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篆在心里给汪孚林的想法打了个大大的叉,但与此同时,却越发觉得汪孚林在与人相争时固然极其富有战斗力,但在笼络人心方面却不过尔尔。

据说就是都察院广东道的那几个监察御史,汪孚林也都是不远不近,唯一一个近点儿的,还是王继光那么个曾经抄袭过汪孚林奏本的!

这小子懂不懂什么叫广结羽翼啊!

既然解开了昨日刚刚生出的少许芥蒂,王篆不知不觉多留了汪孚林一会儿,多番提点。言谈之中,汪孚林仿佛无意中又提到了当年涂渊的下属,杭州府推官黄龙,感慨黄龙后来一度走了官运,被提拔进了都察院,授了监察御史,甚至巡按甘肃,但却因为在甘肃任上得罪的人太多,等他回到都察院任掌道御史之后,方才打听到,人已经出为山东按察佥事,却是没有缘分做同僚了。

一直到月上树梢时分,汪孚林方才从王家出来。知道从未对王篆开过口,这次必定会有所收获,已经是犯夜常客的他熟门熟路回到家里,倒头就睡,等到天亮之后方才去都察院。

不过数日,王锡爵果然就上书请求探亲假回家探父,准奏后就立时收拾东西启程。而既然已经对张居正禀明,汪孚林就让小北去送了送。果不其然,因为王锡爵在士林当中名声相当不错,专程去送朱夫人的小北自然而然就引来了不少关注的目光。

“听说来送的是大名鼎鼎汪孚林的妻子,若非我是坐马车,那一道道疑惑的目光恨不得在我身上钻两个洞出来。”

小北送人回来时,是这么对汪孚林说的。正如她半真半假抱怨的那样,之前只关注汪孚林的那些人,因为小北最初在徽州老家待产,等汪孚林坐稳了掌道御史的位子方才到了京城,他们都没怎么注意到他家中这位妻子,现如今却是不免开始深挖。这一挖,人们就发现了一个简直难以置信的问题。

汪孚林娶的竟然是叶家的庶女?

这其中,首先发现其中存在问题的,却是张泰徵。他之前因为父亲张四维的处境,一时情急料错了局势,走错了路,因此遭到御史弹劾,甚至累及父亲,可以说这一跟头摔得几乎很难站起来。好在张四维虽说怒其不争,却还是怜他一再受挫,没有再赶他回蒲州老家,而是把他留在身边帮办文书之类的事情,却再也不提科举二字了。对此,张泰徵表面上变得沉默寡言,心中的恨意却不可避免地越来越深。

因此,在听家中下人说了小北去送王锡爵一家子的事,而后又查出小北乃是叶家庶女,这一日晚间张四维从内阁回来,张泰徵好容易熬到父亲一顿晚饭吃完,便急不可待地跟到书房说出了这件事。

见张四维闻言默然无语,他忍不住提高了几分声音道:“父亲,我从前在杭州时就曾经遇到过汪孚林带着叶家千金出游,两位史家表妹还曾经和她们相交,但如果我那时候没有记错……汪孚林现在的妻室那时候并非叶家千金,而只是叶家长女,如今的许家大少奶奶身边的丫头!”

见张四维果然面色微微一变,眼神也变得锐利了起来,张泰徵只觉得心头有些振奋,立时接着说道:“父亲若是不信,史家姊妹那儿总能够套出话来佐证我这番说辞。就算没有这一点,嫡庶有别,叶家哪怕看上了许学士在朝中蒸蒸日上的前景,可叶大人据说相当赏识汪孚林,在歙县令任上更是处处倚重,若要笼络汪孚林,又怎么会把庶女许过去?这不是结亲,而是结仇吧?要我说,必定是汪孚林和他现在的妻子早就有私情,所以私下苟且……”

“大郎,你在汪孚林手上一再受挫,难道你这眼睛瞎了,心也瞎了?”

见张泰徵被打断之后面色发白,张四维就叹了一口气道:“一次又一次栽了跟斗,你除却衔恨在心之外,也知道去查人家的跟脚,可是,你怎么不想一想。如果身份对等,婚前有了苟且,那才叫私相授受。如果只是汪孚林喜欢叶家小姐身边的一个丫头,那么直接开口索要,又或者在迎娶叶家嫡长女的时候让人陪嫁过来,叶家难不成还会拒绝?而且,把丫头变成庶女,然后再娶进门,汪孚林他又不是无父无母,没有亲长,汪道昆会答应?他父母会答应?”

不等张泰徵开口说什么,张四维便继续说道:“我知道你肯定在想,以妾为妻便是莫大的罪名,更何况以婢为妻?但你更要知道,以妾为妻都是元配死后做的手脚,比如先头那位魏国公,可有谁会蠢到以婢为妻?你应该想得到,汪孚林的那个妻子必定是身世另有文章,方才会之前一直当成婢女养在叶家,而后汪孚林与其生出情愫,又知道对方的身世,便索性求了叶家二老把人当成庶女认在名下,这才会有了这段婚姻。可即便如此,还有一个问题。”

“那就是父亲说的,汪家为何从上至下对此事全都默许,甚至说是赞成?”

张泰徵终于醒悟了过来,见张四维似笑非笑点了点头,他一面后悔之前被仇恨蒙蔽了眼睛,一面仔仔细细沉吟了起来。然而,思来想去他却依旧不得要领,最终只能颓然丧气地问道:“是我之前想岔了,但我实在想不出来。不如,宣扬此事,让别人替我们去查?”

“不用了。”张四维直接给张泰徵浇了一盆凉水,“如今张太岳和冯保全都死死盯着我,至于你,因为之前的差错,你还想出去当靶子?既然有人注意到汪孚林的妻子,自然有人会去盘根究底。你只需静观其变,而不是煽风点火,明白吗?”

把垂头丧气的张泰徵屏退之后,张四维却暂时无心看案头那几封私信。对于汪孚林的内宅事,他一点兴趣都没有,他更加警醒的是,王锡爵分明是和张居正道不同不相为谋,借着回乡探亲跑路了,汪孚林怎么又敢于派妻子去送王锡爵,丝毫不在意此举落在张居正眼中?如果汪孚林真的不在意有人就此说闲话,那么,那得是在张居正面前拥有多深的信赖,这才能够如此肆无忌惮?

相比小小一个叶氏,这才是更值得深究的问题。他一直以来悉心栽培的这个长子,终究是格局太低!

第八九二章 长舌妇

格局低的绝不仅仅是一个张泰徵。

在看似严肃的官场上,八卦绝不仅仅是后宅妇人的专利。否则,历朝历代的各种笔记本小说之中,不会记载着那么多关于官员及其妻儿家小的八卦。

所以,在发现汪孚林的妻子叶氏竟然是宁波鄞县叶氏的庶女之后,立时有许许多多的官员在背地里议论打听。汪孚林甚至在庆幸,幸亏叶大炮已经到江西去当提学副使了,苏夫人也跟随去了任上,否则叶大炮必定在户部大加咆哮,而苏夫人说不定会在不动声色之间,给那些胡言乱语的家伙一点颜色看看。不仅如此,作为叶家另一个姻亲的许国,也去了南京当国子监祭酒,可以说众多当事人中,就只有他在。

对于汪孚林来说,这无疑是一个把受影响范围控制在自己家的好机会。

因此,当这一日许瑶匆匆过府,兜了老半天圈子,这才吞吞吐吐说出了自己听到的某些风声,有些难以启齿似的好心提醒这件事时,他就故意回避了出去,把空间留给了小北和许瑶这两位闺中密友。于是,当他折返回来,在门口听到许瑶告辞说是回家之后,他就只见这位一贯腼腆的许家大小姐,程家大奶奶出门时满面愠怒,气得连脸都有些红,还以为两人吵架,向小北一问,这才哑然失笑。

敢情一贯温温柔柔的许瑶,是听到昔日胡家那场惨变之后,被何东序以及胡宗宪的儿子胡松奇给气的!

除却自家人外的知情者中,王锡爵走了,张居正这种身份,自然不可能对旁人提起,而王篆却不一样。既然汪孚林把他当成一个可以信赖托付的长辈,将事情对他和盘托出,发现外间开始有传言,王篆就干脆将此事对一贯把小北当成自家晚辈的妻子蒋氏挑明了。

蒋夫人虽说不爱交际,可丈夫如今是张居正面前的红人,她就算不在家里招待别人,别人也会常常发邀约给她。因此,当这一日何雒文家中送来帖子的时候,哪怕她平日里不大出门,却破天荒答应了会带着儿媳,沉默寡言的周氏一同去赴宴。

当她和周氏到了之后,见小北和许瑶也联袂来了,不禁喜出望外,招手把两人叫到跟前就笑道:“你俩都好些日子没到我家里去了。锦华去了辽东,世卿又一直都在都察院忙活,你们家里又没什么长辈,有事没事到我那坐坐,岂不比在家里枯坐强?”

