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父亲的话,孩儿未想当年与四弟一别,再见时竟然连孙辈都有了,也走了神。”

两人到底不敢惹恼秦国公,哼哼唧唧的敷衍了一句。

江天驰一听到“三叔”二字,眼眶又红了,哽咽道:“叔父待我恩重如山,他故去,我竟没能伺候在侧,实在是不孝已极!”

秦国公闻言心下也是一痛,温言道:“逝者已矣,你也不要太伤心了!毕竟北疆那边,没了你们叔父,还得你去撑着!难道我这把老骨头还能指望吗?”

不管江天驰这次多么任性,但初衷是出于孝心,这在长辈眼里肯定是能加分的。尤其秦国公自己心里对济北侯的死有愧:“三弟在我们兄弟中最年轻,去的却最早,还那么突然,不知道跟之前我打发他去沙州走那么一遭,有没有关系?”

毕竟三兄弟一起长大,要说早年吃过苦,谁能有十几岁就卖身为奴的夔县男吃的苦多?要说早年受过伤,秦国公自己也是旧伤满身!怎么会是济北侯最先走呢?

秦国公思来想去,济北侯从读书、投军、立功…基本都是在重蹈自己的道路,唯一不同的就是去年为了平息各房之间的冲突,让他去了趟沙州!

这一去不但千里迢迢,关键是江崖月跟江崖情死在那里,济北侯为了顾全大局,劳心劳力的栽赃谷氏余孽、撇清四房…回京后又要应付大房和三房的置疑,耗尽了心力,这才导致他在数月之后说死就死!

“我对不起三弟啊!”想到临终前还谆谆叮嘱侄子们和睦相处的弟弟,秦国公心中悲恸的没法说,“要不是我教子教侄都无方,怎么会连累他不能安度晚年?”

秦国公这么想着,对逼着自己派济北侯西行的大房、三房、四房说没有怨怼是不可能的,只是这些到底是嫡亲骨血,收拾他们也不能让济北侯死而复生,没有表现出来而已。

如今江天驰的表现,多少让他心里好过了些,但江天骜跟江天骐就让秦国公感到很不满意了:“若非你们兄弟不和,我何必要派三弟去沙州调查?都什么时候了你们惦记的还是内斗——三弟去了才几日,他临终前的叮嘱,竟连他的丧仪完成之前都不愿意听一听吗?”

“驰儿去给你们母亲请安吧,这些年来她也没少惦记你们。”秦国公心下不快,对江天驰说话就格外温和,甚至不像对江天骜和江天骐那样喊排行,而是喊着儿子的名字以示亲热与满意,“然后再去看看你们婶母!”

江天驰擦了擦眼角,这才起身告退。

出门之后,他神色瞬间恢复了威严,看了看四周无人,便问两个儿子:“你们小叔公故去之后,他们两个一直这样?”

江崖丹与江崖霜知道他说的“他们两个”必是指江天骜与江天骐,均颔首:“回父亲的话,两位伯父…在小叔公去前去后,一贯如此!”

“逆侄!”江天驰咬牙切齿的骂了一句,脸色铁青道,“你们祖父…没有训斥过吗?”

“祖父向来偏心大伯,三伯跟着大伯学,祖父想也不好说什么?”江崖丹不以为然道。

江崖霜则道:“大伯与三伯,一直认为小叔公偏心咱们这一房,小叔公生前,对此多次辩解,不过大伯与三伯都不相信。”

这话让江天驰脸色更加难看,嘴唇微动,半晌到底只是道:“带为父去见你们祖母吧,多年没回来,路已经不大认识了!”

陶老夫人对于江天驰的请安很高兴——虽然她把注下在四房,但当初庄夫人回来后先去大房找事而不是先给她请安,不管这中间有多少内情,到底狠狠扫了她这个做婆婆的面子。现在江天驰回来吊唁济北侯,觐见完父亲就来看她这继母,可以说是依足了规矩,老夫人心情自然不错。

尤其江天驰进门就领着儿子给她磕了三个头,连声谢过她这些年来代养子女的恩情,又当面吩咐儿子媳妇永不可忘记陶老夫人的付出——不管他是不是做戏,陶老夫人都被感动得泪流满面,这些话其实庄夫人在几个月前也说过,只是那轻描淡写的态度,让陶老夫人不生气就不错了,哪里来的感动?

