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在片刻的寂静之后,聂五却嗤之以鼻地冷笑道:“什么高三叔,你们知道那位高三叔究竟是谁?那是当今首揆高阁老的嫡亲兄长,两榜进士,当过提督操江的总宪,打过倭寇,三年前就死了!想当初我也曾经崇拜过这么一位,听到他重出江湖的风声后特意去追查过,谁知道竟是这么一个结果!”

高三叔竟然是两榜进士,朝廷命官,当今首揆的哥哥?

这样一个消息也不知道震得多少人七荤八素,有人想要驳斥,可又找不到说辞。廖峰倒是曾经听聂五提起过这一茬,此时不由得陷入了沉思。作为五峰盗的首领,他之所以会有之前说消息有问题那样的怀疑,当然比只会暗地叫骂的人多几分计较。可如果他们真的要被关上三五年,那些曾经的线索早就化作春泥了,哪里还能查得到?

就在这时候,他突然听到外间传来了一阵说话声。本以为是之前那刑房司吏欲擒故纵,他心中才刚一喜,紧跟着却发现引路的两个牢子引的却是个从未见过的少年。那少年和之前的青衫典吏服色不同,年纪也小好几岁,赫然是一种文绉绉的俊秀,看衣着举止,仿佛是什么大户人家的贵公子,怎么也不该出现在这种入夜时分的牢房里。

不但廖峰感到奇怪,两间牢房里头的其他盗贼,也全都对这么一个和此地环境格格不入的少年出现而感到纳闷,好在来人并没有让他们猜测太久。

“鄙人歙县松明山汪孚林。”

汪孚林这个名字,连日以来可谓是在府城和县城中更加如雷贯耳,哪怕眼下这些盗贼就没有徽州本地人,可他们也全都异常熟悉这个名字。

因为太湖悍匪格老大及其一个心腹,据说就是这个汪孚林以及叶家一个婢女联手杀的!至于谁杀谁,那不重要,杀人是丢面粉还是偷袭也不重要,他们只知道,格老大纵横江湖几十年,最后就是栽在这么一个看上去温和无害的小秀才手里!

在最初的沉寂过后,每一个人都在猜度汪孚林的来意,却没有人贸贸然开口发问。于是,又是汪孚林主动开的口:“叶县尊于我有知遇之恩,此次歙县突然一窝蜂来了这么多盗贼,他险些遭到太湖巨盗毒手,我虽出其不意杀人解围,但实在是吞不下这口气!听说你们从东南一窝蜂跑到歙县来,都是因为流言所致,县尊苦于流言乃是来自外部,不想多费精神追查,我却不想就此罢手。所以,我只想问一问你们,可有流言起源的线索?”

汪孚林爽快直言,牢房里头一二十个人不禁全都思量了起来。这时候,廖峰便第一个开口问道:“我们说了又有什么好处?”

“我虽不过一介生员,在这徽州的一亩三分地上却也有些话语权,县衙门口劫囚之罪非同小可,如若你真的知情,我可以允诺请县尊从轻发落,但前提是……你不要随便拿话糊弄我!若是无凭无据信口开河,那时便是从重论处。”

“从轻发落?”这时候,一旁却传来了一个盗贼轻蔑不屑的声音,“砍头不过碗大的疤,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要能捡条性命,大不了充军呗!”

廖峰没想到汪孚林竟然不吝把话点得如此透彻。先头街面上传言,说是汪孚林和一个婢女联手救了歙县令叶钧耀性命,他对此一直都抱着不信的态度,此刻却不得不信七分。他沉默了好一会儿,也跟着冷笑道:“小官人觉得我们这些脑袋别在裤腰上的盗贼会怕死?”

“盗案就算是死罪,只要不伤人命,那也不过杂犯死罪,要不了命,大不了发配甘肃山西辽东之类的地方充军,可判充军的话,你们这一二十人,得多少人负责解送?历来解军都是一等一的苦差事,劳民伤财,而且岂不是送给你们逃跑的机会?至于杂犯死罪,羁押个几年,说不定朝廷就大赦了。可若是杖一百,徒三年呢?有多少人挨得过加料的一百杖和三年的苦役?要知道,徽州府有不少采石场采石又或者林场伐木这样的苦役,一直都发愁少人去做。”

廖峰登时瞳孔猛地一收缩。杖一百可轻可重,像聂五那样本来就已经遍体鳞伤的,一顿挨下来只怕真的一条命就没了,其余人也必定要脱层皮。到时候不等你养好伤,就用鞭子驱赶了去服苦役,日日劳作不休,确实比死刑又或者充军更惨!

果然,汪孚林这话引来了一片不小的骚动。那些独行大盗中,不少人都破口大骂了起来,甚至有些污言秽语直接伤及父母。廖峰见汪孚林不动声色,正想着这小秀才隐忍功夫不错,却不想汪孚林头也不回地吩咐身后两个牢子道:“谁辱及我家父母,你们都一一认准了?”

“小官人放心,都认准了,回头就给他们一点颜色瞧瞧!”

一瞬间,那些骂声戛然而止。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在这大牢里,牢头和牢子那就如同土皇帝,要人性命就是报一个瘐毙的事,更何况他们这种本就是独身一人的盗贼?

“现在,谁若是有线索,那就可以说了!”

这一次,汪孚林话音刚落,便有好几个争先恐后的声音。然而,汪孚林便吩咐牢子,把人逐一带到审讯的屋子询问。

如果按照明文制度,除了锦衣卫,其余如按察司以及府州县这种握有司法审判权的官府,哪怕要用刑,也只能在公堂上,而不能私底下大刑逼供。但制度归制度,规矩是规矩,歙县大牢之中,也和其他各地的牢房一样,有一间专用来审讯犯人的屋子。

角落中是一个烧得很旺的火炉,那上头搁着几把已经被高温炙烤得通红的烙铁。墙上悬挂着几条宽窄不一的皮鞭,颜色则是呈现出仿佛浸透了鲜血似的酱红。一旁的木架子上杂乱无章地摆着夹棍和荆条、拶指,每一件东西都散发着阴森森的气息,提醒着每一个进来这里的人,倘若闭嘴不招,那会吃多大的苦头。所有的这些,都是为了加重受审人的心理压力,因为用刑之道,重在攻心!

但此时此刻端坐主位的汪孚林,却比那些血淋淋的刑具给人压力更大。因为是单独问话,也不是没有被押进去的犯人动过某种心思,怎奈何汪孚林抱着一把剑大马金刀地坐在那儿,每个人都得掂量一下在这种戒备森严的地方挟持人的可能性。于是,每个自称有线索的人无不竭力圆自己的说辞,甚至不乏说得惟妙惟肖的人。甚至还有到歙县后消息灵通,打探到前前任徽宁池太道分巡道王汝正和叶钧耀恩怨的,一口就把脏水泼到了王汝正身上。

从始至终,汪孚林都是不置可否,只把这些各式各样真假不一的线索全都记在心里,直到一个戴着重刑镣铐,身材魁梧的廖峰被押了进来。他照例示意押送的两个牢子在外头等,而那廖峰等人一走就直截了当地说道:“小官人之前应该已经听人说过不少线索了,我不想评价别人听到的是真是假,但我可以告诉你,据我所知,和格老大接洽以及和五峰盗接洽的,是同一个人。如若你肯信我,我一定把此人生擒活捉回来!”

刚刚听了那么多各式各样赌咒发誓似的线索,除了王汝正那个也许有点可能,其他的汪孚林压根不信。此刻,眼前这个男人竟开出了这样的条件,他不禁眉头一挑,心中急速思量了起来,最终不置可否地说:“明日公堂审结你们的案子之后,我会给你一个答复。”

第三八三章 迎面吐口水

泡在歙县预备仓整整五天,又是监看招来的民夫用斛斗称量仓库中存放的那些谷子,又是监督帐房核算账册,每天蔡应阳睡觉的时间都不到两个时辰,熬得双眼通红。随着一天一天的推移,每天都有相应的结果摆在面前,饶是蔡应阳之前再不愿意相信,世上还有在任上自己能赚钱,却只顾着给预备仓增加仓储,却一文钱都没往自己腰包里揣的县令,现在也不能不相信!

唯一能挑刺的,也许就是今年的夏税,叶钧耀给歙县民众减了两千两的夏税丝绢,而这一份缺口说是从县廨公费里头节省出来的,其实却是从预备仓的账面盈余上挪过去的。这当然也算是有问题,可如今有张佳胤派了两个人在他这儿,他如果再不依不饶,到时候一上任应天巡抚就从叶钧耀身上平白捞了捕获太湖巨盗之功的张佳胤,说不定就会和他拼命打擂台!