许瑶也很喜欢蒋夫人那边清静的环境,对比何家这边多是各家翰林的女眷,人口少,客人更少的王家确实要让她舒服得多。因此,蒋夫人一说,她便连声赔礼应是,小北却笑吟吟地说道:“相公已经常常去叨扰少宰了,我要是再去,岂不是更有人说我就爱串门攀交情?”

蒋夫人本就是有备而来,一听这话登时眉头倒竖,凌厉的眼神顿时往屋子里众人扫了一圈。她虽并不常常出来交际,可架不住王篆官居吏部侍郎,刨除内阁阁老,六部尚书,都察院左都御史这些大佬之外,便是官最大,至少在场众位妇人的丈夫都要瞠乎其后,因此,她做出如此维护小北的态度,刚刚在小北和许瑶联袂过来时,冷嘲热讽最厉害的两位妇人顿时面色发沉。

她们的丈夫都是庶吉士留馆授的检讨,检讨又升的编修,虽说比汪孚林早一届,听上去又是前途无量的翰林。但谁都知道,翰林院一届一届积累了这么多人,要从中突围,学问、资历、人脉、品行,无一不可或缺,有时候反而及不上科道之中排名前列的红人。比如汪孚林这样深得首辅信赖的掌道御史那就比她们的丈夫要强多了,所以之前小北出现在的何府时,便常常是众星拱月,她们往日只能干看着,今天自然是趁着外间风声,想扳回一点面子。

因此,被蒋夫人这么一说,其中一个三十七八的妇人便强笑道:“我们不过是说说玩笑话罢了。男人们有朝廷大事要忙,我们不就只有串串门走动,否则成天在家里岂不是要闷死?”

有一个慌忙撇清的,也就有第二个岔开话题的,哪怕之前只是冷眼旁观,并没有掺和到那些冷嘲热讽中去的妇人们,也少不得一个个打叠精神周旋,试图把蒋夫人的注意力从小北身上挪移开来。奈何蒋夫人今天本来就是因为王篆的话,这才难得出门来参加这样的交际,挑了挑眉就想讥讽两句。可就在这时候,她察觉到有人轻轻拉了拉自己的袖子,侧头一瞧,却只见是小北正冲着自己微微笑,脸上并没有多少不快。

于是,她心中一动,随即开口说道:“八月十五中秋节就要到了,我家里统共四个人,要过节也没个氛围。倒是你和阿瑶毗邻而居,想来总是一同过节的。若是不介意,我就和老爷说一声,一家人和你们一块去过中秋,如何?”

许瑶没想到蒋夫人竟然会在别人家里和她们定下中秋宴的事,顿时有些意外,却没忘记先看了看小北。见其点头,她就喜气洋洋地说:“那可真是太好了。我和小北本来只想着在后花园的葡萄架底下摆上一桌,还觉得人少寂寥,毕竟相公不知道能不能从辽东回来,汪公子也不知道是否要留在都察院值夜,若是夫人一家子来,那就热闹了。”

“哟,这么热闹的事情,能不能带挈我一个?”

因为这是蒋夫人和小北以及许瑶三个人之间的谈笑,其他人虽说面色各异,却都不敢贸贸然凑上来——毕竟,蒋夫人之前那冷淡而又护短的态度,已经让本来听着那传闻之后有些想法的人暂且消停了下来。此时此刻,当发现凑上前的竟然是今日做东的何雒文夫人高氏,屋子里一下子鸦雀无声,就连之前在窃窃私语的众人也都安静了下来。

蒋夫人顿时讶异了起来:“高夫人你家里可是人口多,难不成也会和我这样觉得人少冷清?”

“这不是因为汪大奶奶程大奶奶都到我家里来过好几回,我却还不曾登门去做客,今天趁着蒋夫人您先提,我就正好赶上了。”丈夫何雒文在张居正面前颇有脸面,而且曾经给张嗣修指点过时文,如今赫然官居翰林院掌院学士,最大的竞争对手陈经邦正在丁忧,许国已经去了南京国子监担任祭酒,长袖善舞的高氏当然知道应该怎么对待小北和许瑶。哪怕外间传言再烈,可只要她一日没听到张居正那边有什么话传出来,她就绝对不会贸然行事。

此时,见小北仿佛有些踌躇,却显然没有立刻拒绝的意思,她就趁热打铁地说道:“如果你们觉得大办中秋宴有什么难处,我可有三个媳妇,你挑两个去帮忙,保管都收拾得妥妥当当。”

听高氏把话说到这份上,原本还有些犹豫的小北就立刻定了主意,因笑道:“夫人既是肯赏脸,我和许姐姐当然是高兴都来不及。哪里还要嫂子们帮忙,家里人手都有的是,您尽管带着人来就是了。”

不但蒋夫人去,高氏也去,其他妇人面面相觑的同时,却也不免有人心生妒忌,却是在旁边说道:“汪大奶奶,虽说只是小宴,但人一多,各种预备可不是开玩笑的。多个帮手总能够拾遗补缺,你要是不介意,我可以去打个下手。”

“我也是,在家里的时候,我可是常常开春宴。”

“汪大奶奶要是答应,我也去帮个忙可好?”

见各种声音此起彼伏,多数人与其说是真想来凑个热闹,还不如说是隐隐点破自己的身份摆在那,只怕根本就不知道操办这种宴请,小北不由得心中大怒,脸色也变得不咸不淡。良久,她方才咳嗽了一声,似笑非笑地说道:“中秋团圆夜,虽说不是朝廷官给假日的正节,但各衙门大多会早早散衙,你们这会儿争先恐后要来凑热闹,家里其他人可怎么办?若是传扬出去,为了帮我家里办这小小的中秋宴,却连自家团圆都顾不上了,别人会怎么说?”

三言两语把那些唯恐天下不乱的声音给压了一压下去,小北方才继续说道:“再说,大家既然都已经担心我这家宴办得不周到不妥帖了,一下子全都涌来,岂不是让我更加手忙脚乱?等此次中秋宴办好,下次九九重阳节的时候,诸位若是想来,我亲自下帖相邀就是。”

即便是腼腆的许瑶,听到最后一句话,都忍不住笑出声来。九九重阳那是什么日子?赏菊花,插茱萸,登高处,可这节日还有一个好彩头,那便是求寿。眼下这些妇人多数都是三四十出头的年纪,要说求寿,岂不是觉得自己老了?

小北只是纯粹不想接待这些带着赤裸裸恶意的客人,而蒋夫人也不想好好的节日过得糟心,当即附和道:“这样好,这样好。这次中秋宴之后,若你还有余兴,再办下一次重阳宴不迟。”

高夫人则是纯粹想借此机会和汪孚林走近些,此时也不希望第一次登门做客还要带挈这么一些闲人,更笑呵呵地说道:“说得对,只不过,中秋节要赏月,开晚宴就比开午宴合适,但如此便要考虑到夜禁。说起来,汪侍御在都察院深得陈总宪信赖,要不要给陈总宪夫人也下个帖子?”

“梁夫人儿孙满堂,这大好的中秋节,还是不打扰他们过节的兴致了。”小北却没有顺着高夫人的话头答应,搪塞了一句之后,她就笑着说道,“那事情就这么定了,如此里里外外四桌便足够了,夫人等着接我到时候送的帖子就是。”

好好一场何家主办的聚会,一来二去,却敲定了汪家的中秋宴,对于大多数今日赴约的妇人们来说,不但没意思,而且还觉得大为不忿。尤其是那些只觉得小北时运太好,身为庶女却嫁了个如意金龟婿的妇人们,更是对她那“趾高气昂”很不满。于是,当小北和许瑶奉了蒋夫人婆媳最早告辞离开之后,各种各样的声音就没有停止过,更有离谱的人,便在私底下议论汪孚林和小北私相授受的传言。

高氏原本也只是皱皱眉头,可从下人那边听说丈夫何雒文今日提早回来,她心中一动,就叫来一个妈妈,令其将中秋宴的事去禀告一声。不消一会儿,那妈妈就匆匆回来,附在她耳边低声言语了几句。听完这番话,她在看这满屋子客人时,脸上就没了之前的好声气。

“我说各位,外间那些街头巷尾的传闻,不过是吃饱了撑着没事干的人胡言乱语,你们家里的男人大多都是翰林,总不能学那些嚼舌头的婆子似的,揪着点事情就当真似的。刚刚幸好是汪大奶奶不计较,否则我这主人都要当得害臊!”

见高氏竟然有点发火,屋子里七八个人顿时鸦雀无声。但好半晌,还是有人忍不住说道:“毕竟传言说得有鼻子有眼,都说汪大奶奶虽和许家大奶奶是姊妹,可并不是叶家嫡出的,所以大家难免好奇。再说了,汪家老家在徽州,她一个刚刚生了孩子的却撇下公婆孩子上京来,天知道是不是和家中……”

“这种事情有什么稀奇的?老爷从前和许学士交好,许大奶奶就是汪大奶奶的胞姐,我几次去许家,都听许学士夫人说两人姊妹情深,有什么好东西都想着对方。人家嫡亲姊妹都好得一个人似的,外人有什么好说的?至于你说汪大奶奶的公婆,呵,你们别忘了,她那小姑子如今还在她家里住着,她之前还带着人家去过礼部王侍郎家里,要是和公婆闹了什么不痛快,小姑子上京的时候还会直接住在大嫂家里?”

