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之后我饶不了他!”江崖霜又朝他一揖,感激道,“今日多谢凌小侯爷了!改日必有厚报!”

凌醉摆了摆手:“你谢我什么?秋妹妹好歹喊了我两年哥哥,我护自己妹妹还用得着你谢?”

这时候家奴给他牵了马来,他翻身上去,又不放心的俯身叮嘱秋曳澜,“你回府之后轻易不要出门,那姓况的摆明了故意找你麻烦——今儿亏得我到的及时他没看到你容貌,不然天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情来…对了,江小将军,你既然接到况青梧为难秋妹妹的消息来的,怎么也不多带几个人来?那兔崽子的镇西军着实剽悍,我这些手底下可不是对手,倒是你家镇北军出身的侍卫顶事…”

江崖霜忙道:“自然带了,况青梧那些人已被拿下——我方才不是吩咐人去将那些镇西军全砍了么?”

凌醉精神一振,问:“人都拿住了?”

“自然。”江崖霜因为他帮了秋曳澜,这会就投桃报李的捧他一句,“说起来也多亏你把他们阵形搅乱,不然我家的人也未必能够把所有人全拦住。”

“那就是说,一时半会的,我父亲母亲还不会知道这事儿。”凌醉自语了一句,又从马上跳下来,道,“那把那兔崽子拖过来问问呗,好好的他找秋妹妹麻烦做什么?就算有什么恩怨,他一个二十来岁的男子,欺负个还没及笄的小女孩子,况家人的脸皮这么厚的?!”

江崖霜也急于收拾况青梧来为心上人出气,当下点头:“把人带过来!”

片刻后,数名骑士将被捆成个粽子的况青梧横放在马上拖了来——这会的况青梧可是狼狈得紧,束发玉冠都不知道去哪了,披头散发,锦袍上破破烂烂,东烧一个洞西沾一片血的,脸颊上还有几片乌青,显然江家侍卫虽然不敢把他一刀砍了,但也没少下暗手。

只是况青梧被侍卫故意重重丢到地上,摔得闷哼一声——之后,江崖霜令人斩了他身上绳索,让他踉跄着爬起来后,他神色居然很平静,看了眼江崖霜,主动开口道:“你们是想问我为什么要跟宁颐郡主为难?实际上,我上京来,首要之务是参加明年的会试,而不是去算一些陈芝麻烂谷子的账…这次出手,也不过是为了顺着某些人的意思而为,如今既然栽了,我这次带出来的侍卫家奴也都被你们杀了出气,这会我也没什么好说的,诸位有什么道儿尽管划下,我接着就是!”

他这么光棍,凌醉预备好的嘲讽都没了用武之地,江崖霜则笑了起来,笑意冰冷:“怎么你笃定你是况时寒的独子,我们就拿你没办法了?!”

“镇北军中的分筋错骨手,能够令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偏不伤根基,这个我也听说过。”况青梧无所谓的道,“不过我这里有个消息,也许可以换你们就这么放我走?”

凌醉大喇喇的道:“兔崽子先说来听听…大爷们听高兴了,再想要不要放你走!”显然他预料到今儿的事情肯定要挨揍,索性破罐子破摔,充大爷充到底了。

“邓易母子平安无事,即将抵京!”况青梧平静道,“而且之后会立刻要求宁颐郡主过门…不要指望西河王,西河王夫妇如今视那阮清岩为心腹大患,欲置之死地而后快——原因我想宁颐郡主应该知道?不知道也没关系,你去问你表哥就是!”

他缓声问,“这消息换今天这事到这里结束,你们怎么看?”

“不够!”江崖霜眯起眼,“加上邓易母子此刻的具体行踪!”

“加不了,我也不知道。”况青梧哼道,“我就是随便听了一耳朵而已…”话音未落,江崖霜已抬手搭上他双肩,兔起鹘落之间,况青梧发出一声惨绝人寰的嚎叫!跟着双臂软软垂下——江崖霜漠然道,“那等我给宁颐郡主报完仇,你就可以走了…宁颐你去里头,等我收拾完他再送你回去?”

秋曳澜却没理他,而是沉声问况青梧:“我伯父伯母?你给我把话说清楚!”邓易母子平安无事她不意外,毕竟“天涯”之前都是梅雪在掌管,她既然要背叛秋静澜投奔谷太后,又怎么可能对邓易母子下手?

但…怎么听这人话里的意思,秋孟敏夫妇已经知道了秋静澜的身份?!

