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全身差不多都是这样的话,我可能就要死了,所以您说,我还能有退路么?我不能离开北汶山,无论得冒什么样的风险,我必须去汶头村找到王川,因为我不想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掉。”

第104章 万人刀五

五.

听严晓峰说起王川被捕的事,是一个让我全然没料到的诧异并糟心的过程。

因为没想到丘梅姐这两年的遭遇竟会是这样艰难和复杂。而若不是因为她的死,那些事只怕永远都得在她以及几个当事人的心里尘封着,并彼此折磨着。

严晓峰说,由于刘立清在丘梅姐葬礼前后的那一番大闹,最终引起了市公安局的重视,于是为了慎重起见,他们重新立案,并专程开了证明派人到汶头村,顶着村里风俗和所有村民反对的压力,将丘梅姐棺材从阎王井挖出,开棺验尸。

验尸过程中很快发现,丘梅姐的死并非如和原来死亡报告上所写,是死于坠下楼梯的意外事故。因为那场意外所导致的伤虽重,但如果救治及时,还不至于致命。正是由于后来有人出现,并对伤重的丘梅姐实施了一些致命的手段,才令她因窒息而死去。

那么那个人究竟会是谁?

在调取了工厂附近加油站的监控录像后,足可以证明,丘梅姐被害当晚王川曾在那儿出现过。所以自然而然,王川就是当时能找出的头号嫌疑人。

可是王川并没有杀害自己妻子的理由啊。

虽然王川看起来老实木讷,但看得出来,叔叔和婶婶都挺喜欢他,也非常信赖他,几乎就拿他当自己儿子似的。言谈中也没看出他们夫妻间有什么矛盾,何况丘梅姐还怀着孕,这种状况下王川能下得了手杀妻,简直是撞了邪。

当我将这疑惑对严晓峰说出后,他点了点头,然后道,这问题他们当时也想过,所以尽管当时立即就将王川锁定成了目标,但他们并没有当即动手拘捕他,而是在村子里各处探访打听了一番。之后得出结论,如果王川真的是杀害丘梅姐的凶手,那么倒也确实有那么一条比较充分的杀妻理由,而那理由正是来自刘立清。

刘立清是丘梅姐的初恋,也是伤丘梅姐最深的一个人。

高三时,因父亲出工伤病故,家境窘困的刘立清只能提前辍学,在他父亲的的工厂里当学徒工。虽然他一直对丘梅姐声称,说学历无所谓,只要能赚钱就行,但其实一直对不能考大学感到忿忿不平。

久了,见到自己周围其他同学都考上了好学校,离开了村子,他更是抑郁成病。

那时候他手头有两个钱,就学人吸毒品,之后戒不掉,工资又不够用,便只能借高利贷。众所周知,毒品这东西是摧毁人意志的,对于心魔已很严重的刘立清来说更是如此,所以当工作几度受到毒瘾发作影响,而被领导严厉批评后,他干脆辞了职,大有破罐子破摔的意味。

因此,没少和丘梅姐为这事吵架,每回吵完还觉得自己特别委屈,因为他认为生活无忧的丘梅姐无法理解他的苦,两人是走不到一块儿的。所以后来有一天,凭着一时他所谓的骨气,终于强硬跟丘梅姐提出了分手。

但分手后不久刘立清就后悔了,又见到丘梅姐没多久就开始和相貌平平的王川谈起恋爱,这令他感到痛苦无比。遂继续缠着丘梅姐,一封封信,一个个电话,也许是不甘心,也许是爱还没有被毒品啃噬干净,他纠缠的方式远比当初追求丘梅姐时更为激烈。

而丘梅姐呢,虽气他自私又懦弱地放弃了工作且还抛弃了自己,但毕竟是深爱着他的,所以禁不住刘立清这连番纠缠,便偷偷同他继续保持往来,又因柳立清经常犯毒瘾需要钱花,所以经常偷偷拿出家里的钱接济他。

私底下丘梅姐可能以为,如刘立清这样一个曾经品学兼优,自视清高的人,这种颓废的状况最多也只会持续一阵子。过个两三年,等年纪大些了,情绪稳定些了,必定能展露出他原有的品性和才华,不至于一辈子都过得这样不堪。

可惜她错了,虽然后来刘立清积极了一阵,还找了份比较稳定的工作,但毒瘾这东西并非说戒就能戒除,并且随着手头有了收入,变得变本加厉起来。所以虽然仍对他一往情深,丘梅姐终于还是清醒过来,知道他已无药可救,便毅然同他断了往来,并在很短的时间内同王川举行了婚礼。

