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等下带她出宫吧,不必告诉锦衣卫那边,万通若是问起,就说她还是我这里的人,不需要回镇抚司当差,俸禄照发。”收好那个锦盒,朱佑樘冷着脸对着云天说。

苏挽月觉得天降喜讯,不用当差还俸禄照发!她有些不敢相信地又问了一句:“殿下所言是真的吗?”

朱佑樘没有搭理她,径自转身向毓庆宫内走过去。

临近年关,宫中废储的风声越来越紧,但迟迟没有皇帝诏书下来证实此事,朝臣们早已分成两派,皇室宗亲们也都参与了角力。内阁首辅杨宪、学士万安、太监梁芳等人一力主张废储,而以学士商珞、言官王恕为首的一干朝臣则坚决不肯附议废储的提议,一次又一次上疏苦谏。不但如此,连一向寄情声乐山水、几乎不问朝政、德高望重的皇叔德王朱见潾,也联合一批王室宗亲公开表示,他们集体反对此事。

太子废或者不废,毫无疑问地成为成化二十一年大明朝廷内外群臣的一个高度敏感话题。

或许是因为两边势均力敌,宪宗皇帝并没有做出最后的决策。

从宫中出来,苏挽月又回到了杏花楼,她这次完全没有了当差的心理压力,整个人轻松了很多。

云天自从上次诏狱事件之后,整个人变得更沉默了,他经常来杏花楼,但不再像以前那样关注凝香。有时候,他会默默地坐下喝一杯酒,看她跳完一曲舞,然后默默地付账走人;有时候,他谁都不看,独自喝完一壶又一壶的酒,在半醉的状态下踉跄着走出门去。

云天是个信守承诺的人,他抽空会将苏挽月叫到自己的宅院,教她练习各种暗器功夫。

他的暗器手法相当熟练,对苏挽月的训练方式也很严苛。在千军万马厮杀的战场上,暗器很难发挥作用,所以古代战将很少有练暗器的。武林中讲究的是一对一的打斗,双方距离很近,于是暗器就派上了用场。它们体积小,重量轻,便于携带,大多有尖有刃,可以掷出十几米乃至几十米之远,速度快,隐蔽性强,等于常规兵刃的大幅度延伸,具有较大威力。

云天教给苏挽月的暗器,大致可以分为手掷、索击、机射、药喷四类,每一类中都有一个最主要的暗器作为主打,分别是锦绣峨眉刺、美人龙须钩、细雨梨花针、红袖玲珑筒,这些东西名字虽然好听,却都是夺人性命的利器。锦绣蛾眉刺由青翠的竹条制成,尖锐锋利无比,竹尖还涂有让人瞬间昏迷的麻药;美人龙须钩是一枚带有四个小爪子的金属圆环,环中镶嵌着细碎的五彩宝石,不用时可以当做装饰品悬挂在腰间;细雨梨花针的装置可以安放在靴子里,触动机关时可以发出一丛细如毛毛雨的毒针;红袖玲珑筒其实就是小型爆弹,可以放在袖子里。

苏挽月开始没有上路,吃过不少苦头,比如说,她的右手三根指头曾经被他发出的银针扎中,肿得像猪蹄;左手的胳膊肘因为用力不当,向外投掷飞镖时不幸脱了臼;还有一次因为粗心大意,一脚踏进了他所设的暗器陷阱里,差点就那个喂毒的大铁夹生生夹断了她的脚。

在这种魔鬼式训练下,她的进步还是非常明显的,半个月之后,她已经准确地用小石子打中杏花楼附近大树的鸟窝,或者将一粒鱼食正好丢到后花园池中金鱼的嘴里,偶尔还会将一只甲虫“恰好”落在某个普通舞姬的绣花鞋面上,吓得她们花容失色。