难道说秋聂之前已经发动在即,所以把相关人等都通知到了?!想到这里,秋曳澜不禁惊出一身冷汗!

“要不是秋风一直在追查任子雍的死,误打误撞发现了秋聂他们的密谋…哥哥跟我可就惨了!”

就是现在秋聂三人已被摆平,但谷太后肯定是知道了,听况青梧的语气他也知道了,秋孟敏夫妇也知道…秋曳澜忽然觉得一阵晕眩:“糟了!薛相忽然召见哥哥,难道就是为了这个?!”

金碧 楼台 深 翠微 第三十二章 仁至义尽

这时候秋静澜正在解释:“…中举之后,本想刻苦攻读数年,有了头甲把握后再入京赶考,同时寻机与家人相认…但,之前十一年都不曾联络过的母妃,忽然设法传消息给我,让我去帝子山接走妹妹,我担心母妃也会出事,一面令人赶往帝子山接应;一面收拾行囊提前上京!这样恰好做了恩师的门生。”

薛畅怀疑的问:“宁颐郡主在帝子山雪崩之后是自行下山、由西河王府的人接应到的?按照你的话,你派的人应该提前抵达帝子山,为何没能接走她?”

秋静澜苦涩道:“实际上学生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些人都死在雪崩里了。”

他心里其实觉得这十有八.九是梅雪跟秋聂下的手:他平常就不怎么过问“天涯”中事,那段日子又正在参加乡试,所以把事情全权交给了梅雪。

后来梅雪跟他禀告时,说可能是大风大雪让那些人担心带着秋曳澜下山会出事,结果等雪停的过程里遇了难,好在秋曳澜无事…这解释合情合理不说,秋静澜本身也正心急如焚的朝京里赶,希望来得及保下最后的三位亲人——却哪里有功夫去怀疑梅雪做了手脚?

薛畅沉默了一会,露出一丝悯意,道:“好在宁颐郡主还好好活着,如今也算长大成人了。她跟邓易的婚事不大妥当…若解除了这门亲事,另外寻个好人家,你这做兄长的想也安心了。”

不待秋静澜说什么,他话锋一转,“看得出来你视宁颐郡主犹如掌上明珠,那我想你也应该体谅我的难处。我膝下子孙虽多,但有朝一日我若失势,他们的下场,我想未必能比得上你们兄妹。毕竟我薛家可没有一个‘天涯’在暗处接应骨血。”

秋静澜明白了他的意思,叹道:“是,学生深受恩师厚爱,绝不敢再让恩师操心…关于‘天涯’,恩师但请放心,学生当年离开西河王府时,祖母再三叮嘱,学生只可专心向学,不可亲自操持‘天涯’之事。所以除了内中左右护法外,无人知晓学生是其主人。而如今前任左右护法均已亡故,现任左右护法虽叛,然凭他们空口白牙,也无实据。”

薛畅拈须道:“你们西河王一脉留下的后手我自然是放心的,不过廉太妃当年生怕你诈死之事被察觉,将这事隐瞒太过,如今你想夺回西河王爵位,似乎也没什么凭据了吧?”

如果秋静澜能够证明自己前西河王世子的身份,虽然有谷太后阻拦,未必能够夺回王爵,但以他十八岁中进士入翰林,又允文允武的名声,相信镇西军中未必无人念及阮老将军与秋仲衍的情份。

有这些人的维护,谷太后与况时寒也不敢轻易对秋静澜下手——毕竟镇北军早已被江家经营成江家军了。

一旦失去镇西军这张牌,谷太后政治手段玩得再好也难保被兵谏。只可惜当初廉太妃只求唯一的孙儿能够逃出生天,生怕痕迹抹得不够干净,压根没想过留证据让秋静澜再次认回来。

“确实如此。”秋静澜颔首,“但学生如今委实无心爵位,只愿妹妹平安顺遂一世,若能报得父母大仇,虽死无憾。”

“问题是太后跟如今的西河王都已经知道了你的底细。”薛畅眯起眼,“我之所以知道,也正是太后所言,她的目的当然是为了让我不要再护着你。老实说我也算桃李满天下了,但诸多门生中,最寄予厚望的非你莫属,这一点我想你也清楚。只是你知道我向来持中,不可能为你一人而改,哪怕你是我花费心血最多的弟子…所以眼下我虽然不愿意照太后的意思跟你算账,却也不得不抽身事外了。”

秋静澜早在薛畅道破自己身世时就做好了这个打算——实际上薛畅没翻脸大骂他欺骗自己感情、甚至质疑他成为自己门生的用心,秋静澜已经松了口气。此刻自然是连连下拜、口称不敢。

“但你终究是我门生。”薛畅却没有立刻拂袖而去,而是怅然一叹,道,“邓易跟宁颐郡主的婚事…你若有什么盘算就去做吧,我会给你搭把手。就当是我这做老师的最后帮你一场——以后我不会再指点你功课,你若到出孝之日还好好的,我会把你外放,此后就不会再插手跟你的任何事情了,但望你不要怪我心狠!”