要是那样,朝中那些对头岂不是会往他身上扣沽名卖直的帽子?高阁老可不是眼睛里揉沙子的人,赏识的是雷稽古那样刚正不阿的实干家,可不会欢迎一个没事就知道给地方官挑刺的自命清高巡按御史!

身边的随从见蔡应阳满脸烦躁之色,想到自己一直没有禀报昨天傍晚那件事,犹豫了好一会儿,此刻终究还是把县衙大门口有人劫囚,最终却被一网打尽的事情说了。出乎他意料的是,蔡应阳在吃惊过后,竟是用力一拍扶手道:“这么大的事,为何不早告诉我?”

那随从被喷了满脸唾沫星子,慌忙低下了头:“是老爷吩咐的,昨夜是紧要关头,账册就快能连着对起来了,除非是天塌了,否则……”

蔡应阳气得脸都青了:“青天白日,朗朗乾坤,有人竟然在县衙门前干劫囚的勾当,这事情还不够大?等等,你是说午堂开审此案?”

“昨天傍晚县衙是这么张贴告示的……”

“哼,等本宪回来再收拾你!”

见蔡应阳起身拂袖而去,那随从顿时暗道晦气,朝角落里吐了口唾沫,这才慌忙追了出去。蔡应阳出身贫寒,当然没有什么家仆,身边如他这样的随从都是公开雇来的,这也是穷御史们当官的老规矩了,一来装门面,二来为了打探消息,一般上司随口推荐的人则最佳,亲朋好友推荐次之,毛遂自荐的又次之,他当然属于最后者。至于油水,则是要靠那些希望结交巡按御史的地方富绅豪民,又或者其他利益相关官员的馈赠。

可蔡应阳上任之后,那几乎是天天挑刺找茬,人厌狗憎,他那份油水就泡了汤!更让人郁闷的是,这位还每每特地跑到地方府县来挑地方官的刺!

再这样下去,他另找门路辞了这位主家算了。歙县这位叶县尊就不错,又得民心,又有名望,还会赚钱,据说身家也殷实,以后他就干脆去找那些身家殷实的县令伺候算了,御史老爷他伺候够了!

当蔡应阳匆匆赶到歙县衙门的时候,就只见大门口没有了被枷号示众的犯人,倒是有好些看热闹的百姓。其中三姑六婆这样的闲散婆子最多,就差没有手里拿一把瓜子一边磕一边看热闹了。至于其他闲汉们,也在那七嘴八舌地嚷嚷着。

“到底是县尊,这些天前前后后抓到的盗贼,都快三十个了吧?”

“听说都是在东南各府县很有些案底的,尤其是之前被张巡抚押走的那些,在太湖那边盘踞了十几年,官兵都奈何不得!”

“县尊真有本事,这些人一锅端了不说,而且这些人都是在咱们歙县没有案底的,这岂不是算咱们歙县替东南别的州县除害了?”

“县尊上任快两年了,这赋税收得公允,派差派得公道,断案更没话说,就连仓库里救灾的粮食也堆得满满的。这么好的官,还有人来挑刺,造孽!”

蔡应阳今天来得急,一身便服,因此听到盛赞叶钧耀的声音此起彼伏,中间还夹杂着指摘自己的声音,他的脸一时更黑了。虽说他知道处朝堂之高的大佬们听不到民间的声音,所以地方官才只能任凭巡按御史揉搓,可叶钧耀却不同。说到底,都要怪那隶属同党却胳膊肘往外拐的张佳胤!

心头憋气的蔡应阳拿出巡按御史的关防,板着脸进了县衙。哪怕他不理会背后那议论声,可却能清清楚楚感觉到别人在指指点点。等他到了公堂之上,就只见这里正有两个犯人被摁倒在地,扒了裤子挨棍子。行刑的皂隶端的是训练有素,每一下落在臀腿上,那就是一道宛然血痕。即便是他突然出现,不少皂隶也只是斜睨了一眼,棍子却照打不误。看到他们这我行我素的一幕,蔡应阳就更加愠怒了。

叶钧耀当然不能装成没看见蔡应阳。站起身相迎的时候,他却还习惯性地往角门那边的屏风后头看了一眼,这才快步上前:“蔡巡按怎的来了?”

“预备仓一事本宪已经查完了,今天来本是对叶县令说一声,本宪即将回南京。”说到这里,蔡应阳看了一眼堂上正受刑的犯人,见旁边还跪着好些不知道是已经挨过还是正要挨棍子的犯人,便不动声色地问道,“从外头进来时,本宪听说叶县令竟是又大展神威,抓了一批盗贼?”

“不过是一群小蟊贼,不值一提。”叶钧耀笑容可掬地说,心里觉得自己现在真是越来越淡定了。如五峰盗这样曾经名噪一时的东南大盗,到了他这里,硬是成了小蟊贼!

“小蟊贼?”

蔡应阳眉头一挑,直接转身来到了那几个被打得满头大汗的犯人,看了片刻后,竟是直接蹲了下来:“叶县令今日断案,你可觉得有冤屈?”

听到蔡应阳如此当面砸场子,叶钧耀顿时气得七窍生烟。所幸他如今不是刚上任那会儿的菜鸟了,这会儿虽捏紧拳头,却只冷笑着站在那没吭声。

按照蔡应阳的经验,往日大堂上县令审案子,无论是否公允,那些挨打的犯人一旦遇到机会,肯定会拼命喊冤质疑。可此时此刻,那个在问话时却还在挨打的盗贼吃力地抬头看了一眼面前这位,却突然吐了一口唾沫上去。不意想面对这样的待遇,蔡应阳登时勃然大怒。

“冤屈个啥?狗官,老子不用你当好人!”

这时候,还是暗自捧腹大笑,脸上却一本正经的叶钧耀“好心”上前,一把将这位巡按御史给拖了回来,而后又非常“好心”地提供了一块手绢给蔡应阳擦脸,更“好心”地连声吩咐一个差役去打水来。然而,蔡应阳哪里还有脸呆下去,恼火地一擦脸后丢下了绢帕,就冲着其他人吼道:“本宪乃南直隶巡按御史,监察百官,清理刑狱,尔等真的全都认罪?”

可让他异常失望的是,即使在如此当头棒喝下,那些犯人竟然还是挨棍子的挨棍子,跪着的跪着,没有一个接他话茬的。若是按照蔡应阳从前的性子,恨不得立刻把这样一桩案子给接手过来,可一想到之前在预备仓已经白白耗费了这么久,若在眼前的案子上继续耗下去,说不定还会受挫更大,他不得不忍下心头那口气,扭头瞅了叶钧耀一眼。

“叶县尊果然好本事,本宪巡按南直隶,事务繁忙,就不在歙县久留了!”

“哎呀,蔡巡按这是要走?”叶钧耀此时此刻不用装就已经满脸堆笑,“这次蔡巡按能够还下官一个公道,下官实在是感激得很。若非今天这公堂上的案子还没结束,下官理当亲自送蔡巡按到城门口才是……”

“不必了!”蔡应阳硬梆梆地打断了叶钧耀的话,冷淡地说道,“你好自为之!”

好自为之这种当然不是好话,可叶大炮装聋作哑的本事已经历练出来了,此刻权当没听见,照旧笑眯眯把人送到了大堂门口。等目送这位瘟神似的巡按御史消失在大门之外,他才冷笑了一声,背着手又回到了大堂的主位上。

而这时候,一直隐身在角门屏风后头的汪孚林,方才悠悠然来到了叶钧耀身边。反正现在叶大炮在歙县衙门一手遮天,他在收尾阶段出来招摇过市也不打紧。这会儿他就笑着说道:“恭喜县尊,南直隶上百个县,可要说能够抵得住巡按御史的凤毛麟角,现在县尊已经跻身强项令了。”

“那还不是倚赖孚林你?”叶钧耀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要不是你,刚刚蔡应阳暗示下头这些人喊冤的时候,就得乱成一锅粥了!”

“我对他们说,只要公堂之上老老实实过堂,不抵赖胡诌,就可少吃苦头。平常挨打的时候,若不给杖钱,皂隶的棍子下来,十个犯人有九个皮开肉绽,现如今这顿打对他们来说不过挠痒痒似的,谁不知道翻供的下场?是自认小蟊贼,挨一顿板子关一阵子从轻发落,还是回头因为捏在县尊手里的明确人证物证,判个江洋大盗,他们当然都心里清楚。更何况,巡按御史断盗案,素来都是从重不从轻,乱喊冤枉回头却掉了脑袋,那时候就迟了!”

