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北就是这样惫懒的性子。”叶明月回头看了一眼厚厚门帘已经放下的那三间堂屋,心里思量着吴夫人会对母亲说什么,嘴里却笑着说道,“之前小芸和小菡就说过,妹妹腼腆温柔。你别在意小北这丫头,她我行我素惯了,你不用在意她,否则她立刻就会和你没大没小的。”

尽管小北急着找汪孚林,可听叶明月如此说,她立刻不悦地叫道:“姐!你怎么这么说我!”

“说错了?七情六欲全都上脸,一到人后就本性毕露!”叶明月笑着捏了一记小北的脸颊,这才对瞠目结舌的真娘说,“天气凉,外面也没什么好逛的,妹妹可欢迎我们到你房里坐坐?”

“啊?好!”真娘只有弟弟没有妹妹,此刻已经被这对姊妹的相处给震惊得没话可说了。等到自己的闺房,她让丫头上了茶之后,把人遣退了下去,终究还是忍不住好奇,竟是对着小北问道:“恕我问一句冒昧的话,刚刚你姐姐在外头这么说你,你不会生气么?”

“生什么气啊,姐从前到现在,都是这么对我的,有话就说,从不客气!”小北对叶明月做了个鬼脸,这才笑吟吟地说,“都是自家兄弟姊妹,凡事客气,小心翼翼,哪像一家人?你没看到汪孚林和小芸小菡他们兄妹,不管汪孚林在外头怎么神气,到了家里,还是他那两个妹妹最大,动不动就把他说得做声不得!你不是也有两个弟弟吗?那就该摆出姐姐的架子来,明兆就是看到我们两个姐姐就怕!”

哪怕是嫡姐,真娘在庶弟汪无竞的面前也素来客气有礼,这也是母亲教导的,所以她从来都没想到还可以像小北说的那样!要知道那可是庶女面对嫡出的弟弟,非但一点压力都没有,还能摆架子?还是叶明月知道再让小北说下去,真娘只会更加迷惑,当下把真娘拉到身边,只告诉她小北是母亲从小带大的,不啻于她这个亲生女儿,真娘这才恍然大悟,心里疑惑渐消。

而此时此刻的堂屋之中,吴夫人之前刚好收到汪道昆亲笔信,眼下便正儿八经地对苏夫人说:“我家老爷写信说,他已经规劝了孚林的父亲,孚林人小心大,是做大事的人,他的婚事最好不要越过他。他父亲嘴上答应,可心里却难免有些想不通。不是我背地里说别人,孚林的父亲做事有些……有些自说自话,如果他有什么得罪夫人的地方,还请您千万见谅。”

苏夫人不禁笑了起来。这话是暗示自己,与其和汪道蕴说,不如对汪孚林挑明?虽说丈夫酒醉吐真言,该说的已经说过了,但接下来似乎还得两头逼一逼!

第三九零章 你到底喜不喜欢我?

有了汪孚林的教唆,汪无竞当然不会写完信后,立刻当着外人的面去和嫡母说,想奉她前往父亲任上的事。毕竟,他的生母夏氏如今正随侍在汪道昆身侧,即便他年纪还小,可是也明白这事需要等待个好时机再提。至于汪孚林,少不得又让汪无竞带路,去拜会了一下汪道昆和汪道贯兄弟的父亲汪良彬。

尽管今天拜访的时候,汪良彬起头就捎话出来,年纪大了,让他不用去拜见了,可汪孚林知道,自己总得到一到,也算尽了心意。

这位老封翁继承父业,也是盐商出身,如今年近七旬,身体却很健朗,但在商言商的时间长了,难免便对利这个字颇为看重。想当初汪道昆和汪道贯兄弟从自己那份红利之中拿了七千两银子,还上了汪道蕴欠的那笔亏空,他一直心里老大不痛快,这种局面一直维持到汪孚林代父还钱为止。虽说那额外的一千两利钱较之放高利贷简直是九牛一毛,但已经足以让他的态度改观。

至少两个儿子没白白帮人,至少汪道蕴这个迂腐的书生还养了个不错的儿子!

所以,他破天荒留汪孚林说了几句话,态度温和到连汪无竞这个嫡亲孙子都觉得有些诧异。当汪孚林说起受汪道昆之托,年后要前往扬州走一趟,他不由得轻轻摩挲着只有几根花白胡须的下巴,最后长叹一声道:“我先父守义公年少的时候,还只不过乡间农夫,先母嫁过来的时候还被家中姊妹嘲笑,嫁了个田舍汉。后来,先父带着兄弟几人前往扬州经营盐业,这才终于创起了偌大家业,一个盐字,其实乃是松明山汪氏的根本。”

“但这个根本,这些年已经大不如前了。松明山汪氏和西溪南吴氏世代联姻,两家都是两淮盐业翘楚,但这些年已经被程家和许家后来居上,几支移居扬州的族人打理这宗族共产,本钱投进去越来越多,红利却越来越少,长此以往,只怕各支各房之间分崩离析,就在眼前。”

说到这里,汪良彬就看着汪孚林道:“如果是伯玉让你去扬州,应该是寄予了莫大期望。逆水行舟,不进则退,都靠你了。”

听到都靠你了这四个字,汪孚林登时大汗。他是为了票号的事情去扬州拉拢人的,什么时候去变成力挽狂澜了?他去充当一个润滑剂的角色还差不多。可从来不认为自己真的就万能了。商业的事情需要内行来掌管,他也就只能动动嘴皮子,出出好点子,所以才能当个撒手掌柜。

接下来,汪良彬唠唠叨叨给他忆苦思甜,说往昔辉煌,叹如今衰落……别说他听得渐渐有些受不了,陪站的汪无竞就更难受了,偏偏多年受的家教还是站有站相,决不能随便挪动东倒西歪。于是,汪孚林好容易才捱到汪良彬露出倦意的一瞬间,言辞恳切地请这位老长辈好好保重身体长命百岁诸如此类云云,随即赶紧带着汪无竞开溜。

这一番折腾,一大群人重新回到家里的时候,已经快傍晚了。尽管新家还说不上齐备,书架博古架上基本上全都还空着,但总算是房间充裕,汪家人叶家人再加上柯先生方先生以及那些随从全部住下,倒也绰绰有余。第一次在新家过夜,最先入睡的无疑是汪二娘和汪小妹,一整个下午,没跟去松园的她们犹如刘姥姥进大观园似的一间间屋子逛过去,看什么都新鲜,这会儿累坏了,自然不会有任何睡眠障碍。

汪道蕴和吴氏老夫妻也只是夜话一阵子,很快就进入了梦乡。至于白天去见了金宝生母的三个小家伙,睡在一间屋子的三张床上,金宝和秋枫在叶小胖的小呼噜折腾下,也不曾再一次陷入了之前在杭州和宁波时领教过的梦魇。尽管小胖子小小年纪,呼噜声尤其响,可每一个人却都睡得很好。

而汪孚林却翻来覆去睡不着。他一贯都是不认床的人,出门在外大多倒头就睡,这次罕有地进入了失眠状态,辗转反侧许久,最终还是爬了起来。这一起来,他就发现往日听到动静就立刻会起身的阿衡竟然睡得正熟,倒觉得正合心意,少不得自己穿戴得严严实实推门出了屋子,心想说不定吹一会风,冷了就想睡了。不料他才打开门,迎面就是一阵寒风,他一个忍不住打出了一个响亮的喷嚏,结果就听到了顶上传来了一个声音。

“谁?”

这声音好像是上头传来的?不会啊,为了采光问题,再加上面积足够,这松明山的老宅压根没建二层楼,声音怎么会从楼上传来?下一刻,汪孚林就反应过来,这竟然是屋顶上的声音。他一下子黑了脸,这是自己家,大晚上的谁没事跑房顶去了?就算这天气白天晴朗,晚上可是要冻死人的!

汪孚林连忙快走两步到了院子里,仰头一看四面屋顶,结果赫然发现,这会儿在东厢房屋顶上上坐着的,并不是一个人,而是整整两个大活人!柯先生正笑眯眯拿着一个不知道从哪来的葫芦往嘴里灌水还是酒,一旁是小北。月光之下,老的那个还向他招了招手,仿佛是在打招呼,小的那个却看着脸色酡红,好像也喝了酒。

喝酒上房,这两个人简直是……让他说什么好呢?

大晚上的,汪孚林实在没办法大喊大叫,只能东看西看,希望找个梯子上去和他们好好沟通沟通。大约是看到了他的行动,他就听到上头的柯先生开口说道:“梯子就在靠那边的墙上,大概是工匠们留下的。”

好吧,上去再和你们说理!