三言两语说到这,高氏又瞪着那说话的妇人,面上露出了几分讥诮:“有那管人家内宅之事的闲工夫,还不如管一管自己的男人好好上进做官。”

幸亏丈夫何雒文听说中秋宴的事不但一口答应,还让人捎话给他,说是张居正对外间传言很不痛快,今日当着他的面竟直接骂了一句长舌妇!

第八九三章 做戏之后的新任务

汪府的这一场中秋宴,参与者除了汪程两家,还有王何两家。因为程乃轩还没回来,因此他这个不能算是张居正心腹的给事中就略去不计了,剩下的全都是铁杆的张党。小北虽说第一次在京城办这种小宴,但有许瑶在旁边帮忙,严妈妈提点,汪孚林更是不惜亲自帮她写帖子,再加上家里其他人手也许不足,厨子却是管够,库房里翻出来招待女客的瓷器竟是一套景德镇御窑厂出来的宣德朝青花精品,以至于蒋夫人啧啧赞叹,高氏好不羡慕。

等到高氏一问之下,得知是小北陪嫁的东西,据说是御赐的,那惊叹就更不用说了。就连蒋夫人若有所思沉吟了一阵之后,也忍不住问道:“是当初赏赐给叶家祖上的,还是赏赐给你亲生父亲的?”

这么一个劲爆的话题在高氏毫无准备的情况下突然展开,这位长袖善舞的翰林院掌院学士夫人不禁大吃一惊。意识到这是自己之前从未听说过的内情,她脸上装作懵懵懂懂,丝毫没察觉似的和许瑶聊天,耳朵却竖起了老高。

“父亲当年哪里还有什么东西留下来,就连发还的绿野园和西园,也被我那个不成器的兄长为了还清赋税卖给了相公。这是爹娘给我的,说是叶家祖上曾经出过一位很出名的御医,妙手回春治好了诚孝张老娘娘,复命的时候,宣德爷爷正好看到景德镇御窑厂送了一大批珍品上来,分赏六宫之外,就赏赐了两套给老祖宗。两套都是每套十六件,爹之前分家的时候拿到的,就陪给了我和姐姐。”

蒋夫人轻咦了一声,继而就笑道:“记得你和你姐姐可有两个弟弟,你爹娘只想着你们两个女儿,不怕他们回头不高兴?”

“明兆和明堂确实要吃亏一些,他们得的两个霁红杯子都是有小破口的,也是宫里孝恭孙太后赏的。老太太是分家之后,我和姐姐出嫁之前,这才把这些体己东西都给了父亲,三位伯父纵使不高兴,可之前他们都知道相公那人不好惹,这才偃旗息鼓,不敢多说什么。”

高氏在旁边一面和许瑶说话,一面听着蒋夫人和小北这番说辞,只觉得脑袋有些转不过来。

听小北的口气,并不是叶家的亲生女儿,亲生父亲另是别人,而蒋夫人既然这么问,分明是知道的。而且,这亲生父亲理应是曾经极其显赫,否则蒋夫人不会看到宣德窑的瓷器就认为是小北从亲生父亲那继承来的东西。可后来人显然是败落了,但朝廷还发还了两个园子,既有名字,这线索回去一查就能清楚。可小北不是叶家女儿,叶家夫妇陪送嫁妆却那般丰厚,甚至叶家亲戚还知道汪孚林不好惹,足可见外间那什么私相授受之类的全都是屁话!

但汪孚林除却和曾经是本管歙县令的岳父之外,一定和叶家其他人打过交道!

这一场中秋宴,外头汪孚林和王篆何雒文谈天说地,汪孚林这个小字辈靠着文坛大盗的本事,很轻松地就得到了掌院学士何雒文的好评,再加上王篆的帮衬,张居正一直以来的青睐,等散席时,何雒文已经是一口一个小友,对他似乎相当嘉赏。至于纯粹来打酱油的何家两个儿子,王篆的一个儿子,则是非常有自知之明地纯粹当听众,从头到尾没说几句话。

而里头则是王篆的儿媳周氏和何雒文的两个儿媳坐了次桌,不用伺候婆婆,赏月喝酒吃饭听戏,倒也逍遥。可主桌上的两主两客与其说是各得其乐,还不如说是各自达成了各自的目的。临到散席时,高氏掐着手指算了一算,突然笑着说道:“看日子,首辅大人家中那位老夫人不知道能不能赶在重阳节到京城,到时候若是到了,咱们可得去请个安问候一声。”

“想去请安的人多了,到时候估摸着排都排不过来。”蒋夫人不以为然地笑了一声,随即看着小北说道,“听说你家相公当初就见过老夫人?”

“就是大约七八年前在江陵县见过一面,说不定赵老夫人早就忘了。”小北没大在意似的答了一句,等到先笑吟吟送了高氏婆媳离开,她见只剩下了周氏,这才拉着蒋氏低声说,“夫人就算是故意给我撑腰,那也太过了。回头高夫人仔细想想,肯定要怀疑咱们是合在一块给她下套子。”

“我虽说一大把年纪,也不喜欢出门交际,可这眼睛却还毒得很。她就算知道我是故意的,也会不免越想越多,这人的性子是不可能扭过来的。翰林院那么多翰林,女人们也就不免会有个小圈子围着她这个掌院学士夫人转,她说一句话,自然就会飞快地传下去。本来这事情应该我来做,可我这平时很少待客的突然改了习惯,反而会惹来闲话,所以说她主动送上门,那就让她去好了。”

说到这里,蒋夫人看了一眼沉默不语的周氏,却笑着拍了拍儿媳妇搀扶着自己的手:“我就喜欢她这样的锯嘴葫芦,话不多,可一旦开口,却一定说到我心坎里,和我最贴心了。”

“娘……”

见周氏顿时有些不好意思,蒋夫人就笑道:“好了,走了走了,就算知道五城兵马司不至于拦下咱们家的车马说是犯夜,可也总得识相些,夜禁之后不要太晚才好。”她一面说一面和周氏转身上了马车,等坐稳之后,又打起窗帘对小北和许瑶说道,“九九重阳节千万别再折腾,万一把那些长舌妇招惹到家里来,烦心不说,看到你们家里这富贵景象,也有的是穷酸要心生妒忌。”

“是,谢谢夫人。”

小北和许瑶几乎异口同声答应道,等到把蒋夫人送走,两人对视一眼,这才全都笑了起来。许瑶小时候家中并不宽裕,母亲因为操劳家务伤了身体,很晚才相继生下了他们兄妹。而小北更是从富贵之家到险些沦落街头,到了叶家之后方才重新过上了殷实舒心的日子。对比之下,她们对如今的生活可以说是十万分满意加满足了。毕竟,无论汪孚林还是程乃轩,缺什么都不会缺钱。

“不论怎么说,蒋夫人真是好人。”许瑶望着天上那一轮在云间若隐若现的圆月,忍不住有些怅惘地说道,“就不知道相公这会儿在辽东,是不是也有兴致赏月过中秋。”

汪孚林正好送了前头王篆和何雒文回转来,听到许瑶说这话,他顿时有一种逃开的冲动。毕竟,是他举荐了程乃轩和光懋一块去辽东勘问长定堡大捷的真伪,而光懋送了个伪证人回来,程乃轩又来信提醒,如今加上一位刚刚得了上命的辽东巡按御史安九域,以及本来就泥潭深陷的李成梁李如松父子以及辽东那么多武将,辽东恰恰是个泥潭,虽说有圣旨下去,吩咐尽早完结归来,但一来一去总得月余,程乃轩能那么快抽身而退才有鬼!

好在他脸皮极厚,这时候干笑了两声走上前去,一本正经地说道:“小程这性子和我一样,向来是苦中作乐。想来这时候一定在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不信等他回来时,我们再好好问他今年这中秋节是怎么过的。”

“真是的,许姐姐正难过呢,你居然还在这油嘴滑舌!”嘴里这么埋怨汪孚林,小北却也一样东拉西扯地宽慰了一阵子许瑶,却是亲自将其送回了程家,又在那看了一阵子程乃轩和许瑶的一儿一女,这才回来,吩咐程家那边锁上边门的同时,自己也令随行的严妈妈锁了那道门。

只不过,等到回了房,说起今日这次中秋宴时,她就忍不住低声问道:“突然之间把我的事情传得这么沸沸扬扬,真的不要紧吗?”

“你知道,这是故意的。毕竟张泰徵之前在杭州西湖见过你和你姐姐跟我一道出游,他如今还留在张四维身边,越是谣言流传,他越是容易克制不住。我很期待,他再坑一回他父亲,这样也不枉我造势一场。”汪孚林哪里能料到,格局太高的张阁老,如今正死死压着格局太低的张大公子。

这人……实在是太坏了!此时此刻,小北心里只有这么一个念头。可只要他是对敌人狠辣,对自己人好,那又有什么关系?