秋静澜流着泪道:“学生隐瞒恩师这许多,恩师还这样处心积虑的维护,更复何言?他日若有能效犬马之劳的地方,学生必定万死不辞!”

“唉!”薛畅疲惫的摇了摇头,自嘲一笑,“我终究不如陶公啊,你若是他的弟子,只要能证明西河王府与阮家的冤屈,他翻手之间就能还你个公道!”

“学生能遇恩师已是三生之幸!”秋静澜当然知道薛畅所说的陶公,就是秦国公续弦陶老夫人的祖父,前朝那位号称“国之柱石”的宰相陶吟松——薛畅如今在朝中深受谷太后与江皇后礼遇,说是权倾朝野也不过分,但比起陶吟松当年却还远远未及——要知道陶吟松可是连跟懦弱之君半点不沾边的先帝都能几次三番训得跟孙子似的猛人,最可怕的是,他都这么干了,居然还善终了!

陶家在他之后衰落归衰落,但至今也没挨上秋后算账的报复,反而朝野提起他来,无不称为国之柱石、一代名相。

但秋静澜也没什么羡慕的,指望别人终归不如靠自己,这个道理他很早以前就明白了。如今薛畅虽然明确告诉他要划清师徒界线,但也算仁至义尽,他不觉遗憾,反倒有种赚到的感觉。

…薛畅从茶肆后门上了马车,薛弄影早已等在车内,扶他在软垫上坐下,待马车驶动起来,他轻声问:“祖父既然已经决定同阮清…不,那秋静澜划清界线,为何还要跟他长谈?今日会面必定瞒不过太后。”

薛畅笑了笑,他此刻已没了在秋静澜跟前的沉重无奈,恢复了平常的镇定:“他本是我寄予厚望的门生,这又不是什么秘密,我就算权衡局势放弃他,撒手之前多说几句话又怎么了?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说到哪里我也占着理。而且…”

老人眯起眼,“你忘记他那妹妹宁颐郡主同江家的关系了?只要她跟邓易的婚约一解除,十有八.九会成为江家妇。所以秋静澜如今看似势力单薄,却并非没有报仇之望。到底师徒一场,能让他感激为什么要让他怨怼?”

这也是我留给你们的底蕴啊!薛畅在心里默默的补了一句,他想起陶吟松的善终与陶家至今虽败落却未遭殃的结局,心想自己有薛弄影这个能干的孙儿,往后薛家没准还有再出宰相的指望…陶吟松,他不也是站在陶家两代先人积累的基础上,才成为公认的“柱石”能臣?

秋静澜这里虽然即将失去靠山,却意外的好过关;秋曳澜的问话却陷入了僵局——况青梧的骨头出乎所有人意料的硬,江崖霜接连施展了三次镇北军中压箱底的行刑专用分筋错骨手,他被折磨得如一滩烂泥一样瘫软在地,里外三身衣袍都被汗水打湿,却还是一声不吭!

到最后凌醉都有点佩服他了:“到底是镇西军出来的。”

转头看到秋曳澜神色阴沉,一脸的烦躁,他赶紧补充,“都是些一根筋的蠢货!”

江崖霜皱着眉收了手,对秋曳澜道:“再来一次他怕是撑不过去了。”

秋曳澜知道哪怕秦国公在这里也不能杀了况青梧,今日江崖霜为了自己反复折磨他,估计已经要惹上一场大风波了,虽然十万分的不甘心,但还是叹了口气:“那就这样吧。”

江崖霜接过侍卫递上的帕子擦着手,道:“那我送你回去?”

秋曳澜正要回答,忽然茶肆门口进来一个年过花甲的老仆,看穿戴也是得脸的下人,他进来后行了礼,叹道:“我家世子年少无知,今儿也已经受足了教训,接下来一定会闭门苦读,不问世事。未知诸位能否高抬贵手?”