汪孚林一面庆幸自己是睡不着穿戴整齐了出来的,否则大晚上非着凉不可,一面朝那边梯子走去。因为是工匠专用,梯子结实而又稳当,只不过就算他是练过下盘的,此时此刻沿着墙头走到靠近屋檐处,他还是有些心惊胆战,好容易等顺着柯先生的指引爬上了屋檐,他就开口叫道:“大晚上的,柯先生有闲心就算了,那位二小姐,你这么随随便便出来,你娘和你姐知道吗?”

此时夜色寂静,因此汪孚林哪怕刻意压低了声音,也足够屋顶上的两个人全都能听得清清楚楚。小北扭过头来,那张脸上红扑扑的,竟是打了个酒嗝。她眼神迷离地盯着汪孚林看了一会儿,这才嗤笑一声道:“娘当然知道,我出门的时候,明月姐姐还让我小心点,她们才不像你这么胆小。”

“好好,是我胆小。”汪孚林没好气地摇摇头,“我就不信,她们知道你敢大晚上爬到屋顶上喝酒!柯先生你也不管一管,自己喝酒就算了,还让她喝!”

“夜半遇到酒友,也算是有缘嘛。”柯先生就在靠近汪孚林的这边,干脆伸出手拉了他一把,等他手忙脚乱爬到了自己身边,却是满脸的气不打一处来,他就低声说道,“其实是我看到这丫头跑到厨房,还拿了一罐今天没喝完的酒咕嘟咕嘟痛喝了一气,又带着酒意翻墙上房,生怕她出什么事,这才跟着上来的,可不关我的事!”

汪孚林这才明白怎么回事,可却怎么都不明白这丫头大晚上的发什么疯。因此,见柯先生站起身来脚步轻巧地越过了他,却是径直往墙头借力,又从梯子上下去了,他张了张口,最终还是没阻止,而是没好气地挪过去,对身边那个抱着膝盖的小丫头问道:“喂,到底怎么回事,睡不着散心跑厨房喝酒干什么?跑房顶干什么?就算你身手再好,不怕喝醉了掉下来?”

“要你管!”小北斜睨了汪孚林一眼,又打了个酒嗝,“你是我什么人啊!”

见汪孚林闻言一愣,她就更加气苦了:“都不知道是多少年前的婚约,再说都是废了的东西,不要重提就好了,干嘛说出来让人烦心?你爱娶谁就娶谁,关我什么事!”

听到这不着边际的话,汪孚林好一会儿才品出了滋味,顿时意识到,这丫头竟然是知道了。也就是说,汪道蕴竟然真的对叶县尊又或者苏夫人捅破了那层窗户纸,苏夫人那时候不是在诈他,而是货真价实什么都知道了!可问题在于,苏夫人知道就知道了,对这小丫头提什么提?他很想解释一下,可又发现这种事情完全就是一团乱,到最后不得不放软和了口气说:“本来就是过去的事情了,你想那么多干什么?我之前的意思是……”

“我又没想知道你是什么意思!”小北突然打断了汪孚林的话,脸上比刚刚看上去更红了,“你直说不愿意不就行了!”

“喂喂,你说你这丫头,别空口说瞎话行不行?”汪孚林实在有些头疼了,不得不耐着性子解释道,“我是实在不放心我家老爹那性子,他着三不着两,固执迂腐,我这不是担心他把事情办砸了吗?再说你年纪还小……”

“你过了年也才十六岁,大到哪里去了?”小北伏在膝盖上,悻悻反讽了一句,声音须臾便低沉了下来,“我一直都以为,你知道父亲的事,也知道胡家的事,不是那种人,可没想到你也……”

“够了,给我停!”大晚上的睡不着觉,汪孚林本来就烦躁,此时被这么一个醉丫头一次又一次自以为是的话给堵得心头窝火,他终于忍不住发了脾气,一口喝住了小北后就吼道,“你个傻丫头给我听清楚,第一,你爹还在歙县当官,把你许给本地顶尖乡宦子侄,不是给蔡应阳那种挑刺的巡按送把柄?第二,我爹纠结的是重结婚约,如果你不是胡宗宪的女儿,而是换成哪个阿猫阿狗,他一样会上赶着让我娶她;第三……”

他这第三之后,却突然卡壳了。然而,小北却被那一声傻丫头以及剩下来的话给说得怒了,竟不管这里是房顶,一个转身挪了过来瞪着汪孚林。

“我不是傻丫头,我也不是阿猫阿狗!汪孚林,我只问你一句话,你到底喜不喜欢我?”

第三九一章 应该是喜欢的

叶明月曾经问过小北类似的这么一句话,她曾经感到震惊,羞涩,甚至有些彷徨,可最终在叶明月的循循善诱下,她偷偷决定,自己可以喜欢他。然而,苏夫人刚刚在她面前捅破的那一道昔日婚约,让她先是陷入了不可思议的喜悦中,却又立刻跌入了难以接受的失落之中。

因为苏夫人对她说,汪孚林在得知她的父亲胡宗宪和汪道蕴曾经订立,而后又解除的婚约之后,虽说告知了汪道蕴以及汪道昆家中三兄弟她的身世,却又旗帜鲜明地表示,事业未立,何以家为,不想这么早谈婚论嫁!意思不外乎是说,汪孚林不打算重新履行那个婚约。

可也只有在灌下去半罐子酒之后,她方才得以问出此时此刻这个问题。见汪孚林瞪大了眼睛看着自己,她终于笑了起来,声音涩涩地说道:“我就知道……我从前也只不过是胡家的庶女,如今父亲更是身死名消,什么都没有了,两个兄长全都是凉薄的人,如果没有爹娘收留我,没有姐姐照拂我,我说不定早就死了!四书五经我只读过一个皮毛,那些外头的大事我不懂,人情往来我也只跟着娘学过很少一点……总之我就没什么拿得出手的地方!”

她一下子扭过了头,一字一句地说道:“我这样没用,怎么配得上赫赫有名的汪小官人?”

汪孚林没想到自己只是这微微一迟疑,竟是又让这傻丫头一口气说了这么多。他无奈地叹了一口气,突然伸出双手,强硬地扳着她的脸正对着自己,这才一字一句地说:“所以才说你是冲动的傻丫头!只不过娶个媳妇而已,我是想那么多东西的人吗?”

只不过娶个媳妇而已……这算什么话?

小北被汪孚林双手托着两颊,一张脸本来就被酒意冲得火热,此时此刻更是感觉到脸颊在那双手之下一阵阵发烫。更让她难以置信的是,汪孚林的最后两句话。尽管酒意早已冲得她的神智有些迷迷糊糊,可这种话实在是太不合情理了。可接下来,汪孚林又说了更离谱的话。

“我知道,这年头但凡有点名头的家族,哪家不是对联姻之事看重得犹如天大,想要通过两姓之好获取更多的资源和支持。只不过,我这个人不一样。我没什么出将入相的大志向,没想过治国平天下,能修身齐家就不错了。所以,我的妻子不用精通这个精通那个,只要我喜欢,那就够了!”

小北呆呆地看着汪孚林,仿佛听懂了这话,又仿佛没听懂。良久,她有些痴痴地问道:“那你喜欢我吗?”

还真是个不依不饶的小丫头啊!

汪孚林放开了左手,右手从小北的左脸颊向下移动,捏住了她的下颌,突然就这么凑了过去,在她的唇上轻轻啄了一口。等他挪开脸,见对面的小丫头已经完全呆在了那儿,他才微微笑道:“应该是喜欢的。”

尽管从前并不是没有两人独处过,不论是在西干山的下山路上,不论是在练水之畔的西园,不论是去绩溪龙川村,又或者是其他那些地方,甚至也有过自己背他那样的肌肤之亲,可小北一直以为,自己只把他当成家人又或者说朋友,直到叶明月先捅破了一层窗户纸,而苏夫人又捅破了第二层窗户纸。此时此刻,她一点都没有意识到汪孚林的举动乃是轻薄,而是无意识地抚摸着他碰触过的嘴唇,突然歪着头问了一句。

“什么叫应该是喜欢的?”

“应该是喜欢的就是……你再不从房顶下去就不喜欢了!”

汪孚林一本正经地说出了这句话,继而自己也笑了起来,一把拉住了她的手:“大晚上的,再在屋顶这种地方吹风,不说会不会被人笑话,明天也得冻病了!来,跟着我一块,立刻下去!”

小北挑了挑眉,见汪孚林坐在那小心翼翼往边上挪,她一改往日的跳脱,也没有展露身手的意思,就这么跟着他。等到有惊无险地落在围墙上,她看着自己那只一直被他握着的手,眼神竟是有些移不开去。到最后眼看他先自己一歩下了木梯,继而放开了自己的手,她竟是生出了一分莫名的失落,直到稳稳落地的汪孚林再次向自己伸出了手。

“好了,看准了,一步步下来,我在下头接着你!”