然而正所谓藕断丝还连,虽然丘梅姐对刘立清已完全失去了希望,虽然她和王川结了婚,但木讷又平凡的王川终究难以取代刘立清在她心目中的位置。尤其是在婚后,这种落差感越渐明显,所以当她再次一次同刘立清相遇时,面对他的忏悔,面对他去戒毒所治疗后重新恢复了干净清秀的模样,她没能忍住,再次投进了刘立清的怀抱。

在所有人都完全没有察觉的情形下,暗度陈仓两个月,之后丘梅姐发现自己怀了孕。

孩子是刘立清的,她很害怕,告诉刘立清后,刘提出要她立刻和王川离婚。

丘梅姐答应了。

但不久之后,丘梅姐就出了事。由此可见,王川可能并不是对刘立清和丘梅姐的事一无所知,而是明明知道,但静静忍着,直至丘梅姐对他提出离婚,终于爆发,于是趁着两人单独在厂里的时候,不仅用厂里的化学药品弄伤了丘梅姐,还下手残杀了她。

在打听到了这些线索后,经过遗体解剖,确认丘梅姐肚子里的孩子的确是刘立清的,于是警方立刻拘捕了王川。

但尽管如此,要想确定他的确是杀人凶手,证据却并不充分。因为监控录像除了能证明王川在丘梅姐被害当晚的确是在厂区附近外,并不能证明就是王川杀害了丘梅姐。而且当警方对王川说到丘梅姐肚子里的孩子是刘立清的时候,他当时脸上的神情惊诧而恼怒,并不像故意装出来的虚情假意。

所以此案还需缜密调查。

而王川则是在被关进拘留所的第三天时,精神开始出现问题的。

算算日子,似乎差不多就是丘梅姐最后一次在我家里出现,并试图附身到我身上,却因冥公子的出现而从此消失之后所发生的事。

严晓峰说,那天的事他记得特别清楚,因为这天他有两个同事请病假没来上班,所以特别忙,忙到连抽口烟的闲工夫都没有。后来总算挨到吃饭时间,刚趴到桌上想抽空打个盹,却被人推醒,然后对他说,王川突然闹着说想要见见负责他案子的警官,但他的头儿请假没来,所以问问他是不是要先去王川那儿看看。

这让严晓峰颇为意外,因为他不知道那四天来一直沉默寡言,几乎三拳打不出个屁来的王川,为什么突然想要见负责他案子的人了。但既然说想见,兴许是能对丘梅那起案情起到点什么帮助也说不定,因此虽然带着狐疑,他还是立即去了看守王川的地方。

一见到王川时,严晓峰就感到他的眼神有点不太对劲。

怎么个不对劲?比较难形容,有点歪斜,有点涣散,就是常说的那种,有点邪乎。

问他话也是老半天都不吭一声的,后来严晓峰不耐烦了,说,“你再不开金口我可要走了。”

一边作势要走,谁知就见王川突然嘿嘿一声笑,然后目不转睛盯着他道,“警察同志,您好像就是上次给我老婆她堂妹送手机去的那位吧?”

严晓峰一愣。没等回答,就见他眼珠子翻了翻似乎在想着什么问题,然后叹了口气,说,“也一样的,反正都是一样的。”

什么叫‘都是一样的’?他却没说。

正当严晓峰打算问他的时候,他忽然问了严晓峰一个有点莫名的问题:“警察同志,从咱村子回来后,你有没有感到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么?”

“什么叫不对劲的地方?”

“…就是吧…皮肤上出疹子之类。”

“没有。”

“哦…不过应该是早晚的事。所以警察同志,如果这几天有皮肤病这类的问题,一定不要耽搁。”

“这种事跟你找我们来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我找你们来,就是为了说这件事。其实…要不是这两天老看到那个人,原本我也没打算说,说出来反正也没人信…”

“这两天你老看到谁了?”

“没法说…警察同志,没法说…反正就是,如果发现自己得了什么皮肤病,千万别耽搁,不然是要出大事的…”

“什么大事?”严晓峰按捺着心里慢慢窜起的怒气问。

“这我没法说,说了你们也不会信,要等有了证据才能跟你们说说。”说到这里,大概连自己感觉到这话‘逗你玩’逗得太明显,王川噗嗤一声笑了起来,见状严晓峰火气腾的下就冲了出来。

忙里抽闲跑来,本是打算指望能突破一下案子的进展,没想到却听了这样一堆没头没脑的废话。所以当即一拍桌子起身就要离开,岂料还没走到门口,忽听见王川幽幽地说了句更加气人的话:

“甭管有罪没罪,反正都得死,这就叫命。”

第105章 万人刀六

六.

