,什么事都敢捋袖子上,可归根结底却还是一个凡事要逼的人,否则就要多懒散有多懒散,就连男女之事都如此。只是,真的没想到,有些事情竟然会这么巧。”

叶钧耀会到徽州上任,这是第一巧;徽州士绅竟然会谋划着给胡宗宪办五周年祭,这是第二巧;小北会在和汪孚林去西园的时候,一时感怀自己吐露身世,这是第三巧;至于最最巧的,却无疑要数汪道蕴和胡宗宪当年定下却又因故取消的那桩儿女婚事。

汪孚林一阵风似的纵马疾驰,到了远远能看见歙县预备仓的地方,就渐渐放慢了马速,随即意识到刚刚因为被苏夫人那一番话影响,自己竟然忘了大街上不能驰马的禁令,还好一路没有磕着碰着什么。他说是要看热闹,当然不会前呼后拥过去,而是打发了一个随从过去先观观风色。人只是过去一小会儿,就一溜烟跑了回来。

“小官人,张巡抚和蔡巡按都没带几个人,而且人都跟着他们进去了。今天预备仓门口当值的是熊六,他说张巡抚和蔡巡按之前冷嘲热讽,说出来的话虽说一个脏字都不带,但彼此针锋相对,争执得很厉害。后来叶县尊来了,蔡巡按又诘问其犹如犯人,张巡抚一怒之下反唇相讥。眼下这会儿,人应该都在粮仓里。据说蔡巡按查过账册之后,要调大斛来称量,却被张巡抚讥刺为劳民伤财,所以如今在一袋一袋抽查粮食。”

这要是直接混到预备仓重地里头去看热闹,回头若被人发现就麻烦了,汪孚林听这随从和熊六两人接力传话,倒是很有条理,他便决定坐山观虎斗,实时收看实况转播。自然,他选择的地方,正是当初自己开的第一家义店,紧靠预备仓,什么风吹草动都能第一时间传来。

对于他这位东家的突然来临,知道这会儿预备仓里正发生着什么的叶青龙一点都不奇怪,可好吃好喝伺候的同时,他也少不得抱怨一下东家的撒手掌柜模式——当然对于工钱待遇,他那是绝对没怨言的。程乃轩当初一百两银子买断了他十年死契,可光是去年年底的分红,他就拿了一百两,今年看情形至少能翻个五六倍。所以,当汪孚林鼓励说日后还会有更多的产业需要他经管,叶青龙着实给吓到了。

好在就在这时候,外间又传来了下一阶段的最新消息。

“小官人,张巡抚和蔡巡按都捋袖子了!蔡巡按硬是说抽检的一袋谷子是去岁的陈米,张巡抚就下令当场把白米碾出来做饭吃,让大家评评到底是新米还是陈米。叶县尊眼下被排挤到了边上,连话都插不上。”

这个……汪孚林都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张佳胤不至于吧,怎么看上去这预备仓不是叶钧耀一手补完的,而是张佳胤一手建成的?至于蔡应阳,这鸡蛋里挑骨头是为了哪般?他本来是通过两份看似匿名举报的信,借助这一对巡抚和巡按的到场,见证歙县预备仓从库存空空到粮食堆积如山这一巨大变化,然后顺便清理一下幕后可能有的可疑分子,让叶钧耀把政绩给坐实了,他们怎么自己掐了?这两人不都是高拱的亲信吗?

汪孚林想不明白,来报信的却继续又悄然退去,到预备仓门口去猫着打探下一轮消息了。等到再一次人回来时,那脸上表情赫然是憋不住笑。

“张巡抚讽刺蔡巡按不是想打贪官,而是想借着首揆大人反贪的机会,把自己树立成标杆,从而平步青云,压根没想着百姓疾苦,这次到歙县根本就是吹毛求疵找茬来的。蔡巡按讽刺张巡抚一到任就想给南直隶树个典型,只可惜盗案固然是他到任期间破的,可这预备仓又不是在他到任期间存满粮食的,小心费尽心思一场空。到最后,叶县尊终于忍不住了,出来怒斥蔡巡按到底有完没完。”

汪孚林一下子瞪大了眼睛。叶大炮今天真吃炮仗了?竟敢对一个监察地方官的天眼摆出这种态度?

第三七八章 顶牛!

叶钧耀的性子,说得好听,那叫做爱豪言壮语,但却顶真有担待;说得不好听,那就是气一上头就忘乎所以。而此时此刻,原本始终陪着小心的他在和这一对巡抚巡按打了一个多时辰交道后,所有的耐心终于全都耗干净了。

他是希望有个好前途,能够不负家中老母亲的期待,不负家中妻女的支持,不负汪孚林这么久以来给他出谋划策耗费的功夫,也不负底下服从于他的那些三班六房胥吏差役,不负治下众多歙县的百姓。所以,他当然也会装孙子,也能装孙子,可这一切都是有前提的。眼下有人实在是太过分了!

“蔡巡按你到底有完没完!”

见张佳胤和蔡应阳全都倏然转头看着自己,叶钧耀却像吃了熊心豹子胆似的,梗着脖子说道:“我上任的时候,这歙县预备仓一穷二白,账面上一分银子都没有,粮食不过几百石,而朝廷三令五申让州县储备粮食,却始终没有一分一毫的银子拨下来,我实在没辙,又眼看湖广去岁大灾,灾民困顿的景象,不得不竭尽心力想别的办法,把这空空如也的粮仓给填满。这其中确实用了低买高卖的手段来积攒银本,要弹劾随你的便!”

他见蔡应阳的脸色一下子阴沉了下来,索性破罐子破摔道:“蔡巡按你是巡按御史,监察南直隶的官员是你的职责,但我是歙县令,如何在不增加本县子民负担的情况下,把预备仓填满,让本县能够有足以度过荒年的粮食,能够收齐朝廷需要的赋税,能够追缉那些无视律法杀人越货之辈,我自忖无愧于心!你要严查,可以,我立刻就让人去调大斛来,你可以把所有粮袋拆包,过斛,然后碾出白米,看看这些究竟是陈米还是新米!”