汪孚林看了一眼最后一个被拖倒杖责的廖峰,声音又压得更低了:“更何况,吴司吏和我昨天晚上一搭一档演了那一场,他们这些从前眼高于顶的家伙知道被人狠狠摆了一道,谁能甘心?”

不过那个谁迎面吐口水吐得还真准!

第三八四章 纵虎归山

噼里啪啦一顿棍子打完,又判了徒三年的主刑,被送回牢房之后,如今廖峰聂五这样一群犯人却享受到了颇高的待遇。在这种关押重刑犯的地方,他们竟然得到了几瓶医治棒疮的伤药,另外则是好几桶在大牢中最难得的清水!尽管只能彼此互相敷药,没有专门的大夫,可比起硬挺当然要好多了。

而之前苦头吃尽的聂五,则是在昨天晚上就得到了自己那一份清水和伤药,臀腿和脚踝的伤都得到了清理和调治,今天甚至根本就没被拖去过堂。

至于公堂之上,之所以五峰盗所有人都默认了叶钧耀称他们为小蟊贼,正如汪孚林所说,原因很简单,他们自然知道自己从前光顾过的都是什么人家,犯的都是什么案子,若是真的按律严办,那得是什么罪名。和名声比起来,当然是性命更重要。和汪孚林一做出承诺,今天早饭就立竿见影有所改观比起来,巡按御史这种高高在上的朝廷命官说的话,谁会那么轻易相信?更何况他们被抓之前,也没少听歙县百姓背后笑话又或者痛骂这位蔡巡按。

至于隔壁牢房里的那些独行大盗们,今天也在五峰盗之后,再次过了堂。今天,之前挨过棍子的他们没有再挨打,而且还沾光拿到了两瓶棒疮药,除此之外更让他们如释重负的是,当初还剩下好些天的枷号示众也终于被豁免了。但与此同时,徒两年的主刑却逃不掉。

人在江湖飘,哪能不挨刀,他们这些脑袋别在裤腰上,专干见不得人事的盗贼,全都老早就做好了会落到官府手里的准备,如今真的在大牢里蹲着,能有这待遇就知足了。两个牢房里头的人如今是难兄难弟,这会儿便你来我往说起了话。

就和汪孚林之前说的那样,同样是徒刑,却也要分档次的。看似最轻省,其实最残酷的是直接在大牢里被关上三年,除非身体壮健,否则在这种不见天日的地方一直呆着,出去后那就已经半残了。至于第二档,则是被押去修筑城墙又或者河堤之类的,这和寻常民夫的劳役差不多,只不过他们的期限更长。最重的当然就是晒盐以及伐木采石的苦役,徽州没有盐场,但木场和石场当然不会少。

他们接下来会被如何发落?

就在这时候,牢房外又是一阵说话声,不多时,犯人们就看到几个牢子簇拥了昨夜见过的那个汪孚林过来。昨夜他们自称知道线索,却是一个个见的汪孚林,事后虽说狱友追问,可爱说多少是自己的事,别人只看事后汪孚林一块给了伤药,早饭也比平时那些猪食好了无数倍,今天过堂又是确实没吃太大苦头,判罪也确实较为轻微,都以为那就是履行承诺了。所以,此时此刻见汪孚林一现身,就有人开了腔。

“小官人说话算话,到底是杀那些太湖悍匪的人,讲信用!”

汪孚林却没理会这似是而非的恭维,没有说话。这时候,还是跟来的牢头开口说道:“县尊有命,你们两拨人分别转押。你们八个,西园雅舍那边正等着石材修复假山,从即日起调到那儿服苦役,表现好的话,半个月之后可以调去预备仓晒谷。”

一听采石,独行大盗们差点闹了起来,听说只半个月,表现好还会调到预备仓去,众人立刻消停了下来。尤其是对于预备仓三个字,人人心里都少不了琢磨。当初叶钧耀那贪贿数万金的流言就是从预备仓起来的,如今这位县令竟然毫不在乎地把他们调去预备仓,显然这里头啥问题都没有。一想到这次被骗栽了大跟头,悔青了肠子的独行大盗们忍不住低声骂骂咧咧。

“门外负责押送你们的除却快班和壮班的二十个人,还有戚家军老卒,可别想着跑,否则死了也是白死!好了,一个个出来,别想耍花招!”

眼看旁边一个牢房里头的人片刻之后竟是被全部清空了,五峰盗们在窃窃私语的同时,心里也都颇为不安。但只不过片刻,他们就等到了答案。

“把廖峰单独押出来。”

此话一出,其他的五峰盗顿时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之前吃苦头最大的聂五更是满脸警惕,刚想质问时就被廖峰制止了。廖峰一骨碌爬起身来,两条腿仿佛没有受过刑似的行走如常。他径直来到牢房门口,等门一开,不用牢子拽,他就主动钻了出来。随即回头对众人说道:“等我回来。”

面对这简简单单的四个字,五峰盗们全都呆住了。直到眼睁睁看着廖峰跟汪孚林往外走去,就要消失在这一处重刑牢房之外,秦大峰方才忍不住嚷嚷问道:“老大,你这是要去哪?别上了这些官家人的恶当!”

“等着我,我会把当初在背后鬼鬼祟祟散布消息,把我们当枪使的人揪出来!”

眼看那道隔绝内外的大门重重关上,汪孚林等人全都离开,五峰盗们方才一下子惊觉过来。

“那个汪孚林是要大哥给他去查暗中散布流言的人?他就不怕大哥跑了?”

如梦初醒的聂五这时方才苦笑道:“大哥是咱们五峰盗的头子,最讲义气,之前要不是为了救我,你们大家早就远走高飞了,也不至于进了大牢。眼下我们这些人都关在这,单单放了大哥出去,他肯定会把幕后黑手揪出来。”

也就是说,人家是扣着他们这些人,笃定大哥会办成事情!

此时此刻,牢房里头的其他兄弟一个个亦是醒悟了过来,有人如释重负,也有人破口大骂,但如秦大峰这样爱吹牛心性看得开的,便是长舒一口气道:“老大出马,肯定会手到擒来!凭什么咱们坐牢,那煽风点火的人却舒舒服服,干他娘,就该把人抓来挨打坐牢,尝尝我们吃的苦头!”

脱下囚服沐浴更衣,当收拾干净的廖峰重新站在太阳底下的时候,却感觉不到新生的滋味。从前五峰盗名震东南,靠的是他们神出鬼没打劫富家,靠的是他们常常会赈济那些最贫苦最困难的平民百姓,靠的更是他手底下那些志同道合靠得住的兄弟。可现在他只有一个人,要单单靠着自己去追查之前放了假消息,把弟兄们全都陷进了大牢的那个人,无疑难如登天。

可如果不是那么难,别人怎么会冒险把自己从大牢里放出去?那是担了不小干系的!

廖峰回头看了汪孚林一眼,沉声问道:“小官人保证,我那些弟兄全都会得到稳妥安排?”

“以他们的罪行,杖一百,徒三年是最轻的了,他们会被发去修缮绿野书园,接下来还要修缮徽州府学和歙县学宫,绝不会受到虐待,饮食供给管够。但前提是三个月之内,无论结果如何,你都必须回来禀报进展。届时,你让人到县衙门口,就找刑房吴司吏。”说到这里,汪孚林从怀里拿出了一张吴司吏的亲笔帖子,随手递了过去,“递了这帖子,吴司吏自然会见你。”

“可以,三个月后的今天,我一定回来!”

第三八五章 醉酒认女婿

傍晚时分,叶钧耀在后头官廨花厅摆了一桌,只单单请了汪孚林过来,口口声声的爷俩小酌一杯。虽说巡按御史蔡应阳气咻咻地走了,可预备仓账面上和库房里没有查出半点问题,他一点都不担心。而此番把剩下的盗贼一网打尽,汪孚林支使了人去查幕后黑手,他更是满意得很。

已经喝了十几杯的他强硬地亲自给汪孚林斟满了,硬是让他一杯喝干,这才眉开眼笑地说:“孚林,一转眼我就到歙县快两年了,虽说一开始不顺,可后来那简直是……嗯,一日千里!哎,这次本来是倒霉的祸事,硬生生有惊无险因祸得福,哪怕升官不成,我也高兴!来,咱们爷俩再碰一个!”