虽说汪孚林抱着一石二鸟的最大期待,但很遗憾,哪怕他如今捏着锦衣卫中下层两颗重要棋子,仍然没能发现张四维和张泰徵父子有任何异动,只发现外间关于妻子的流言渐渐被巧妙控制在了自己想要的范围之内。而随着西园和绿野园这两处地产是小北家中祖传,后来被其兄长卖给自己这一传闻的传开,小北的身世在有心人的眼中,也随之呼之欲出。但在这么一件事情真正过明路之前,他却接到了一桩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任务。

已经致仕的左都御史陈瓒去世了。

按照惯例,像陈瓒这样的高官,朝廷会派人官员赐葬祭。当然,这项差事本来无论如何都不会落到汪孚林这个掌道御史头上。然而,也不知道是张居正体谅陈瓒当初对他重用信任,还是想让他暂时离开流言纷纷的京城,竟是把他塞到了前去陈瓒故乡北直隶河间府献县赐葬祭的名单之中。除此之外,张居正还额外交给了他一个私人任务,那就是顺道去迎接一下正往京城赶来的赵老夫人。

对于前者,汪孚林自然欣然接受,可对于后者,他从情感上自然没什么异议,可从理智上来说却真的挺想推却。但是,思前想后,他最终还是答应了下来。而让他没想到的是,在他临行去河间府之前,宫中竟然传下了小皇帝的旨意,委托他在陈瓒的葬祭之后,去真定府迎接赵老夫人。

小皇帝的旨意以及张居正的私人委托,竟然同时到了自己一个人手上,汪孚林唯有感慨自己真够招人惦记的。让他更加意外的是,万历皇帝朱翊钧竟然还相当正经地在文华殿召见了他一次,然后塞给了他一个熟人同行。当在文华殿中看到张宁的时候,他忍不住心里直犯嘀咕。

这个曾经在杭州北新关结下不解之缘的老熟人,是冯保的人?还是张宏的人?抑或是小皇帝的人?这皇宫中姓张的大太监尤其多,如果单单因为一个张字就认为那是张宏的人,那就上大当了!

“汪卿和司礼监随堂张宁同去,一路可缓行,不用急于赶路。”朱翊钧的话说得很慢,很平稳,与其说是在宣示帝王威仪,还不如说是在努力掌控谈话的节奏。

“两位老娘娘已经和朕商量过,等抵达京师的时候,司礼监太监李祐,慈庆宫太监张仲举和慈宁宫太监李用会代表朕和两位老娘娘慰劳于郊外。”

给予张居正的母亲如此高规格的迎接待遇,汪孚林不知道是出自万历皇帝朱翊钧,还是出自两宫皇太后,但反正事情都定下了,没有他这个小小御史置喙的余地,因此他自然答应得很爽快。然而,等到退出文华殿的时候,他还没来得及和张宁说上一句话,张宁就被冯保派人传去了,而送他出会极门的,竟然又是文书房掌房田义。

“皇上知道汪掌道素来忠义,所以请您去看一看,太夫人沿路所过府县,都是如何迎接的。”田义说着顿了一顿,这才意味深长地说道,“而且,太夫人年事已高,虽说有儿孙相陪一路北上,可想来对于没到过的地方总难免有些不安,毕竟是一辈子都没离开过江陵县的老人家。汪掌道素来善言辞,也好劝慰劝慰老人。”

后半截根本就是糊弄人的废话,重要的是前半截。这是让自己打小报告,汇报一下沿途官员是如何努力巴结张居正的吗?

汪孚林在心里给这件事定了性,可是,即便他素来对张居正什么都说,临行前却因为这一日张居正没有休沐,人还在内阁,他也就没有特意去拜访告辞,而是正大光明送了封信过去,无非是说自己一定会照顾好赵老夫人一路行程云云,但实则完全是没话找话说。

毕竟,赵老夫人这么远的路都过来了,更何况是真定府到京城这几百里路?

他相信,张居正只要还记得他之前手蘸茶水对其吐露的真相,就该好好想一想,皇帝派他去接赵老夫人,那到底是个什么目的。

第八九四章 人心不足蛇吞象

毕竟是堂堂朝廷从二品大员,原左都御史的葬祭,汪孚林又不是礼部的人,主持赐葬祭自然于理不合,因此,他只能算是个副使,正使却是礼部的一个主事。

至于张宁这个新鲜出炉的司礼监随堂,虽是领着另外一桩差事,并没有出席陈瓒葬祭的旨意,可既然是跟着汪孚林同行,这边完事再去迎接赵老夫人,他本来还犹豫是否要露面,可因为陈瓒是张居正的同年,如今他去接张居正的母亲,这陈瓒的葬祭上却避而不见,回头平白无故得罪陈瓒的门生故旧,他也就仅仅代表自己,堂而皇之地上香祭拜了一下。

而汪孚林看到陈瓒的四个儿子时,不得不深深地感慨,这年头即便官居二品,却并不代表着儿孙就可以安然躺在余荫上过日子了。

陈瓒一妻一妾,妻子韩氏早故,总共生了三个儿子,其中长子因为从小留下的病根,几近于盲人,次子和季子一个恩荫监生,一个考了秀才后又进了国子监,而唯一的侧室刘氏则生了一个幼子,至今还不满十岁。而那些似懂非懂哀声痛哭的孙儿,最大的比庶出的幼子还大,最小的尚在襁褓。满屋子哭声之中,却难掩一个最最尴尬的事实。

陈瓒的儿孙当中竟然连一个举人都没有!如此一来,日后这些儿孙就算恩荫入仕,皇帝记得的话,到老最多混个五六品。皇帝若是不记得,那就恐怕随随便便一个官职就打发了!

想到当初谭纶去世的时候,谭家一样是后继无人,汪孚林不由得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大明开国已经两百年了,这两百年来土地兼并,财富集中,但因为有相对公平,文官们一个个都死死盯着科举,平民百姓之中仍然不断有寒门子弟脱颖而出,一跃官居一二品。然而即便是这些高官的子弟,并不能因此就世袭官爵,子孙后人如果读不出书来,仍旧有可能造成家族人才断档,由此衰微的局面——尽管如这种出过顶尖官员的人家,第二代不行,第三代却只要跟上,仍然能够挽回家族的颓势,但毕竟很多昙花一现的家族就此败落。

相形之下,上层到中层到中下层阶级还是在一直流动的。而且如阁老尚书这种一等一的高官,其家中子弟参加乡试乃至于会试,也会有很多双眼睛死死盯着,很难作弊。这也就是张居正执政这几年,阁老尚书的子弟考中进士的络绎不绝,从前科道言官可没那么好相与,只要你在位子上,哪怕你家子侄有真才实学,那也会鸡蛋里挑骨头把你喷死。毕竟,科举这条路要是全都被官宦子弟霸占,那么寒窗苦读的平民子弟怎么办?

因此,在这年头,唯一彻彻底底固化,一代一代都只能被人压榨的,万中无一出头机会的,也许便只有真正的赤贫阶层。

“汪侍御,父亲临终之前还提起过你。”说话的是陈瓒的次子陈忠,一身斩衰的他仿佛因为之前哭得太多,眼下已经流不出眼泪,干嚎了几声后,那肿得如同桃子似的眼睛就盯着汪孚林,声音干涩地说道,“之前您在已故谭襄敏公治丧时的全心全意,让旁人非常感动。父亲说,他在都察院这么多下属,但等到他走了之后会过来祭拜的,也就只有你一个。”

听了这番话,汪孚林简直觉得鸡皮疙瘩掉了一地,怎么也不相信这话是陈瓒说的。要知道,身为都察院监察御史,那是不能随随便便离开京城的,而要申请探亲假,他当官的年限还远远不够。那就意味着陈瓒如今去世,他如果想私底下跑到河间府献县来祭拜,也绝不可能——如果不是这次张居正假公济私给了他这趟差事的话。所以,他绝不相信陈瓒这么个当官多年的都察院前总宪会说出这样的话。

更何况,陈瓒没事把已经去世的谭纶拿出来说事干什么?他当初帮着谭纶治丧,确实尽心尽力,事后还以颇为优厚的价格收了谭家的产业,丢给了张居正派人去代管。陈家这几个儿子不会是也打他的主意,希望从他的身上套取一点好处吧?