“驰儿是个明白人啊!他是个明白人就好!”陶老夫人擦着眼角欣慰的想,“虽然说我对十八和十九好是有目的的,但我又不是他们的亲祖母,江家上上下下那么多晚辈,我疼谁不是疼?何必非要对他们姐弟另眼看待,为他们劳心劳力?他们能有如今的出色,至少有一半是拜我所赐!那庄氏就是眼皮子浅,只觉得我占了她子女的便宜,也不想想我这么做虽然是为自己着想,但对她的子女来说,难道不是先拿好处?还是一辈子的好处!”

别的不说,要不是她跟江太后母女两个,这十几年来孜孜不倦的拉偏架,江崖霜能得到那么多见识大场面、参与大事的机会?

就是庄夫人亲自留在京里带孩子,也不可能给予自己儿子这样的机会——她再泼辣,到底只是一个寻常命妇!哪像江太后,不论是从前的皇后还是如今的太后,位份注定她所处环境相比庄夫人的高远!

这天晌午前,陶老夫人的眼泪就没停过,到了饭点,自然要留江天驰用饭,听江天驰说秦国公吩咐还要去拜见欧老夫人,这才作罢。但还是叮嘱他:“你若得空就常过来让我好好看看,我也老了,不定还能活几年,看一眼就少一眼…”

说着就又哭了。

这一幕传到秦国公、江天骜与江天骐耳中,秦国公自然是欣慰的,他虽然一直压着陶老夫人,不容她以继母的身份辖制元配嫡子们,但并不代表他乐意看到子女们轻视陶老夫人——怎么说都是他的继妻,夫妻一体,轻视陶老夫人,也是对他这个父亲的不敬不是吗?

“这么多孩子,最懂事的竟是不在我跟前长起来的驰儿!”秦国公欣慰之余又觉得心酸,“如果其他孩子也都这样孝顺懂事该多好!”那样让他立刻死了也甘心啊!

相比长辈们的感动,江天骜与江天骐却差点气破了肚肠,两兄弟不约而同的砸了东西:“装模作样的东西!江天驰你好歹也是堂堂镇北大将军,不想倒也有做下九流的戏子的天赋?!”

这个弟弟绝对是在踩着他们两个哥哥,刷长辈好感与外人口中的好名声啊!当他们看不出来吗!

珠箔 飘灯 独 此归 第十六章 傲骨尚在否?

若说江天驰在陶老夫人跟前是母子和睦,一派春光融融;在欧老夫人跟前就远没有那么和谐了——岂止不和谐?欧老夫人连见都不屑见他!

哪怕江天骖跟江天鹤这一子一女都赶了过来,隔窗苦苦相劝,屋内欧老夫人还是硬邦邦的砸了两个字出来:“不见!”

“母亲您为何这样狠心?”江天骖苦口婆心,“您不念四哥对父亲的一片纯孝之心,好歹想想他才长途跋涉的赶回来,身子还没好全就过来跟您请安!您这样于心何忍?!”

话音才落,门倒是开了,只是出现在门中的欧老夫人丝毫没有心软的意思,反倒面罩严霜,冷冰冰的扫视着门外的晚辈们,厉声道:“于心何忍?!是啊,我也想问问江天驰你——不说镇北军乃我江家基业,北疆重地不容有失!就说你当年从一介士卒做起,这么多年来虽然有昆仑的提携,以及你自己争气,但军中你那些袍泽出的力难道就少了?!”

“想当年你才入行伍,什么都不懂,一开战就愣头愣脑朝前冲!若不是几个老卒念你年轻,虽然不知道你身份,但也拼着自己不活把你拉了回来,你能有今天?!”

“再说你晋将军的那一战,要不是你亲卫舍命替你挨了一箭,你就算不死也要去掉半条命,早就送回京中养老,还能继续驰骋沙场?!”

“就在五年前,你巡视前线,被胡人买通的奸细暴起行刺,虽然没受重伤,却中了胡地特产的剧毒,也是碧空那孩子率领三十精锐,夜袭胡族——三十一人战袍染血,回营之后受伤最轻的也昏迷了三日才清醒,更有近半人从此黯然归乡!饶是如此,他们手中兀自紧握着最关键的一味解药,才救下了你!”