又取出一叠银票来说是给秋曳澜的赔罪及压惊费。

横竖也不能杀了况青梧,江崖霜正打算派人送他回去,如今有人来接那最好。凌醉见状,毫不客气的伸手把银票接了下来,顷刻之间清点完毕,啧啧道:“一万两?我忽然想再揍他一顿了怎么办?”

这时候老仆还在扶着况青梧慢慢朝外走,况青梧苍白着脸,头上虚汗直冒,却还有心情转头朝他一笑:“若只你想揍我的话,还真揍不了。”

他这副脾气其实挺对凌醉胃口的,只是两人交恶在前,凌醉这会也只耸了耸肩,把银票递给秋曳澜:“秋妹妹,这是你的。”

秋曳澜摆手道:“我不…”话还没说完,忽然身旁苏合尖叫一声,一把打掉了她的帷帽!

众人都是一呆,却见苏合惊恐道:“方才有只蜂子跑郡主纱幕里去了!”

“…一只蜜蜂而已,至于这么大惊小怪么!”秋曳澜脸一黑,埋怨道。

江崖霜倒是很上心,连忙低头检查地上的帷帽里是不是罩住了那只蜜蜂:“还是仔细些的好,万一被蛰到可是很痛的。”

他找了会,发现那蜜蜂被纱幕裹住了,屈指一弹将之弄死,拾起帷帽来拍打了会,正要给秋曳澜戴上,眼角忽然瞥见况青梧一只脚在门槛内、一只脚在门槛外,扭着头,灼灼盯住了秋曳澜看,神情惊艳而复杂,竟任那老仆拉了几把都没迈出去!

江崖霜脸色顿时一沉!

他正要发作,那老奴看出不对,赶忙抓着况青梧的手臂朝外拖:“世子,您伤得不轻,就算要赔罪,还是改日吧!”

索性况青梧还没完全昏了头,察觉到江崖霜那满含森然杀意的目光,抿了抿嘴,朝他拱了下手,到底快步随老仆离去了。

凌醉也看到这一幕,轻嗤了一声:现在才知道唐突了佳人?晚了!

金碧 楼台 深 翠微 第三十三章 上一辈的孽缘

况青梧出了茶肆,被老仆扶上等候在外的马车。

才进去,他不禁一怔,生生压住了到嘴边的称呼,等马车离开那间茶肆一箭之地了,才轻声道:“学生愚钝,又让老师操心了。”

马车里比他先坐进来的是一名青衫中年文士,这人容貌儒雅,颔下三缕飘逸长须,尤其显得气度不俗。

只是他对况青梧这连江崖霜都不敢下死手的章国公世子态度非常轻慢,从况青梧上车到现在,眼皮都没抬一下,全神贯注的盯着自己跟前小几上的一局棋,此刻更是头也不抬道:“我说过,念着你乳母的份上,我会教导你一段日子,但师徒之称就免了,我早已立誓不再收徒。”

况青梧接过老仆递进来的帕子擦了擦脸,才恭敬道:“老师待我恩重如山,即使学生不堪受造,不配拜入老师门下,但执弟子之礼却是应当的。”

那中年文士漠然道:“你一定要这么喊也成,至多我忍无可忍,一走了之罢了!”

况青梧闻言变了脸色,忙赔笑道:“您既然不愿意,学…青梧如何敢勉强?只是不知往后如何称呼您?”

“我自号乐山,你就跟其他人一样唤我乐山先生吧。”中年文士淡淡的道。

况青梧心里叹了口气。

这位乐山先生学问深不可测,更难得的是多谋善断——自从此人数年前到西面寻亲被况时寒遇见,况时寒简直是展开了丧心病狂的攻势希望将他收归己用。

只可惜此人软硬不吃,孑然一身又傲骨铮铮,况时寒用尽手段都没能拿下。最后还靠着况青梧命好,照料他长大的乳母,曾做过乐山先生要找的亲人的邻居,在那人贫寒交加时伸出过援手。

虽然说那人已死,但乐山先生知道后,却还是认了这份人情,乳母自然是从了主人的意思,请求他教导况青梧——况家提这个要求当然是指望暂时笼络不到他,朝夕相处久了没准就能自然归心。

原本况青梧对父亲的安排还是很反感的,毕竟他一直对况时寒存着怨恨。但乐山先生随便露了几手,就把他镇住不说;这中间似乎无意的只字片语,还点醒了况青梧,让他看出嫡母兴康长公主不动声色之间对自己的控制与算计——之后况青梧也死心塌地的粘上了这个老师。

只可惜他认乐山先生为师,乐山先生却始终不肯松口认他是徒。

从这次直接说要走来看,他是认真的,绝对不是在自抬身价。

“碰了今儿这场钉子,接下来你借口养伤,一直到明年会试,这中间都不要出去凑热闹了。”乐山先生一边下着棋,一边自顾自的道,“谷太后那边怎么说,用我教你么?”

