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想到这里,脸上再次被一只手用力推了一把,这才让我猛一激灵,恍然大悟。

原来推我的那只手是我自己的手。

它在我呆看向它的时候,再次抬起,对着我的脸啪啪拍了两把,随后耳朵里响起雪菩萨不紧不慢一道话音:“想死还是想活。”

“活。”我没任何犹豫。

“那坐到他身上去,赶紧的。”

“为什么??”

“因为你的腿要踩到刹车还欠了点长度。”话音落,我已是半自动,又半在雪菩萨控制下,七手八脚地爬到了冥公子身上。

刚在他身上坐稳,右脚已一下子往刹车上踩了过去。

这猛一脚刹车几乎是立时阻止了车头滑向转弯道外侧的惊险之举,但与此同时,我则像枚炮弹似的,被这大力缓冲狠狠一撞,飞一般朝着前窗处直冲了出去!

说时迟,那过程是快得几乎根本没法能用思维去追上的。

所幸就在我差点整个人被冲撞出车窗的那一瞬,一双手比安全带更为紧迫地扣住了我,且在我前方形成一道柔软如棉花般的东西。所以虽然那瞬间额头已贴到了玻璃上,因着这一层缓冲,只让我脑门咚地被撞得一晕,便没再造成更大的伤害。

尽管如此,三魂七魄只怕已被这一吓给吓掉了一大半,因此,当一切都安静下来后,整个人直挺挺趴在方向盘上一动不能动,直到身后的冥公子缓缓将他两手从我身上处松开,然后朝我背上拍了拍,我才猛吸一口气,对着面前那道近在咫尺的窗玻璃发出长长一声尖叫:“啊——!!”

心里暗暗发誓,有生之年,如果能把雪菩萨从我眼睛里弄出来,我势必要亲手宰了这个没心没肺,杀人借刀不眨眼的东西…

第102章 万人刀三

三.

冥公子说,午后之时,阳气最盛,于是阴气相应而生。

就好比易经中说的那句话: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演万物。

所以,世人都道午夜阴气重,实则下午两三点钟这段时间,同样也是阴气猖獗的时候。尤其碰上三伏天,更是如此,甚至因此而令一些原本只能在暗处行走的东西,可堂而皇之出现在阳光底下,这就是所谓的逢魔时刻。

不过能利用这种时刻的东西,本身就煞气冲天,非一般的阴魂所能相比。

而刚才我们在进山前以及经过朝天门时所见到的那些东西,就是其中这么一类。

那些东西形成需要花费很长时间,尤其朝天门那儿的一大片人头雾,它的形成需经年累月,由诸多散落在深山各处的阴魂所凝结而成,因此所花的时间就更为长久。

但鉴于相关传说始于南北朝时期,目测这片东西至少已形成五百年以上,只是以前被北汶山自身灵气、以及阎王井给牵制着,所以还无法达到作祟的地步。如今阎王井里恶煞一出,阴气大盛,这座山原本清澈的气场都浊了,所以短短十天不到的功夫,已演变成如今这副模样,速度之快,竟是连冥公子都没能完全预估出来。

所以最初是有些轻慢了的,毕竟当日出山时并没觉察有什么不妥,更没料想短短几天会引发这样大的变故。所幸尽管如此,进山前终究觉得有些顾虑,于是他提前做了些准备,以备不时之需。

如今看来,未雨绸缪毕竟是好的。虽然没能在罗庄镇买到足够份量的朱砂,但用红漆和盐混合一下,所用来喷涂在车顶上的佛法箴言,无论在遇到阴兵时,还是朝天门前那团人头雾,都起了一定的作用。况且又在老李家店铺里吸了白晓玉化成藏头蛊后的妖力,否则,即便刚才带着我硬从那些人头雾气里闯进北汶山而不死,只怕他后来也不单单是脱力昏睡过去那么简单。正如他所说,万一自己的骷髅身反被那些煞气借机侵蚀,后果则不堪设想,何况我眼睛里还有个难以彻底压制住的雪菩萨。

这些话从冥公子嘴里说出时,实则更为简单和淡然一些,他总是这样平静又几乎冷漠地谈起一些惊心动魄的事,仿佛只是借着自己一张嘴,去述说别人那些完全事不关己的故事。

所以听完后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沉默了片刻,感到头被撞到的地方有点疼,就下意识往椅背上靠了过去。及至摸到手底下衬衫的料子,一怔,这才意识到这么多时间过去,我仍在冥公子身上坐着。

登时脸上火烧似的烫了起来,我在他不动声色的目光下匆匆爬回自己座椅,往椅背深处缩了缩,扭头看向窗外,虽再看不见他那双黑幽幽的眼睛,心跳却仍跟打鼓似的,直至努力回想起他骷髅时的模样,这才让自己呼吸稍稍平稳了些。

“可是那些东西为什么都集中在朝天门?”然后我喃喃咕哝了句。“我还以为鬼魂都是四处飘来飘去的。”

“这山对于那些终日游荡于此的孤魂野鬼来说,无疑就像座监狱,所以多年来它们都想同那支阴兵一样,离开这座山,走到外面去。”

“那为什么集中在朝天门不出去了?”