“还有账册,这一年多来所有银钱账目往来,全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你尽管调了最精通算数账目的掌柜来详查!我就在县衙,恭候这最后结果!”

说到这里,叶大炮就又对着张佳胤一揖道:“张巡抚,这预备仓之事下官原本是求您出面核查,也好平息外间流言,如今既然有蔡巡按亲自来,下官不敢再有劳。此前一网打尽的那些太湖群盗,以及后来在城中捕拿到的不少江洋大盗,下官打算今日晚堂开始审理,恳请张巡抚从旁监审,以免下官有所疏漏。而格老大等太湖巨盗一伙乃是南直隶诸府县通缉要犯,县城牢房爆满,恳请张巡抚征调新安卫兵马,将这些人押回南京,明正典刑。”

什么叫做策略,这种让功的举措,那就是真正的策略!虽说人是歙县拿下的,可毕竟格老大案底累累,带回去公审,别人也挑不出刺!

张佳胤没想到叶钧耀竟然如此果决,此刻不禁犹豫了。而这时候,却不防叶大炮竟还没完,接下来又慷慨激昂地说:“至于之前张巡抚提到的有关预备仓的匿名信,下官没什么好说的,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就让蔡巡按去查!”

蔡应阳险些被叶钧耀这桀骜不逊的态度给气死。他之前之所以会诘问这位歙县令犹如犯人,正是因为赶到歙县预备仓的时候比张佳胤稍晚一步——尽管几乎同一时间得信,甚至还比张佳胤早一步出发,可从府城穿过德胜门到县城预备仓来,哪里比得上近水楼台先得月的张佳胤?他压根不信张佳胤声称同样收到了一封匿名信的讲述,只以为张佳胤是看中了在任上捕获通缉多年的太湖巨盗这一功劳,这才想尽早帮叶钧耀弥补预备仓这个软肋。

可他急急忙忙赶来徽州,就是为了完成高拱交付的肃贪任务,哪里会轻易罢手?

而且,他更恼火的是张佳胤之前不顾两人属于同一党,一味维护叶钧耀,此刻见张佳胤终于为之心动,竟是立刻慨然应允,他纵使一度有些后悔刚刚不该和张佳胤针锋相对,现在这仅有的后悔也都化作了深沉的怒意。

我在南直隶也不知道看过多少自诩为清官的地方官,可最终在事实面前,还不是全都不得不苦苦求饶,俯首认罪?海瑞那样油盐不进的穷官天底下找不出第二个,我就不信那些盗贼蜂拥而来,全都是只为捕风捉影!

张佳胤官场沉浮多年,见惯了形形色色的县令,倒说不上是多么看重维护叶钧耀,说到底只是多年来当地方官时,受够了那些巡按御史的闲气,这次终于忍不住发作了。此时此刻,看到叶钧耀这样光明磊落的态度,他那种同仇敌忾的认同感终于完全被激发了出来,当即重重点头道:“叶县令既是打算以盗案为重,本部院自然认同。既如此,本部院今晚监审,明日返回,再留两个身边人在这预备仓,严防有任何人动手脚,以示公允。”

要说叶大炮在说话的时候,已经破罐子破摔,把官职前程置之度外,那却高估了他的觉悟。他只是破罐子破摔,打算如若回头蔡应阳真的胡搅蛮缠,他就是豁出去发动士绅百姓,掀起全民舆论,非要让这位巡按御史好看。所以,张佳胤竟然打算留人在此监视,他那是再高兴也没有了,慌忙谢了又谢。等到送人出了预备仓,又听了张佳胤一番“教诲”,最后目送其上轿前往察院,他轻轻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珠,继而就看到了张头探脑的一个熟人。

那不是汪孚林跟前的……那个谁谁?

“喂!”叶钧耀一下子想不起来对方叫什么名字,便大叫了一声。可眼看人瞧见自己却一溜烟跑了,而且看方向就是旁边那义店,这位县尊大人登时气不打一处来,也不上轿子,直接就拔腿追了上去,“你别跑!”

义店那间干净整洁的帐房内,汪孚林闲着无聊,正在拨弄算盘,试着从一加到三十六,算珠上下飘飞,他倒是找到了几分当年的感觉。眼看六六六的目标他即将达成,一个人突然一头撞开帘子进了屋子,急急忙忙地说道:“叶县尊来了!”

叶大炮来就来了,你这么紧张干什么?汪孚林纳了闷,下一刻,就只见叶大炮气急败坏地冲进了屋子,一见那站在汪孚林边上的随从,他就气不打一处来地质问道,“本县问你话,你跑什么?”

“小的只是……”那随从见汪孚林也莫名其妙地看着自己,他便讪讪地说道,“小子只是生怕县尊知道小官人明明来了,却躲在这偷闲看热闹,心里生气,所以就想着赶紧给您先报个信……”

汪孚林差点被这个随从给噎死,见叶钧耀黑着脸看了过来,他赶紧朝人打了个手势让其快走,随即站起身:“县尊,他是个浑人,您可别听他胡说。我只是个秀才,大小连个官职都没有,总不能随随便便冲到预备仓里头去给县尊帮手吧?所以我也只能派人去时刻打探着,这才知道县尊今日实在是威武不凡,竟然连巡按御史都给顶了。”

是个人都爱高帽子,叶钧耀当然也不例外,他刚刚那点小小的恼火立刻飞到爪哇国去了。

见其面色阴转多云,汪孚林就笑着继续说道:“须知我之前在湖广的时候,汉阳县令周县尊固然人称强项令,实则却是个空架子,在那位雷侍御的面前,还是我通知他事先百般准备,这才勉强不露下风,哪比得上县尊的无畏无惧?”