欧老夫人越是骂越是震怒,禁不住急步上前,扬手就给了江天驰狠狠一记耳光,怒斥道,“这么多年的情义啊!昆仑待你再好,他终究只是一个人!岂能抵得上这千千万万人对你的恩情!你倒好,为了他的死,大军、北疆,全部不管了,就这么朝京里跑——你要只是部将也还罢了,你可是统帅!天底下竟然有你这样的统帅、还偏偏生在我们江家、还偏偏是昆仑教出来的?!”

“亏得你回来之前他就死了,不然,也要被你活活气死!”

说到这里,欧老夫人不禁泪下如雨,“昆仑呕心沥血这么多年,言传身教你行军布阵,费尽心机打造你的威信,手把手的教导你统帅之道…一辈子就栽培了你一个人,图的就是你能够薪尽火传,延续我江氏在北疆的声名!你却做了什么?一次吊唁,把什么都毁了!!!”

“叔父对侄儿恩重如山,侄儿不能不回来送叔父最后一程!”欧老夫人精通骑射,年纪虽然大了,力气还在,那一耳光又完全没留手,饶是江天驰是武将,也被打得脸上火辣辣的,口中更是有了淡淡的血腥气,但他仍旧站得笔直,恭敬的道,“婶母,侄儿…”

“你非要送他最后一程,打发个人回来讲,我会不如你意?!”欧老夫人的回答是又一记毫无留手的耳光,老人目光如炬,满是失望与伤心,“咱们江家如今权倾朝野,难道连把你叔父的遗体保留数月乃至于数年都做不到?!等你平定北疆再回京,亲自送昆仑入土——我们夫妇素来把你当亲生儿子一样养,会连这点心愿都不满足你?!”

见江天驰仍旧没有悔悟的意思,欧老夫人气冲顶门!她二话不说返身回屋,抄起一只尺高的摆瓶,朝江天驰当头就砸下去:“不争气的东西!还敢在这里耽搁时间!你若当真是昆仑教出来的人,这会就给我滚回北疆去!不滚?!那好!今儿个我就代昆仑清理门户!!!”

“母亲且慢啊!”江天骖看得出来,欧老夫人根本没有吓唬人的意思,纯粹要下重手,这一记敲下去,江天驰估计也就差不多了,他吓得赶紧上去一把抱住欧老夫人,“母亲您冷静点!冷静点!”

江天鹤也吓呆了,趁哥哥抱住母亲,用力推江天驰:“四哥您先走!快!先回国公府去,母亲这儿咱们慢慢给您说!”

乱七八糟之际,江崖霜看了看父亲与兄长,轻声请示:“父亲,孩儿去劝劝小婶婆?”

江天驰还没回答,江崖丹提醒道:“你这会上去,别让小婶婆也打重了——咱们等长辈火气褪些再来吧?”后面一句却是在怂恿江天驰走人了。

“你去试试,我跟你哥哥先去院外。”江天驰稍一思忖,却淡声吩咐。

江崖丹大急:“父亲,万一小婶婆…”把砸你的那一记砸在江崖霜身上怎么办?

好在欧老夫人虽然被气得七荤八素,倒还没到要四房父债子偿的地步,只是戳指着江崖霜怒喝:“你过来做什么?!还不快点把你父亲拉出去扶上马,叫他立刻滚回北疆主持大局?!”

“小婶婆,咱们进里头说去!”江崖霜对江天骖使个眼色——江天骖荒废武功多年,根本不是剽悍老母的对手,早就有点抱不住母亲了,又知道侄子身手不弱,见状立刻放了手,擦着汗劝道:“母亲,您听听十九的话吧,四哥有错,十九总没错吧?”

欧老夫人才不想听,奈何江崖霜正值年轻力壮,实力又高,嘴上连哄带劝,手底下却猛然一把按住她,硬是把她拖进屋子里,又“砰”的关上门!

老夫人正要发怒,冷不防江崖霜轻声道:“小婶婆,您真的觉得父亲会不顾大局到毫无准备就孤身回京吗?”

“…昆仑去得那么突然,他能准备个什么?!”欧老夫人一怔,随即冷笑!

“北疆的事情,孙儿还没去那边,如今也说不好。”江崖霜平静道,“但今早陪父亲先去拜见祖父时,祖父对父亲态度很是温和!”