“这个么,兴许这座山里真有山神也说不定,你说是么。”

这回答令我扭头看了他一眼,吃不准他是认真的,还是随口一句敷衍。正要继续问个明白,但见他重新发动了车子,不由心里打了个突:“这就要走了么?”

“你还想在这里再多待会儿?”

“不是…我只是在想,这条路不怎么宽,万一再碰上刚才那种东西可怎么办?”

“除了这条路还有别的路可通向你的村子么?”

“…没了。”

“那除了继续往前,似乎也没别的选择了,是不是。”

他看着我的目光让我不由自主点了下头。

遂正要将身子坐坐直,忽然耳朵边似乎飘来一道细细的声音,引得我迅速朝窗外看了眼。

“怎么了?”见状他问。

“我好像听到有人在弹琴…”

“这种地方弹琴?”

不用回头去看,我也能感知他此时在以什么样一种眼神瞥着我。

其实我也觉得我这话有点可笑,荒山野地,哪儿会有人弹琴:“大概听错了吧。”

“也未必是听错,不过这种地方,凡是异于寻常,无论是事情还是声音,都不要太过关注的好,除非是被存心招惹上。”

听他一句话淡淡说完,我只觉背心一凉,当即缩了缩脖子不再吭声。

甚至连窗外飞驰而过的山景也不想去看,唯有默默看着他那双修长白皙的手指轻搭在漆黑的方向盘上,时不时随着路面的变化而做出一点细微的动作。

漂亮的动作,也着实好漂亮的一双手。

“为什么总盯着我的手看?”就在我心里暗暗这么感叹着的时候,他突兀问了句。

“我是怕你又睡着。”我的急智有时候让我自己都有点叹为观止。

他闻言笑了笑。

于是我又悄悄用眼睛余光多瞥了他两眼。

有时候觉得我对自己的作品有一种无以复加的自恋。

而冥公子的出现,无疑将我这层自恋发挥到了极致。

在渐渐西斜的阳光下,他嘴唇闪烁出一层柔软又光润的色泽,真是好看,比单纯平面在纸上的效果,不知美丽了多少倍去。

而我想起每次勾勒这一部分线条的时候,总是分外有意思的。

一个人的眼睛和嘴唇,身上最耀眼的两个部分,也是身上最变幻莫测的两个部分,画的时候难度最大,最近也常常会更多想一些原本不太会去注意的问题,因此令这个步骤变得更为复杂。

譬如,当他沉默着将嘴角扬起的时候,究竟什么样的幅度和线条,才是他发自内心的笑意。

“对了,以后这条路,你能不走就尽量不要再走了。”

正兀自低头胡思乱想着时,冷不防听见他这样对我道。

“哦?”

“朝天门是个天然而成的阴阳交接地,能吞吐阴阳,没有合适防护的话,以你目前的身体状况,会受到很大的影响。”

“什么样的影响?”

“成为那片人头雾中的一员。”

简单一句回答让我心里咯噔一下,因为无须多加联想,刚才那副令人过目不忘的景象着实让我不寒而栗。“…这么说,如果这次我是自己一个人回来的,那就等于是来送死的么…

“送死倒还不至于,毕竟它的力量还没强到那种地步,况且即便真的已到了那种地步,正所谓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必然会吸引到比它更强的东西前来克制它。”

“…比如你么?”

他嘴角扬了扬,再次露出那种柔软又带着点淡淡光润的笑。

“说到这个的话,有一个问题其实一直让我觉得挺费解的。”

“什么问题?”