叶钧耀这才神气了起来,当即轻哼一声说:“那是当然。君子坦坦荡荡,那就无所畏惧!要知道,我在歙县别的不说,无论赋税、粮仓、刑狱,样样都竭尽全力了。若是旁人真的容不下,大不了我就辞官回宁波去,不干了!”

汪孚林心里咯噔一下,赶紧问道:“县尊您这话没在张佳胤面前说吧?”

“当然没有!”叶大炮忍不住有些恼火,“我是那么冲动的人吗?他又不是自己人!”

对于叶大炮这一句自己人的描述,汪孚林听在耳中,倒是觉得有些亲切。他又向叶钧耀询问了一番刚刚在预备仓中那场唇枪舌剑的较量,得知叶大炮把蔡应阳给挤兑了泡在粮仓查粮查账,却请了张佳胤监审这些被抓到的江洋大盗,他忍不住朝叶大炮竖起了大拇指。

“县尊高明!”

一直但凡遇到疑难问题都问汪孚林,汪孚林不在则是求教柯先生方先生,以及自己的夫人,如今自己独立面对两位南直隶最难缠的人物,做出的选择却被汪孚林如此恭维,叶大炮甭提多高兴了。他得意地捋胡子笑了笑,心里却有些唏嘘。

当时只是想对蔡应阳甩一下脸子,巡按御史和县令那是同一级的,他又不是犯人,凭什么他非得看人脸色?可没想到能够争取到张佳胤的支持,运气啊!否则这会儿回来汪孚林就不是这样一幅敬佩的态度了,非得埋怨他太过冲动不可。

“对了,有件事差点忘了告诉县尊。”

汪孚林哪知道叶钧耀这些心理活动,此刻想起县衙官廨今天还进了贼,少不得赶紧汇报了一下。当然,小北的功劳又被碧竹领了,这一条他也没落下。

“反了,这简直反了天了!”叶钧耀登时觉得浑身汗毛都一根根竖了起来,气得直发抖,“今天晚堂,本县就先审这一桩,明天把人一个个全都拉出去枷号示众,倒要看看那帮子江湖宵小之辈还敢不敢觊觎县衙!孚林,你去和戚百户他们说一说,回头得请他们帮忙,否则人放出去枷号恐怕是羊入虎口!本县豁出去了,免得人说县廨公费私用,我自己掏腰包请他们来帮忙!”

对于叶大炮的这种担心,汪孚林觉得绝对有道理。然而,钓鱼执法钓来了难以想象的大鱼,而且幕后还有非同一般的推手,甚至为此而来的巡抚和巡按都已经掐上了,一切都偏离了预定的轨道,他想到今天竟然有大胆之人窥伺县廨,如果不把可能还留在歙县城中的那些叵测之徒给清理干净,日后还有的是麻烦,他便快速思量了起来。

于是,他没有立刻答应叶大炮的要求,而是把人请了坐下,就在其耳边低声说道:“县尊,事情到了这个份上,干脆试一试能否引蛇出洞,一网打尽!”

屋子里传来了汪孚林那极低的嘀咕声,而叶钧耀在默默听了好一会儿之后,最终一砸扶手道:“好,就这么办,本县全权托付给你!”

第三七九章 钓鱼(上)

歙县预备仓中发生的那一场对峙,当天并没有传出去。

于是,巡抚和巡按之间因为一个县令而针锋相对的这场纷争,知情者一直都局限在很小的范围里。因为预备仓自打最初起,就从上至下被叶钧耀用很细致的手段清洗了一遍,不管是不入流但却有编制的,还是看仓老人。

这些人里,有的是真心实意服从于这位肯干实事的县令,有的是把柄被拿住了不得不认命,有的则是受惠于这位县令新制定的预备仓种种奖惩制度,以及汰换陈粮所带来的好处。总而言之,只要一句吩咐,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他们自然心里有数。

而晚堂上审理的那桩飞贼潜入县衙的案子,固然算得上是继之前大盗冒充锦衣卫赚入县衙之后,歙县城中又一桩奇闻,可因为这种时候大多数百姓都已经结束了一天的工作回家,晚堂又是按照规矩不太会审案子的,那会儿围观的人也少,所以也几乎少人得知。

一直到第二天,素来人来人往的县前街上,经过的人全都发现,县衙门口陡然之间出现了一溜总共八个头戴重枷的汉子,这顿时吸引了不少人驻足看热闹。县衙门前的八字墙上除却张贴了关于这些人的罪状,甚至还列明了他们从前犯下的罪行案底,其中甚至有抢劫漕粮和税银的独行大盗,这下子,围观人群顿时爆发出了好一阵喧哗。

这其中,几个身穿短衫的汉子混在人群中,把那些灰头土脸枷号示众的人全都一一看清楚了,这才从几个方向悄然散去,最后却又来到了同一座简陋旅舍的房间里。其中一个人站在门内通过门缝向外望风,其他几个人在一张小方桌前围坐了下来,却是老半晌都没人说一句话。

“老五那么小心的人,在咱们五峰盗里头,这飞檐走壁的本事是头一份,这次就算是大白天潜入县衙打探,可也不至于那么容易就被人抓到吧?”

“老五刚刚认出我了,他没敢出声,只是竭力顿了顿脚,我仔细观察了一下,他可能是被什么人伤了脚,这才会失手被擒。”

“最擅长飞檐走壁的他只要不落地,谁能伤到他?难不成是失足从墙上屋顶上掉下来了?又或者那座县衙里头还藏着高手?”

听到几个兄弟叽叽喳喳,为首的方脸汉子廖峰不得不重重拍了拍桌子,见众人全都安静了下来,他方才字斟句酌地说道:“这次的消息也许有问题。”

这是什么意思?