这段时间,堪称是苏挽月穿越到明朝以后过得最舒服的一段日子。

宫中内外的人仿佛都将她遗忘了,她每天除了练习暗器,并没有别的事情可做,她吃饱了睡,睡饱了逛街,回来就自由自在地往床上一躺,很是快活逍遥。

但是,她至今都不明白为什么凝香会知道云天有危险,她分明感觉到凝香对云天并不是表面那样冷漠,但事后朱佑樘和云天都绝口不提这件事,也不追究探询,大家都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一样。

44.第44章 高手过招(1)

时间到了腊月二十,云天来过杏花楼后,写了一张字条让人交给苏挽月,约她次日午时相见。

她以为他是像往常一样教她暗器功夫,一早起来就顺着街道往他家的宅院里走。

明代的北京城内已经十分繁华,街道两旁有茶社、当铺、绸缎庄、干鲜特产商铺,临街还有不少支着担子售卖各种糕点小吃的小摊贩,她边走边看,看到一个卖五香银丝梅花糕的小摊,从袖中取出一小块碎银子。那摊主从炉中夹出两块新鲜雪白的桂花糕,正要用油纸包裹,不知哪里飞来两只黑乎乎脏兮兮的绿头大苍蝇,眼看就要落在桂花糕上,她立刻从靴筒里摸出两根细雨梨花针,迅速向苍蝇射过去,只听“嗖嗖”两声,苍蝇立刻毙命。

看到摊主仰慕的眼神,苏挽月顿时觉得很有成就感。

她抱着一堆“战利品”开心地走到云天家,看守宅院的仆人连忙打开了门,恭候着她进去。

小院里有个相当宽阔的演武厅,她在小亭内坐下,把各种零食摆在石桌上,抬头看到旁边有一棵高大的柿子树,上面的冻柿子又大又圆,不由得玩心大起,解开腰间的美人龙须钩,使用暗器技法甩动绳子,用它去抓树上的果子。

不到一盏茶功夫,石桌上就堆满了新鲜的柿子,有的色泽鲜红,有的红中带黄,熟透的表皮闪闪发亮,鲜嫩欲滴,引人垂涎。

她心满意足地收回钩子,一个个将那些柿子堆成小山。她很久没有这么开心过了,若不是这场无端又荒唐的穿越,她本可以在家享受完下一个暑假,而后度过剩余的无忧无虑的大学时光。可惜当时的一切梦想,现在看来只是痴心妄想。

不知什么时候,朱佑樘无声无息地站在她身旁,差点将她吓了一大跳。

她看见是他,有些惊讶地张着小嘴:“殿下…怎么会来这里?”她想起来应该向他行礼,但是最近无拘无束惯了,动作就慢了一些。

“没人的时候,不用这么规矩。”朱佑樘手一抬,示意她起来。

“殿下不是一直希望我规矩些吗?这样不好吗?”她抬头望了他一眼,笑眯眯地说了一句。

时隔多日没有见面,苏挽月感觉到他对自己的态度有些变化,似乎更客气,更疏远,眼神也不再像以前那样****了,也许是因为上次从皇宫离开之前,她对他所说的那些话起了作用吧!面对这样的朱佑樘,这样单纯的君臣关系,她反而更自在一些,也能活泼自如地和他聊天了。

朱佑樘低头看着石桌上那些花花绿绿的零食、****和冻柿子,苏挽月不知道他又要干什么,只能站在一旁看着他。

“这个****,送给我可好?”却见他拿着一对人偶正在端详,那人偶的材质并不精致,但色彩还是讨人喜欢的。

苏挽月点着头说:“殿下若喜欢,拿去就是了!”