“你这么厉害,却在阎王井里被压了好几百年,那么当年那个能把你压在阎王井底下的人,他到底得有多厉害…”

说完,立刻朝椅背深处挪了挪,因为话一出口后我就有点后悔,这毕竟是揭人短处的话题,我怎么早不提晚不提,偏偏挑着这个时候去问他。

但见他兀自沉默着,倒也并不像是动气的样子。

尽管如此,仍无法就此松懈下来,毕竟他是多么喜怒不形于色的人。“不回答其实也没什么,我就是有点好奇而已…”所以我补充了句。

随后正想随便找些什么话,好避开眼下这颇有点尴尬的安静,去听他淡淡说了句:“因为一山还有一山高。”

话音刚落,忽然他减缓了车速。

因为就在前方不远那个弯道处,有个衣衫褴褛一脸尘土的男人,一脚轻一脚重地朝着这方向缓缓走来。

听见汽车发动机的声响,他触电般惊跳了下。

随即一双原本黯淡无光的眼睛闪了闪,猛一把甩开肩上的包,朝着我们这辆车直冲了过来,迫使冥公子不得不踩着了刹车,便见他像只无头苍蝇般嘭地声跌撞到了车头上,随后一边用力拍着车盖,一边仰头哈哈大笑起来。

直笑得我不由自主用力吞了吞口水。

看他隐藏在尘垢下那张脸,俨然一副还算聪明斯文的模样,却竟然是个疯子么…

就在我这么以为着时,他一下子安静了下来,扒着车盖呆呆朝车里看了阵,

然后突然走到我右侧的窗户边,用他那双布满了血丝的眼紧盯着我,极为突兀地问了句:“你是汶头村丘家的吧,还记得我吗?”

我摇摇头没吭声。

他用力把袖子朝脸上抹了抹,然后啪的声朝窗玻璃上拍来一张证件:

“我是那天还你手机的那个警察,还记得不??”

第103章 万人刀四

四.

‘疯子’叫严晓峰,是市公安局经侦大队的一名警员,曾经因为刘立清把丘梅姐的死闹到市里的缘故,跟着上司一起来到汶头村,参与了对丘梅姐的开棺验尸。

我那只不慎跌落到阎王井的手机,就是他带来归还给我的。不过他要是不说,我完全没能认出他来,他倒是一眼就认出了我,所以当时就像逮到了根救命稻草一样,立刻过来对我表明了他的身份。

然后他说,如果他再不跟一个活生生的人说上一句话,他大概真的是要疯了。

之后好一阵,他都没再继续说些什么,因为在把证件拿给我看过后,他一屁股坐到了地上,许是身心一下子松弛下来,所以全身抖个不停。于是冥公子下车丢了瓶矿泉水到他手里,随后也不知是真的,还是变出来几分钟后就会消失的东西,他又从衣袋里掏出包烟,递给了严晓峰。

烟的作用果然比较大,点燃了用力吸过两口后,严晓峰浑身发寒似的哆嗦终于慢慢平静了下来,随后一边若有所思咔吧咔吧捏着水瓶子,一边自言自语般道,之所以刚才他冲到我们车前后他笑成那种样子,是因为他在这座山里差不多已经有四五天没有看到过一辆车,以及一个人影了。

“四五天?”听他这一说,未免叫我感到吃惊,我看了看他脚上那双肮脏不堪的鞋,疑惑着问他:“难道你这一路是走着进山的?”

他苦笑:“走?怎么可能,当然是开车来的,但进山半小时后熄火了,怎么点也点不起来。”

“那你还继续往山里走?”

“没辙啊,本来想叫拖车的来,但忘带手机了。后来想往回走,可是那段路挺尴尬的不是么,半小时的车程看看不算什么,走走也得老半天。所以那会儿看看天还早,就打算剩下的路不如走着过去,也觉得这地方常会有进出汶头村的货车经过,也许走没多少路就能碰上搭个车。”

“那怎么会走了四五天?”

他再次苦笑,摇了摇头:“天晓得了,这地方就这么一条路吧?为了搭车我连近道都没感抄,老老实实沿着这条路一直走,可就是奇了怪了,明明上回来开车顶多也就走了一小时不到吧,可是紧走慢走连着走了这么多天,我一直都没找到通往汶头村的那道路口他妈到底在哪里…”说到这里,冷不丁地又打了阵哆嗦,他停下手里动作看了看我,有点顿悟般喃喃说了句:“见鬼…难道我是碰上鬼打墙了?”

从北汶山穿到汶头村大约一百五十多公里路,开车速度快的话一两个小时能到,靠双脚走的话,那大约要走一到两天。这么一个沿着一条路笔直走总能走到的地方,又已开车行进了半小时,这种情况下,严晓峰连走了四五天都没能走出去,至此才意识到自己碰上了鬼打墙,说实话,他反射弧度也是够漫长的。

不过想想我最近所遭遇的种种,其实刚开始的时候,反应和接受度实在也比他好不到哪儿去。毕竟若不是亲身经历,而且不止一次地亲身经历过,怎么能相信那些在过去看来是迷信、是只存在于小说故事里的东西,竟然会是真的。

所以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同他一样沉默了下来,这当口就见冥公子背靠着车门,随口般问句:“特意一个人开车到这里来,您是去汶头村办事么?”