其余几个人面面相觑了一阵,便有人开口问道:“大哥是觉得,那个歙县令中饱私囊,家有数万金的消息是杜撰的?可无风不起浪,那会儿到处都在传。”

“就因为到处都在传,我那时候方才想着横竖暂时无事,不如到歙县来看看是否有机会下手,却不想蜂拥而来歙县的竟然这么多,甚至还有格老大!格老大还冒充锦衣卫,简直是贼胆包天!可他一死,余党被人一网打尽,歙县城里那些牛鬼蛇神就大多数都跑了,我那时候也想过要走。”

听廖峰这么说,其他众人面面相觑了一阵子,全都觉得尴尬而愧疚。廖峰那时候是说要走的,可他们都觉得饿死胆小的,撑死胆大的,别人都溜了,那说不定就是他们的机会。而被打草惊蛇的叶钧耀说不定会转移那批金子,他们只要监视了县衙前后门就行。所以,几个人轮番上阵,尤其是艺高人胆大的聂五自告奋勇去县衙踩点,结果却出了现在这档子事!

“大哥,是咱们太贪心没错,可是……”

“我在想,之前在外头散布消息的人会不会是故意坑人?小小一座歙县城,坑了多少成名的大盗?说实话,格老大那样的居然都陷进去了,事先谁能想到?我们这些兄弟往日虽说也会听外头的消息来选择找谁下手,可这次消息实在是太多太密集,我在想,难道有人借此钓鱼让我们上钩!”

听到他这样说,其他人悚然色变。可想想早些时候要有人说那消息有问题,确实是谁都不会信。这时候再探讨这个实在无益,于是,便有人岔开话题道:“现在老五那是个大难题,说是枷号一个月,然后再该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可我们总不能看着他这么被折腾。都是自家兄弟,要不救他,别说人家骂我们没义气,回头他一个气不过告发了我们,那咱们五峰盗就成笑话了!”

“今天枷号示众的整整有八个人,我们只顾得上看老五,也没来得及去问那重枷到底多重。要救人就得做万全打算,而且,先得弄清楚老五究竟有没有卖我们,这样,弄个人去接触老五一下,看看县衙那边有没有借此钓鱼,当然,得过两天,最初风声紧。如果没有,就设法看看那重枷是否好打开,脚上手上的锁链是否好解,尤其是老五腿脚上受的伤是否便于走路。”

廖峰也知道这时候猜测是否有人设局已经没有任何意义,当下就打起精神商量如何救聂五:“到时候趁机把其他人也一块放了,如此方可制造混乱!”

阴暗潮湿,甚至还弥漫着一股霉臭味的牢房里,枷号了整整一天的聂五正趴在稻草堆上,整个人都快僵硬了。他高来高去的本事是所有弟兄们中间最强大的,所以艺高人胆大,这才大白天来探县衙官廨,可谁曾想竟然会阴沟里翻船——不,不是阴沟里翻船,而是夜路走多了就会撞到鬼!好端端走在屋顶上偷听会被人喝破,一个看似寻寻常常的仆妇竟然能够翻墙上房追他,最可怕的是……一个貌似千金大小姐的少女竟然会用飞刀!

因此,哪怕这一天枷号站得腰酸背痛,这会儿都觉得脖子发僵,手脚发软,可聂五唯一的期望就是希望那个同伴看懂自己的暗示,千万别冒冒失失来救人。今天他是背靠墙站在那儿,站姿和笔直挺拔谈不上任何关系,因为昨天晚堂的讯问中,他因为坚持一口咬定只有自己一个人潜入县衙,他就是个想捞点好处的小偷,结果挨了二十小板,下手的皂隶非常狠,不过是笞责的细荆条,可他的屁股和大腿全都遭了大罪!

“兄弟,你真是独行的?”

聂五今天一天实在是累得狠了,一想到还要这样被折腾一个月,他就恨不得该打打,该坐牢坐牢,该苦役就服苦役,不要让他再这么枷号下去了。所以,听到同一个牢房里传来这么一个有气无力的声音,他便无精打采地说道:“没错,老子要不是独行会随随便便往县衙里头摸?这次真是瞎了眼冲撞了厉害角色,认栽就是了。”

“你认栽那是活该,可我当初都已经想出城了,却硬生生被截了下来。这狗官柿子拣软的捏,你要不是独行,他也不会抓你!”

“说对了,咱们这一间牢房里全都是他娘的独行盗,平时倒是得手多少都可以自己花销享乐,可现在遭难,却也别想有人来救!”

牢房里八个人你一言我一语,七嘴八舌说了一阵子话,便有人突然阴恻恻地笑了起来。

“不过,咱们虽说被认了出来,可那都是从前的案底,在这歙县那可是比天上的云都还白净些。这里倒有个胆大包天的,竟敢大白天溜到人家县衙里头去偷东西,你戴的那面枷似乎不止咱们那三十斤吧?别说捱一个月,就凭你屁股上腿上挨的那一顿,能挺上三天就不错了。而且据说那位县尊气得都快疯了,说不定一会儿就叫人来给你一顿私刑!这牢房里头可比班房还要没规矩,任凭你在江湖上多大的名声,到这里也就是一个野牢子就能取性命!”

聂五顿时心里咯噔一下。今早那面重枷一上头,他就知道确实绝不止三十斤,少说也有五十斤重,光是如此兴许能捱,可要是真和这些人说的……

怕什么就偏偏来什么,就在这时候,外头一阵钥匙声响,聂五勉强抬起头一看,却见外头站着五六个牢子,其中一人打开门之后,身后两人便弯腰进了牢房,径直到了他面前,提溜着他的胳膊就把他拽了出去。无力反抗的他只能咬紧牙关,却听到背后传来了一阵乱七八糟的声音。有同情的惋惜,有幸灾乐祸的哄笑,也有好汉不吃眼前亏的提醒……当在漆黑的牢房中七拐八绕好一阵子,最终被扔到了一处冰凉的地上,他不得不竭力提起精神。

“县尊着我问你,真是独行盗?如若供出同伙,你的罪行可以减一等,明日便换三十斤轻枷,否则便给你上八十斤重枷!”