王川的话让严晓峰非常生气。

但生气并不单纯是因为他特地跑一趟后,什么有用的东西都没能问到,反而听了一堆莫名其妙的胡话。还有一个原因是因为,有一点居然让王川说对了,他那两天身上的确发了些状似皮炎的疹子。

虽然身为警察,不该把一个嫌疑犯的胡言乱语当作一回事,但到底觉得有点膈应,因为这疹子说严重不严重,但若说不严重吧,他以前也不是没发过疹子,但发出来都是红色的,就从没见过黑色的疹子。所以最初刚发现的时候,他还以为自己手臂上突然多长了几颗痣。

这些疹子不痛也不痒,并且笑笑的,所以最初严晓峰并不在意。但不多久他发现这些东西虽然长在身上没啥感觉,但老也蜕不掉。按说发疹子都是有个过程的,从小到大,从大再破溃或者自行被皮肤吸收而消失。但这些东西在它身上出现了两天后,尽管他涂了各种各样药油,可是总不见消失,反而一直都在变大和增多,尽管仍是不痛不痒的,却不能不让严晓峰对王川的话感到有些敏感。

所以那天他一下了班,就立即去医院挂了个皮肤科,想看看自己皮肤到底是怎么回事,是被虫咬了,还是发的炎症。不过从医院出来后,严晓峰情绪好了很多,因为做过检查后,除了白血球有点高,没别的问题,所以可能是有点炎症,因此医生给开了消炎的内服药,让他配合外敷的一起用。

既然医生没说有事,那必然是没事了。

但当他放下一颗心轻轻松松回去之后,仅仅过了两天,他不得不又再次去了医院。

因为那些药吃下去用下去,非但没见好,而且疹子的面积反而扩散得越发厉害了。最初只是手臂和脖子上有,后来胳膊、腿和背上也冒了出来,虽然仍然没什么感觉,可看着实在瘆人得慌。而且大夏天的为了遮挡这些东西,他把领口和衣袖扣得死紧,这在办公室里还好,一出门简直难受得不行。

于是严晓峰再次去了医院,这次不是去综合类医院,而是特意去了专门治疗皮肤的专科医院。

可是奇了怪,纵使医生在见到严晓峰皮肤上的状况后,也被吓了一跳。但一个个化验做下来,除了炎症,实在查不出其它问题,就继续按着原来的方法治疗,只在原来基础上多加了点抗生素。

但一天过后,让严晓峰更为恐惧的事发生了,那些疹子原先只是细细小小,一小片小片在他皮肤上冒出来。但用了抗生素后的第二天,就跟火山爆发了似的,当他早晨因为被身上某种特别怪异的感觉而惊喜后,他发现自己整个上身的三分之一已长满了那些疹子。

大大小小,密集四布,令他照镜子的时候都不敢直视自己的身体。

于是连假也忘了请,他赶紧冲到医院挂了急诊,连声追问医生自己身上这病到底是怎么回事。

医生这回是将他身上那些东西当做癌细胞那样地去做了缜密检验。

各种各样的检查,能用上的手段都用了。

可是依旧除了炎症以外,没查出任何能说明问题的东西,这令医生们也感到困惑不已。他们开始怀疑是否是一种目前尚未查出的新的菌种,所以目前的抗生素对它完全不起作用,并为了防止有传染的可能性,还对他做了隔离。

当他因此而打电话到单位去请假时,领导听了他的话后沉默片刻,然后用一种有些奇特的语气说了句:“怎么你也被隔离了?”