见叶钧耀的舌头也有些大了,汪孚林顿时有些头疼,一面喝一半倒一半,把这位县尊给糊弄了过去,一面却少不得劝人少喝几杯,甚至把之前叶大炮被折腾得七死八活的那次痹症发作也给拿了出来当例子。然而,叶大炮却把头摇成了拨浪鼓,又是痛喝了一气,然后一拍桌子道:“今天我豁出去了,就要痛痛快快地喝!男子汉大丈夫,就要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快意恩仇,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汪孚林听得简直哭笑不得,这叶大炮越说越离谱,最后还开始吟这首苏轼的定风波,足可见人已经醉得狠了!他只能干脆站起身来,死活把酒壶给抢了搁到一边,正打算好好把人给哄回房去,却不防大门被人轻轻推开,进来的却是苏夫人。他本以为苏夫人也是来劝叶大炮少喝两杯的,却没想到苏夫人直接走到已经喝得面红耳赤的丈夫身边,竟是直接把人架了起来。

“夫人?我……我没喝多少,不用扶!”

见叶大炮大着舌头却还要死撑,汪孚林不禁莞尔,却只听苏夫人哄小孩子似的说道:“是,我知道,你就是高兴小酌几杯。这几天折腾够了,回房洗个澡,早点休息。”

“嗯嗯,还是夫人知我懂我!”叶大炮对夫人的体贴无疑喜出望外,这一得意忘形,他的声音又大了起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从前宁波府学的那些人常以在外花天酒地为乐,我每每推托不去,他们就编排我畏惧家中河东狮吼,却不知道他们成天流连花街柳巷,结果如何?哼,一个个连举人都没考上的人,还来笑话我?那些只知道凡事顺着男人的才不叫贤妻,哪像夫人内外兼修,既管得了家务,也懂得外头大事,我身上担子何止轻了一半?”

汪孚林原本还担心叶大炮喝醉了酒,趁机大摆男子汉大丈夫的威风,可没曾想这位在如此醉醺醺的情况下,竟然开始夸赞起了苏夫人!他忍不住瞪大了眼睛,见苏夫人满脸的好笑,眼神中却不复往日精明强干,而是多了几分温柔,他不禁在心里暗赞一声。

都说酒醉吐真言,叶大炮这酒醉之下还知道讨好妻子,简直是神技啊!

“好了好了,老夫老妻了,你什么心意我还不知道?别那么大声,让人笑话,孚林也在这呢!”

“什么笑话,他以后是要做咱家女婿的人,敢笑话那个……嗯,岳父岳母?”醉了的叶大炮呵呵笑着,还扭头看了一眼此刻脸色微妙的汪孚林,摆出了一个自以为非常慈祥的笑容,“再说,男人嘛,就要以事业为重,人家高阁老还不是只有一位夫人,虽无嗣,也没想到去纳妾蓄婢,这才叫自律自爱……不过孚林好得很,从来就没那些自以为才子的风流毛病,又能干又自重,这才是好孩子……”

汪孚林发觉叶大炮越说越不对劲了,赶紧打岔道:“夫人,时候不早了,那我先回去?”

“回吧。”苏夫人没想到叶钧耀竟然借着醉意,把这一层窗户纸给捅破了,脸上笑意更深了,“对你爹娘说一声,连日又累了你东奔西走操心不少,回头我亲自登门道谢。”

汪孚林知道苏夫人出马,自家那对爹娘可以说完全招架不住,更不要说秘密恐怕早就被他们自己泄露了,唯有苦笑。眼见苏夫人轻轻松松架了叶钧耀出屋子,他后脚跟着一出门,却发现门外不止只有严妈妈这位老仆,叶明月和小北全都在,一旁还有眼睛瞪得老大的叶小胖。一想到叶钧耀那嚷嚷声恐怕每个人都听到了,他顿时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二话不说赶紧溜。

可他才刚出院门,叶小胖竟是直接追了上来。胖墩墩的叶小胖如今颇有几分敏捷,一把拽住了他袖子后,就迫不及待地问道:“汪大哥,爹说的那话是真的?你以后要当我姐夫?是大姐夫还是二姐夫?”

“……”

汪孚林没好气地在叶小胖脑袋上用力一拍:“人小鬼大,这事不是你该问的,还不快去照看你爹?今天那一瓮酒,他一个人至少喝了一大半!”

三言两语把叶小胖的话题给带偏了,汪孚林赶紧趁着叶小胖一愣神,把自己的袖子给解放了,接下来几乎是一溜小跑出了官廨。直到进了自家大门,他方才轻轻舒了一口气,心情却有些复杂。

要说起头他和叶明月小北打交道,从来都是用一种很平常的态度。他那时候还没太意识到这年头男女来往时的严格界限,毕竟他对两个妹妹也一贯纵着,而那对没有血缘的姊妹俩也几乎没在乎过这种分寸。可就和许薇一样,对于两世为人的他来说,无论叶明月还是小北,说实在的都太小了。只不过,和这一个成熟精干,一个冲动冒失的姊妹俩相处,他确实都觉得自然不累,轻轻巧巧就混熟了。

可今天叶大炮这一句话之后,只怕这样的相处就要告一段落了,他回头要怎么再去知县官廨啊!叶大炮这家伙,喝酒真的太误事了!

汪孚林使劲摇了摇头,这才径直往里走。可还没到明厅,他就看到金宝一溜烟迎了上来,却是急急忙忙地说道:“爹,今天有人来提亲!”

“提亲?对谁?”

“我不知道,好像是……二姑?”

顷刻之间,汪孚林那张脸就青了,完全忘记了自己的事。汪二娘才多大点年纪,这竟然就被人惦记上了?那个特别不靠谱的老爹千万别乱点鸳鸯谱,他得赶紧去看看究竟怎么回事!

第三八六章 你喜欢他吗?

父亲趁着高兴喝了个酩酊大醉,竟然在汪孚林面前盛赞母亲如何如何好,自己夫妻俩又是怎样和谐,叶明月和小北虽说觉得这一幕有些滑稽,但更多的是感到颇为温馨有趣。可是,叶钧耀说着说着突然跑题,竟然又说汪孚林是日后要当叶家女婿的人,这话就不一样了!可以说,在这一层薄薄的窗户纸被这一番话陡然之间捅破了之后,她们的心情全都异常震惊,可等到叶小胖垂头丧气跑回来之后,那震惊就变成了一种别的情绪。

“汪大哥真是的,竟然什么都不说就跑了!”叶小胖愤愤撅起了嘴,“我不就是问他,将来究竟是我大姐夫还是二姐夫吗?”

这下子,本来就不知该是什么表情的叶家姊妹俩,顿时恨不得找来针线把小胖子的嘴给缝上!在四道目光的瞪视下,最初木知木觉的叶小胖终于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他比汪孚林小两岁,等过年也就该十四了,当然不会什么都不懂。此时此刻,他登时主动用双手捂住了嘴巴,但脸上那极其精彩的表情暴露了他眼下那翻江倒海的心情。他好半晌才放下手,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

“算我说错话了还不行吗?大姐,二姐,你们俩商量着,我去温书了!”

“温书?你平常大晚上怎么就知道看那些小说话本,怎么就知道蒙头大睡,现在竟然要去温书了?”小北一个箭步攒上前去,一手抓住了叶小胖的肩膀,一手则是拎住了他的一只耳朵。见他哎哟大叫一声,小北终究没舍得下重手拧,却是恶狠狠地训斥道,“刚刚听到的话全都给我一字一句忘了,不许再提半个字,否则回头看我告诉柯先生方先生,让他们给你功课加倍!”

“好好,我知道了!”叶小胖这下子变成了真正的苦瓜脸,简直郁闷极了。一字一句记住什么东西容易,可一字一句要把记住的东西忘了……这怎么可能!更何况,这还是一件天大的事情,关系到他未来姐夫的问题!

叶小胖无精打采耷拉着脑袋走了,可剩下来叶明月和小北两个人时,她们却都有些不知所措。一如既往回到了她们的屋子,两人进门之后便不约而同地朝彼此看了一眼。最会活络气氛的小北没吭声,一贯冰雪聪明的叶明月没说话。她们从五年前开始习惯了彼此的存在,不论当年的主仆,还是如今的姊妹,从来都在一块住,可眼下却都有些希望能分开一会儿,让自己先静一静。

就这样在沉默中梳洗过后,换上了白色的中衣,分头上了那两张相隔不过几步的床,小北却突然开腔了:“姐,我今天晚上睡你那!”