聂五忍不住打了个哆嗦,但须臾便咬牙切齿地说:“我素来就是一人,哪有旁人可供?总不能让我胡乱冤屈好人吧?”

站在吴司吏身后的汪孚林摸了摸下巴,想到今天赵五爷混在围观人群中,亲自时时刻刻盯着聂五的反应,果然发现了很可能是其同伙的可疑人,但赵五爷让壮班的人去盯梢时,最终却跟丢了,他不禁觉得有些棘手。果然,哪怕吴司吏沉下脸百般恐吓,甚至让人拿出了夹棍,眼看那聂五受刑片刻便痛得脸色发青惨呼连连,却始终没松口,汪孚林便在吴司吏肩膀上按了按。下一刻,吴司吏便沉声说道:“冥顽不灵,把他押回去!”

等人一走,吴司吏立刻没了刚刚在人前的威风,而是满脸堆笑地问道:“小官人,明天真给他换八十斤重枷?”

“不用,照旧就行了。他今天脚上又受了点伤,明天同样的分量他就会觉得更重。不论是死硬不开口,还是不喜欢攀咬别人,这人倒是条汉子。就照之前我们商量的继续,如果没人来救,真是独行大盗,等过几日就给他宽一宽。如果有人来救,那就顺便一锅端了,省的还有人猫在县城等机会。”

第三八零章 钓鱼(下)

又是新的一天。

围观的人也好,身边一块枷号示众的人也好,聂五全都早已没了感觉。他只知道,脚底下就如同灌了铅一样沉,而脚脖子处受过夹棍之刑的地方,已经不止是痛了,而且还有一种说不出的痒,而脖子上那面木枷似乎越来越重。他已经无法确定是否换成了七八十斤的重枷,只知道每天晚上那面重枷从脖子上拿下来的时候,他都想感谢上天让自己又撑过了一天。

只可惜每天晚上也没法好好休息,别说那摘下重枷之后,连晚饭都不能好好吃就要面对的讯问,只说满满一牢房全都各怀心思的犯人,就已经够让他心烦了。对于他连续三天都被单独带出去,幸灾乐祸冷嘲热讽的人不少,可还有人认为他是官府的眼线,被带出去不是为了问口供,而是让他汇报狱中见闻。倘若不是他无奈之下,把夹棍的刑伤,以及大腿上后来两次又挨了板子的痕迹给露出来,只怕就能被牢里那群人给活生生弄死!

他现在已经看穿了,什么劫富济贫的侠盗,什么同病相怜的沦落人,全都是些自私自利,自以为是的混蛋而已!

往日县衙门前若是有人枷号示众,总会有亲戚朋友张罗饮食,可眼下这些大盗当然没这么幸运,中午能够给你一个冷馒头就不错了,喝水那是想都不要想。此时此刻,聂五只觉得喉咙如同火烧一般,却只能竭力用舌头去舔干裂的嘴唇,哪怕知道这只会越来越渴,他却也只能如此。就在这时候,眼前已经有些恍惚的他突然发觉有人站在面前,竭力凝神一看,他就发现那是天天晚上审问自己的那个刑房吴司吏。

“县尊有命,你要是还不供出同党来,明日便不止是枷号示众,而是断趾枷号,你自己想清楚!”

闻听此言,聂五脸上虽仍是一脸的桀骜之色,却忍不住打了个寒噤。他一身本事全都在脚上,所幸之前挨的那几次都是笞责,臀腿破皮伤肉,却没有动骨,脚踝因为受夹棍之刑的时间不长,也伤得不算重,养一养的话日后还能行走如常,可如果一旦断了脚趾,他基本上就相当于废了!就他这样一个从前靠着高来高去的本事挣扎生存的人,今后一旦成了废人,同伴们是否还愿意养着他,就算愿意,他自己又怎么有脸继续呆下去?

怎么办?这个刑房司吏本事很大,竟然断定他就不是一个人,他也不是没想过胡乱供述一番同伴相貌,免得平白吃苦,结果昨天晚上随口一招,却被人识破供词有假,伤痕累累的臀腿上又挨了十小板。说不定那些同伴已经懂了他之前的暗示,离开这座歙县城了,他干脆把他们供出来……不,不行,兄弟几个都是境遇相似方才结识的,这几年没少相互拉扯渡过难关,他怎么能出卖兄弟!

“我一直都是单身一人,没别的同伙!”聂五下定决心,竭力用沙哑的嗓子用力说道,“要打要杀随你们的便,砍头不过碗大的疤,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混在路人当中假装路过的一人听到吴司吏和聂五之间这对答,先是被断趾枷号的威胁给吓了一跳,随即又被聂五的义气给感动。等他悄悄回到了最新的下处,就把聂五的惨状一五一十说了出来,最后义愤填膺地说道:“大哥,不能再等下去了,老五就算之前一直能勉强捱,这断趾枷号却是伤残肢体,老五那一身本事岂不是完全废了!而且我看他衣衫一天比一天破,人一天比一天萎靡,就这样还不供出咱们,这是多大的义气?”

首领廖峰见其他兄弟不是点头附和,就是咬牙切齿,沉吟良久,他便点了点头:“之前我让你们去做的准备,都做好了没有?”

这下子,众人你眼看我眼,一个个确认自己的任务。有人嚷嚷已经联络好了车马行,租借了马匹,有人说已经在歙县小北门买通了几个人,届时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有人说已经联络好了小铺子定了一箱陶碗……在闹哄哄地商议停当之后,首领方才下了最后决心。

“那好,就照之前做好的最坏打算,我们动手劫人!”