他低头仔细看着那一对粗糙的彩色人偶,如玉般的脸半明半晦,眼神看起来有些朦胧,像是遥不可及。

记得十多年前,他还很小的时候,跟着母亲纪氏偷偷摸摸地生活在一间僻静冷清的小宫殿里,那里几乎没有什么玩具,以前有过一对人偶,是太监陈敏有一年元宵节从宫外买来送给他的。那六年不见天日的时光,在他记忆里始终难以忘怀,虽然日子清苦,但也是他人生最开心快乐的日子,每日有母亲陪伴呵护,虽然世界狭小,却干净而温暖。

直到他六岁那一年,他才在乾清宫里见到了亲生父亲。

太监陈敏告诉他说,那个坐在御座上、器宇轩昂、身穿明黄色龙袍的年青男子就是他的父皇,然后抱着他伏地恸哭。再然后,那个高高在上的君王从御座上走下来,蹲在地上抱起幼小的他打量了一番,他目光中只有安慰和抒怀,却并没有亲昵和疼爱,甚至,他看都没有看一眼跪在他身后的、那个含辛茹苦忍辱偷生六年的女子。

从此,毓庆宫里多了一个皇太子,他却失去了最疼爱自己的母亲,以及单纯、自由、快乐。

有时候,世界变得更宽广了,以前包围在身边的那些温暖,就都消失不见。

苏挽月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是感觉他周身散出一种冷漠的气息,那种气息连几张之内都能被它传染,仿佛只要靠近,就会连五脏六腑都变得一起僵硬起来。

“云天怎么还没有来呢?”她想打破这种气氛,岔开话题东张西望,心里期盼云天快来。

“他今天不在京里。”朱佑樘终于抬起头了,“我有事要你去办。云天不在,你替他走一趟。”

苏挽月心里好奇,他为什么还敢交代事情给她做?他不怕她再闯祸吗?于是说道:“我替他办差没问题,就是怕做不好,我可没他那么好的功夫。”

朱佑樘扫了扫她腰间的美人钩,说道:“不是要人与你过招动手,你资质不差,只要肯用心,必定做得来。就怕你心不在焉,故意敷衍了事。”

苏挽月被他一激,心道只要不是杀人放火,我有什么做不来?她立刻就说:“既然如此,殿下请吩咐,我替云天去做!”

朱佑樘看着她,嘴角不由得挂了一丝浅淡的微笑,说道:“好。你去显武将军杨府一行,替我带几句话给他。”

什么?苏挽月不禁眨了眨眼,原来只是当邮差,这个任务未免也太简单了吧?值得他堂堂一个皇太子亲自出宫来跟她布置?

年关临近,显武将军杨宁清几乎一个头两个大。

他虽然年轻,但从小跟随父亲在军中长大,军事经验十分丰富,十八岁的时候就已是先锋将军了,可谓少年得志。他先前镇守延绥,后历任陕西巡抚,在陕西已经五年,近些年来他亲眼目睹不法商贩垄断茶马交易,致使军中战马匮乏,另边境时有外族扰民,也希冀此次入京能奏陈朝廷,颁发法令督促马政,以及修筑沿边防御、设卫所等等。

但宪宗皇帝沉迷方术佛事,推说身体不适,已经许久不上朝。连内阁大臣都很少见到皇帝,更不用说召见朝臣共商国是。呈递进宫的奏折,原本都归皇太子朱佑樘批复,因为京中朝野纷纷传言皇上要废储,已经剥夺了太子的许多权力,奏折如今也不知道有人看还是没人看。

“皇上今日依然没上朝么?”杨宁清皱着眉问前来回报的侍卫,北平西郊将军府的别院里,每天都要上演这么一出。

“回将军,没有。”侍卫单膝跪地在青石地板上回答。几乎日日如此,从来没有过变更。

“你下去吧。”杨宁清头痛地叹了口气,却又毫无办法。从前两朝起,西北的少数民族以马来交换中原的茶叶,太祖曾制度明令,要四川的茶换西北的马,以供军需。后来逐渐松懈,不断有商人携带私茶与西北人交易,若是茶叶充足,他们便不再赶马过来,马政废弛,最后的结果只能是边防松怠。

他心急如焚,年关转眼即过,实在不行就只能等到初一那天,按照大明皇族规矩,所有皇宗贵胄、文武百官都要进宫拜年,到那时候总该有机会朝见龙颜了吧!