往日不过是一跃而下的短暂距离,当站在木梯上一步一步下来时,小北却觉得异常漫长。当最终抓住那双手,终于站到了地面上时,她不知怎的,竟是同样主动凑上去,在汪孚林的唇边亲了一口,等移开脸后就笑了。

“嗯,有来有去,我们扯平了!”

好吧,果然是醉了,否则往日就算这小丫头再肆无忌惮,也绝对没这贼心更没这贼胆!

汪孚林简直不知道说什么是好,但下一刻便立刻扭头往四面瞧了瞧。刚刚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他当然希望没人瞧见这一幕,因此,见柯先生早就消失了,院子里并没有别的闲杂人等,他总算是舒了一口气,连忙拽着小北从角门进了叶家人今天借住的客院。把人送到了门口后,见里头赫然黑灯瞎火没有一点动静,他也吃不准叶明月这会儿究竟是睡着了还是没睡着,干脆压低了声音。

“总之一句话,不要再胡思乱想,快回去睡觉!”

“嗯。”小北点了点头,可等走到门边两手按在门上时,她又回过头来,朝汪孚林招了招手,“下次再喝酒。”

汪孚林实在是懒得回答了。眼看她进了门,而且还能够记得放下门闩,他终于长长舒了一口气,擦了一把脑门子上刚刚熬出来那薄汗,这才反身回房。

他实在无法想象,如果今晚自己没有因为睡不着而出来溜达,这小丫头难道会在房顶上和柯先生喝一晚上的酒吗?

带着这种疑惑,他使劲摇了摇头,直到踏着这冰冷的夜色回到房中,一股暖意扑面而来,他方才感觉到脚下冰冷,可一双手却竟是半点都不凉,甚至可以说是滚热的。

想想刚刚在屋顶上对那个大醉的丫头说的话,做的举动,汪孚林自己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叶家姊妹俩的性格截然不同,一个缜密细致,一个冒失冲动,可是,从相见相识相交开始,那位兰心蕙质,聪颖剔透的大小姐无疑具有更耀眼的光芒,可就是在这样的人身边,从前作为丫头也好,现在作为妹妹也好,小北的存在感始终是那样足,让人无法忽略,甚至一度让他觉得,他们相性不合。

如今看来,不是相性不合,只是另一种冤家对头而已。

“我说你太小,真不是哄你的……要是放在我那个年代,在老古板眼里,这年纪其实算得上早恋啊!”汪孚林轻轻嘟囔了一句,三两下脱了衣服踢了鞋子,重新钻进了被窝。幸好还有个汤婆子,已经冰凉透了的脚渐渐温暖了起来,就如同他此刻那双热乎乎的手一样。

另一间屋子里,小北懵懵懂懂关门上门闩,继而摸黑到了床边,却是直接一头栽倒了下去。喝了那么多酒爬上屋顶吹风,先是对柯先生叽里呱啦说了一些不着边际的话,又对汪孚林透露心扉,无论身体还是精神,她都已经到了负荷的边缘。朦胧之间,她只感觉到有人帮自己脱了外头的衣裳,又盖好了被子,被窝里暖烘烘的,冰凉的额头和脸颊上更有一双温暖的手轻轻覆着,甚至还能感觉到那熟悉的气息。

“娘……”

听到这如同梦呓一般的声音,苏夫人不禁温和地笑了笑,随即用手轻轻将刚刚为她解散的头发捋开了些,这才站起身来。见叶明月正亲自掌灯站在一边,满脸的担心和关切,她就低声说道:“没事,她身体底子好,再说这被褥事先都是用汤婆子焐热的,就是怕她回来受冻。虽说额头和脸冻得冰凉,但身上好歹还是热的,幸好我早早和柯先生打过招呼,否则要是剩在厨房的是半罐子烈酒,麻烦就大了。”

“娘,您也太直接了,刚刚小北跑出去那样子,我都快给她吓死了!”叶明月一想起当时那情景,以及小北大晚上在屋顶的样子,她就只觉得一颗心跳得飞快,“而且,这是在汪家,万一被别人传出去怎么办?”

“孚林的父亲只会乐见其成,他那位娘子是只要儿子点头就绝不会反对,如果不是如此,汪孚林那小滑头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把心意说出来。”苏夫人说着便叹了一口气,却是直接来到了女儿那张床上坐下,疲惫地揉了揉眉心。早有准备的她让严妈妈把伺候叶明月和小北的丫头给叫到自己屋子里去了,这会儿人都应该睡了,自己和叶明月在这边等着。尽管屋顶上到底什么情形,母女俩没办法看清楚,可凝神细听,那番对答却她们却都听见了。

“小北被娘一逼,这才酒醉吐真言,汪孚林被小北一逼,终究也说出了心里话。可是,娘,你就没想过,万一没这么巧合怎么办?”

“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巧合?”苏夫人见女儿放下灯台在身边坐下,挑了挑眉,眼神中满是笑意,“晚上我特意建议孚林的母亲,给她自己和其他人那儿送了一碗宁神汤助眠,又吩咐厨房给孚林准备热性大的炖品,让阿衡给他灌了个滚热的汤婆子,屋子里早早用火盆加热,一热自然就睡不着,他这随性的性子当然会出来走走。有柯先生陪着小北,小北当然不会去爬其他地方的屋顶,而会是他这屋子的屋顶。所谓巧合,只是必然而已。”

叶明月已经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了。半晌,她又好气又好笑地看着自己的母亲,脱口而出道:“若将来为了我,娘也会这么费心?”

“那当然。”苏夫人想也不想就迸出了三个字,随即歉然地说道,“如果没有孚林的父亲说破那件事,也许我只会顺其自然,他喜欢你也好,喜欢小北也好,又或者是喜欢许家那位九小姐,都可以顺其自然,叶家的女儿又不是嫁不出去!可孚林的父亲既然认准了,孚林又曾经在他们汪家人面前说过那样的话,我若再不探明白他和小北真正的心意,继续这样下去,那就不妥当了。明月,娘知道其实这是偏心……”

叶明月登时伸出一只手盖住了母亲的嘴,随即脑袋靠在了苏夫人的右胸,轻声说道:“娘,不要说了。如果换成是我,哪怕灌下一千杯酒,我也不会去问出那句话。我还没有去想究竟要不要喜欢他的时候,就已经不用抉择了。”

第三九二章 禀告县尊,小北逼着我表白了

一夜高卧,当次日一大清早,从一夜好睡中苏醒过来,开门面对一个晴朗好天气时,汪孚林忍不住多走了两步,回头望着屋顶,心里突然有一个念头。

话说昨天晚上不是做梦吧?他竟然也会陪着人做如此离谱的事?

“孚林,这么早就起了?看来精神不错啊!”

听到这一声招呼,汪孚林赶紧朝声音来处望去,见是笑容可掬的柯先生,他立刻就有些不自然。昨天晚上的事情,别人也许真的会不知情,可柯先生作为当事者之一,尽管闪人早,后来他也没瞧见人在哪,可要说这位素来率性又或者说恣意的柯先生没有偷窥,他绝对绝对不信!

“柯先生也瞧着精神不错。”他打足精神回了一句,又故作轻松地说,“话说这松明山的空气也比歙县城里清新。”

“那是当然,晚上的空气更好,你说是不是?”

话音刚落,汪孚林就听到隔壁院子里传来了哎哟一声。发现那分明是小北的声音,他顿时心里一突,紧跟着就传来了叶明月埋怨的声音:“一大早就毛手毛脚的,在屋子里洗脸打翻了脸盆,穿衣服险些穿反了,出门差点被门槛绊着,现在倒好,走在院子里都能莫名其妙绊着自己。你呀,别这么迷糊行不行?否则回去之后真的得带你去庙里拜一拜,让菩萨治一治你。”

汪孚林见柯先生正笑眯眯地看着自己,他脸皮却厚得很,没事人似的耸了耸肩,当下就径直去向父母问安了。金宝秋枫和叶小胖都在这儿,闲话片刻,他就发现昨天晚上大家都睡得特别香甜,尤其是叶小胖还在汪道蕴特别慈祥的追问下,说是自己平时有点挑床的人,昨晚却几乎挨着枕头就睡。而秋枫也点头附和道:“平时小胖哥一打呼噜,我和宝哥都睡不着,昨晚我们却睡得特别好。”

听到汪二娘和汪小妹也全都在说睡了个大好觉,汪孚林终于有些怀疑起了,昨天晚上自己是不是中了别人的设计。可是,等到苏夫人她们也都来了,小北跟在最后,一撞见他的目光,便慌忙侧过了头去,分明今早醒来之后,还记得一些昨天晚上醉了的情景。见此情景,他便懒得去想那么多了。

都已经发生了的事,就算查出个水落石出又怎么样?这又不是断案子!