既然下定决心,众人立刻分散行事。谁都知道,倘若明天聂五就要断趾枷号,那么今天就是救人的最后机会。而最佳时间便是傍晚城门关闭前那一个时辰,因为一旦掐准时间出城,他们就可以趁着入夜逃得无影无踪,根本不用担心接下来的追捕。

黄昏时分,县前街的县衙大门口,枷号示众的八个人正东倒西歪地站在那儿,看得出来每个人都疲惫不堪。头一天还有精神叫嚣大骂的人,现在却早已没了那样的精神,甚至有人把木枷的后半截靠在墙壁上,以此借力。而最边上的聂五却实在站不住了,整个人渐渐滑落,最后竟是坐在地上。眼看有差役朝自己这边走来,他挣扎了片刻却仍然没能起身,心想哪怕就这么再坐片刻也好,就算挨上一顿拳打脚踢也认了。

可就在这时候,他感觉到有一只有力的手突然拽住了自己的臂膀,硬生生把他从地上搀扶了起来,随即那人竟开口说道:“杀人不过头点地,看你瘦成这样子也怪可怜的,喝口水吧?下半辈子可得好好改邪归正,别再做这种作奸犯科的勾当!”

聂五一下子听出了这个声音,整个人顿时僵住了,下一刻,感觉到有一股清凉的液体灌进了嘴里,他也顾不得其他,赶紧贪婪地大口大口喝着,紧跟着就只听到了又一个熟悉的声音正在和那差役帮他求情,还有人在和其他枷号示众的犯人搭话。他如何还不明白,哪怕先头自己设法提醒了,可这些兄弟们还是想要劫了自己逃脱苦海,可感动之余,他仍是借着喝水的动作低声提醒道:“大哥,别冲动!你们不用管我,赶紧走!”

听到聂五在这种关头还如此说,首领廖峰不由得心生暖意,当即轻叱道:“咱们五峰盗就从来没有放下兄弟不管的!少罗嗦,这面木枷很快就卸下来了!”

趁着其他人缠住差役的功夫,廖峰见其他几个混到犯人面前的同伴亦是齐齐动手,迅速撕开了那些木枷上写着犯由的字条,将那木枷陡然朝差役丢去。趁着差役躲闪来不及叫人的功夫,擅长开锁的两人更是窜上前来,一个开手铐,一个开脚镣,最终把聂五的桎梏全都给打开了,却又忙着去给旁边的人解封。面对这样从天而降的救兵,枷号几天都快憋疯了的群盗登时喜出望外,甚至有人急不可耐地叫道:“不用开锁,砍断了我就能跑!”

在这一片乱糟糟中,衙门口那些本待跑出来的差役被三四个人劈手一个个陶碗砸得鸡飞狗跳,而那些碎片飞溅在地上,稍不留神就会让人绊倒受伤。而趁着这功夫,八个犯人之中,六个人都解开了刑具,其中好几个手铐脚镣不是砍断便是解下,剩下两个也奋起挣脱了木枷,甚至顾不上手上脚上还有镣铐,竟是拔腿就跑!一时间,就只见一群人分散四处如鸟兽散,县前街上乱成一团。

而就在这时候,又有人扯开喉咙大声叫道:“有人来劫那些太湖大盗啦!有人到县衙劫狱啦!”

夜色之中,被廖峰背着跑出县前街的聂五根本来不及说话,就发现早有一辆马车停在那。他被推搡上车后,廖峰便跟着上了车来,在他面前一坐后就三两下脱了他那一身破烂不堪的衣服,却是拿出了一套女子衣裙!横竖作为五峰盗之一,聂五为了能得手财物,什么事都做过,当下也只能苦笑着任由老大给自己换上。

等到丢下破衣烂衫在路上,把一身衣裙穿好,湿巾擦脸,又是厚厚的脂粉直接敷了上来,就连头发也用了一块蓝巾裹上,从梳妆匣的镜子里一看,他就仿佛是个病恹恹的黄脸妇人。

在这样的乔装打扮之下,聂五只觉得马车东拐西绕,但勉强还能辨认出方向是一直向北,速度还相当快。

“记住,城门快到了,你是我媳妇,我们出城去探望岳父!”

廖峰没说话,聂五更没力气追问什么,眼下能够期望的是他们在马车上变装的速度足够快,别人不能认出他们。一旦出城,那就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了。因此,当马车被拦停下来,见几个守卒上前问话,城门口赫然还拦着铁拒马,透过车帘悄悄看动静的他忍不住咬了咬牙。

这一关能过得去吗?

“官爷,我媳妇病了,岳父不放心,让我带她回去看看。您能不能行个方便?”

干的是打打杀杀的事,廖峰却能屈能伸,这会儿一身绸缎衣服穿在身上,坐着马车,还有车夫在,竟有几分小康人家的做派。他又慷慨大方地掏出十几个钱给那些守卒,见他们上来盯着男扮女装的聂五瞅了好一会儿,对那张蜡黄容长脸都没太大兴趣,没好气地退到一边摆摆手放行,他正为之大喜,可紧跟着就传来了一个懒洋洋的声音。

“都已经黄昏了,还要出城回娘家?以为别人都是没脑子不成,弟兄们,给我围了,找个婆子给我好好搜查一下那女人!”

第三八一章 监房夜话

瞧见那说话的赫然是一个眇了一目,脸上刀疤宛然的中年汉子,聂五登时神情大变。不但是他,廖峰亦是心里咯噔一下。他们在歙县城中多停留的这些天可不是白呆的,戚家军一批老卒如今正定居歙县,他们早就打探到了,而那位曾经是戚继光亲卫,而且连姓氏也随了戚继光的百户戚良那标志性形貌,可不是和眼前这人一模一样?

眼见得四周围几个人就这么围了上来,聂五几乎来不及细想,厉声说道:“大哥,你快走!”