因此,他对于陈忠的哭诉,表现得非常克制,也就是那种通俗的慰问丧者家属态度,请节哀顺变,请好好过日子,请发愤图强不要辜负了陈老爷子的期待,请……总而言之,除却表示痛心和哀悼,以及送上的六十两银子赙仪之外,他压根没有接陈忠的话茬。到最后,还是陈瓒的季子陈恕实在是看不下去二哥的假哭,死活把人脱开,而长子陈孝就在幼弟的搀扶下走上前来。

“此次多谢张主事和汪掌道代表朝廷赐葬祭。”

尽管双目几乎尽盲,看不见什么东西,但陈孝说话的时候,仍然自然而然带出了几分长子的气度。

“父亲生前安贫乐道,所以这丧事我们也不打算大操大办,墓志铭也早已请了父亲的几个门生故旧拟写篆刻。只是,父亲生前官居总宪,献县父老打算在县城内修建总宪坊,祭祀乡贤祠,这牌坊的事情,希望张主政和汪掌道能够代为上奏朝廷。另外,父亲的谥号和追封,他虽临去仍表示不在意,可身为人子,我们却不能不重视这盖棺论定的评价,还请二位能稍稍援手。另外,司礼监张公公此次前来祭拜,我们兄弟子侄也全都感激不尽。”

礼部过来的这位张主事虽说官居正六品,但六部主事从实权上来说,却和科道没法比,这也是庶吉士散馆后如若不能留馆,第一等六科廊给事中,第二等都察院监察御史,第三等才是各部主事的最大原因。所以,陈瓒的长子竟然把自己放在汪孚林之前,这位张主事在最初的得意之后就生出了几分惶恐,斜睨了汪孚林一眼,见其并没有任何芥蒂的意思,反而微笑点头,竟比之前对陈忠还要显得客气,他这才舒了一口气。

“几位陈公子放心,谥号也好,追封也好,朝廷一定会好好勘定。陈公已去,风骨犹存,各位节哀。”这是他的回答。

而汪孚林的回答更加简洁,不过是拱手长揖行礼。至于张宁,他更知道人家只不过是说客气话,笑眯眯地颔首,同样一句话都没说。

接下来留在陈家,帮着办一下丧事的便只有张主事一个人,汪孚林和张宁还要马不停蹄赶往真定府赶着迎接赵老夫人,自然立刻就启程了。

之前出京时碍于有张主事这个外人,汪孚林和张宁只能装成不认识不熟悉,如今只剩下他们以及各自的随从,打马赶路的时候不好说话,停下来休息的时候,自然立刻叙起了别情。当汪孚林得知张宁在去宁夏之前,还在苏州织染局呆了三年,他忍不住上上下下端详着这位老相识,竖起了大拇指。

“厉害啊,谁不知道织染局那是东南大差,怪不得张公公一回京竟然能够升任司礼监随堂!”

“说实在的,我也没想到这次运气这么好。”张宁被汪孚林一夸,自然也是眉开眼笑,“要知道,历来司礼监随堂除却是从二十四衙门中提拔,偶尔也有从南京守备太监又或者南京司礼监提拔的,织染局提督太监不过是听着好听,距离司礼监可有十万八千里。我之前去拜见冯公公的时候,只想着能在御马监又或者兵仗局谋个差事就心满意足了,谁想到竟然能进司礼监。阿弥陀佛,多亏我当初在内书堂学过四五年。”

听到张宁连阿弥陀佛四个字都已经念了出来,汪孚林不禁莞尔。除却北新关那段“患难之交”之外,他当初在杭州西湖浮香舫上赴了陈老爷的一场鸿门宴,结果在面对一个头牌红阿姑妓女的时候,干脆利落地来了个扑通一声跳下水,当时小北去找的张宁和朱擢,这一个太监一个文官的奇妙组合派了船,小北更是一身水靠亲自下水接应,由此成功解决了一桩大麻烦。而且,他在杭州的镖局买卖,当年张宁也没少帮忙,所以别看多年不见,两人却并不疏远。

“我倒是觉得,张公公能够得到提拔,是因为多年在外兢兢业业,内书堂不过是一层资历而已,有多少内书堂出来的却依旧爬不上去?”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张宁笑得眼睛都眯缝了起来,随即却咳嗽了一声,带着几分期待对汪孚林道:“汪掌道,咱们也不是外人对不对?我现在就有件事想求一求你。”

“什么事要用一个求字。你我又不是外人,只要我能办到,张公公你尽管说。”

见汪孚林答得爽快,张宁却更加烦恼了起来:“就是为了你这张公公三个字。”

他顿了一顿就解释道:“这宫里姓张的实在是太多,且不说张容斋张公公,刚刚倒霉的张诚和张鲸,还有掌管营造的张信张公公,此外有头有脸的,还有张明、张维、张用、张忠、张朝、张桢、张仲举……二十四衙门里头掌印的,一多半竟然都姓张,叫一声张公公常常有十几个应的,我这个司礼监随堂算什么?当然,我不是要和这些前辈去争,但总得有个区分吧?从前我在内书堂时倒是起过一个表字邦宁,听着也是个吉祥意思,现在一回京却发现……”

“撞了冯公公侄儿的名讳,对不对?”汪孚林忍不住笑了起来,见张宁唉声叹气地点头,他就问道,“那你是想另外取个表字?”

“不不,我如今好歹也是个司礼监随堂了,上头冯双林张容斋公公这样的,当然可以直接叫我的名字,可官阶差不多的,互相称呼的都是别号。你可是年仅十八就考中进士的才俊,琢磨替我想个别号如何?不瞒你说,当初在内书堂那几年,我一直都是排名倒数,经史文章就学了个皮毛,侥幸没被教习赶出来,挨罚也靠着学长照应混过去了,起表字翻翻书就行了,可起别号,太文雅的和我不相称,太俗气的我又不喜欢,你给我拿拿主意?”

汪孚林顿时有些头大。起表字这种事,历经当初替金宝伤脑筋那档子事,他总算翻书翻出了一点心得来,只要照着名字,挑选相近意思的嘉字,好好排列组合一个既富有期许,又字意很好的就行了,可别号……大多数时候却还是自己取的。可面对张宁那满脸期待的表情,他只能无可奈何答应了下来。

可让他没想到的是,张宁竟是突然又加了一句:“不只是我,你如今在京师好歹也有头有脸,堂堂掌道御史,除却表字,也应当起个别号才是。”

得,除却给张宁起,还要给自己起!

如此一路闲话,一路伤脑筋,当汪孚林和张宁抵达真定府的时候,正好是九月初九重阳节。想到当初小北在家里办中秋宴的时候,还曾经拿重阳节再办一场来搪塞那些翰林娘子们,再想想如今妻子如今在家独过重阳,他倒是有些好奇这个节会怎么过。只不过,当他们赶到真定府衙的时候,他却突然想到了另外一件事。

如今这位真定知府钱普,正是年初在张居正回乡葬父时,贡献了一室一厅轿子的人!

汪孚林之前也是听都察院同僚私底下传那轿子的事,因此对钱普的印象,自然而然就定格在了善于逢迎上。然而,此番他和张宁一块造访真定府衙,却只见钱普风度翩翩,言行举止不失亲切,却又不让人厌烦,哪里有半点谄媚趋附的俗气?只是当和汪孚林以及张宁说起赵老夫人行程的时候,钱普才流露出了几分不同寻常的关心。

“如果路上一切顺利,太夫人应当是能赶得上在真定过重阳节的。”

几乎是话音刚落时,外间就是一个小吏的嚷嚷:“府尊,太夫人一行人说是半个时辰之后就能到!”

汪孚林还来不及说话,就只见钱普已经快步出门,不消一会儿,外间就只听钱普已经用飞快的语速将各种事务都布置了下去,赫然一人一事,井井有条。他见张宁面色古怪,便笑着说道:“之前进真定府城的时候,所见之处就都是齐齐整整,条理分明,如今再听钱府尊这样分派事情,我算是知道外头如何能有那般景象了。”

张宁却没汪孚林这么客气,翻了个白眼后便低声嘀咕道:“那是自然,当初元辅从江陵葬父回来,就打算给这位钱府尊升官的,奈何这位资历还浅,也就只能暂且搁着。既然如此,为了不让元辅忘了之前那轿厅的功劳,他怎么也得好好给赵老夫人再留个深刻好印象不是?”

第八九五章 拍马屁的高下

虽说张宁对钱普多有鄙薄,汪孚林则是更在意真定府的治理情况,但两人都不得不承认,这会儿钱普带着他们前去迎接赵老夫人,确实没有过度铺张。至少钱普除却带了府衙中的全部属官,真定县衙的上下官员,以及大多数吏员之外,没有调动个数百童男童女到城外摇旗呐喊,也没有动员百姓夹道欢迎。而且,他非常知情识趣地把受皇帝之命前来迎接的汪孚林和张宁放在了前面,自己甘居其后,一点都没有和两人争风头的意思。

就冲着这两点,汪孚林就觉得,这位真定知府和传闻中有所不同,是个颇有能力,而且懂得分寸的人。

而在等候的时候,他和钱普闲话家常,却是发现了一桩之前没注意到的事——钱普竟然是隆庆二年的进士,也就是他老岳父叶大炮的同年!如果仅仅是这么一条,也许他还不至于对人分外热络,可是,当他开玩笑地低声问起钱普那敬献给张居正,一室一厅的轿厅时,钱普竟是把头摇成了拨浪鼓,他就有些好奇了。

“汪掌道开玩笑了,元辅到真定府时,提到驿路上常有内阁急递送过来,可在马车中逼仄狭小,不好处理公文,所以我就想着从真定府到邢台、邯郸、安阳、卫辉、新乡这条驿路,在没过黄河之前,都是通衢大道,路修得好,轿子略大一点也可以通行,所以就找了十六个最顶尖的轿夫,分成两班,抬的八人抬轿厅也是连夜赶出来的,遮风挡雨,里头除了元辅之外,还能多一个童子伺候笔墨,哪里就真有传闻中那么奢侈!”