依照汪道蕴的意思,自然是在这松明山多住几天,可苏夫人歉意地说不放心留着县衙中只留有丈夫一人,他自然无话可说。而恰在此时,吴氏却开口说道:“这老宅布置还得花一番功夫,不如这样,相公和我留下,一来翻修老宅的时候,乡里乡亲帮忙不少,二来之前那位三奇师傅也还有些收尾的事情,正好我们商量着做。夫人你们回去,就让孚林他们送,我们就先不回去了。”

汪道蕴正要提出自己的意见,却不防袖子被妻子使劲拉了拉,犹豫片刻,也只能顺着妻子的意思如此答应。汪孚林如今对于父母双亲的态度是,人既然回来了,那么非原则性的事情,能顺着他们就顺着他们,省得被人说不孝,这会儿当然不会反对。汪二娘和汪小妹倒有些不情愿立刻就走,眼下兄长立足稳当家业兴旺也不用她们操心,姊妹俩就商量着一块留了下来照应。只有金宝和秋枫因为课业耽误不得,所以还是跟着一块回城。

回去的路上,主人加上仆从丫头一下子少了七八人,相较于来时浩浩荡荡一大帮子人,却是轻省了很多,然而这气氛仿佛也因为人少了而有些诡异。途中休息的时候,叶小胖就敏锐地察觉到,母亲和姐姐们中间仿佛有些不对劲,而汪孚林也特意策马落在最后,这怎么看怎么不像话。因此,再次上了马车起行后,他就对同车的金宝和秋枫神秘兮兮地说:“我觉得有问题。”

“什么问题?”金宝有些不明所以,“这一路很稳当啊。”

“你年纪小,不懂。”叶小胖故作大人似的拍了拍金宝的脑袋,却又换了个位子坐到秋枫的旁边,“我觉得,自从我爹说要让汪大哥当女婿之后,有些事情就特别不对劲。”

叶小胖是完全藏不住话的人,别人他也许还会竭尽全力藏着掖着,可对金宝和秋枫,他几乎无话不说,因此两个小家伙全都早就知道了叶县尊的酒醉吐真言。他们对于叶明月和小北也是最熟悉的,再其次就是许薇了,在金宝看来,不论是这三位中间谁嫁进汪家,成为自己要称呼一声母亲的人,那都是很可以接受的,倒无所谓谁更好的问题。可秋枫却不一样,因为他说穿了在汪家就是吃白食的!

哪家少爷的陪读能够享受和少爷等同的待遇?而且,汪孚林是说过,他自食其力,除却陪读之外还要做些力所能及的活,可现在汪家仆从也不少了,他顶多就是整理一下汪孚林的书房,又或者偶尔洒扫一下院子,就这样的活有时候还干不上,因为等他和金宝秋枫从知县官廨那儿回来的时候,人家早就干完了。他这样吃白食的陪读,一般的厉害主母怎么容得下?

所以,哪怕是叶明月、小北、许薇,这样三位都太熟悉的小姐,在小小的他心里也是分档次的。叶明月精明厉害,小北冲动无惧,许薇娇憨天真。当主母的话前者最适合,但他也许会压力最大;中间那位最不适合管家,估计对他还是该咋样就咋样;许薇则是父亲许二老爷不同意,嫁进来的可能性最小,可许薇却是对金宝和他却是最好的,和她说话也是最不累的。而歙县两大家族联姻,意义很重大。

可这只是他个人心里的小想头,总不成对叶小胖说,我觉得你汪大哥做许家女婿更有好处,到时候他非得被叶小胖捶死不可!

所以,他想了想,就如同小大人似的说道:“这种事外人担心了也没用,顺其自然就行了。”

“可我不就是看着那样子,不像是顺其自然吗?”叶小胖苦恼地抓了抓头发,唉声叹气地说,“我就怕汪大哥脸皮薄,我家两个姐姐平日大胆,这种事上也抹不开面子,回头好事成不了啊!唉,要不是这样我干嘛一听到你们到松明山来,立刻就回去叫上她们,幸好娘也答应了,可看今天这样子,别是我好心办了坏事,把好好的事情办砸了,那可就糟糕了。”

这下秋枫也被叶小胖的使劲撮合给“感动”了,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起来:“皇帝不急太监急,谁会脸皮薄,小官人都不会脸皮薄,他胆子大着呢!”

而一直没吭声的金宝,这时候也低声嘟囔道:“我觉得叶家两位小姐也都不会抹不开面子,否则平时也不会常来家里了。”

汪孚林当然不知道,三个小的正在瞎操心自己的事,他虽是策马吊在最后,可想得更多的,还是怎么把这事对自家老爹和叶大炮说明白。在叶大炮顺利离任升迁之前,这事提了没好处,更何况他冒险放走的五峰盗首领廖峰,现如今都还没消息回来呢!就不知道押了一批人回去的张佳胤如何,这份功劳够不够叶钧耀拿下一个按察佥事的美缺,毕竟徽宁池太道分巡道这次可是正好出缺,再等下一个正在南直隶的好缺可不是那么容易。

毕竟,苏松常那边固然富庶,可地方官就没这么好当了!

一大清早从松明山启程,回到歙县城中,却正值午饭时分。叶小胖一下车就嚷嚷饿了,浑然不顾在车上已经吃过了点心。汪孚林下马看了看天色,干脆绕到苏夫人车前,涎着脸笑问道:“夫人,这天色不早了,我们这样一大拨人,干脆也就别分头回两家。我去问一声,我家厨房那边若是预备了,你们就到我家用了午饭再回去。要没有的话,那我就带着金宝和秋枫,老大不客气地过去县衙官廨蹭饭了。”

这在往日当然属于最正常不过的,可昨天晚上那一幕才刚发生过,一路上汪孚林分明还有些不自然,如今却突然又正常了,苏夫人和叶明月还只是觉得诧异,小北却货真价实纠结了起来。她今早朦朦胧胧想起昨晚那些景象的时候,脸都快发烧了,做什么都闯祸,这家伙竟然这么快就恢复过来了?还是说昨晚他说的那些根本就是哄一个醉丫头,只以为她今天醒来绝对不会记得,只会当成一场梦?

“那好,就这样。”

苏夫人给了明话,汪孚林就回自家去问了声。得知今天厨房果然没准备太多,他就大手一挥吩咐中午那些菜让其他人分了,他和金宝秋枫晚上再回来吃,随即就理所当然地出了自家,把刚下车的金宝和秋枫给带进了官廨。苏夫人早料准了他会来,让人到小厨房知会了一声,一时张嫂和新雇的两个厨娘开足马力,很快就做了满桌子菜上来。于是,等到叶钧耀结束午堂回来,赫然发现今天这顿午饭实在是太热闹了。

可人多不意味着话多,当父亲的敏锐地察觉到,小北很沉默,叶明月也不吭声,苏夫人笑得意味深长,就连爱说话的叶小胖也显得有些微妙。这些当主人的都如此,就别指望很懂规矩的金宝和秋枫会多活跃了。于是,这一顿食不知味的饭吃得叶钧耀心里发毛,到最后放了筷子就对汪孚林道:“孚林,你给我到书房来!”

赶紧给我老实交代是怎么回事!

汪孚林不用叶大炮明说也知道人家想知道什么,因此一跟进书房,他随手掩上门,就大大方方走到叶钧耀身边,低声对这位县尊说道:“禀告县尊,昨天晚上,小北逼着我表白了。”

第三九三章 叫声岳父来听听

叶钧耀本来刚刚坐下,正拿着紫砂壶喝茶,可听到这话,他在极度的惊愕之下,猛地一口水呛了出来,继而匆匆忙忙把茶壶一搁,他立刻拍案而起道:“你说什么?再给我说一遍?”

汪孚林知道哪怕这年头并不流行表白这个词,可在这种语境下说出来,并不愁叶钧耀听不懂。所以,见这位叶县尊露出了可以用气急败坏来形容的表情,他也不拖泥带水,直接把昨天半夜里的事给说了出来,除了那蜻蜓点水的一吻。他完全可以确定,要是连这一幕都抖出去,别看从前叶大炮如何信赖自己如何亲近自己,而且也希望自己当女婿,但此刻一定会认为这是轻薄,接下来指不定怎样暴跳如雷,说不定他还得躲两天追杀!