说完这话,聂五一把抽出马车座位翻板下暗藏的朴刀,立刻跳下车去。然而,他想奋起余力拖住几人,怎奈何臀腿脚踝全都有伤,多日重枷戴在脖子上,整个人早已虚弱十分。因此,甫一落地,他就一个踉跄瘫倒在地,只能就势一个翻滚,竟是狼狈却实用的地滚刀。可他面对的是最擅长合击之术的戚家军老卒,倾尽全力的一刀,面对的却是虚影一晃,他便失去了人的踪影,而后肩背上中了重重一击,整个人不由自主向前扑倒。

而廖峰的反应比以身犯险吸引敌人注意力的聂五要更快,他一跃下车的同时,却是用力一挥匕首戳在马股上。拉车的虽只是一匹驽马,此时吃痛之下顿时发出了一声长长的惨嘶,继而发疯似的拉车往前冲撞而去。趁着这机会,他想都不想返身就跑,却不料身后突然传来了一声弦响,紧跟着,他只觉得左肩猛地一阵剧痛。他顾不上背后这箭伤,左冲右突试图躲闪,跌跌撞撞又向前跑了数步,却只见迎面恰是七八个手持棍棒又或者刀剑的汉子围拢过来。

这一幕不但发生在小北门,还发生在歙县很多处大街小巷。一个半时辰后,赵五爷和胡捕头等分散在各处布控的民壮和快手,全都带了好消息回来。无论是此前枷号示众的犯人,还是后来劫走犯人的那些人,甚至还有各处接应者,全都一举擒获,无一漏网。当然,在这种硬仗之下,汪孚林继之前的面粉奏效后,此次慷慨提供的,在普陀山和佛郎机人交易换来的胡椒面在第一个照面下发挥了巨大作用,将戴着口罩的行动人员的伤亡率降到了最低。

只有一个倒霉鬼贪功心切嗷嗷直叫最先冲上去,结果在胡椒面余波之下眼睛受罪英勇趴下,但清洗之后就活蹦乱跳了。

这时候,叶县尊之前慷慨大方地把太湖群盗让张佳胤带回去,此次亲自出面向歙县几家大户借了十余二十个精壮可靠的家丁,这样的先见之明就显得很可贵了。因为歙县衙门的牢房被塞得满满当当,完全不够用,甚至不得不把原本一部分轻罪犯人给腾出来关到县衙之外的班房里!

而牢房里关的,全是连日以来抓到的那些各式各样有名头又或者没名头的盗贼。

这一次,叶钧耀当然不会再用晚堂来审问犯人了,而是安排下去,明日午堂公审。这时候不论男女老少全都应该起了,正好又是个空闲,比清晨早得过头的早堂审案要来得合适得多。而且,叶钧耀也是根据预备仓那边的回话,算准了那位巡按御史蔡应阳在预备仓折腾得差不多了,估计正在打算找个体面的法子下台,故而方才选来选去挑了今天。否则,又怎会正好让吴司吏去对聂五挑明,今日再不招供,明日便是断趾枷号?

所以,这一夜,汪孚林注定不可能回家去安安稳稳睡觉,故而只让人捎带消息回去,道是夜里有事和县尊商量,不回去了。

此时此刻,刑房吴司吏带着典吏萧枕月,再一次来到了歙县衙门中的大牢。当初汪孚林就是在这里见的户房前任司吏赵思成,辗转猜到了汪尚宁是幕后黑手,这些天他也几乎是回回跟着吴司吏来审聂五,却是收获小得可怜,所以这回没跟来。

但汪孚林人不来,他的计划却有吴萧二人施行。

最底下的重犯大牢里,紧挨着的两间牢房整整塞下去了将近二十个人。一边是之前和聂五一同被枷号的七个独行盗,另一边是聂五这一伙人。尽管围追堵截的过程中使用了胡椒面这种“化学武器”,但毕竟也只能让人失去部分战斗力,又或者打人一个猝不及防,因此反抗激烈的盗贼较之戚家军老卒和差役们,损伤当然要重得多。

这还多亏了汪孚林早就知会下去,命人给他们及时用清水清洗,就这样,这些人眼睛总算是恢复了,可此时此刻牢房里还是咳得此起彼伏。

当牢房中眼见的聂五发现,来的依旧是之前夜夜提审自己的那个刑房吴司吏,他更是忍不住愤怒地咆哮道:“狗贼,你们会有报应的!”

“你们偷盗打劫那些无辜人的钱财时,怎么不说报应?”要说嘴皮子,刑房吴司吏那绝对属于歙县衙门中数一数二的,此时陡然之间提高了声音,恰是威势十足,“只凭你们在南直隶的累累案底,今日又是劫人逃窜,若是县尊狠心一点,事后就把你们扔在那自生自灭,不说别的,你们当中不少人下半辈子就得当瞎子!哼,更不要说之前围捕尔等时,就算将你们就地格杀,那也在情理之中!”

对于吴司吏这一番表现,后头的典吏萧枕月着实赞叹得很,跟在后头的他少不得和吴司吏一搭一档,继续演戏道:“连东南赫赫有名的太湖巨盗格老大都已经死了,歙县再死十个八个劫犯人的凶徒,料想应天巡抚张部院也只会嘉赏县尊当机立断,也不会怪责他。”

聂五顿时被噎得说不出话来,同一个牢房的其他人虽是气哼哼骂个不停,但因为那此起彼伏的咳嗽声,他们的战斗力顿时就显得很微弱了。

而这一次,吴司吏当然不会继续居高临下和他们打嘴仗,而是就在那背手一站,威风十足地问道:“今夜本司吏奉县尊之命来,是告知尔等,明日午堂,县尊当亲审尔等罪行,当堂发落。”

听到吴司吏一口一个尔等,聂五身后一个瘦小汉子恼火于这次中了圈套被人一锅端,这会儿忍不住使劲吐了一口唾沫:“那狗官打算怎么样?把我们这些人也一样枷号示众?告诉你们,咱们还有几百号兄弟在外头,随时随地都可能劫了我们走人!这歙县衙门纸糊一样的地方,新安卫一个比一个脓包的兵,想当初几十个倭寇过来的时候差点被人打进徽州城,根本干不过咱们那些弟兄,识相的就放了咱们!”