杨宁清心中抑郁,闲坐着无聊,出门来到练武场上。

他七岁起习武,冬练三九,夏练三伏,从不敢有一天懈怠,每日从基本功再到父亲威武将军杨荣传给他的八门金锁刀,依次扎扎实实练过一遍。

“报将军,有客求见!”如果不是来人手持太子毓庆宫侍卫腰牌,随从们也不敢过来打扰他,杨宁清先前吩咐过,如果宫中来人,一定要尽快禀报,他怕错过了任何进宫上奏的机会。

杨宁清穿着一件单衣,腰上系着最粗糙的布绳,额上微汗,他闻言立刻收了刀回过身来问:“是谁?”

“太子宫中的人。”随从答了句,指了指站在身后的人。

苏挽月冲着练武场上的人笑了下,她身穿着月白色的侍卫服,一头秀丽的黑发高高束起,雪白的肌肤映衬着乌木般的黑色瞳孔,明眸皓齿,高挺秀美的鼻子,红唇娇艳诱人,宛如芙蓉出水。她孑然独立在回廊下,就像别院门前那株素白单瓣的腊梅树一般,楚楚动人。

“苏姑娘。”杨宁清认出了她,她的脸色看起来比上次见面时红润许多,看来最近精神不错。对着随从将手一挥,示意闲杂人等退下。

“杨将军真是好功夫,比我强多啦!”苏挽月在一旁看他练武,不由得满心仰慕,不愧是显武将军,又常年在外,比着京城里的亲兵教头厉害了不知多少,杨宁清使刀,刀是百兵之胆,虽变幻不如枪剑那么多花式,但大开大阖里威力不减,

杨宁清笑着快步迎了上去,逗她说:“听说锦衣卫都身怀绝技,想不想和我比一场?”

他的笑总是那么爽朗,看到他的笑容,仿佛天地都突然开阔了。

“我可不敢跟你比试。”苏挽月眸子清亮,她顽皮地吐了吐舌头,“我那点三脚猫的功夫,还是算了吧!”

“有什么不敢的?”杨宁清让她看一旁的兵器架,“以前我在延绥的时候,虽然武功不高,但也经常敢和别人比试,还赢过镇远老将军一坛三白酒呢!你难得上门一趟,我们今天就以武会友如何?”

苏挽月听他这么一说,知道这场武非比不可了,其实她对自己的武功底子根本不了解,之前和朱佑樘或者云天过招,他们总是十分容让,看不出真实水准。她看着兵器架前琳琅满目的武器,不禁眼花缭乱,最后叹了口气说:“这些兵刃我一件也用不上手!”

“你擅长用什么?”他立刻问。

“这个。”她眨着眼说。

45.第45章 高手过招(2)

苏挽月从怀里掏出了一柄黑刃,按了刃身上一个机关,那刀刃立刻像是活了一般长到一尺二寸,两端都十分锋利,中间握手处有一个月牙开拓护手刃,可使单刃,也能分开来左右手各持一刃。这是云天给她的东西,虽其貌不扬,却十分厉害。

“我只知道你们锦衣卫会用绣春刀,没想到还使这种特殊兵器。”杨宁清看着苏挽月手里的东西,心里暗自赞了一下。这柄匕首系用纯黑钢锻造,看似哑钝,但锋利非凡,绝非凡品。

“绣春刀只适合中长距离,我不太会使刀。”她捏着手里的黑刃,将绣春刀扔到一边,笑着说,“如果我今天走运赢了杨将军,也不是我的本事,全仗这柄黑刃之力。”

“苏姑娘太客气了。”杨宁清看着她握黑刃的那只手,纤细柔美,不禁注目良久,“像你这样的手,本就不该拿太笨重的刀,这柄黑刃的原主人倒是很懂得兵器。”

“云天是我师傅,”她甜甜一笑,“你见过他的,你表兄沈千户跟他打过一架,记得么?”