于是从这位领导口中,严晓峰这才知晓,就在两天前,他那两个同时请了两天假没来上班的同事,不约而同打来电话再次请假,说他们得了某种传染病,被医院留在那里隔离了起来,所以暂时也不知道几时才能回来继续工作。

可是怎么会那么巧,同在一个地方上班的三个人,竟会同时都得了传染病,并被关在医院隔离了起来?带着这层疑问,严晓峰立即拨打了那两名同事中的其中一个的电话,想打听一下他目前的具体情况。

其实他本该早一点打的,但这两人中一个是他顶头上司周正,常年累月几乎从不见请假的一个人,难得见他请一次假,让严晓峰觉得有种小时候家长突然有那么一天半天不在家的自在感,所以根本就没去关心过对方的请假原因。另一个,则是最近新调来不久的,连名字都记不太清楚,所以更不会关心他的请假原因了。

因此这一回严晓峰匆匆拨打的,也正是周正的电话。

电话那头周正似乎情况的确不太妙的样子,原本那么强壮健谈的一个人,说话声音听起来有气无力,甚至都不愿多说什么。直到听说严晓峰因为身上发了黑疹子被隔离在了医院,他才好像如梦初醒似的啊了一声,然后喃喃道:“真奇怪…似乎那天去阎王井吊棺材的,全都染上这怪病了…”

冷不丁突然提到在阎王井吊棺材的事,让严晓峰不禁心里咯噔一下。

虽说是个当警察的,过去也向来是个无神论者,但说到阎王井里那口棺材,严晓峰是有点阴影的。那是他头一回见到别人土葬,也是第一回跟电影小说里说的那样,为案子开棺验尸。原本是抱着公事公办的心理,准备速战速决,但打开棺材时一刹那,那具尸体真把他一个从警五年的大男人给生生吓出一身白毛子汗。

尸体的样子实在太瘆人了,倒不是腐烂得瘆人,而是整个样子,有一种明明是夏天,却看着浑身觉得发愣的瘆人。

说到这里时,严晓峰扭过头,用一种难以描述的神情直勾勾看着我,道:“我不知道你们把她埋下去的时候自己发觉了没有,她那双手的动作就好像是在推棺材盖,简直像是诈死又在棺材里醒过来了似的…要不是后来尸体解剖确定她早已死于窒息,那样子看起来真跟被活埋了一样。”

我能体会他当时惊恐的心情,因为我也是亲眼目睹过的。的确如他所说,跟诈死后复苏了一样。所以我点了点头:“可能是下葬时候出的那趟意外,让她后来手一直保持着那个动作…”

“而且你说你们家人是怎么回事,一个死于非命的人,给她穿那么红的衣服下葬,这颜色在死人身上可跟在新娘子身上的感觉是完全不一样的啊!”

我苦笑:“大概是为了让她走得漂亮一点。”

可能见我说的也算在理,严晓峰没再继续将话停留在这个问题上,只闷闷叹了口气,然后道:“既然听我领导那么说,我当然要问了,全都染上了?那个新来的小于也是?领导回答,是啊,不然怎么会和我一样请假,而且他好像发病还比我早点,所以现在情况可能比我还糟点。”

怎么个糟法?他的领导周正却没说,因为自从进医院后,周正就跟小于断了联系。

可是打个手机是很方便的事,为什么会断了联系?当严晓峰问起这点时,周正苦笑着说,其实就是因为不想说话,比如现在跟你说了这么多时间,我实在已经累得不行。

怎么会虚弱成这样?严晓峰再问。

周正沉默片刻,然后用一种像是梦游般沙哑缓慢的声音说了句:等你到这程度,你就知道了。

说完后,手机就挂断了,可能周正真的为这番谈话用掉了所有的力气。

可是严晓峰始终想不明白,这疹子不痛又不痒的,怎么会让周正这么一个铁塔一样粗壮的男人虚弱成这副样子。而且为什么那么巧,偏偏那天在阎王井吊棺材的人,竟全都会发这种皮疹,难道那个古老的石头缝里经年累月滋生了什么古细菌,被那口棺材给带上来了,所以汶头村的人才会有那种习俗,不到时间绝不可以把放进那个‘井’里的东西取出来?

可是细想这也不对啊,细菌这东西又不会管你习俗不习俗,到了说好的时间就会消失。时间越久,附着在棺材上的细菌只会更多吧。况且要真是细菌作祟,为什么运送棺材那些人,以及给丘梅尸体做解剖和检查的那些人,全都一点事都没有?

种种问题,令严晓峰越想越费解,也越想越不安。

百思不得其解的当口,他突然想起两天前听嫌疑人王川说的那番莫名其妙的话,登时心里一紧,发觉他这话果真不是胡乱随口说说的。

难道他早就知道他们这几个人会得这种奇怪的皮疹,所以两天前才会以那副神神叨叨的样子,吵闹着要见他们几个?