这在平日里并不稀奇,见叶明月没做声,却没有拒绝,苏夫人挑选了来伺候她们的两个丫头抿嘴一笑,立刻就去重新铺床。等被子铺好的一刹那,小北便嗞溜钻上了床,直接在外头的被卷里躺了下去。这一次,叶明月又好气又好笑,摆手让两个丫头到外头去,随即就在床沿边上一坐,突然把手伸到了小北的咯吱窝里。

“哎……呵呵呵,姐你干嘛呢,快停手,停手,别闹了!”

“不想吃苦头就赶紧睡里头去!”

“姐,我也想偶尔睡外头给你挡挡风嘛!”

“我只知道你睡相那么糟糕,从前睡外头次次都从床上摔下来!”叶明月没好气地收手回来,却在小北脑门上弹了一指头,“快睡到里头去!”

小北无可奈何地爬了起来,心不甘情不愿地到了里头,却只是拥着被子抱膝而坐,好一会儿才开口说道:“姐,我当初到了叶家之后,虽说别人都当我是你的婢女,可凡事都是你在照顾我。今后你嫁人了,不要担心爹娘,我会照顾他们的。”

叶明月却没有答话,她一手把那水墨画的绫帐子给拉了下来,往褥子底下压严实了,这才扭头问道:“爹说要汪孚林当女婿,你喜欢他吗?”

“啊?”小北何曾想到叶明月说话竟然会如此直接,此时此刻简直是惊到整个人都木了。足足好一会儿,她才慌慌张张地说,“姐,你胡说八道什么呢,我怎么可能喜欢那家伙?那家伙太……”

太什么呢?

小北拼命想找几个不好的形容词,可有的词她觉得实在太重,有的词她又觉得实在不符合,有的词她觉得根本是在给他脸上贴金,有的词她又觉得实在太不称他的所作所为。想到最后她头都痛了,干脆气鼓鼓地躺了下去,直接拿被子蒙了头道:“姐你太狡猾了!你是长姊,要说亲也是给你,爹总不会连长幼都忘了!”

“我问的是你喜欢不喜欢,和长幼有什么关系?”叶明月笑着掀开了小北那死死捂住的被子,随即叹了口气说,“如果你不喜欢,爹就算再想他当女婿,却也没有办法。”

“这是为什么?”小北一下子懵了,讷讷说道,“就算我不喜欢他,还有你呢。”

“因为我和他不可能。”叶明月见小北满脸的震惊,分明在说你这是胡扯,她这才躺了下来,看着水墨帐子顶上那栩栩如生的螃蟹,低声说道,“我和他,就犹如在照镜子似的。他喜欢凡事占据主动,我也是。他喜欢摸清楚对手的弱点,再从出乎意料的地方给人一击,我也是。他很喜欢琢磨这个琢磨那个,我也是。除此之外,还有很多很多一样的地方。”

“那不是很好?”小北闷闷地说,“都说夫妻之间越默契越好!”

“这种默契不一样。”叶明月微微一笑,这才侧过身子看着小北,“如果是一同做事的同僚和朋友,那自然是最好不过,可如果在平常相处,谁都想占上风占主动,谁都想找到对方的弱点,谁都喜欢琢磨对方,那日子还怎么过?就犹如爹娘一样,娘那么精明能干,爹如果也是同样的人,而不是那样能够包容娘,有时候甚至有些弱势的性子,你觉得家里还会是现在这样常常欢声笑语吗?”

“这个……”小北顿时有些迟疑。她索性也翻了个身和叶明月面对面,还是有些不确定地问道,“姐,你真觉得和他合不来?不喜欢他?”

“那你呢?”叶明月还是没有答话,而是再次重复了之前那个放在别家,一定会被斥之为不知自爱的问题,“你喜欢他吗?”

“我……”小北简直觉得喉咙口有些发噎。她见过的成年男子不少,可见过的同龄异性却很少,汪孚林就以那样一种理所当然的态度,闯进了她的目光和生活。无论是在屏风后被他戳穿了大变活人的戏法,在水西十寺下山途中背着他回城的那段经历,在许村被他发现了和许大小姐以及许薇的小小秘密,在西园被他看破了隐藏已久的身份,又或者气冲冲跑到北新关中想要救他脱困,在书房中和她一块第一次杀人……

她的眼前很自然地浮现出了那一幕一幕的情景,一时间只觉得心情异常复杂。许久,她才从牙缝中挤出了几个字来:“我也不知道那算不算喜欢。”

叶明月却没有放过小北,而是柔声问道:“那你觉得,那是什么?”

“我……”小北再次卡壳了,她努力地瞪着眼睛想了一想,最后轻声说道,“我觉得他是挺有意思的一个人。”

听到挺有意思这四个字,叶明月不禁想起了小北小时候。那时她刚到自己身边,原本就是娇生惯养的千金小姐,哪里做过丫头的事。若不是严妈妈跟在旁边帮手,只怕屋子里就会乱七八糟。而她最初对大多数人都怀着提防之心,叶家人口又多,那些叔伯婶娘,她背地里都常常以好心坏心来区分,至于叶钧耀,则是唯一被她定位为有意思的人。因为叶钧耀是那种不太喜欢伪装,常常在人前鲜明表示出喜恶的人。

再到后来,便是陪着父亲进京赶考,守选,上任……远离了宁波那个环境,小北的性格也越来越开朗活泼,再不复最初的愁苦和敏感。

所以,在微微一笑后,叶明月便眨了眨眼睛说:“那除了他之外,别的人呢?还有没有和他一样,挺有意思的人?”

“姐!”小北终于急了,也顾不得两人如今各分一个被窝,直接被子一掀钻到了叶明月的被子里,几乎是眼睛贴着叶明月的眼睛问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天下有多少盲婚哑嫁的夫妻,你知道吗?”见小北瞪大了眼睛,叶明月就苦笑道,“虽说未婚男女之间偶尔有幸相看过一面,但大多数不到洞房花烛夜,都不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只能靠猜,后半辈子就只能赌在父母又或者长辈的眼光是否老到上。可孚林就不一样了,他这人好不好,爹娘看见了不算,你自己也都看见了,可别轻视了自己的心意。要说如果我也喜欢他,非得跟你好好抢一抢不可!”

“姐!”

虽说这是在床上,小北还是用脚后跟用力踢了一脚床板,见叶明月带着笑意住了嘴,她才滚回了自己的被窝里,这次却是面朝里头胡思乱想了起来。

如果姐姐真的不喜欢他,那么,她可以喜欢他的。虽说他有时候可恶,爱捉弄人,没气量,爱抬杠……不是一个通常意义的好人,可那张常常会露出坏笑的脸,无疑真真切切,远胜过媒妁之言。幸好幸好,她现在是叶小北,不是胡小北,而父亲胡宗宪当年给她订过一门亲事,后来好像又退了……

看着一动不动的妹妹,叶明月这才重新翻了个身,仰天平躺着。之前一度躁动的心,此时此刻复又平静了下来。对小北说了那么多,不过是想看看那真实心意,如今探知的结果显而易见。至于她自己,无论最初送徽州府志时的试探,还是后来送小馄饨的解围,又或者两次看到他饿慌大吃货时的好气好笑,渡过叶钧耀那痹症发作难关时的如释重负……他确实很好,很有趣,但还没等她抉择要不要喜欢他的时候,便已经不用再抉择了。

第三八七章 瞧这一家子

“提亲?没错,今天是有人来提亲!”

后院堂屋内,当汪道蕴听到风风火火的儿子问了那一句之后,他的回答也异常干脆。见汪孚林那一张脸有些难看,他顿时觉得老大不痛快。

“怎么,我好歹是一家之主,你的婚事昆哥特意吩咐,让我不要着急,不要造次,现在连其他人的婚事我都管不得了?你如今翅膀硬了,本事大了,就连我这个爹也不放在眼里,什么都要自己包办不成?”

要是别的儿子,听到父亲出这样的诛心之言,老早就扑通跪下请罪了,可汪孚林从来就没有这种意识,此刻他心里更不痛快,竟是站在那里没做声。而吴氏察觉到父子俩人之间的气氛越来越不对,本来埋头做针线的她不小心刺到了手指,忍不住轻轻哎哟了一声。听到她这一声,不但汪孚林立刻看了过来,就连汪道蕴也赶紧扭头,一看到那洁白的棉布上殷红一片,汪道蕴登时赶紧过来一把夺了东西丢在旁边的针线箩里。

“都已经点灯的时候了,还做什么针线,这不是自己折腾自己吗?”