杨宁清想起那晚杏花楼事件,忍不住也笑道:“当然记得。他身手不凡,堪称绝顶高手,你既然是他的徒弟,看来我可不能掉以轻心了,要使出全力才行!不然初次过招就输给你,岂不是太没面子了?”

“赢了的人有奖品吗?”她狡黠地看着他。

“有。若是你赢了,我帮你做一件事。若是我赢了,你也帮我做一件事,如何?”他很随性大度地说。

“成交!”她朝他看了一眼,心中早有打算。

那黑刃的招式多是刺和挑,花式精巧,不似刀法凌厉斩劈,招招沉猛。苏挽月力气虽然没有杨宁清大,但胜在身法灵活,这正是她的优势所在。杨宁清起初担心她无法招架,并没有用全力与她对招。

“杨将军,不用故意让我。”她可不喜欢玩假的。

杨宁清见行迹被看穿,抬头笑了笑,忽然横刀一扫,力道突然加重。苏挽月低头避开了扫来的刀风,运气跳开了半丈,再逮着杨宁清侧身的一空挡,刃出如闪电,气势先声夺人。杨宁清回了个身,避开了苏挽月,而后手腕轻点,拨开了那一招,起落摆扣,直击她的面门。她并没有退后,仍是左右手各持一匕,左右突忽,杨宁清一时不知道防她那只手,只得收回了刀势。苏挽月看准机会,从腰间抽出“美人钩”,甩手将他的兵器卷了过来,“当啷”一声掉落在地上。

“苏姑娘好胆识。”杨宁清退了一步,收刀算是结束,“我认输了。”

“是我偷袭了你。”她仰头微笑了一下。凭着她的功力,要想硬碰硬赢杨宁清,基本不太可能。能够维持不输都需要全力一搏,更何况赢他?

“无论如何,我都输了。”他似乎输得很开心,“我和人对战,从未见过像你这样灵巧的对手。”

她身形飘忽,招式逼人,姿态优美,如同蝴蝶在花丛中翩翩飞舞,让人几乎眼花缭乱,一不小心就会分神。刀剑过招最忌分心,分心会让人失去一往直前的勇气,气势上早已输了一半。这一仗,杨宁清自知早已不战自败,无论对手使什么花招,都不应该坠入迷局,但他没有做到。

“师傅说过,敌虽千变,我心归一,当我们真正和人比试或者对敌的时候,一定要忘记对方是谁,一心求胜才能赢。”苏挽月第一次发现自己竟然真的这么有实力,不由得满心欢喜。

“输赢其实并不重要,我也不介意输给你!”他毫不在意地笑了笑,收好了武器。

“将军,外头天寒地冻,要回屋换件衣服么?”随从匆忙赶过来,将一件披风递给杨宁清。

他扫了一眼衣衫单薄的苏挽月,关切地说:“你冷不冷?我们回屋子里去说话。”

杨府别院因为在西郊,占地面积丝毫不输给毓庆宫,视野极其开阔,正宅之后面临一大片人工湖,一眼望不到尽头,冬日湖面飘雪,碧波荡漾,柳枝随风飞舞,别有一番动人景致。

苏挽月在湖边漫步行走,只觉得心旷神怡,仰起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这地方真好!”

杨宁清看着她天真可爱的模样,俊逸的脸庞竟然有一丝怔怔的神色。他默默地走在她身边,看着她素色锦衣的袍角掠过青石板铺设的湖边小径,心中竟然有了一丝说不出的感觉。

杨府侍女奉好了茶,请苏挽月入座,厅堂内十分幽静,只闻得到茶香和窗户里飘进来的腊梅香气,她垂着头看杯里的茶叶被热水晕开,幽幽地舒展开来的样子,顽皮地将头俯下去,对着茶水轻轻吹气。