想到这里他立即打电话给单位同事,想要他们帮忙让王川接个电话,好把这些向他彻底问问清楚。

岂料听他这么一说,那同事相当为难地答道:不是哥们不想帮你,实在是无能为力,因为王川这两天跟个精神病没什么区别了,昨晚还把被子撕成一条一条往肚子里吞,喂了药刚吐干净,现在一直在床上躺着,人糊里糊涂的,连话都说不清楚,哪还能接你的电话。

第106章 万人刀七

七.

没想到,短短两天时间王川就成了一个脸话都说不清楚的疯子,这让严晓峰原本就不安的心更将忐忑起来,他总觉得这事跟他们几个人突发的怪病会有关系,所以他觉得无论如何要再去和王川见一面,不管这人到底是真疯还是装疯,至少要弄清楚他那天阴阳怪气所说的那番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所以当天晚上严晓峰就溜出了医院,赶往拘留所,谁知到了那里后一问,王川竟然不在。

他又出事了。这一回他是袭击了过去看他身体状况的警察,因为他口口声声说那个警察要吃了他,所以他差点把那个警察的耳朵整个儿都咬下来。于是被那个警察发急了按在地上一顿打,因此,两个人都被送到医院去了。

严晓峰只能问了医院名字,然后再往医院赶,但谁知中途走在路上时,他突然毫无知觉地就晕倒了。所幸晕倒的地方是个小巷子,否则被车碾过去也不得而知,当醒来时起码已经过去半个多小时,然后他站起来想继续往医院方向走时,却发现天晕地旋,差一点又跌倒在地上。

这时候,他大致隐隐约约有些体会,周正的虚弱到底是怎么一种光景了。

只是仍弄不明白,怎么好端端的,人一下子会变得那么虚,又不是失血过多,只是起了很多疹子而已。正百思不得其解,忽然手机铃响,是周正打来的。

手机那头的他似乎又恢复到了以往身强体壮,说话铿锵有力的样子。但正当严晓峰抱着一丝期望,以为周正是有所恢复的时候,周正的话让他很快明白过来,这铿锵有力并不是周正病情好转的表现,而纯粹是被吓出来的。

因为周正说,还记得老江么?你赶紧来中心医院2号楼6楼的icu病房,老江他不行了。

老江就是那天在阎王井帮着严晓峰、周正和小于一起吊棺材的那三名警员中的一个。

原本他们三个只是负责收集资料的,但由于当时村里人包括村干部在内,一听说去阎王井吊棺材,全都一副闻风丧胆的模样,所以他们只能协助严晓峰他们,找了吊车和工具,一起去将丘梅姐的遗体从阎王井吊了出来。

当严晓峰赶到医院时,周正和小于正陪着老陈的家属在icu病房外坐着,而老江已陷入全昏迷状态。

严晓峰本打算先去跟老陈的妻子打声招呼,但那个女人坐在椅子上就像个木头人似的,不动也不吭声,两只眼睛直勾勾看着病房的窗户,那眼神与其说是悲伤,不如说是恐惧。

周正和小于则都像在低头想着心事,脸色难看得有点吓人,死人似的蜡黄,脸颊凹陷,眼圈发黑,整个一副久病缠身的模样。而且一眼可辨的虚弱,便连坐着都看起来有点摇摇欲坠,所以尽管是陪在老江家属身边,彼此都沉默着,一句话都不想说的样子。周正还比小于好上那么一点,起码见到严晓峰后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然后伸出微微发抖的手指,朝着icu病房门上那两片窗玻璃指了指。

严晓峰说,那天当他一眼透过那道玻璃窗,看到里面老江的身体状况时,只觉得腿都软了。

如果有选择,他宁可去看腐烂的尸体,也无法直视老江那副无助又绝望地躺在icu病床上、苟延残喘维持着一线生命的可怕身体。那身体以及老江的半张脸,上面全都布满了大大小小的黑疹子。或者说脓疱应该更为确切一些,很多已经破溃,从里头流出黑色液体,虽是做过清创处理,仍是将床弄得一片狼藉。而液体流空的部位,看起来则更让人毛骨悚然,它们形成了一个个蜂窝状的坑洞,呈片状簇拥在一起,有些面积鸡蛋大小,有些足足能有巴掌大。

这些东西让老江的身体看起来简直比腐尸还可怕。

因此没看几眼,严晓峰就立刻手脚哆嗦着从窗户边倒退了回去,走到周正身边忙低声问他:“头儿,老江怎么会这么严重,这才几天啊…别是去阎王井之前早就已经病了吧…”

周正摇摇头:“就是这几天的事,不过看起来症状有急有缓。”说完,怕谈话内容引来老江家人的注意,他勉强搭着椅背站起身,然后和严晓峰走到电梯口,这才又道:“我跟你说,这病绝对不正常,邪门得很,你看到小于的样子么,他都有腹水了,老江也有。你见过谁出疹子会引起腹水的么?”