“不说别的,起居卧室两者分开的轿子,那得多大,得多少轿夫一块抬?除却皇上的銮驾,我上哪去找几十个知道如何一块迈腿,而不至于都撞在一起的轿夫?而且,元辅从京师赶到江陵县,总共不过用了二十多天,要真是坐那样的轿子,一天能走多远?而且中间还有翻山越岭,还要过黄河,这么大轿子怎么过得去?”

一连好几个反问,见汪孚林顿时愣住了,钱普一下子也是眼神呆滞,脸色发白地说:“连汪掌道您都这么问了,莫非京师……都这么传吗?”

想到自己看过的后世描述就这么说,于是在听到都察院中也这么流传此话时,也没有多想,只是在心里感慨张居正就不该这么招摇,汪孚林自己不由得深刻反省了一下自己。没有看到的事情就没有发言权,张居正固然有些地方确实太招摇不知节制,但理应也不是竟敢明目张胆地逾越轿夫的限制。于是,他再看向钱普这位传说中豪华轿厅的始作俑者时,心里不由得有些同情对方。

送了个轿子讨好了张居正是不假,可传言那般沸沸扬扬,钱普的名声却都给败了!

见钱普哭丧着脸,一旁同样听到了这番闲谈的张宁不禁也生出了几分同感,尤其是听到钱普上任真定知府迄今还不满一年的时候,他就更从对方的遭遇想到了自己身上。想当初,他刚上任北新关税关太监的时候,还不是被布按都三司给当成了软柿子捏,竟是在暗中做手脚,导致他和那些打行的家伙势不两立,闹出那么一场乱民冲击北新关的事情来?要不是汪孚林和涂渊,说不定他连命都没了,那黑锅更是得背到死!

而现在,钱普也同样是仅仅拍个马屁而已,却被别人传言抹黑到逾制,万一回头传到皇帝耳中,张居正固然会被记上一笔骄横跋扈,钱普好得到哪去?

于是,他便咳嗽了一声道:“钱府尊,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你也不用放在心上。只要政绩好,还怕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

汪孚林顺着张宁这口气安慰了钱普几句,可心里却想,自己之前不好意思问张居正这轿厅的事,结果也相信了这一茬,钱宁如今虽对他和张宁解释了清楚,可问题是时人喜欢津津乐道的,那是猎奇的新闻,谁管你到底是真是假?

而且,政绩这种东西,和站队又或者说立场比起来,根本就微不足道。你如果是海瑞那样的清官也就罢了,越罢官名声越大,旁人拿你无可奈何,可如果你身上并非清白无暇,那就对不住了,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种定律是颠扑不破的。

因此,在接下来的时间里,他确定赵老夫人一行还得过一会儿再到,就任由钱普和张宁这一个文官一个太监在那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自己退到了一边搭出来的一个幕厅,扒了官服给随从的封仲,自己换了便衣,到最后头找了几个自发前来迎接的生员,装成是过路真定府来看热闹的秀才,饶有兴致地问起了钱普的政绩,却发现钱普在真定府本来官声还不错,却因为有人宣扬其送轿厅的事,如今好些人在背地里说其谄附张居正。

一来二去,等到他确确实实打听到那轿子是个什么规模,前头报说太夫人打前站的来了,他这才悄悄溜走,穿好官服到了最前头。

护送赵老夫人回京的,除却张敬修这些孙辈,还有奉了御命的司礼监兼兵仗局太监魏朝。要说这位魏公公,自从奉命与张居正的儿子张敬修等人一路驰驿回江陵之后,他就没回来过,堂堂一个太监在荆州府江陵县忙碌操持着张家的丧葬之事,竟是有点像是张家的私臣。可此时此刻,离京已经将近一年的魏朝在见到汪孚林和张宁的时候,却是满脸堆笑客客气气,仿佛对这一年的外差非常满意一般。

汪孚林与张宁先和马车中被人搀扶出来的赵老夫人略说了两句话,然后和魏朝这个同样出公差的太监彼此相见之后,这才转向张敬修兄弟几个打招呼。虽说对于汪孚林而言,两边是极其熟稔的人了,但这会儿彼此却都顾不得寒暄,拱手之外也就是互相颔首为礼。毕竟,在城门口的要冲之地,而且马上就要城门关闭夜禁的时分,自然是不适合叙私情的。

等回城路上,汪孚林和张宁打了个招呼,却是和张家几兄弟混在一块去了,让真定知府钱普看得好不羡慕。

为了招待浩浩荡荡的张家这帮子人,钱普早就和城中一户豪富人家借了一处干净整洁的别院,从摆设到洒扫全都颇费了一番功夫。然而,奔前走后的他为张家人安顿好了之后,等来的却是张敬修出来传了一句轻飘飘的话。

“太夫人说,有劳钱府尊费心了。”

对钱普拱了拱手之后,张敬修也没大在意这位真定知府有些失望的眼神,径直来到了汪孚林和张宁面前,因笑道:“太夫人说是张公公和汪掌道辛苦了,问二位可曾用过晚饭,若是没有,便请去里头一同用饭,人多热闹些。”

张宁自然知道自己这个司礼监随堂的名字别说赵老夫人没听说过,张家兄弟几个也未必听说过——毕竟张居正和冯保地位对等,如果他是个秉笔,兴许还能得高看几分,一个随堂算什么?赵老夫人特意请了他去,不过是为了他是宫中特使,此外估摸着就是沾了和汪孚林同行的光。

钱普却是一时更加殷羡,要知道,之前张居正出发时第三站便是真定府,所以别出心裁送上轿厅的他才能让张居正大为赞赏。在他之后的某些府县官员不是不奉承,而是前头那些官员已经绞尽脑汁把该想到的都想到了,所以很难出彩。而如今赵老夫人从荆州一路北上也是一样,到了真定府时,他自然也同样很难盖过前头那些官员的花样百出。

知道张宁是宫里派出来的人,而汪孚林则是和张家关系特殊,因此见张敬修说完笑着引两人入内,他自也不敢奢望,目送三人去后就蹑手蹑脚退了。

可谁曾想,不消一会儿,他就再次见到了张宁。一打照面时,他不禁纳闷地问道:“张公公和汪掌道不是去陪太夫人用晚饭了?”

“我请汪掌道先去,出来嘱咐你一件事。”

张宁看了看四周,却对钱普低声说道:“咱都是吃过亏的人,所以我提醒你一声。我看太夫人和几位张公子形容倦怠,应该是这一路上虽说内外照应妥当,但一个一大把年纪坐车赶路,其他的骑马相随,都难免辛苦。我不知道厨房都准备了什么珍馐佳酿,但若是有清粥小菜,不妨先上,也许更合胃口。至于那些好食材,也不会浪费,张家下人一路护送上京消耗大,肯定吃得下,就是钱府尊和真定府上下各位大人一番辛苦,也不如犒劳犒劳自个。当然,今天是重阳节,这菊花酒重阳糕之类的你千万别忘记。”

“多谢张公公提醒。”

钱普几乎想都不想就连连点头,这边宅子的大厨是他从真定府城中最好的酒楼给请来的,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但此时张宁这个司礼监随堂开口,他却压根没有细想就连忙答应。等到他亲自去了后头厨房知会了一声之后,虽说厨子对于张家主子们要吃得清淡,张家仆人们反而吃大鱼大肉有些踌躇,但府尊吩咐,他们自然只能照办了。而直到亲自目送两批给张家不同人士的吃食送进去之后,钱普这才突然打了个激灵。

糟糕,就算张家祖孙确实打算吃得清淡点,可万一知道下人吃得更好,回头会不会恼将上来?这位张宁张公公之前和他说话倒还算投契,人也是个爽利人,不会害他吧?

早张宁一步再见赵老夫人的汪孚林,却是笑吟吟参见以家礼。他原本还以为赵老夫人一大把年纪记性不好,自己又是多年前在江陵县张府见过一次,人家绝对记不得自己,却没想到赵老夫人端详了他几眼,竟是眉开眼笑。

“之前孙儿们回乡之后提起你,我就想起了当年那位汪小官人。还记得我剥橘子给你吃的时候,你还挺腼腆,一晃都长这么大啦?听说你还娶了个俊俏的媳妇,还有个十多岁的养子,什么时候都带来给我看看?”