杨宁清更衣走进大厅,只见她巧笑倩兮,半垂臻首用红唇去碰那白瓷茶杯,一团氤氲的雾气从她的唇角蔓延开来,将她的美眸隐藏在水汽之后,不禁看得呆住了。

苏挽月忽然抬头,才发现他在不远处看着自己,顿时对他笑了一笑。

“尝尝看,我们这里的茶叶如何?”杨宁清率先回过神来,他此时换了一件蓝色棉里丝袍,袖口用玄色织带系紧,脚上穿一双鹿皮镶狐毛的皂靴,大步流星走到她旁边坐下。

“香气浓郁,很好。”苏挽月看着眼前的这位少年将军,他伟岸英气,笑声像风,的确如朱佑樘所形容的那样文武全才,她突然想到了朱佑樘之前说过的话,不禁有点走神。

杨宁清发现她抬头看着自己,一双眼睛又大又清亮,忽然又低下头去,以为她在看茶叶,就说:“西北蛮夷常常食用粗糙肉食,需要茶叶来预疾提神,待客治病,茶叶在关外本是金贵之物,到了京城就不算什么了。”

苏挽月知道西北牧民的生活习惯,他们确实很需要茶叶,宁可三日无饭,不可一日无茶。比起关外的珍而待之,关内茶叶品种繁多,产量丰盛,大家都觉得只是普通饮品。

“杨将军驻守关外多年,看来对那边的风土民情很熟悉了。”苏挽月把手里茶盏让到了旁边桌上。

杨宁清知道她要切入正题了,无缘无故太子岂会派人来看他?他也不再可客套,正色说:“我确实很熟悉那边风土民情。近年来西北边境私茶交易严重,牧民赶马下来同朝廷交换的数量就少了七八成,北蒙古方面不时滋扰,内需增多,我此次回京,就是希望能够得见圣上,面奏此事。”

苏挽月望着杨宁清,见他眼神变得严肃起来,不禁油然而生敬意。他虽然是个武将,但绝对是个聪明人,他比一般武将多了几分机智与沉稳,但也不像内阁朝臣那样迂回曲折、暗藏机锋。

“你如果见到皇上,会怎么说呢?”苏挽月望着杨宁清,笑意婉转地问他。

“必定是恳求皇上下旨,严惩私茶贩运,多派御史巡查。”杨宁清皱着眉头说,他对这一事心中不忿已久,在他辖内如被抓住,理当严惩。但地偏路远,他远远管不到四川渝中那一带,所以也希望朝廷能增派御史,巡查茶马交易。

“可是,茶贱马贵并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太祖时候,就知此事不仅使得国库有亏,而且使得戎羌放肆,法令还不够严格么?”苏挽月记得历史上关于茶马的纠纷法令,顺口说了出来,“洪武三十年朝廷就有规定,守关人员若渎职纵放私茶出境,处以极刑,家迁化外,说事人同罪;贩茶人处斩,妻小入官。难道他们都不怕吗?”

杨宁清听到她这么说,一双锐利深邃的眼睛在她身上扫了几个来回,说道:“苏姑娘果然不愧是太子身边的人,对朝廷律例知道得如此清楚。看来太子殿下平日里也很关注此事了?”

苏挽月感觉他似乎对自己起了防范之心,立刻说:“杨将军不必怀疑我,我只是略知一二,随口发表一点意见,与太子殿下无关。”

“太子殿下今日让你到此,不知有什么旨意?苏姑娘就明说吧。”杨宁清吸了一口气。

“殿下让我传话给杨将军:除非想明白了如何应对此事,否则不要轻易面圣。若有为难之处,可找兵部侍郎刘大夏商议。”

苏挽月将朱佑樘当时的原话,一字不改地背诵了一遍。

“我与刘大人并无交情,他岂会帮我?”杨宁清若有所思,看来太子已经见到了他的那份奏折,他派身边侍卫来传口谕,足见这件事已经引起了太子的重视。但是他却迟迟没有等到任何批复,或许是因为废储风波闹得厉害,太子这边暂时并没有决议朝政的权力。

“殿下的原话我都告诉将军了。世事无绝对,多一种方式寻求合作,或许就多一层希望,你为什么不去试一试呢?”