“你你你……”

饶是如此,叶钧耀都已经额头青筋毕露了,可指着汪孚林愣是不知道该说什么。良久,他终于支撑着书桌坐了下来,疲惫地拍着脑门说:“你先等一下,让我好好整理一下……你们这两个孩子,怎么就这么不叫我省心呢?”

汪孚林就不去说什么,昨天晚上的事情绝对有阴谋了,反正就算有,也没人会承认,难不成他去和苏夫人又或者叶明月对质?他就这么坐了下来,一手搁在扶手上托着腮帮子自顾自想事情。也不知道等了多久,他终于听到叶大炮用极其快速的宁波话说了一大通,也不知道是不是在骂他,可那对着虚空叹气的模样,瞧着又不太像。等那一通宁波话给宣泄完,叶钧耀方才在扶手上击了一掌:“你们既然彼此都有情意,那是好事,我这个当爹的哪能不成全?”

这一刻,叶大炮竟有几分语重心长:“孚林啊,小北的身世你都知道,把她托付给别人,我本来也不放心,现在你既然把话说出了口,男子汉大丈夫,就得有担待,明白吗?你将来要是敢亏待她,我这个当爹的绝对不会放过你!嗯,朝廷律法规定的是,官员在任上不得以本地女子为妻妾,至于娶媳嫁女,只不过有点干碍,但也不是不可以。你是徽州本地俊杰,我爱你才华把女儿许配给你,这不是美谈吗?”

叶钧耀嘴里说美谈,眉头却渐渐拧成了一个结。可问题是他有两个女儿,别人只以为小北是庶出的次女,这嫡出的长女藏着,却把庶出的次女许配了给本地才俊,会不会反过来说他这个县尊太那啥啥了?说来说去,这临时突然收养一个女儿就是不好办,当初没让苏夫人记在名下就因为显得欲盖弥彰!

汪孚林见叶钧耀一边说,一边表情渐渐不对头,他当然能明白这位即将从顶头大上司升格为准岳父的县尊在想什么。要说这种事如果告诉汪道蕴,他那老爹必定会一个白眼翻上来,拍案而起说,那算什么,我要的儿媳妇就是叶家庶女,然后亲自跑过来提亲。可问题是汪老爹的不靠谱虽说还不至于徽州知名,可也是很多人都知道的,他可不乐意好不容易挽回的汪家名声给这位老爹给败坏了。

于是,发现叶钧耀纠结到了有些抓狂的地步,他只能好心说道:“县尊,我和小北都还小呢,这事不急……”

“什么不急!她现在能一醉逼你表白,下次万一,嗯,出点什么意外呢?”叶钧耀没好气地一瞪眼睛,随即突然意识到什么,立刻干咳道,“还有,以后不要再用县尊这么见外的称呼,唔,叫伯父!”

汪孚林只觉得又好气又好笑,不得不提醒道:“县尊,您好像比我爹年轻几岁。”

叶钧耀刚刚完全忘记了这一茬,此时脸色一僵,这才干咳道:“那么,就叫一声叶叔叔吧。”

听到叶叔叔这个称呼,汪孚林冷不丁想起上次小北借自己和吕光午比武的事情打趣自己,却被自己反讽,道是按照吕光午和自己师兄弟的辈分,她应该叫一声汪叔叔。一时间,他只觉得叶大炮坚持的这个称呼实在是有些叫不出口,在对方那瞪视的目光下,他就打趣道:“在外头自然还是要称呼县尊的,可如果在私底下,县尊不介意的话,那我是否改口叫岳父算了?”

书桌后头的叶钧耀直接呆了,而刚好来到门外的苏夫人则是笑了。她没有惊动里头那爷俩,却是悄然退后了两步,随即看着很知情识趣守在院子中央的书童道:“你就在这儿看着,别让闲杂人等进去!”见书童连连点头,往回走的她脸上带着掩不住的笑意,暗想如若是汪孚林在自己面前如此说,她那时候的反应一定会比书房里的丈夫要自然。

叶大炮确实被这一声岳父给叫得有些发懵,可等回过神之后,喜形于色的他就当机立断地说:“好,就依你,来,再叫一声岳父听听!”

汪孚林本来就是脸皮极厚的人,叶大炮既然认可了这个称呼,他就索性大大方方地叫道:“岳父大人!”

“好!”

叶钧耀再次用力拍了一记扶手,浑然不觉这接连两三下砸下去,巴掌已经有些生疼。他只觉得之前馆选落选,不能留京,而是只能外放县令,心中的懊丧全都太无谓了。能够得到歙县这徽州首县的实缺,他很幸运;能够在最初菜鸟到被胥吏乡宦挟制的时候,和汪孚林结成攻守同盟,他很幸运;接下来借着汪孚林之力清洗了衙门上下,而后更达成了一系列政绩,他很幸运;但最幸运的是,这个自己看好的小子真的成了自己的女婿!

高兴归高兴,叶钧耀当然不会忘记,此时此刻连婚约都还没缔结,少不得直接问了这么一个问题。当得知汪孚林会挑个好日子对父母说明,先把婚书给交换了,他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如今他可以名正言顺地摆出长辈态势,接下来就好好提醒了一下明年年底的科考不要耽误,甚至还很坦诚地说道:“进士难,人尽皆知,如赫赫有名的震川先生,那都是六十岁方才中进士。你分心太多,进士这目标太远,但你得尽力考个举人回来,明白吗?”

这样的提点训诫足足持续了小半个时辰,汪孚林却没道理嫌人家啰嗦,毕竟,这也算是准岳父对准女婿的殷切希望。等到他拿出十万分耐心,安抚了这位县尊大人出了书房,这都已经快到申时了。他笃悠悠沿着平常那条常走的路往官廨后门走,心里觉得盗案结束后这段宁静的时光实在是妙不可言。

“汪孚林。”

汪孚林循声望去,见站在这条小小夹道尽头的,是一个身穿玉色小袄,缥色裙子,在这大冷天里硬是带出一丝春天气息,脸上分明写着几分愠怒的小丫头,他忍不住驻足停了一停,随即才放慢了脚步迎上前去,笑着说道:“特意在这等我的?那还不如去县尊书房,也免得我被县尊耳提面命训了将近半个时辰。就因为改口叫岳父,至于吗?”

小北那憋了许久的疑问,硬生生被汪孚林这最后一句话给冲得干干净净。她张大了嘴巴愕然看着面前的人,许久才气急败坏地质问道:“你对爹说了?”

“当然。”

“你怎么能说!”小北简直快被气疯了,“你到底说了多少?”

“全部。”见小丫头已经犹如木头似的呆站在了那里,汪孚林看了看前后,确定这条夹道此时此刻便只有他们两个人,他方才贴着她的耳侧说道,“你放心,只略去了岳父大人一定会暴跳如雷的那一段。”

“你你你……”

汪孚林此时已经隔开了足够安全的距离,见小北那张脸复又如同喝了酒似的涨得通红,他的眼神掠过了她的胸前,随即说道:“对了,上次杀格老大他们两个的时候,你那个项圈污了,上头那颗宝石也磕出了裂痕,回头再镶一块新的吧,就这么说定了。”

直到汪孚林施施然越过自己走出去老远,小北才一个激灵回过神来。她转过身想要去追他,可又觉得该问的他都主动回答了,顿时又停下了脚步。她伸手按了按胸前,良久才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即挥了挥拳头。

以后可不能这样,每次都被他抓住主动权,耍得团团转,这怎么行……可他刚刚说的话,都是真的吗?昨天晚上的事,除了那她现在想来还不可思议的一幕,其他的爹都知道了?那岂不是娘也会知道,姐姐也会知道……这家伙为什么一直都这样,做什么事都不和自己通个气!太可恶了!

然而,等她好不容易整理好情绪,回到后院苏夫人的堂屋门口,亲自打起门帘跨过门槛进去的时候,随即却差点一下子没站稳,眼神更是犹如见了鬼似的。因为汪孚林竟然根本就没走,他竟然在和苏夫人说话!她可以说是极力抑制,这才没有问出你怎么在这儿这种愚蠢的问题来。

“是我请孚林过来的。”苏夫人一语道破玄机,见小北顿时愕然,她看了一眼苦笑的汪孚林,却压根没有打趣这对小儿女,而是开口说道,“刚传来的消息,道是朝廷要把徽宁池太道分割出来,如苏松道、常镇道一样,只下辖两府。新建的徽宁道应该会把衙门设在徽州府城,由浙江按察司按察佥事为分巡道。可以说,这是老爷谋求升迁最好的机会,因为空的不是一个位子,而是徽宁道和池太道两个位子。”

第三九四章 老天有眼,我可以去见胡公了

徽宁池太道要分割成两道这个消息,无疑让原本就心情很不错的叶钧耀更加兴高采烈了。要从正七品的县令跳到从五品的按察佥事,仅凭之前的政绩,以及险些做得太过火的那一次钓鱼执法,要说他真的有十足把握,那自然是扯淡了,毕竟从前的徽宁池太道,一般是由按察副使出任,比如说王汝正那样的,按察佥事要出任此职则比较勉强。可现在如果一分为二,他的把握无疑会很大。

而且,按察佥事也要看地方的,如果离开熟悉的任所,去一个陌生的地方,那别说政绩,立足稳不稳还难说!