“那其他人呢?”严晓峰冒着冷汗问。

“还有两个今天联系不上。昨天还通过电话,人虚得话也说不太清楚,估计也跟老江情况差不离…”

简简单单一番话,却听得严晓峰有种难以名状的悲凉感。一则已经感觉到这病恐怕无药可治,二则周正原本多健壮精神的一个人,现在说话有气无力,好像个受了气却不敢声张的小媳妇。又站都没站的样子,才离开座椅几分钟,腰就不知不觉佝偻了起来,四十多岁的人眼见着活像八十多岁。这叫严晓峰情绪怎么能缓和得过来。

不过随即想起有正经事还没说,当即先把心里的苦闷和焦虑忍了忍,然后将王川前两天跟他说的那番话对周正说了遍,又提到了王川发疯进了医院的事。刚说完,就见周正眉头一皱,用力一跺脚道:“这可糟,难怪他们打电话给我时说,王川病得很严重,又没有确凿证据能证明他是凶手,所以可能这一两天里就会让他回去。那你得赶紧去他现在待的医院找他去啊,他既然知道咱会得这病,没准知道这病的来头和治的方法啊…”

说到这里,严晓峰哭了起来,一个大老爷们哭得泣不成声。

后来才知道,那次交谈是他和周正这辈子的最后一次交谈。

当他听完周正的话匆匆离开医院后的第三天,老江病逝,小于则病情加重,开始处于半昏迷状态。而周正则失踪了,失踪前他跟小于说是要散散步再回医院的,但一走就没了消息,无论家里还是医院都找不到他。

那时严晓峰正一心想逼王川开口。

老江的死加重了他的恐惧,他在医院的表现失态了,因为王川一问三不知的样子,只会看着他嘿嘿嘿地笑。这让严晓峰气急败坏,在耐着性子用尽方法跟他说话都没有用处后,严晓峰忘乎所以地动手打了他。

见状,守在病房外的值班民警忙把严晓峰给拖了出去。尽管都是同事,但也没办法对他这种不可理喻的怒气坐视不理。而严晓峰也无法将自己的情况跟自己同事说明,所以万般无奈,只能退一步,他打算先安静等着,等王川回到拘留所,等王川的家人一出现,就想办法去接近他的家人,然后通过他的家人,看看能不能从王川的嘴里套出些什么来。

可是没等他找到王川的家人,噩耗再次传来。

周正失踪的第四天,他的尸体和车被人在北汶山前那条公路边给发现了。

很显然,周正是想趁着自己还有点力气,亲自跑到汶头村去找王川的家人,想通过他们去了解为什么王川会知道这种病,这种病的病因到底是什么。但快到北汶山时他实在支持不住了,开着开着就撞到了路边的电线杆上,车毁人亡。

没等严晓峰从这个噩耗中缓过劲来,当他再一次急匆匆赶去看守所时,却被告之,王川已经被放出去了,刚跟着他家里来的人回去。

真真是打击。一心守着的时候,总不见他家人出现,偏偏刚为周正的事分了下心,人就已经被带走了。

无奈之下,严晓峰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所以没有任何犹豫就做出了一个决定——趁着自己还能走能动,跟周正一样,前往汶头村。一到了汶头村无论如何要想办法让王川开口,或者问问他的家里人,他们这几个人得的这种怪病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谁知车子进了北汶山后不久就熄火了。而选择步行继续前往,可走了四五天,竟然一直都在这山里转悠。这几天里他身上带的那一点点干粮早就吃完,全靠在山里抓野兔子和挖点菌类充饥,又老天帮忙,连着几天总时不时下雨,所以虽然水也早就喝完,好歹也没被渴死。

一口气说到这里,严晓峰停下声沉默了片刻,然后苍白着脸看向冥公子,道:“所以,就算鬼打墙也好,就算这山里有鬼或者有妖怪挡着路也罢,我必须得往前走。都到这一步了,您说我能就这么放弃么。”

严晓峰这话说得的确没错。

攸关性命,确实不能说放弃就放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