“娘,要不要裹一下伤口?干脆我去找些白药来?”汪孚林则纯粹是松了一口气,赶紧没话找话说。

见父子俩不约而同全都只盯着这么一件事,吴氏本来那满腔担心顿时化作了温情。不意想汪孚林说话间已经转身出屋子去了,外头不一会儿就传来了一阵大呼小叫,她不禁嗔怒地瞪了丈夫一眼,将受伤的手指含在嘴里吮吸了一下:“好端端的对双木说这么重的话干什么?孩子大了,不过担心问一声,你吃什么药了发这么大火?”

“我……”汪道蕴顿时哑火了,老半晌才悻悻地说,“我回松明山,人人都说我生了个好儿子。我在这歙县城徽州府城,人人也都说我生了个好儿子。我好歹是他爹,人人眼里却都只有他。今天也是,外头那么大动静,他回来不先说一声让我们安心,一张口就先问提亲的事,这实在太不像话了!”

这时候门外的汪孚林已经从汪二娘那拿了白药,可还没进门就听到这话,脸顿时更黑了。可下一刻,他就听到里屋传来了吴氏的声音:“他肯定是从下头人那儿听到了风声,所以来问问。不论是他自己的事,还是小芸小菡的婚事,又或者是金宝的婚事,他来问一问,这不是很正常?至于你说外头那么大动静,他都平安无事回来了,不先禀明那也没什么好挑的。”

“可我不想再看到他那一身血淋淋的衣裳进门!”汪道蕴的声音一下子提高了,“那天你难道没有心惊肉跳?我都快吓死了,只想着哪怕和从前那样子困窘也没关系,背着一身债也没关系,只要他别这么危险就行了。他还不到二十,管那么多危险的事干嘛?”

汪孚林原本对应付老爹已经有些耐性不足,此刻听到这些,他不由得反省了一下自己回歙县家中这些天的言行举止,深刻感到确实是礼貌有余,亲切不足,至于真正的敬意……好吧,对吴氏还有点儿,对汪道蕴确实很少。可是现在听到里头的父母争论这些,他忍不住觉得,那种父子母子之间原来很疏远的感觉,不知不觉拉近了不少。于是,他竟是没有立刻进屋,而是决定再继续维持偷听状态。

只是,他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背后,汪二娘和汪小妹正在那鬼鬼祟祟地站着,同样耳朵竖起高高的。至于本该在堂屋伺候的龙妈妈和小菊,对于外头这三位完全没规矩的行为,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的她们竟是全都默契地往外退去,干脆装成了完全没看见。

“只不过今天的提亲,实在是太滑稽了!金宝这才多大,竟然有人迫不及待要替自家女儿提亲,还口口声声说有多少陪嫁,现在定亲,过个五六年迎娶正好……”

竟然不是汪二娘,而是金宝?那个傻小子,给他通风报信,竟然不知道真正的主角是自己!

汪孚林只是在心里想,可汪二娘和汪小妹就没这么沉得住气了。汪小妹更是瞪大了眼睛嚷嚷道:“金宝要娶媳妇吗?哥都还没娶嫂子呢,他怎么这么快?”

一听到汪小妹这嚷嚷,汪孚林就知道事情不好,回头瞥见汪二娘已经赶紧把汪小妹给拖跑了,他便装成刚要来白药的样子,立刻打起门帘进了门。见汪道蕴已经站起身来要出门查看,他就赶紧解释道:“是二娘和小妹担心娘的手被扎了,所以跟我过来,没想到正好听见爹娘你们在里面说话。”

他一面说,一面把小瓶白药送到了吴氏面前,见她摇头笑说用不着,他这才顺势在吴氏身边坐下,继而抬头问道:“爹,金宝那提亲怎么回事?”

“一个土财主,听说金宝今年第一次考就考过了童生,所以慕名想来结亲,一开口就说到时候有多少两银子,多少顷土地,几进宅子的陪嫁,多少家人跟过来……笑话,松明山汪氏什么时候要权衡陪嫁来娶媳妇?人早就给我赶跑了!”汪道蕴说这话的时候,赫然有些面红脖子粗的恼火,“金宝他亲爹当年还得叫我一声叔叔,虽说并不是很近的族亲,可现在既然金宝要叫我一声祖父,我怎么能随便给他挑个庸俗不堪的土财主女儿?”

对于汪道蕴这一下子变得是非异常分明的三观,汪孚林一下子听得呆了。而门外竟是在同一时刻传来了两声小小的欢呼,显然是汪二娘和汪小妹依旧忍不住,还是过来偷听结果了。听到紧跟着的急促脚步声,知道这两个小丫头极可能会摆出姑姑的架子去对金宝分说这事,他不禁轻轻一拍额头,却是真心实意地对汪道蕴说:“幸好爹不为外物所动,某些希图名声的人打错了算盘。”

“你都知道事业未立,何以家为,金宝难道不是?”汪道蕴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继而没好气地问道,“外头的事你就不对我和你娘说说?”

刚刚在外头听到二老牵挂外间危情,汪孚林也就不再隐瞒,用比较中肯的语言大体上描述了一下。

得知盗贼们一举成擒,而且参与整个围捕行动的壮班和快班没多大损伤,戚良和戚家军老卒更是连一根汗毛都没掉,至于那不低的成本,则都是胡椒面费用,汪道蕴那张脸顿时变得非常精彩。他盯着汪孚林看了好一会儿,最终忍不住问道:“这胡椒面抓人的事,谁教给你的?”

“爹,和我上次在县尊书房里面粉砸人一个道理,灵机一动,不用人教。”汪孚林嘴里这么说,心里暗自想道,这要是老爹知道原版都是生石灰撒人眼睛,是不是会气得吹胡子瞪眼,又或者直接气昏过去?

“你这好好的心思,怎么就不用在读书上?”汪道蕴才教训了一句,继而想到了自己不止是屡试不第的秀才,而且十二年间四次科考,两次连二等都没进,压根没资格去考举人,两次进了二等去考举人却名落孙山,这训诫儿子的底气有些不大足。于是,胸中气闷的他干脆甩手进了东屋,还是吴氏笑着把汪孚林给送出了门。总算这时候,院子里已经空了。

“你爹就是这样的人,一会儿气消了就什么事都没了。”说到这里,吴氏便笑着端详了一下汪孚林的身量,“娘本想着过年的时候,给你们几个都做一套新棉衣,可现在看来是赶不出来了。就给你一个人先做一身,也算是娘还了心里的愧疚。”

汪孚林本待推辞,可看到吴氏举手摩挲着自己的脸庞,他不禁身体有些僵硬,到了嘴边的话也只能吞了回去。总算等到吴氏放下了手,他刚想告退回自己屋子,却只听吴氏低声说道:“我和你爹之前去过县衙官廨好几次,叶县尊和夫人着实是慈厚人,叶家两位小姐也都很好,我看着都喜欢。不过若是可以,你就成全一下你爹……唉,别说你不是兼祧,就算你兼祧两房,也不可能兼收并蓄,做人要知足。”

听到这话,汪孚林简直要傻眼了——开什么玩笑,这年头又不流行娥皇女英,他别说没那贼胆,连那贼心都没有好不好!吓出一身冷汗的他赶紧试探吴氏这奇葩的想法是从哪来的,最后得知是老爹之前拜访叶县尊后回来的感慨,什么我要是孚林,我也会左右为难,他简直有些无语了。

刚觉得老爹靠谱一点儿,现在看来,他还是想错了!老天保佑这家伙千万别把这种感慨透露给别人,否则他真是要没脸见人了!

无奈至极的汪孚林只能旁敲侧击对吴氏提了提,无非是让老娘好好管一下老爹诸如此类。等到他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了自己在穿堂东边那间不大不小的屋子,正好撞见汪二娘和汪小妹乐呵呵地从金宝那出来,跟在后头送人的金宝脸涨得通红,等瞅见他时,竟是一溜烟躲了回去。显然,对于读书天赋奇高的金宝来说,对婚姻两个字当然不会像同龄人那样懵懂。

正因为如此,当汪孚林收拾过后上床躺下的时候,心里想的却是日后恐怕二十出头就要被人叫祖父,而自己不论娶谁当妻子,过门就当娘,没多久立刻就要升格当婆婆,弄不好孙子比亲生儿子来得都快,他忍不住哀嚎一声拿了被子一把蒙了头。

都是当初一念之差造的孽!