张居正称得上是出自货真价实的寒门,因此父母的出身都不过尔尔,赵老夫人此刻也显得没什么架子——当然,赵老夫人那也绝对不是后世某些人恶意评价的所谓乡下老太太。江陵县毕竟是荆州府首县,要是这算乡下,出身松明山村的汪孚林情何以堪?当然,儿子当了首辅,被人奉承惯了的赵老夫人也并不是见了谁都会这样亲切地说话。当年印象很不错是一条,孙儿们都说汪孚林好又是另外一条,此时见人俊俏讨喜,那才是最重要的一条。

老人家总是爱看俊俏儿郎的。

平常多和官场中的年长者打交道,这会儿突然要改变画风扮乖巧,汪孚林不得不稍微转换了一下心情,代入了一下从前去宁波拜见小北的祖母叶老太太时那孙婿的模板,很快就调节了过来。

“都这么多年了,太夫人您记性真好。我还记得您当初就说,希望我能好好读书,将来给首辅大人当个左膀右臂,眼下我这左膀右臂称不上,却也稍微能帮上点忙。我如今不但娶了媳妇,还有个考中举人的养子,去年媳妇还给我又生了个大胖小子,只是两个儿子如今都在徽州,日后有机会上京一定带给您看。等到了京城,我就带着媳妇拜见您老人家。”

“哟,你这个爹才刚刚当官没几年,养子都已经考中举人了?真是,将来一定又是大郎这样,年纪轻轻就金榜题名的好人才!”

张敬修听到祖母夸金宝也就算了,竟然拿着父亲张居正打比方,不由哭笑不得。可偏偏还不能提醒祖母,他只能对汪孚林干瞪眼,心想你总应该知道祖母这大郎指代的是父亲张居正,而不是他张嗣修。

汪孚林当然能够意识到,于是赶紧谦逊。等到赵老夫人又开始东拉西扯问他这些年的经历,他琢磨着官场上的事情说了老人家也听不懂,干脆就把去辽东冒险的那档子事,在广东时去澳门的经过,这些跌宕起伏又很有情节感的故事拿出来说。

果然,这有趣的故事再加上后送进来的清粥小菜,非常令人有食欲,赵老夫人竟是一口气下去一大碗绿豆粥,小半块重阳糕,就连张家兄弟几个,看到一碟子黄瓜蘸酱,一碟子萝卜丁,一碟子凉拌豆腐丁,一碟子炒茼蒿,还有那些他们说不上名字的凉拌野菜,热腾腾的一碗鸡蛋羹,也全都食欲大振。

成天山珍海味都快吃腻了!

吃完之后,赵老夫人竟是还笑呵呵地说:“从江陵出发到这儿,头一回吃得这么舒服,心情这么好!”

第八九六章 施恩得图报

患得患失的真定知府钱普直到张敬修亲自出来,对他的周到大加赞赏,说是祖母对这顿晚饭极其满意,已经等得地老天荒的他一边谦逊,一边和张敬修说话,等把人复又送进去之后,这才常常舒了一口气,转而便是狂喜。

之前张宁激他吐露新官上任被人诟病的苦处,他说归说,但还多了一个心眼,可转眼间这位司礼监的随堂帮了他这么一个大忙,他就觉得自己捡了这么一个大便宜,却还是太慢待了人。

可他之前就因为奉承张居正的那一座轿厅,很可能给自己惹来大麻烦,现如今哪里还敢贸贸然给张宁这种层面上的人送礼?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钱普思来想去,最终还是让人捎带话去给张宁,想着当面见人问个清楚,省得回头连个道谢的机会都没有。可是,当他等了良久,张宁晃晃悠悠出来之后,一听到他小心翼翼多谢提点,顿时就笑了一声。

“举手之劳的事,谢什么谢?再说了,我也是奉皇命下来迎接太夫人的,太夫人吃得下睡的香,我这差事才算办得好。更何况……”张宁拖了个长音,竟然笑吟吟地拍了拍钱普的肩膀,“你应该感谢汪掌道没事和你闲聊首辅大人那轿子的事,要不是知道你就因为这么个小小的奉承被人在背后传成那样,趋炎附势媚上欺下的名声竟是如蛆附骨去不掉了,我也不会觉得惺惺相惜。”

张宁丝毫不理会惺惺相惜四个字不是用在这种地方的,笑容中突然流露出几分杀机:“想当年,我也被几个该死的家伙算计过,谁让那几个文官名声好,我这个太监就只能被动挨打?不过,我比你幸运,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借着两败俱伤的威胁和人摊牌,先把事情摁住了,到最后还硬生生干掉了两个对手。”

这是连汪孚林在离开杭州后都不大了然的浙江官场内斗,张宁确确实实挤走了一个布政使一个按察使,尽管用的时间有点长。

钱普出仕至今也十年了,这会儿闻听张宁一番话,他却有些瞠目结舌。

张宁是真因为也曾经有过被人排挤暗算的经历,这才帮了他这么一个大忙?要知道,他小小一个知府,对这位公公毫无帮助!

张宁却没大在意钱普的纠结,自顾自地说道:“事到如今,你也没别的路可走,只能上元辅这条船。张家太夫人吃得舒服了,回京一说,元辅对你的观感会更好。总之,要谢别谢我,谢汪掌道。我在元辅面前可说不上话,接下来帮不了你什么,可他却不一样。”

反正钱普这种层次的文官对他来说谈不上什么助力,对汪孚林却未必,两人老相识,就算他顺水推舟帮其招揽个人呗?虽说谄媚这种缺点清流君子也许非常不齿,可汪孚林应当不是那种拘泥小节的人,否则当初帮自己一个名声不好的太监干啥?再说钱普政绩尚可,提携笼络也无可厚非!

他一点都没去想,汪孚林现在只是个正七品的监察御史,只不过掌印广东道,根本谈不上去提携堂堂一个从四品真定知府。

然而,钱普却眼中光芒一闪,随即喜悦了起来,自以为猜中了张宁特意来提点自己这背后最大的原因。

汪孚林却不知道张宁举手之劳帮了钱普一个大忙,还给自己拉了一重感激。陪老人家闲磕牙并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要掌控节奏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所以,当他掐着时间讲完故事,送了赵老夫人就寝的时候,自己也是累得很。

毕竟,他是从京师直奔河间府献县陈家赐葬祭,紧跟着就马不停蹄到了真定府,回头住一晚上,还要负责继续随同北上京城。

虽说路上不可能出什么大问题,毕竟赵老夫人活得比张居正更久那是历史事件,可蝴蝶翅膀早就被他带歪了!

出了房门,他才难以抑制打了个呵欠,却发现张敬修以下兄弟几个齐刷刷看着自己,其中年纪最小的张静修更是眼睛忽闪忽闪的,让他想到了当年的金宝。他熟不拘礼地笑着摩挲了一下小家伙的脑袋,这才抱手问道:“怎么,看到今天我到这里来接你们,很吃惊吗?”

张敬修没有正面回答,而是不容置疑打手势让弟弟们都去睡觉。然而,他这个长兄的话虽说对年纪小的三个弟弟很有效,张懋修却压根动也不动,而是干咳了一声道:“大哥,咱们离开京师都这么久了,总算见到世卿,这会儿祖母又睡了,我也憋了一肚子话想问他,你就行行好,留着我一块说话。”

对这个素来机敏的三弟,张敬修也没有办法,只能瞪了人一眼,便拉着汪孚林往之前分给自己那屋子走去。张懋修见大哥不反对,就笑吟吟地对四弟张简修嘱咐了两句,随即追了上去。他们这一走,老五张允修顿时耷拉下了脸:“又把咱们当小孩子,四哥今年也快二十了,祖母之前还和母亲说明年操办你的婚事,我也十四了,什么大事不能让我们一块听?”

被五弟点了名的老四张简修虽说也挺想去凑个热闹,可刚刚三哥拉着自己嘱咐的话恰恰是看好两个弟弟,他也只能无奈从命。这会儿,他根本不接张允修的话茬,一把拉上张静修,一把推上张允修,不由分说就往房间走。只一边走他却一边想,和三个兄长交情更深厚的汪孚林,到底会和他们说什么?

汪孚林还真是什么都不想说。面对张家老大老三恨不得刨根问底,将不在京师那段时间,朝中内外情况都搞清楚的那种急切,他却很不给面子地再次打了个呵欠,随即就举手投降道:“我说二位张公子,能不能饶过我?我是真的一路上赶得都快打瞌睡了,这才好不容易在真定府接着你们这一行。要是想听,回头我趁着元辅不在上张家和你们说个够,眼下让我先合眼睡一觉行不行?真的,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再惊险也比不上眼下的事情重要。”

张敬修听汪孚林都用上惊险两个字了,顿时忍不住埋怨道:“你不想说就别提惊险,这不是有意卖关子吗?”

张懋修却没那么好说话,一面笑着按住了要走的汪孚林双肩,一面朝兄长挤了挤眼睛说:“这样,明日你别骑马。你也知道的,自从之前这位真定钱知府给爹送过轿子,一路上送车马的不在少数。虽说这次送祖母上来的车本来就是特制的,但之前经过顺德府邢台县时,当地知府还是又送了辆马车,做工很好,颠簸极小,明日换给你坐怎么样?”

见汪孚林满脸无奈,他就继续陪笑道:“我和大哥实在不想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虽说帮不上爹什么,可总不能外头的事情一律不知吧?”