因此,南京应天巡抚张佳胤以及巡按御史蔡应阳那边的消息无疑很重要。于是,汪孚林再次回了一趟松明山,对汪良彬先打了个招呼,随即就动用了汪道昆留给他的人,派遣前往南京打探消息。十余日后,他就得到了最新情报。

张佳胤和蔡应阳这一对巡抚和巡按,竟是从最初的嘴仗升格到了奏疏论战,而导火索便起自小小的一个歙县。虽说知道朝廷绝对不会因为这一争端,真的派人下到歙县来,多半是和稀泥,而两个都是高拱的爱将,张居正现如今和汪道昆似乎也还在蜜月期,之前捕盗这种事就是汪道昆提醒的,叶大炮理应不会被殃及,但汪孚林还是少不得提醒准岳父大人近一段时日保持低调,尽量减少可能有的麻烦。毕竟,此事要等一个结果,不可能那么快。

这一等,转眼间就到了年关。这是汪道蕴和吴氏夫妻从汉口镇回乡之后过的第一个年,又是在新翻修的松明山老宅,自然是上上下下欢天喜地,尤其是汪二娘和汪小妹软磨硬泡,让汪孚林买了好些爆竹,除夕夜合族祭祖之后,两个小丫头放了个欢天喜地。

大年初一,汪孚林进城给叶钧耀以及斗山街许家和大姐那里拜年,初二又回松明山。初三这天,汪元莞带着夫婿许臻一同回乡拜见父母,留宿了一夜。初四则是舅舅吴天保带着家里一大帮子人来做客。初五苏夫人又带着家里人回拜。对于家里应接不暇的一拨拨客人,平日里人缘相当不好的汪道蕴虽说颇为高兴,但也应付得吃力。尤其是苏夫人再次亲自前来,他很觉得有些压力。

这位县尊夫人实在是个厉害人,之前他刚回来那会儿,原本是去人家那儿套话的,可三两下却被苏夫人把话套得一干二净,到现在想想都还憋屈!

所以,尽管这会儿有妻子吴氏,比他能干十倍的儿子汪孚林也陪侍身侧,可他还是觉得心里有些发紧。几句场面客套话过后,他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到最后,还是汪孚林轻咳一声,直截了当地开口说道:“爹,娘,有件事我想和你们商量。叶县尊上任以来,对我一直多有照应,情同……那个父子。”

说出情同父子这四个字的时候,汪孚林着实有些别扭——说实话叶县尊刚上任那会儿,就和老爹汪道蕴似的,那副菜鸟劲头十足,他没少花精神,真的是和伺候亲老爹差不多!只不过他又不是脸皮薄的人,见老爹神情有些微妙,他当下又字斟句酌地说道:“而因为县尊抬爱,我出入知县官廨犹如自家,和叶公子以及两位叶小姐都如同家人,有道是日久生倾慕,故而……”

他这故而两个字后头的话还没来得及说,汪道蕴就霍然站起身来,满脸紧张地问道:“叶家总共两位小姐,你到底倾慕的是谁?”

吴氏本来也正惊愕,可听到丈夫当着苏夫人面问的这个问题,她简直想找条地缝钻进去。就连苏夫人,此时此刻也不禁嘴角抽了抽,再次觉得这么一个不靠谱的老爹,怎么会生出了汪孚林这样一个不拘常法的儿子。

汪孚林本打算把事情全都揽到自己身上,顺便话说得软和点,可面对这样德行的老爹,他也懒得装了,直截了当地说:“就是爹你想的那个。”

果然,下一刻,他就见汪道蕴喜形于色,竟是长舒一口气道:“老天有眼,我可以去见胡公了!”

敢情这要胡宗宪的女儿是张三李四王二麻子,你也非得押着我娶不成?

汪孚林简直无语了,可别说当着苏夫人的面他不能说什么,就是没有这位县尊夫人,他也不能对自己的老爹说什么重话。总算这时候还有一个身份压得住的人在,就只见苏夫人不轻不重咳嗽了一声,继而微微笑道:“这么说来,汪老相公是同意了?”

“自然自然。”汪道蕴连连点头,这次终于没明说我都盼着很久了,随即又想起之前汪孚林在湖广巡抚衙门那会儿找的借口,少不得瞪了儿子一眼,“想当初我就有此意,奈何犬子却留字说什么事业未立,何以家为,又说对叶县尊官声有碍,硬生生拖了下来。”

那时候汪孚林给汪道昆的那张字条,他虽说看了,可却不像汪家兄弟那样体味深刻,没觉察到汪孚林那所谓影响不好的借口下,对于叶县尊的仕途关心得有些的过分。

“孚林的担心确实不无道理,其实年前他就已经对老爷禀明了,老爷也答应了他。”苏夫人见汪道蕴看向汪孚林的目光已经有几分气呼呼的,便不说汪孚林连岳父都叫过了,不慌不忙地接着说道,“其实之前张巡抚和蔡巡按相继来到歙县,因为老爷在预备仓之事以及捕盗案子上有分歧,回去之后就打起了奏疏论战,老爷牵涉其中,有些事自然更不好声张。所以,我今天来,是想两家人先定个意向,先不要说,毕竟老爷仕途刚起步就遇到这样一个大转折。”

“那是那是。”汪道蕴口气极其体谅,连连点头道,“自然不能耽误了县尊的大事。”

“再有,小北的身世,不过我们几人知道,在外人看来,她是叶家庶女,她的姐姐尚未许人,老爷分明器重孚林,却以庶女下嫁,别人说来须不好听。”

汪道蕴顿时眉头倒竖:“我家娶媳自重人品,嫡庶有什么要紧!再说,孚林既然已经挑明,他倾慕的人是……”

这一次,吴氏终于看不下去了,她用力掐了一下汪道蕴的手臂让其住嘴,这才讪讪说道:“夫人见谅,外子说话没个分寸,礼教大防森严,未婚男女岂能声张什么男女之情?”见丈夫犹如吞了个鸭蛋,心虚地不再说话,她就诚恳地请教道,“此事夫人可有什么主意?”

“当初我是想着小北放在其他地方寄养我不放心,说是族亲,放在叶家却又名不正言不顺,不能时时刻刻带在身边,这才让她跟着明月,我可以亲自教养。日后若能认祖归宗,这段经历自可隐去,若是不能,便当成叶家女收在膝下,没曾想终究是走了后一条路。我和老爷自然视她如同亲生,她自己也素来自立自强,不曾自卑自怜,可外间人言终究可畏,我也不想嫁女的时候被人指指点点。可此事我没有什么主意,恐怕要靠孚林。”

汪孚林见老爹今天简直是说啥错啥,站在那早就麻木了,听到这话题突然绕到了自己身上,他不禁愕然。眼见苏夫人冲着自己微笑,汪道蕴立刻眼睛大亮,满怀期待地看着自己,就连吴氏也显然赞同地点了点头,他暗叹一口气,随即爽快答应道:“既是我娶妻,自然不会让外人指指戳戳。”

要实在想不出没辙,那只能哪天演一场英雄救美了……

汪道蕴这次总算没有再信口开河——在他看来,其实这事情好解决,只要把叶家大小姐先嫁出去就行了——反正儿子揽事上身了,他夙愿得偿,此时只有说不出的欣喜。因此,等到双方书面初定婚书,汪孚林陪着苏夫人出了屋子离去,他少不得对妻子倒了一番苦水。

“双木总算还有点良心,我就担心他少年心性攀龙附凤,不顾我当年旧约,总算他知道顺着我心意了……”

吴氏听丈夫在那唠唠叨叨,她又好气又好笑,却也知道汪道蕴这人说什么都没用,干脆在那自顾自地想心事。如果今年办不了婚事,那么还要等多久,到时候得下多少聘礼?女方又该在哪里出嫁?出嫁之后,是让小夫妻住在松明山,还是歙县城中?对了,叶县尊也就剩下一年任期了,这次关口要是能顺利过去,将来会转迁何处,汪孚林瞧着和这位岳父是很亲近的,会不会跟过去?那时候他们这儿子似乎就给别人养了……

汪孚林陪着苏夫人单独去见汪道蕴和吴氏夫妻,小北呆在汪二娘屋子里,虽说汪小妹正叽叽喳喳说着话,可她却心不在焉,反反复复在猜测她们究竟说什么。就在这时候,刚刚跟着阿衡去官房的叶明月进了屋子,目光在众人身上一扫,继而笑看了她一眼。尽管什么话都没说,可她仍是忍不住心头一跳。

难不成姐姐知道那边厢发生了什么?可恨这是人家家里,上次又醉酒险些闹了那么个笑话,否则她就拿出看家本领去偷听了!