况青梧忙道:“先生上回的教诲,青梧谨记在心,不敢或忘。”犹豫了下又问,“只是…今日青梧吃了这么大的亏,难免被太后等人加以利用。即使青梧要求大事化小,恐怕树欲静而风不止,这…?”

乐山先生漫不经心的道:“所以我方才让老郑去做低伏小的接你出来。”

说完这一句他就不作声了,况青梧知道是考校,沉吟了会,试探着问:“先生是要我装作怯懦,这一次被江家人打怕了?”

“令尊让你上京来赴会试,不是为了让你留下来做人质的。”乐山先生淡淡的道,“为了你的安全,他甚至答应了让你尚常平公主。所以这次会试务必一举高中,否则太后必定留你在京中待上三年以备下科。到时候后果你应该比我清楚!”

兴康长公主在谷太后的唆使下,对于镇西军可不是普通的关心。

虽然镇西军统帅的职务无法世袭,然而从大瑞定鼎以来军界默认的规矩,父子相继有着天然的优势。譬如说从前的阮家和西河王一脉。

况时寒这辈子心血都花在了镇西军上,自然希望能够把这份基业传给况青梧,而不是他那个公主妻子和太后岳母。

而谷太后连亲生儿子都能逼成傀儡,更何况况青梧这个名义上的外孙?

况青梧年轻的眉宇间闪过一抹焦灼与沉重,轻声道:“先生请放心,青梧一定竭尽全力赴试!”

“我不需要放心。”乐山先生淡然道,“那是你的前途又不是我的前途,我有什么好担心的!?”

他话说的虽然不好听,但况青梧却一点也不生气,赔笑了下,心想先生你若当真不担心我,何必这样苦心指点我、这次还亲自跟老郑一起来接我?

他一直都觉得乐山先生看似清高傲慢,其实是刀子嘴豆腐心。

回到章国公府,乐山先生自去他的院子里,老郑把马车停到后院后,拿了伤药来给况青梧敷。

看到况青梧解衣之后满身淤青,老郑看着他长大,私心里一直把他当晚辈疼宠,此刻不免心疼万分:“江家人好狠毒的手段!”

况青梧倒没当回事:“都是皮肉伤,那江崖霜手底下有分寸的很…这样正好,回头宫里来了人,我再说不想凑任何热闹,也有了理由。”

老郑叹了口气,没有再说什么。

擦完药后,老郑收拾药瓶待要退下,况青梧却忽然把他喊住:“郑伯,陪我说会话吧?”

“世子要说什么?”老郑一愣。

乐山先生没到况家之前,老郑是况青梧最信任的人,远超过章国公况时寒。那时候况青梧时常偷偷向他倾诉自己的烦恼与忧伤,虽然老郑每次都是只听不说话,但也能缓解少年况青梧心中的痛楚。

自从乐山先生到了之后,老郑已经很久没有听过况青梧的倾诉了。

“今天你也看到宁颐郡主的容貌了,你不觉得她很像一个人么?”况青梧看着他,“就是我才被接回况家时,有一次跑到那个人书房里翻东西,翻到一幅画…虽然细微处有不同,但轮廓至少像到了九成不是吗?”

老郑叹了口气:“那都是过去的事了,老爷如今最疼的就是您,您何必再提呢?”况青梧很少愿意喊况时寒“父亲”,一般都用“那个人”代称,足见父子之间的隔阂有多深。

“果然那就是阮王妃吗?”况青梧喃喃道,“那个人幼年孤苦无依,是阮老将军收养栽培他才有今日,所以他跟阮王妃青梅竹马,生出情愫,但阮老将军看不上他的出身,把阮王妃许给了秋仲衍…那个人不甘心,勾结太后害了阮老将军的子孙,又亲手杀了秋仲衍…我记得那是我七岁时,一个被他处死的部将临刑前喊出来的…”

他看向老郑,“但为什么秋仲衍死了,我进京来打听阮王妃母女,都说她们度日非常的艰难。直到三年前秋静澜化名阮清岩入京,才渐渐好起来…但阮王妃却在母子重逢前就死了!那个人既然爱慕阮王妃到了把我寄养在外直到阮王妃出阁才接回去、更亲手杀了阮王妃的丈夫——到了这样的地步,却坐视阮王妃身故?!他到底有没有心?!”