第三八八章 看新房也要用兵法

不请自来的盗贼团已经去各服各的苦役了,应天巡抚张佳胤和巡按御史蔡应阳,则是一个高高兴兴,一个气急败坏地走人了,汪孚林终于迎来了难得的空闲时期。只不过,现如今家里有了太上皇老爹在,他就算再想没事在家里偷偷闲,过舒舒服服的小官人日子,可汪道蕴怎会乐意?

于是,他次日一大清早就被遣送到了知县官廨,勒令好好补习课业。

用老爹的话来说,如果不好好跟着柯先生方先生读书,那就把他送去歙县学宫里头的紫阳书院,让冯师爷好好看着他!

他倒是乐意面对如今对他殷勤备至的县学教谕冯师爷,可老爹当然更敬重柯先生和方先生的学问,他当然也没得选,也就只有安安心心念两天书。好在他对于前身的记忆几乎淡薄到没有,可四书五经这玩意却在脑海中颇为清楚,就是八股文那玩意实在不容易。

虽说如今距离科考还有大半年,不像上次他和程乃轩为了应付岁考集训时那般吓人,可压力也绝对不小。柯先生和方先生每日分出一人来教导叶小胖和金宝秋枫,另一个人专门“照应”他,没几日他就感觉,这日子比劳心劳力四处奔波给人当救火队员还累!

所幸就在这时候,松明山那边正在修缮的老宅却是竣工了。算起来,前后花了整整三个多月。因为挑的都是最好的匠人,又是农闲时期拼命赶工期,故而完成得比汪孚林预料之中早很多。有了这样一个名正言顺的由头,他就理直气壮请了假,谁知那两位魔鬼教师答应的同时,却又笑眯眯地说:“我们也很久没去松明山了,既是你家老宅落成,我们便一块去看看,顺便带着叶公子和金宝秋枫同去。”

汪孚林哪找得出理由拒绝,唯有点头。而叶小胖终于得到了放风的机会,乐得一蹦三尺高,征得两位先生同意后,他一溜烟就跑了出去。径直冲进两个姐姐屋子里,他一进门就嚷嚷道:“大姐,二姐,汪大哥在松明山的房子造好了,先生说带着我们也一块去那边看看,你们要不要一块去?”

他满心以为,叶明月也许要故意教训他一下,也许还会故意吊他胃口,而小北是最闲不住的,一定会帮忙撺掇,可谁曾想他这兴高采烈的建议,换来的却是两个姐姐好一阵子沉默。他有些迷惑地瞪大了眼睛,却看到叶明月招手叫他上前,少不得依言过去,结果脑门上立刻被戳了一指头。

“没心没肺,要没有爹之前那句话,我们跟去也就跟去了,现在你看看你二姐,这几天你汪大哥过来的时候,她连个头都不敢露……”

小北本来假装在那拿着绣花针做针线,可毛手毛脚地把线全都弄得打了结,此刻听到叶明月这戏谑,她顿时更犹如炸毛的小猫似的跳了起来:“姐,你说什么呢!谁说我不敢见他,不就是去松明山吗?明兆既然想去,我有什么不敢去的……我这就去对爹娘说,我们两个一块去,就当陪小芸和小菡散心了!”

见小北一阵风似的出了门去,叶明月这才对目瞪口呆的叶小胖微微一笑:“看到没有,遣将不如激将!”

叶小胖已经说不出话来了。这区区出一趟门的小事,还要用兵法,大姐你至于吗?

到最后,苏夫人却是让人捎话给汪孚林,她带着儿女三人一块去松明山,顺带拜会尚在松园的汪道昆家眷。这是一个非常光明正大的理由,身为本地父母官的夫人,去拜会本地顶尖乡宦的女眷,因此带上儿女,此事谁都挑不出刺来。至于汪道蕴和吴氏听到这消息如何受宠若惊,如何悄悄商量谋划,那就是题外话了。反正汪二娘和汪小妹很高兴,金宝和秋枫也很高兴,只有汪孚林觉得有些不大自然。

毕竟,上一次叶大炮才在酒醉之后挑明了要自己当女婿的话,现在叶家人却除了叶大炮和尚在襁褓的叶明堂之外集体出动,这阵仗实在有点太大!

去松明山的这四十里山路看似漫长,但一大帮人说说笑笑,仿佛不是几个时辰,而是一瞬间就到了。当进了松明山村,来到自家整修一新的大门前,吴氏忍不住眼眶发红,痴痴地盯着那大门上方雕着栩栩如生百子图的青砖门罩发愣。尽管并没有如松明山和西溪南那些富商园林一样大造门楼,可对于一度倾颓的汪家来说,如此规模,她已经很知足了。

之前就得到讯息的吴三奇带着一群泥水匠石匠木匠等等早早守候在了这里,见主家夫妻二人只看到大门口,就一副不能再满意的样子,他也觉得很高兴。乐呵呵当向导的他站在汪孚林身边,颇为自得地解说道:“小官人之前对我说,功名未立,不要造太招摇的门楼,我就索性在门罩上雕了百子图,大户人家都图一个多子多福,小官人又年纪轻轻就有了个养子,正是最好的兆头。”

“是是,吴师傅着实好手艺。”吴氏擦了擦眼睛,反身对吴三奇颔首为礼,这才低声对汪道蕴说,“相公,我们进去看看。”

汪道蕴站在老宅前,心情远比一味感到欣慰的吴氏更复杂。可来都来了,妻子如此说,他怎么可能拒绝,看到两扇黑漆木门被人徐徐推开,他就一马当先跨过了门槛,踏进院子时,看到一色水磨青砖铺地的甬道,他忍不住低声嘀咕道:“太奢侈了!”

而这么四个字,在一路进去,四处查看下来,汪道蕴也不知道重复了多少遍,以至于汪孚林干脆躲得远远的。当然,他不太好意思面对苏夫人她们,干脆就和柯先生方先生混在一块,横竖金宝秋枫都听他的,叶小胖也早就被收服了。可走着走着,他冷不丁就听见柯先生问了一句:“孚林,你面子天大啊,这新居落成,都还算不上乔迁之喜,夫人就亲自来了,算一算夫人到歙县之后,这县城之外四十里地的松明山,都来第二回了吧?”

汪孚林假装没听懂柯先生的暗示,打了个哈哈,就指着东面三间屋子岔开话题道:“金宝,看到没有,以后这里就当成你和秋枫的书房。”

金宝如今也算是见过世面的人了,可看到自家那原本小小的两进院子,如今却变成了前后三进,左右三路的大宅子,他仍然有一种发自内心的惊叹。此刻听到汪孚林这么说,他忍不住瞪大了眼睛,好一会儿才迷惑不解地问道:“爹,这里是中路第二进明厅旁边的东厢房,一般不都应该是见一般客人的花厅吗?就算是书房,也应该是祖父又或者爹您自己的,给我和秋枫不合适吧?”

汪孚林完全那是没话找话说,没想到金宝竟然认认真真反驳了,他那张脸顿时黑了半截。秋枫却比他明白通透,偷偷在背后拉了拉金宝的袖子,等人回头后就赶紧打了个眼色。可金宝总算是醒悟了过来,叶小胖却一本正经地说道:“这三路倒是正好,汪伯父和伯母住中路,汪大哥日后成亲之后住东路,至于金宝成亲后就住西路,以后多子多孙,那就再扩建房子,反正四周围还有空地呢!”