“对。”严晓峰点了下头,但很快却又摇了摇头:“严格上说也不是办什么公事。”

“私事么?”

严晓峰迟疑片刻,再次点了下头:“算是吧。”

说完,突兀朝我看了眼,道:“说起来,也算是挺巧的,其实这趟过来是正打算去找你们家的人,但没想到会在这里先遇到你。那个王川是你的堂姐夫吧?”

“…对。”

“他前阵子被带去市公安局的事你知道么?”

“知道。对了,正想问问呢…我姐的死,难道真的和他有关系么?”

“你不知道他已经被放回来了么?”

“啊?”这个转折着实让我没有想到。完全没料到有谋杀嫌疑的他会那么快就被释放回来,因此愣了片刻,随后试探着问:“这么说,难道是一场误会?”

“不太好说,”边讲,严晓峰边用力吸了两口烟,之后挠了挠头,神色颇有些奇怪地道:“应该说是证据掌握还不够充分,而且,到拘留所没多久他就病了,病得还挺重,所以只能先让他家里人把他带回去。”

“…是什么病?既然挺严重怎么不送去医院??”

“因为也不是生理上的毛病,应该说是精神上的吧,”想了想,他确定地补充了句:“精神病。”

“疯了?”

“对。”

“怎么好好的突然会得了精神病?”

“不知道。我们查过,他家并没有精神病史,而且虽然作为疑犯被暂时关在拘留所里,但除了例行公事地问他一些问题,我们并没有给他受过任何刺激。但是突然他就疯了,本以为他是畏罪装疯,但想想也没道理,毕竟我们并没有充分证据证明丘梅是他杀的,而且他那种样子也不像是装出来的。”

“…什么样子?”

“吃被子。真的把被子撕成一条一条,往嘴里嚼了嚼吞进肚里去的那种。要不是发现得及时,只怕是会活活的撑死。这种病态,靠装样子是装不出来的吧?”

我点点头。

“但说来也怪,”说到这儿,严晓峰将烟送到嘴边却忘了吸,只呆呆朝着指间冉冉而升的烟雾看了阵,不知想到了些什么,面色有些难看。那样沉默了片刻,他接着道:“虽然王川疯了,但他刚开始出现精神病迹象的时候,曾对我说过的一些看起来有些不太正常的话,有些却是真的成真了,所以…这次无论怎样我想跟他谈一下,问问他那些事他都是怎么知道的,又到底有没有解决的法子。”

“他对你说什么了?”这没头没脑一番话着实叫人好奇,所以见他再次沉默下来,我忙追问。

但他似乎不愿对此多谈。因此像是没听见我问话似的,他低头闷闷又连吸了几口烟,随后站起身抬头看了看天空已被斜阳逐渐染得金红的颜色,目光转向冥公子道:“本来还以为要死在这地方了,不过总算遇到了你们,看样子我是从那个怪圈里走出来了,趁着天还没暗,不知道能不能搭你们的车一起进村去?”

“不能。”冥公子如此干脆明了的否决,让他以及我都不由一愣。

“…不能行个方便么?”过了片刻,严晓峰再次问了声。

话音带着很明显的恳求。但可惜,要让冥公子改变主意,用恳求显然是没什么用的。

他目光不带半点儿波折地看着王川那双疲惫又不安的眼睛,淡淡道:“你既然已经在这地方被困了四五天,就应该明白这地方的诡谲之处,所以我看你没必要强行再继续冒险。往我们身后一直走,就是进山的那道口子,如果你走得快点,天黑前应该就能离开这座山。”

“但是我必须尽快赶到汶头村,如果为了这个原因放弃进村,以后不知道还有没有那命再过来。”

“为什么这么说?”

见冥公子面对他这番话回答得依旧近乎冷漠,严晓峰眉头皱起,脸微微涨红了片刻。

但随后轻吸了口气,他苦笑着摇了摇头,朝冥公子伸出自己的手臂。

“因为我病了。”说完,将那原本扣得严严实实的衬衣袖子解了开来,往上卷起。

这一卷,底下露出的那片皮肤可把我看得猛一激灵。

只见那片苍白得有些异常的皮肤上,密密麻麻覆盖着一大片黑色的脓包。

脓包小的赤豆大,大的几乎像葡萄,且通体半透明,似乎轻轻一戳就能流出谁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