老郑沉默了一会,道:“秋仲衍死后,老爷曾派人向阮王妃转达过求娶之意。但阮王妃说,她生是秋家人,死是秋家鬼。并且还说,若宁颐郡主有什么闪失,她也绝不独活!实际上,这也是宁颐郡主虽然备受苛刻却活到现在的缘故,否则秋孟敏母子恨极了廉太妃的血脉,即使宁颐郡主只是女子,那路氏又怎么容忍得了?!”

况青梧冷笑:“说的刚烈!那当初又为什么看不上那个人?”他的生母就是因为春风一度之后,为了名份,瞒着况时寒生下他,从而令一心求娶阮王妃的况时寒勃然大怒,亲手斩去了她的头颅。

甚至连他外家都受牵累,几个舅舅表哥,都在况时寒的刻意安排下,战死沙场。

况青梧打从心眼里厌恶阮王妃,他觉得若不是这女子反复且善妒,自己根本不会流落在外那么多年,生母与外家又怎么会被况时寒那样对待?

然而老郑眼中流露出悲哀之色:“秋仲衍也与阮王妃青梅竹马。”

“…”况青梧怔住,思索良久,才道,“你是说,一直都是那个人一厢情愿?”他一直都以为,是阮老将军虽然抚养栽培了况时寒,却看不上他做女婿。

“老奴当年就劝过老爷,只是老爷情根深种,虽然知道阮王妃与秋仲衍早已彼此心许,却始终难以放下。”老郑深深叹了口气,“这些年来老爷从未回京叙职,也是因为不敢再见阮王妃…实际上老爷杀了秋仲衍后不几年就后悔了,如今老爷还能活着,无非是为了您。若是没有您的话,老爷他…早已了无生趣!”

况青梧并不领情,冷笑着道:“可不是了无生趣吗?阮王妃三年前就死了!”

老郑轻声道:“老爷当年是对不起您,但他现在真的只有您了。”

犹豫了下,才道,“若老爷在这里,无论如何都不会让您受今日的委屈!哪怕这主意,是老爷最尊敬的乐山先生出的!”

况青梧淡淡的道:“你一直跟着我,难道不知兴康长公主对我做的那些事?!倘若我不是独子,她早就要了我的命了吧?那个人有跟我提过?”不待老郑回答,他又冷笑,“倘若我不是独子,恐怕如今都不能姓况吧?!”

“唉!”老郑叹了口气,道,“老爷应是为了磨砺世子才没说的,再者兴康长公主所行皆在老爷控制之内,决计不可能伤了您的性命…老爷这些年来常说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老奴只求世子他日不要也说这样的话。”

况青梧冷笑:“他这辈子做多了亏心事,以为随便说两句就能揭过去了吗?”

老郑知道他对况时寒的怨怼来自于幼年漂泊在外所受的委屈、初回况家后不受重视备受欺压的伤痕累累,早已根深蒂固,此刻劝说无果,也不觉得多么失望,只慢慢站了起来:“世子没有旁的吩咐,老奴先下去?”

“…你找几个可靠的人,给我注意下宁颐郡主的行踪!”况青梧沉默了下,等他走到房门口,忽然这样吩咐。

见老郑惊讶的看了过来,他不自然的咳了一声,“不要让乐山先生知道,免得先生误会我…沉迷美色…”

老郑吃惊道:“可是,您为什么要注意她?!”

况青梧沉默不语,老郑看了他良久,叹了口气:“老奴遵命!”

金碧 楼台 深 翠微 第三十四章 说好的掌上明珠说好的疼我爱我呢?!

况青梧被惊鸿一瞥勾起无限心绪之际,秋曳澜正在阮家安抚阮慈衣:“表哥真没事儿,就是进城不久被薛相唤去了,想是有什么功课上的考校?他不是常被薛相喊过去的吗?”

阮慈衣半躺在榻上,神情恹恹的,道:“那你呢?听说你在外面染了风寒,现在怎么样了?”

“已经全好了。”秋曳澜赔着不是,“都是我不好,害表哥耽搁了回来的辰光,叫您担心了。”

“一家人还说这些话?”阮慈衣笑了笑,又蹙起眉,“趁纯峻他不在,我问你件事…你可得给我说实话!”

秋曳澜心里一惊,强自镇定道:“你说!”