“姐……”

在小北身边坐下时,听到这么一声带着几分恳求的叫唤,叶明月不禁若有若无地笑了笑,这才趁着汪家姊妹不注意,轻声说道:“我正好看见娘和汪孚林从那边房里出来,娘似乎很高兴,汪孚林好像正在发愁。”

发愁?他发哪门子愁?小北再次心里咯噔一下,正要借口头晕出去透口气,却不想门帘再次被人打开了一条缝,却是汪孚林直接进了屋子。

“夫人说,要派个代表去松园贺年,没想到明兆那小胖子又跟着金宝秋枫跑出去玩了,大小姐二小姐,你们谁跟我一块去?”

汪二娘和汪小妹都对规矩很多的松园不太感冒,这会儿又不是叫自己,乐得闷声不响。而不等小北开口,叶明月已经抢先说道:“让小北去吧,我正好有点头疼。”

小北想想自从那天之后,就没和汪孚林单独说过话,这会儿就干脆利落地站起身来:“那好,时候不早了,赶紧走吧!”

第三九五章 炸毛之后再捋平

虽说是两个人一块去松园,而且就是在这松明山村,可小北有严妈妈跟着,自己又是坐轿子,汪孚林也少不得随从在后,她憋了一肚子的话,一路上却愣是一句都没说出来。还是在进入松园之后,随从等候在外,严妈妈只远远落在后头,引路的人也还在前头一大截,她方才终于找到了说话的机会。

“你那天对我爹到底说了些什么?这些天他成天得意洋洋的!”

“那天?哪天?”汪孚林故意装糊涂,甚至还笑吟吟地说道,“你不是还有条秘密通道吗?想知道故技重施就行了。”

“你还装傻!自从爹那书房重新粉刷整理过后,那个小窗就封死了。”小北恨得直磨牙,“而且每次爹和娘单独说话的时候,都让严妈妈看着我。”

“敢情他们现在都防着某人飞檐走壁偷听的那一手了。”汪孚林笑着摩挲了一下光洁的下巴,这才在小北那恼火的目光下,若无其事地说道,“其实也没什么,就是我对县尊把前一天晚上的事都说了,然后县尊逼着我改口叫了岳父。”

若不是这里在松园,小北简直就想立刻拽住汪孚林的领子敲他的头!那天晚上醉了之后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她只隐隐约约有一丁点的印象,就这样都快脸红死了,可汪孚林竟然去告诉了叶钧耀!更没想到的是,他竟然连岳父这两个字都已经叫出口了!

可在说不出的羞怒过后,她只觉得一颗心跳得极快,快得仿佛要蹦出嗓子眼,竟是忘了自己还想问他,刚刚又和苏夫人以及他那父母谈了些什么。

可她不问,不代表汪孚林就不答。她就只见汪孚林又冲着自己笑了笑,随即轻声说道:“就在刚刚,婚书也定了,你不用再牵肠挂肚了。”

“谁牵肠挂肚了!”小北这次险些被撩拨得失态,拳头忍不住捏得紧紧的,“这么大的事为什么不和我商量!”

“是谁这些天老躲着我的?”汪孚林似笑非笑反问道,“还有,是谁那天晚上直截了当问我喜不喜欢她的?”

“你!我……”

小北被噎得完全说不出话来。她唯有深深吸了一口气平复这会儿波涛汹涌的心情,告诫自己说千万别上他的当。可是,等进月亮门的时候,汪孚林接下来说出的一句话,却成功把她给撩拨得再次快抓狂了。

“只可怜我那天被逼着表白,今天又被逼着想办法怎么不让人觉得,叶家将来把你嫁给我,这中间有问题,我容易么?”

“汪孚林!”

闻听汪孚林带着叶家二小姐来贺年,正从书房匆匆跑出来迎接的汪无竞隔着老远就听到那一个气咻咻的声音,不禁愣住了。他看到小北停下步子对汪孚林怒目以视,又看到汪孚林笑得阳光灿烂,唯有引路人一副完全不知道发生什么的表情,年纪同样才一丁点大的他有些迷惑,但还是快步迎了上去。

“孚林哥哥,二小姐。”汪无竞很快就决定装成什么都不知道,深深作揖后就恭恭敬敬地说道,“祖父和老姨奶奶出门去西溪南村果园做客了,母亲在堂屋见你们。”

汪孚林很感谢汪无竞来得及时,不知怎的,他老喜欢把小北惹到犹如炸毛的小猫,这习惯几乎改不了了。因此,当带路的换成了汪无竞时,他少不得轻声说道:“算我不好,给你赔礼就是了,千万别把这幅气鼓鼓的脸带到我那位伯母那去。”

小北顿时想起叶明月曾经评价自己七情六欲全都上脸,这才低哼道:“我还没这么沉不住气,你等着,回头再和你算账!”

“好,那我等着。”

前头的汪无竞并没有犹如之前领路的人一样离开那么远,再加上小孩子耳朵最灵,所以,后面的声音虽说轻微,他还是能够听到的。可听到并不代表他明白是什么意思,只因为从小所受的教养,他一直死死按捺着回头去看个究竟的冲动。等进了堂屋,眼见汪孚林和小北一块给吴夫人行礼,说了一通吉利话,奉上礼物,先后入座,他又看到吴夫人那慈和的笑意,心头这才隐隐约约醒悟到了一点什么。

寒暄过后,吴夫人笑着打量了这一双小儿女一眼,却没有说什么打趣的话,而是笑着说道:“老爷刚有一封信捎来,问及孚林你的事,我本想让无竞送去你家让你看看,你来得正好。”

见吴夫人从身边的匣子里拿出一封信来,汪孚林连忙起身上前接过。当然,他今天打着的名义是陪着叶家二小姐拜会吴夫人贺年,信当然不急着在这里拆。而吴夫人这次虽带着真娘,却也没请真娘单独招待客人,而是就这样一大家子人攀谈了一阵子。末了,她突然词锋一转道:“对了,过年之后,三月末真娘出嫁,我就会带着无竞去老爷任上。他年纪不小了,也该跟着叔老爷好好读书。老太爷那儿也已经开口允准,家里有老姨奶奶照应,倒也可以放心。”

汪孚林一听这话,就知道自己教汪无竞的话起效了,不禁笑着冲这个族弟点了点头:“伯母是应该跟去,无竞能有叔父教导,更是再好不过。”

小北听着这样的话题,忍不住端详汪无竞,见他用无比崇拜的目光看着汪孚林,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这事不会是汪孚林策划的吧?很有可能,这家伙向来都是如此,鬼主意层出不穷,否则爹怎会这样重视他?

她正这样想着,冷不丁听到吴夫人开口问道:“二小姐这次来松明山,是和你娘你姐姐一块来的?”

“嗯。”小北生怕吴夫人觉得母亲和姐姐失礼,赶紧解释道,“母亲本是要亲自来的,可因为和……汪家叔父叔母……”

她刚想随便找个什么借口搪塞过去,却见吴夫人对自己笑了笑,竟是主动帮她圆谎道:“你娘让你独自出来应酬,也是想让你早点独当一面,这是正理。你姐姐想来也是知道你娘一片苦心,这才没跟来。好孩子,真娘出嫁之前,你不妨常来常往,她之前一直都夸你爽利可亲。”

小北和活泼可爱的汪二娘汪小妹倒更合得来,只觉得真娘太闷太腼腆了些,此刻听到人家还夸赞自己,她顿时大为不好意思,连忙欠身道:“是我该学学真娘姐姐的沉稳才是,娘和姐姐老说我太不稳重了。”

说到这里,她突然感觉到身侧射来了很扎眼的目光,分明是汪孚林,哪里不知道他那是在笑话自己。虽说恨得牙痒痒的,可当着吴夫人的面还不能露出来,她只能装作毫无察觉似的继续说道:“听说真娘姐姐一手好女红和厨艺,女红我素来没天分,倒是厨艺想要多讨教讨教。”

真娘哪像汪孚林那样脸皮厚,听到人家称赞自己,慌忙解释自己不过会做几道点心,可终究拗不过吴夫人笑着要留小北在家中住几天,她方才顺着母亲的口气答应了下来。尽管汪孚林对此有些意外,可这又不是什么大事,准未婚妻能有一手好厨艺,无疑是他喜闻乐见的。不但如此,当告辞离开时,他还轻声嘟囔道:“多学点,以后我想吃什么可就指着你了!”