你小子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汪孚林简直对叶小胖的哪壶不开提哪壶有些无语了,偏偏这时候,苏夫人和叶明月小北恰是从东路那边出来,正逢叶小胖说什么东路给汪孚林成婚之后住,这就仿佛她们是特意去看新房似的。那一瞬间,小北那张脸刷的一下红透了,干脆把脸埋在苏夫人的胳膊弯里。而苏夫人却大大方方地冲着众人笑了笑:“到底是徽州最为出名的三奇师傅,这屋子造得大气通透,虽说四周围墙很高,但因为院子大,采光倒是相当好。”

尽管汪道蕴才是这家里名义上的主人,但吴三奇这个人素来就是执拗脾气,他是看在汪孚林的面子上接下这一趟毫无技术难度,也没什么大油水的工程,收的也是汪孚林的钱,当然一直跟在汪孚林左右。听到苏夫人这位县尊夫人如此盛赞自己的手艺,他却也毫不谦虚地点头道:“乡间的房子为了防火防盗,四面封火墙都高,免不了就要影响采光,所以咱们徽州这些房子大多院子大。这次我特意在封火墙上多加了一倍的石雕漏窗,透光就好了……”

说起建筑,吴三奇立刻滔滔不绝,一下子冲淡了尴尬的气氛。苏夫人无疑是很会说话又极其擅长和人相处的人,故而一来一去说了一会儿话,吴三奇对这位知情识趣懂得又多的县尊夫人态度大为改观,从生疏客气到热络亲切,汪孚林甚至怀疑,苏夫人倘若说要修宁波叶家祖宅,吴三奇会不会自告奋勇跟着跑到宁波去。趁着这机会,他不动声色地挪开了几步,结果突然就差点撞到人。

扭头见是小北和叶明月,他顿时有些发愣。可让他更意想不到的是,小北瞪着他,低声说出了一句话。

“爹喝醉酒乱说的那些话,你听过就算了,不许当真,知不知道?”

一般情况下,这话不应该都是男人对女人说的吗?

汪孚林又好气又好笑,见叶明月已经悄然退到一边,一副与我无关的样子,他忍不住似笑非笑地说:“当真不当真,不是你我说了算。”

话一出口,他就看到那边厢汪道蕴和吴氏带着汪二娘和汪小妹出来,两厢一打照面,他就看到汪道蕴眉开眼笑,笑得怎么看怎么令人心里发毛。

第三八九章 到底谁逼谁

尽管汪家老宅修缮一新,得到全权委托的吴三奇甚至连新屋子的那些家具都已经置办了齐全,刷的清漆,完全不用担心环保问题,但毕竟这年头新翻修的住宅不可能做到完全拎包入住。不说别的,被褥用具陈设摆件,所有屋子里的这些东西并没有全都添置好,总还得需要一阵子。按照汪孚林的计划,过年前能够整顿好搬进来,这就已经很不错了。

当然,乡里乡亲送些菜蔬瓜果,猪肉鱼虾过来,再来两个厨艺上乘的帮忙,今天中午犒劳工匠这一餐,还是不成问题的。只不过汪道蕴死活从汪道昆的继室吴夫人那儿,抢过了宴请苏夫人一家的任务,硬是把人留在了后院堂屋吃饭。这种虎口夺食的非理性举动让汪孚林很不理解,还是汪二娘饭后悄悄在他耳边提醒道:“爹说了,好容易叶县尊夫人来一次松明山村,要是连留人吃饭都留不住,他这脸往哪搁?”

对于面子问题,爱好实惠的汪孚林一贯看得很轻,所以吃过饭的午后,苏夫人一行人要去松园,汪道蕴不肯同去,全都推到了他的身上,他也没多劝,爽快带了人过去。叶小胖却听说金宝要去自家老宅探望生母,生怕出什么事,硬是拉着秋枫陪同一块去了那。

因为来的是县尊家女眷,主持松园家务的虽是汪道昆父亲汪良彬的侍妾何为,可这位老姨奶奶却没露面,而是汪道昆继室吴夫人亲自出面。出身西溪南吴氏的她笑容满面地和苏夫人说话,又让明年就要出嫁的女儿真娘去招待叶明月和小北,至于汪孚林,自然有汪无竞陪着。

汪孚林不打算在这儿承受一大帮女人的注目礼,便找了个借口让汪无竞带着自己出去随便走走。按照汪无竞的想法,父亲从前赋闲隐居松明山时山居的那几间草屋如今空着,禁外人出入,可汪孚林无疑不是外人,带着人去那儿说话,又清净又亲切,奈何汪孚林对那边稻田边上养的几只鸡还有些心理阴影,再说不愿意到人家主人都不在的地方去闲坐,再说如今快到腊月了,他之前看房子没办法,现在却不愿在外吹风,便干脆去了汪无竞的书房。

又不是嫡亲的兄弟,又是许久不见,九岁的汪无竞又并非汪道昆继室吴夫人所出,而是媵妾所出的庶子,颇为沉默寡言,最初的交流自然不那么顺畅。然而,汪孚林毕竟是汪道昆汪道贯兄弟最常提起的人,之前汪无竞又与准备岁考时的汪孚林一块读过一阵子书,说着说着,兄弟俩渐渐熟络了起来。

当汪孚林问起他缘何没跟去武昌府的时候,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轻声说道:“爹和叔父都写信过来,说是巡抚任期太短,我与其跟着奔波,还不如在松明山好好读书,再说姐姐也要出嫁了。”

这话听上去当然没错,可在汪孚林心目中,这年头很多官员因为自己忙于政务,结果儿子全都给养歪了,远的有杨士奇,近的有徐阶,所以在他看来,未成年的儿子还是带在身边耳提面命,如叶县尊这样,还给请了好先生教着,而不是完全交托于妇人之手,那才叫尽到了父亲的责任。

“无竞,你想不想跟在你爹身边?”

尽管嫡母吴夫人对自己很宽厚,若没有吴夫人一再苦劝,被汪良彬夫妻悄悄买回来的生母夏氏恐怕都没有伺候父亲的机会,这辈子也就担一个汪家妾的虚名,可徽州人颇为看重嫡庶,汪无竞从小就知道自己是庶出,难免有几分自卑和怯懦。听到汪孚林突然问这个问题,他张了张嘴想要回答,可看到汪孚林那和煦而亲切的目光,他最终忍不住吞吞吐吐地说:“想。”

“想就直说。”汪孚林直接把汪无竞拉到书桌旁摁着坐下,亲自捋起袖子磨墨,又选了一支笔饱蘸浓墨后递给了这个族弟,笑眯眯地说,“写吧。”

“写……写什么?”汪无竞眼睛瞪得老大,等汪孚林背着手悠悠然说了一句父亲大人敬上,他一紧张,差点没让墨汁掉在桌子上。

“君子抱孙不抱子,这年头是有这规矩,可你父亲年近四十才有了你,对你其实抱有很大希望,只要你努力表现出希望跟在父亲身边好好学习的愿望,然后告诉他,可否请汪二老爷,哦,就是你叔父教导你,你父亲一定会好好考虑的。男子汉大丈夫,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之前柯先生方先生说过,你资质不错的,就是少点自信,跟着你父亲不但不会耽误学业,而且还可以学点他的为人处事,这不是很好?”

“可是……事情这么大,我得和母亲商量……”

汪孚林一点都不意外听到这么一个回答,却循循善诱地说:“我当然不是让你越过你母亲,但口说无凭,你写好这样一封信去给她看,却比你结结巴巴陈情要好得多。而且,你可以在信上写明,母亲待你非常慈厚关切,但你更希望学会如何担当,如何处事……你再加上一句,当然这一切得等到你长姐出嫁之后,你奉了母亲一块随你父亲任上,这样你父亲就更不会说什么了。”

九岁的汪无竞被汪孚林那一番大道理说得一愣一愣,最终还是怦然心动,老老实实开始斟酌这一封信该怎么写。他本想求助于汪孚林,可汪孚林明白表示这封信一定要他自己好好想,他只好一面咬笔杆子,一面开始打草稿。

至于忽悠了小族弟去投靠汪道昆的汪孚林,这会儿则装模作样地在书架前翻看那些书,心里却乐开了花。

让你们老是逼我干这个干那个,让你汪道昆老给我找难题,我就把你儿子送过去,让你少在别人身上费点心!还有汪道贯,给我老老实实当先生去!这次我也倒逼你们一回!

而吴夫人招待着苏夫人,小北却有点受不了真娘的腼腆羞涩,很想出去追问汪孚林,刚刚说的那话究竟是什么意思!然而,她却没注意到,吴夫人一面和苏夫人说话,一面拿眼睛频频瞟看她和叶明月。突然,就只听吴夫人开口问道:“真娘,你带叶家两位小姐到你房里坐坐,也可以出去散散心,难得出来一次,就这么闷在屋子里,岂不是太没意思了?”

真娘刚刚应付这两位就觉得有些为难了,毕竟小北上次随叶明月前往许村拜寿寄住自家时,还是婢女,如今却成了叶家庶女,她总觉得不知道如何相处。此刻母亲吩咐,她只好答应。带了叶明月和小北出门之后,她本来还在拼命思量该怎么说话,却没想到小北就这么懒洋洋伸了个懒腰。她在家中是嫡长女,就从来没做过如此放肆恣意的事,这会儿忍不住就呆了一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