汪孚林虽说确实是精疲力竭,但两兄弟软磨硬泡,他就三言两语,用超级归纳法将他们离京回江陵奔丧到现在发生的各种事情大略提了提,总共没花上一刻钟功夫。等到张懋修和张敬修好不容易消化了那些波诡云谲的事件,彼此交换了一个眼色,还想继续追问的时候,竟是只见汪孚林缩着脑袋,赫然就这么睡着了!这下子,纵使他们有千般疑问,万般不解,也只能相对苦笑。

不论是装睡还是真睡,汪孚林之前都说了一路行程,他们总不能催逼太过,今晚上就先放过他好了!

京师、真定、保定,素来是北直隶三大重镇,真定府城更是佛寺极多。尤其是所谓的河北三宝中,沧州狮子景州塔,真定府的大菩萨,最后者指的就是那一尊供奉在真定隆兴寺内,北宋年间铸成的千手千眼观音铜像。赵老夫人早年听人提过之后,就很想去瞻仰一番,如今过境就更想去看看了。然而,皇帝竟然派了汪孚林和张宁两人直接到真定府来迎接她,纵使她一辈子都在江陵,没走出过湖广一步,也隐隐约约意识到眼下不适合在真定府多做停留。

更何况,张敬修和张懋修兄弟都不约而同地劝她早点走,早点到京城和父亲张居正团聚。

因此,次日一大清早,赵老夫人便在儿媳王氏以及长孙媳高氏的陪同之下,上了第一辆马车启程离开。而睡眠不足的汪孚林当然不至于一出城就去张家兄弟承诺的马车上补眠,眼看一行十几辆有的坐人,有的载物的马车渐渐起行,左右护卫随从也已经都跟了上去,他正要翻身上马,却没想到真定知府钱普在遣退了其他官员之后,突然伸手拉住了他,停顿片刻就诚恳地说道:“汪掌道,大恩不言谢,我这辈子都会记得你的仗义。”

汪孚林只觉得满头雾水。他仗义什么了?他是悄悄问过钱普的政绩没错,可他还没回京对张居正说呢,钱普这家伙竟然耳目如此灵通么?要这样的话还怎么会被人背后算计,将其送礼的内容夸大十分?

他愣了一愣,这才满脸古怪地问道:“钱府尊,您这话过了吧?什么大恩,昨夜到今晨,我可不曾做过什么。”

“汪掌道您是厚道人,差遣张公公提醒,特意让我给太夫人他们预备了清淡的饮食,却不肯居功,多亏张公公看不过去您做好人还不肯居功,特意提醒了我一下。”钱普见汪孚林为之大讶,误以为对方是没料到张宁竟然没有保守秘密,连忙解释道,“张公公并没有明说,但我可不是那般迟钝的人,三两下就猜到了。我虽不过是真定知府,日后前程说不得也极其有限,但汪掌道你只要有什么事尽管吩咐一声,我一定尽心竭力!”

这都是什么和什么?昨天晚上他见到赵老夫人后就被拖着说个没完没了,哪有空去管饭菜的事?张宁自己去做的好人,还把这恩情推到自己头上干嘛?

汪孚林简直觉得脑袋里一万个问号正在盘旋。可是,张宁既然如此好意,他怎么也不至于坏了人家一番安排,当下变含含糊糊岔了过去,随即却嘱咐道:“一点小事,钱府尊不用放在心上。真定和保定乃是京城西南面的两重屏障,又是北直隶大府,之前那些传闻的事情,我自然会一一对相关人士去说,你在任上只管尽心便是。若有事,可以写信给我。”

虽说猜不透张宁的真实用意,但汪孚林还是决定继续卖个好,横竖他确实是打算回京去对张居正提一提轿子被无限夸大的问题。而他这样的态度却让钱普进一步确认了心中的猜测,狂喜的同时,却越发觉得这位年轻的掌道御史虽然名声如日中天,又是从京城下来出皇差,为人却谦逊和气,没有那种挑剔刻薄的御史做派,做人又仗义又实诚,实在是可以倚靠的。

于是,他立刻想都不想地说:“那日后下官就仰仗汪掌道了!”

两人在这光天化日之下说话,虽说旁人未必听得清楚都在说什么,但一举一动至少是能够让人看得清清楚楚——钱普也着实怕了再被人说是给汪孚林送礼等等诸如此类的话。于是,等到彼此揖别,看着汪孚林上马,这些年来文名颇佳,政绩尚可,此次却好霉催地得了个恶名的钱知府这才擦了擦脑门。

反正已经都这样了,一条道走到黑,张居正未必能一直记得他,但汪孚林作为张居正的铁杆亲信,却肯帮他一把,他已经满足了!

汪孚林追上前头大部队之后,却借口有话对张宁说,叫了人一块策马并行,远远落在了一行人的最后头。他直截了当复述了一下钱普刚刚留下自己说的那番话,随即就无奈地问道:“我说张公公,咱们不是外人,你自己做好事,却硬要归功于我干什么?”

“钱普这种知府,说高不高,说低却也绝对不低,他要是一任知府任满,可以立刻放分守道,也就是布政司参政,又或者按察副使,如果运气好,则是内迁京官,能进大理寺太常寺少卿这一级,那就更加前途不错了。但总之,对这种人施恩于我来说没什么用处,可对你不同。”

说到这里,张宁顿了一顿,这才轻声说道:“我之前对你说升司礼监随堂只是运气,可我现在想想,指不定我和你有旧,对我的安置有决定权的冯公公已经知道了呢?否则这么巧这趟皇差就是咱俩出?而且,我顺手帮你结个善缘,也是有事求你。你给我出个主意,我回京之后,这所见所闻怎么对冯公公禀报?怎么对皇上禀报?”

第八九七章 回京之后的面圣

张宁请自己帮忙的这件事,汪孚林却没有立刻回答,因为他自己也在踌躇。张居正那边容易,实话实说就是了。但原本他只是奉张居正之命私底下来迎接一下赵老夫人,随即一同进京,无需在意其他人,反正虱子多了不怕痒,人言可畏这种事对他来说已经完全无所谓了,然而,现如今他身上却和张宁一样担着钦差,回京之后势必要应付万历皇帝朱翊钧的问询。

别看这位万历皇帝刚刚亲政,看上去仍然是张居正大权独揽,但这是因为权力执掌的惯性。原则上来说,只要内阁张居正,司礼监冯保,宫中李太后这铁三角犹存,万历皇帝要受到三重压制,所谓亲政就只是一个摆设。但是,即使朱翊钧没有当初嘉靖皇帝敢于直面硬抗杨廷和的魄力,如今看上去除却张宏这样忠心耿耿的太监之外,好似没有其他的人脉,但未必就真的没有人会选择站队在皇帝这一边。

要知道,张璁桂萼这些人的光辉事迹摆在那,嘉靖初年陆炳的权势滔天也只过了几十年,安知就没有打算效仿的人?

而且,他至今对家里当初被刘守有派人掺沙子的事情还耿耿于怀,对刘守有背后的人更是好奇得很!

所以,怎么对朱翊钧禀报赵老夫人上路的这般见闻,这是一个问题。

新乐、定州、庆都、清苑。从彼此毗邻的真定府到保定府,一行人用了四天。而就在抵达保定府治所在的清苑县城,也就是保定府城的时候,汪孚林便终于做了决定。他私底下找到张宁,郑重其事耳语了一阵。将如何交差这件正事交待清楚,他就又笑着提到了之前张宁托付的别号一事。

“冯公公号双林,张公公号容斋,这两个别号都颇为雅致,但你如今只是随堂,和上头这些资历最深的去争雅致,那实在是没什么意思,我觉得,不如就俗一些,至少让人在听到这个别号的时候,就能恍然大悟,是那个谁谁,而不是还要绞尽脑汁地回忆,是哪个张公公来着,有些想不起来了。”

见张宁连连点头,他就坏笑道:“所以我左思右想,取了两个别号备用,其中一个你听了别骂我,就叫国泰,很简单,宁不就是安吗?国泰民安,宫中的贵人来说,这种别号非常吉祥,但当然,太俗,你以后免不了要被人背后骂两句不学无术。”

出乎汪孚林意料的是,张宁竟然真的认认真真在那思量,他不禁有些汗颜——他其实还想叫平安来着,可想到叫这名字的在宦官中不知道多少,其中还有好几个是非常有名的,他就干脆地打消了这打算。他干咳了一声,这才继续说道:“至于另外一个别号,我建议你从杭州北新关税监的经历来取。杭州在南宋时,曾经取名为临安,和你这宁字颇有重合之妙。”

“国泰和临安……果然都挺简单的,符合我这人自己起别号的水准,不至于让人说我是求了别人给自己起个雅号。”张宁一点嫌弃的意思也没有,反而眉开眼笑地说道,“如此一来,我就好好挑一个,要我说,前头那个意义太大,倒是临安着实不错,既合了我之前的经历,又映衬了我的名字。话说,你自己的别号起好了吗?报上来听听。”

汪孚林才刚刚因为解决了一桩任务而松了一口气,此时见张宁问这个,他登时面色一呆,许久才尴尬地说道:“算了,我如今才二十出头,起别号太早,日后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