杨宁清若有所思地点了下头,才说:“请回报殿下,臣多谢太子提点。若是能够让西北安宁,百姓安居乐业,我一定竭尽全力去做。”

苏挽月放下茶盏,站起身来说:“那么我就告辞了,多谢将军的好茶。”

他随同站起,她临出门的一刻,他加快脚步追了上去,对她说:“苏姑娘留步!我还有话说。”

她停下了脚步,认真地抬头看着他,以为他还有重要的话要带给朱佑樘。

没想到杨宁清只是低头看了看她,犹豫了好一阵,才说:“我想斗胆问苏姑娘一件事,希望你不要见怪。”

苏挽月见他如此郑重其事,不由得莞尔一笑,说:“你说吧,我不怪你。”

他这才收起了犹疑之色,看着她明亮的眼睛,低声说:“我想请问,苏姑娘隶属毓庆宫…你是太子殿下的侍妾么?”

苏挽月一听这句话,心头立刻火苗直窜,她瞪大眼睛恶狠狠地看了杨宁清一眼,语气很凶地说道:“当然不是!”

没想到,杨宁清被她大吼了一声,不但不生气,反而好像很高兴的样子,他立刻低声下气地说:“是我胡言乱语冒犯,请苏姑娘不要计较!改日我一定给你赔罪。”

46.第46章 新年礼物(1)

腊月二十九,明朝京城处处已充满了春节来临的欢乐气息,皇帝早已不临朝了,内阁大学士们及各司各部的朝臣武将们也都放了年假。因为休假和过节,杏花楼的生意每天都很好,宾客盈门,上上下下都快忙不过来了。

鹅毛大雪依然下个不停,苏挽月清晨醒来,就听见附近街道民宅里传来一阵又一阵劈里啪啦的鞭炮声,想必是合家团聚在吃团年饭。她睁了眼睛看了看沙漏,才五更时分,便又抱着被子躺了下来。

不知道为什么,她功夫越练越好,睡眠质量却越来越差,周围一点风吹草动都能将她惊醒,而且再也睡不着了。

北京的冬天实在太冷了,屋子里的炭火渐渐微弱,她索性起身,披着衣服下床,拿钳子把火挑旺了些,而后把手搁在火盆一尺远的地方烤火。她低着头,忽然想起了小时候去北方外婆家过新年,一家人围着炉火烤土豆、欢声笑语的情景,心里忽然有些难过。

这个除夕之夜,她没有父母家人陪在身边,只能孤独地留在杏花楼,跟花似堇她们一起度过了。

门外响起两声轻叩,苏挽月听到这种奇特的叩门声,不禁高兴地奔了过去,那是她和云天约定的暗号。

她伸手打开门,果然看到一身雪花的云天,他手里提着一个食盒,怀里抱着两个包裹,站在门口。

“你起得还真早。”他抬头看着她,闪身走了进来,“后天就是大年初一了,想不想要节礼?”

明朝所说的“节礼”,意义等同于现代的新年礼物,通常是上司赐给下属、主人赏给奴仆、长辈送给晚辈的东西,以示亲厚犒赏之意。

“师傅有礼物给我吗?”她原本有些沮丧的心情顿时明朗了起来,微笑着探头看他手里的包裹。

“不止我的,还有太子殿下的。”云天说着,将手里的东西一一放在桌案上,“食盒里是宫中最好吃的糕点,备着除夕之夜用的,殿下都有赐赏;这个包也是殿下赐给你的。旁边这个包裹,是我送你的。”

苏挽月第一个打开了食盒,顿时瞪大了眼睛:“哇!好多好吃的!”

云天无奈地摇了摇头说:“哪有你这样的人,完全分不清主次。你不想看看殿下赐赏给你的是何物么?”

苏挽月顽皮地摇了摇头说:“大不了是些金银珠宝之类,我又用不着!倒是师傅你,一定会送我一些又实用又好玩的东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