“吃货!”小北对于汪孚林的吃货属性,那是再明白也没有了,要知道,她和叶明月以及汪二娘汪小妹许薇,至今还持有西冷桥畔那家楼外楼的股份,而股份来由虽有各种因素,可归根结底,也是因为汪孚林爱吃。此时此刻,她一面走,一面低声嘟囔说:“谁学厨艺是为你了?我孝敬爹娘和姐姐不行吗?”

“行行,你要乐意学我请一百个大厨让你去练手。”

等到斗嘴出了松园,把小北送上了轿子,汪孚林一路安步当车回去,却是直接就拆开了汪道昆给自己的那封信。可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他没走几步就因为信上内容太过惊悚,险些就给绊着了。

上任湖广巡抚之初,显得很安静又或者说很安分的汪道昆,却突然在过年前举起了屠刀下狠手,一口气弹劾了七八个官员。只不过,和蔡应阳雷稽古这样的巡按御史找文官开刀不同,汪道昆大刀砍向的却是武将。奏疏一上,首当其冲遭到革职的官员就有湖广都司的一个掌印署都指挥佥事以及一个参将。虽说这样的大事,哪怕是事后汪道昆对他一个后生晚辈说,也已经算是很看重的行为了,可换来的却是他的心惊肉跳。

因为汪孚林完全不清楚,这事是汪道昆自己的主意?还是张居正的授意?又或者是高拱的直接指挥?须知他要是记忆没问题,高拱和张居正翻脸似乎不远了……老天爷,汪道昆你还不如不说,我这个年还能过得舒舒服服!你就不能让我这个巡抚侄儿像人家那样狐假虎威纨绔一下吗?

尽管坐在轿子里,但小北却不时打起窗帘看外头,当发现汪孚林远远吊在后头,两只眼睛死死盯着手里的信笺,那眉头皱得仿佛都能打结,她忍不住挑了挑眉,随即吩咐轿夫走慢些。等到几乎和心不在焉的汪孚林平齐时,她才出声道:“喂,天塌了有高的人顶着,干嘛愁眉苦脸的?”

这话安慰不像安慰,询问不像询问,汪孚林倒是回过神来。见轿子里的小丫头满脸认真,他不禁释然一笑,随手把信笺随手一折往怀里一揣。

“说得对,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忧!反正事都出了,发愁也没用,走一步看一步!与其想这太远的,还不如寻思一下你爹的事别出幺蛾子!”

第三九六章 叶大炮高升

大明朝的元宵灯节,比唐宋更为鼎盛,尤其是在京师,百官赐假十日,正月初八开始放灯,到正月十七方才止歇,尤其是正月十五的正灯,那更是鳌山灯海最烈时,就连皇帝也时常会带着妃嫔在东华门上看灯。上行下效,京师如此,地方州县也是如此,虽说碰到古板的州县主司,会以俭省开销为由,干脆禁放灯火又或者少放灯火,可叶钧耀无疑不是这样煞风景的人。

一年到头,统共就这么几天功夫可以无视夜禁,让百姓在外行走,都禁绝了像什么话?

因此,过了初七,他请方先生带着叶小胖回宁波去参加县试府试,自己则亲自到县城府城中各处顶尖富商乡宦处化缘,然后自掏腰包赞助二百两。于是,隆庆六年的元宵节,紧挨着的徽州府城和歙县县城,又迎来了整整十天的不眠之夜。虽说府衙三班衙役全都放了出去,防火防盗忙了个半死,可这大晚上难得一见的风景,再加上各处摆出来的小摊贩的上供,以及别的抽成,再加上衙门发放的过节赏钱,他们总算也还忙了个值当。

汪家和叶家的众人都没有选择正月十五人最多的正灯这一天出来,而是早两天逛了灯市。尽管没有京师那壮美的鳌山灯海,可一年到头难得晚上出门,足以让几个小孩子心满意足。汪孚林自己则对这样人山人海摩肩接踵的场合不太感冒,反而时时刻刻担心会否因为人太多而发生什么踩踏事故。

好在汪孚林早些天就和叶钧耀商量准备了充分的应急预案,通过胡捕头赵五爷这样的三班班头给布置了下去。十天的灯节虽说百姓们掉落各种东西不计其数,终究没有火灾,没有踩踏,平安无事地过去了。当正月十八这天早上来临的时候,也不知道多少人松了一口气,就连决定放灯十日的叶钧耀也是如释重负,丝毫没有过节放假的轻松。

值得欣慰的是,二月的秋粮基本上没有太大问题,不出意外的话,叶钧耀这上任两年完纳赋税这一条,在徽州六县是头一份。而要达成这一政绩,除了得民心以及赋役刑狱都公正,最重要的是,老天爷很帮忙,这是这年头无数地方官求神拜佛都得不来的!

转眼间便到了秋粮起运的最后期限,往日不能轻易离开县城的六县县令再次云集徽州府衙。虽说这才是年节刚过,可徽州六县人口地域不均,贫富更是相差极大,如歙县这样的便是相对富庶,但同时赋税也高,往年最难收齐。所以,对于叶钧耀又能压下乡宦们对于均平夏税丝绢的呼声,又能够将三班六房控制在手,准时把赋税收齐,其他五县县令都可以说是羡慕嫉妒恨。

这其中,最痛恨叶钧耀的,无疑便是从徽州府推官任上被丢去署理绩溪县令,而后这个署理竟然变成了实授的舒邦儒了。不过是一年多的时间,他就看上去干瘦无神,显然被穷绩溪的这副担子压得不轻,再加上先头压制胡宗宪五周年祭,请来王汝正的事情被人传出去,他如今在县衙是寸步难行,三班六房阳奉阴违,底下的乡宦百姓无不对他这个县令采取漠视的态度。倘若不是知道此刻辞官,将来仕途就会再无希望,这位曾经的舒推官早就挂冠而去了。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但这话对叶大炮却不太适用。他早就没把舒邦儒放在眼里了,如今六县县令大聚首,他神态自若地和众人揖让之后,直接占据了上首第一个座位。歙县作为徽州府治,六县之首,这是任凭谁都挑不出任何刺的。可是,舒邦儒眼看其余四个县令无论心里怎么想,对叶钧耀都客客气气,甚至带着几分恭敬,敬陪末座的他坐下时,心里却是憋了一团火。

因此,在此次徽州起运秋粮,六县分摊民夫以及相应花销的时候,他免不了奋力相争,和其他县令吵了个面红脖子粗。可好容易给本县减轻了少许负担,他带着几分成就感重新坐下的时候,却不防坐在他上首的祁门县令低声冷笑道:“这时候倒知道争了?想当初龙川村那档子事的时候,怎么不知道争一争,还逆了大势去把王汝正给招来了,现如今凭这点小恩小惠就想让绩溪子民服气,想得美!”

舒邦儒顿时气得直哆嗦。他还没想好怎么反唇相讥,上首的叶钧耀却已经开始说起了本县捕获的盗匪从事重劳役期间安分守己,建议推广。要说去年年末歙县捕获的盗匪之多,在徽州府属于极其罕见,而且前后经历数次,中间还有一次设伏,那就更是让人啧啧称奇了。就连从前对叶钧耀素来不冷不热的徽州知府姚辉祖,因为平白无故也捞了个捕盗之功,如今对叶钧耀的态度也和煦了许多。

若是平日眼不见心不烦就算了,可此刻舒邦儒哪里按捺得住。今天受了太多气的他索性破罐子破摔,冷哼一声道:“叶县令不是号称治下太平吗?怎么会招来这么多盗匪?空穴不来凤,也该好好自省一下才是!”

我不惹你,你还来惹我?

叶大炮如今底气十足,哪里还在乎区区一个舒邦儒,此刻竟是连与其打嘴仗的兴致都没有,只轻蔑地斜睨了一眼就没做声。然而,他不出声,不代表别人就会当哑巴,有敏锐的县令察觉到知府姚辉祖那一瞬间露出阴霾的表情,立刻开始炮轰舒邦儒。这下子,可怜的绩溪舒县令被人指摘得体无完肤,就连此次秋粮再次欠下半成,这都被人拎了出来说道,恰是惨不忍睹。

就在人人痛打落水狗的时候,门外突然起了一阵喧哗,紧跟着,便有人在大堂之外禀报说:“府尊,诸位县尊,有京城吏部公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