她心想要不要说实话…我可没答应啊,得看你要问什么才成。

阮慈衣也没逼着她一定承诺下来,垂下眼,道:“这次我担心你们,原本是不必去劳烦凌小侯爷的。只是我想打发下人出城去找一找,他们却说纯峻吩咐过任何人都必须守妥了宅子…是不是因为他怕派人出城去了,我会有什么危险?”

秋曳澜思索了会,道:“这个我没听说,不过表哥少年高中,钦点翰林,嫉妒的人向来不少。”

“…是吗?”阮慈衣若有所思,“那你们在城外可遇见什么麻烦?”

“就是去踏青那天,江家两位小姐也不知道听了谁的挑拨,故意跟我过不去。”秋曳澜轻描淡写道,“好在纯福公主主持了公道…那两位倒是命好,当天被纯福公主训得下不了台,直接回了城,竟躲了这场风波。”

淮南王妃意外身故的消息这时候京里已经无人不知了,阮慈衣叹了口气:“秦王妃,我以前在京里时也不陌生,为人是极和蔼的,不想就这么去了。”

秋曳澜见话题顺利转开,暗松了口气:“原来淮南王妃姓秦?我倒不知道。之前在锦绣坡上碰见,听纯福公主和和大小姐,都直称王妃娘娘的。”

阮慈衣道:“那时候就她一位王妃,不加姓氏显得亲热…说起来秦家这两年人丁凋敝得厉害,也不知道濮阳老太妃知道这消息会不会出什么事儿,毕竟濮阳王那身子骨儿已经够她操心的了,如今亲侄女又走在了前头,唉…”

“濮阳老太妃?”虽然经过邵月眉两年调教,秋曳澜却还算不上合格的大家闺秀,盖因贵女们从小背起的姻亲关系,她到现在都是云里雾里——旁的不说,单是江家的亲戚就够她茫然的了。

此刻搜肠刮肚也就想起来濮阳王好像也是开国传下来的异姓王,不过这一脉远不如西河王一脉显赫——主要是他们几代以来都没什么出色的子弟,基本上守着爵位过日子。但也因为这种想惹事都惹不上的状态,倒是一路顺风顺水的传位下来。

记得现在的濮阳王是极年轻的…

果然阮慈衣见她不甚明白,介绍道:“就是秦老太妃,淮南王妃的嫡亲姑姑。之前淮南王娶秦王妃,还是秦老太妃牵的线。”

“早先秦家很显赫吗?”秋曳澜好奇的问,“姑侄两个先后都做了王妃?”

“倒也不是。”阮慈衣摇头,“在京里权贵看来也就中等而已,只不过秦老太妃是公认的贤惠,所以她的侄女们普遍嫁的比较好…那时候淮南王要娶正妃,宫里问他的意思,他说想要个贤惠的,就择了秦家女。”

说到这里一叹,“我外祖母,你大舅母的母亲,其实也姓秦,虽然跟秦王妃还有秦老太妃都不是一个房里的…”

秋曳澜想起来自己那大舅母谈夫人是自.杀殉夫的,赶紧把话题引开:“我之前在江家庄子上住,也听庄家小姐她们提到一次濮阳王,仿佛说身体不是太好?”

“据说是胎里就先天不足。”阮慈衣颔首,“我离京那会他大概才两三岁吧,但已经把药当饭一样吃了。这两年偶尔听人提起,说还是那副样子…但人倒很聪慧,所以濮阳王府的老太妃跟太妃都替他操碎了心。”

秋曳澜心道本来亲生骨肉身体不好就够叫人心疼的了,偏偏还特别的出色,能不叫长辈格外揪心么?

“这么说来他才十五六岁?”秋曳澜算了算,“那濮阳老太妃给濮阳太妃年纪也都不大呀?”

阮慈衣苦笑道:“做了祖母跟母妃的人了,年纪大不大还有什么所谓?子孙好才能好啊!”

秋曳澜心里叹了口气,知道她肯定又想起了夭折的子女,正要出言劝解,外头下人来报,说秋静澜回来了。

“哥…表哥他回来了?”秋曳澜顾不得阮慈衣,忙跳了起来,跑出去问,“薛相都跟他说了什么?”

“毛毛躁躁的,像什么话!”下人还没回答,刚刚迈上回廊的秋静澜先训斥了一句,对于秋曳澜又是打手势又是作口型的催促视而不见,施施然入内给阮慈衣请了安,又慰问了一番——完了才告退出门——这时候秋曳澜已经恨不得揪着他衣襟问话了:“薛相跟你说了什么?!”

秋静澜再次训斥:“要处变不惊!到了书房你自然就知道了,急个什么!?”