一旁的廖峰没想到弟兄们当中最会吹牛的秦大峰此刻竟然信口开河,本待阻止他,可想想便没做声,只悄悄观察外间人的反应。下一刻,他就只听那个自称司吏的人冷笑一声道:“你们五峰盗之所以叫五峰,那是因为你们中间不少人不是行五,就是名字里头有个峰字。谁不知道你们人少,精干,有个最擅长飞檐走壁的探子,还有个最讲兄弟义气的老大?还几百号人,外头就算有漏网之鱼,顶多也就一两个,这时候不跑还想救人?做梦!”

一下子被人揭破根脚,秦大峰登时变了脸色,他还想继续再说什么,脚上却被人重重踢了一记,瞥见是老大廖峰,他登时再也不敢做声了。

这时候,旁边牢房里那些独行盗们,却一时为之哗然。

“五峰盗?五峰盗虽说比格老大他们出道晚,可听说瞄上的人家就没有落空的,这次竟然就这么栽了?”

“还不是艺高人胆大,这才会栽!格老大几个装成锦衣卫大摇大摆进县衙,这些五峰盗仗着有人会高来高去,竟然还往县衙里头钻,而后人被抓了还不想着先保自个,竟然还去劫人,这不踢到铁板了?”

被旁边那帮独行的盗贼给嘲讽了个半死,最羞愤的不是别人,正是觉得自己害了大家的聂五。他正要反唇相讥,却不防吴司吏抢在了前头。

“你们还好意思笑别人?一个个全都是在东南横行多年,好歹也是有点名头的人,就因为听到点风声,说什么歙县预备仓里头埋着几万金,就跑到歙县来,就不会动脑子想一想这消息根本就是假的?”

此话一出,两间牢房总共一二十个人顿时全都安静了下来,继而就有人破口大骂道:“他娘的,原来是那狗官放消息诳人!”

然而,尽管有人附和大骂,也有人觉察到了蹊跷。果然,吴司吏立刻喝道:“县尊吃饱了撑着,要诳你们这些蠢东西?你们又不是在徽州有案底的盗贼,诳了你们来干什么,县尊还嫌歙县的事情不够多吗?一帮听着风就是雨的呆头鹅,被放了消息的人诳得团团转都不知道!”

聂五在之前那几天的夜审上,也不知道吃了多少苦头,可现在人家把他们一网打尽后,随口问了几句便转身走人,那种态度让他意识到,这帮官府中人利用他设了一个大圈套之后,已经对审问没什么兴趣了。尽管不用再受审讯之苦,可一想到是自己害了其他兄弟,他就觉得心里一阵说不出的憋屈恼火。他几乎是下意识地连滚带爬来到栅栏边上,抓紧了那粗大的木栅栏后便高声问道:“那你说,那放消息诳我们来歙县的人是谁?”

“我怎么知道!”吴司吏头也不回地冷笑一声,懒洋洋地说,“甭管是谁,都要感谢他给县尊送了这么一桩大功劳。”

话音刚落,吴司吏背后的萧枕月就假意提醒道:“司吏说的是,不过别看如今抓了这么多人功劳不小,可如若之前县尊一个应对不好,那岂非是无妄之灾?”

“这倒是没错。”吴司吏这才转过身来,见聂五正手抓栅栏死死盯着自己,他便皮笑肉不笑地说,“不过,就这些不见棺材不掉泪的蠢货,只是被人当枪使了而已,哪里会知道背后是谁散布的流言蜚语。”

就在这时候,聂五只听到身后传来了廖峰熟悉的声音:“如果我们知道是谁散布的流言呢?”

然而,廖峰这话换来的却是吴司吏一声嗤笑:“知道了你们还会傻傻地跑来?少给老子胡扯,回头要是上了公堂,你们也这样一味胡乱攀咬,小心县尊的杀威棒!小萧,走了!”

第三八二章 威逼利诱

聂五眼睁睁看着连续审了自己四天的那个刑房司吏背着手施施然去了,剩下的那个青衫典吏送了人走后,却也压根没有多呆一刻的意思,招手叫了几个牢子们过来,吩咐的却是:“今天晚上戚家军老卒全都到了这来帮忙看守,牢房一只苍蝇也飞不进来,你们好好看着人就行了。吴司吏不在,我到前头去打盹偷个懒,这味太难闻了!”

廖峰只以为人家告诉他们幕后人放的是假消息,必定还打算从他们口中探问出背后煽风点火的人,可没想到人都走了,显然竟是不打算追查下去。想想也是,他们都是在东南其他地界上听到的风声,歙县这位叶县尊不过区区七品县令,难不成还能把手伸到这么远去?

不但他这个五峰盗的首领,他手底下的其他兄弟们,包括隔壁牢房中的那些独行大盗,也全都议论纷纷了起来。一想到自己从前在外头自由自在吃香的喝辣的,现如今却要被关在大牢里受折腾,每个人都恨得牙痒痒的。甚至有人恼火地用力砸着手脚上的镣铐,怒气勃勃地嚷嚷道:“别让老子知道是谁,否则老子日后只要能脱困,一定要这家伙好看!”

附和声一时此起彼伏,全都在骂骂咧咧。这时候,角落中突然传来了一个声音:“会不会是高三叔?”

高三叔这三个字一出,两间牢房一瞬间安静了一下。这位高三叔可是道上的传奇人物,几十年前刚出道时,打得四处山头的地头蛇哭爹喊娘,劫富济贫名声赫赫,后来突然就销声匿迹隐退了,可十年前,这位又再度现身,那一次却是打退了一拨瞎了眼睛劫他道的小蟊贼。当他表露出自己就是高三叔的时候,立刻享受到了被人纳头便拜的待遇,最后甚至还有几个年轻的自愿投身为仆随侍左右,又是轰动一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