结果秋曳澜一句话让他当场抓狂了:“刚才况青梧带着镇西军把我拦下来…”

“他竟然带镇西军去找你麻烦?!”秋静澜脸色铁青,一把抓住她手臂,“你有没有事?!”

“要处变不惊,到了书房你自然就…”秋曳澜小心眼的当场报复。

只是她话没说完,就被秋静澜狠狠一眼瞪得耷拉下脑袋:“凌小侯爷恰好要找你,给我挡了下来。后来十九赶到,把他随从都杀了,还用分筋错骨手把他虐了一番…之后他家下人找过来,做低伏小的赔不是,又拿了一万两银票给我,这事才算了。”

“江十九居然比凌醉到得还晚!?”秋静澜习惯性的挑准妹夫的不是,冷笑道,“他之前在做什么?!”

“下人看他在练字就没禀告,回头那下人肯定不落好。”秋曳澜不以为然,“不说这个了,哥哥,薛相是不是知道你身世了?”

秋静澜皱眉道:“怎么况青梧也告诉江十九跟凌醉了?”

“那倒没有。”秋曳澜道,“但他话里就是这个意思,只是没有明说。我瞧十九跟凌醉并没有听出来。”她心念一转,“果然,薛相知道了,是太后告诉他的?”

秋静澜嗯了一声:“其实这也是意料中的事情,大家心照不宣…好在梅雪那三个我虽然信不过,但他们当真宣扬开我的身世,也没什么凭据——我抵死不认,太后也不可能就这么把‘天涯’栽赃到我头上!”

这样对他不利的只有太后党,而且为了防止镇西军那些部将人心浮动,谷太后这边肯定是希望把他悄悄的解决掉——悄悄解决掉的意思是,太后会尽量不在明面上下手。

“但即使谷太后在对付你的时候还有许多束缚,终究不可小觑。”秋曳澜皱眉问,“对了,薛相怎么说?他生气了么?”

秋静澜道:“没有,不过他不想掺合,已经跟我摊牌了。”

秋曳澜叹了口气:“哥哥你现在打算怎么办?梅雪他们走了,如今谁给你打理‘天涯’?若被太后抓到把柄…都不用出面的,那些被‘天涯’干掉的人的亲眷…”

“这个我心里有数。”秋静澜含糊道,“眼下紧急的还是你的事,梅雪做的手脚,非但没有杀死邓易母子,甚至还把江十九派去的人挡了下来…我刚才拜别薛相后,去了一趟西河王府!”

秋曳澜莫名其妙:“你这会去找他们做什么?”

“我试探出来他们虽然也从太后那里知道了我的身世,却不知道我根本就没有证据恢复秋姓。”秋静澜淡然道,“当然即使是太后,估计也吃不准我能不能认祖归宗——总之他们非常惶恐我恢复身份去抢西河王之爵,所以我跟他们做了个交易,他们负责解决你跟邓易的婚约,我以父王母妃在天之灵立誓,任何情况下都不会继承西河王府!”

秋曳澜愣道:“你何必这样做?那两个人你还不清楚?骨头软得跟什么似的,那邓易背后有广阳王府与谷太后,他们哪来的胆子去解除婚约?!”

“就算他们没这个胆子,但至少给了他们一个保住爵位的指望。”秋静澜平静的道,“免得他们惶恐之下,狗急跳墙对你不利。”

“其实我就算住在王府,也未必怕他们不利——难为这两年他们就安过好心吗?”秋曳澜一撇嘴角,“再说你要真不放心,我可以住过来陪大表姐嘛!”

秋静澜看了她一眼:“姐姐她其实不大喜欢你来你没发现?倒不是说她不喜欢你,而是她如今的心绪不喜欢常有人在她跟前晃!”

秋曳澜正要点头,忽然脑中灵光一闪,道:“你之前都巴不得我住过来,怎么现在倒赶起我来了?!难道你知道阮家如今不安全了,不希望我来?!”

“你想多了。”秋静澜皱眉,“我手里有‘天涯’,怎么可能连暗箭伤人都防不住?!”

“是吗?那我住过来也没什么。”秋曳澜哪里肯信,当下就道,“大表姐她不喜欢人在她跟前晃,那我不去打扰她就是!反正阮家这么大,不差我一个院子吧?”

秋静澜沉下脸:“胡闹!你给我回去!”

“果然你心里也没底,不然怎么会不让我留下来?”秋曳澜坚决说不,“我才不走,我留下来帮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