欧老夫人皱眉:“温和?”

她知道秦国公对济北侯的感情,但也知道,将江家从寒微带到如今这地步的秦国公,绝对不是一个会让私情压过全局的人!

而且当初一听说江天驰不顾北疆战火将燃,执意回京时,秦国公可是当场昏倒不说,还差点导致了江家各房直接火拼!那会的江天驰若出现在秦国公跟前,秦国公估计得亲手掐死他!这才几天功夫,再见到江天驰居然就态度温和了?

“难道说…”见欧老夫人已经冷静了些,江崖霜忙松开手,老夫人走到上首坐了,随手指了下不远处的席位让他坐,紧皱双眉,“这次北胡进犯,是老四的算计?”

“父亲这次执意日夜兼程的回京,恐怕早在计划之内!”江崖霜叹了口气,“不过恰好赶上了小叔公过世——原本父亲应该有其他安排,让北胡相信他必须回京、而且是突然回京!”

欧老夫人想了想,方才江天驰虽然被自己又打又骂,但既不羞愧,也没什么对北疆担心的意思,看来是胸有成竹?她舒了口气:“真这样的话…我倒是冤枉他了!”

但随即脸色又沉了下去,“那为什么不早说?!他很喜欢挨抽么!用不用我一会再抽他一顿?!”

“父亲想是有什么安排不方便当众说出来?”江崖霜也只能猜测,因为他也是什么都不知道——不过他不觉得自己会猜错,济北侯与江天驰也许真的情同父子,在江天驰心目中,这个叔父的地位甚至超过了秦国公。但想想江天驰是什么人?

正值青春年华,却毅然舍弃京中繁华,以统帅之子的身份,从最底层的士卒一步步爬到统帅之位——这里不说他的毅力、能力、努力…只说他这么做的缘故:好听点叫抱负,坦白点就是野心!

在兄弟们为朝中利益争的死去活来之际,江天驰却已经直指江家起家的基业!

江崖霜绝不认为这样既有野心又有眼光的父亲,会是一时冲动到不顾大局的人——镇北军中也容不下这样脑残的统帅!

那么江天驰俨然脑残般的坚持回京,除了根本就是在坑北胡外,还有什么可解释的呢?

“前几日祖父被气昏,我跟八哥私下商议,趁机坑了大房和三房一把,未想父子竟是想到一起去了…父亲竟也给北胡设了个圈套!”江崖霜心下微哂,抬头道:“小婶婆若是不放心,不如一会亲自去问问祖父?”

…欧老夫人拜访完秦国公后,果然没有再骂江天驰,但也没有派人去探望他,权当没揍过这个侄子一样。

陶老夫人知道这些经过后,颇为哭笑不得,派胡妈妈去安慰江天驰:“你们婶母就这脾气,多少年了也不改,你多担待些!她也是为你好!”

正让儿子们伺候着给脸上敷药的江天驰倒也没有跟婶母计较的意思,谢过继母的关心,转头绝口不提——其他人当然也不敢再说什么。

由于他被欧老夫人打了脸,这地方受了伤可不好出现在人前,所以原本决定次日就出殡,又拖了两天,待他面容看不出异样了,这才正式开始——这一天格外的隆重,秦国公亲自送行,太后携皇帝、皇后亲至济北侯府上香,整个京城都为这次丧仪所惊动!

长达十数里的送葬队伍,囊括了整个朝堂与大半个宗室。簇拥着沉重的棺椁,缓缓移向城郊——经过江家上下的磋商,还是决定向夔县男瞒下济北侯身死的消息,这样济北侯暂时就不能归葬故土,只能先葬在京畿,等日后夔县男也去了,再让六房扶灵还乡。

这对于参与送葬的达官贵人们来说可就惨了,本来济北侯的灵柩若是要送回夔县,那按照规矩他们送到城外十里长亭就成——那是人来人往的送行处,一路都是修缮齐整的官道,太好走了,完全不费事!

但现在呢?为了表示对江家的重视,得陪着一路送到山上选好的临时墓地去!

年轻力壮的也还罢了,像薛畅这年纪,到山下仰望了下蜿蜒崎岖的山道就想骂人了——老子现在要还能爬上这种山,还用得着把指望押在秋静澜身上?肯定是全心全意等亲孙子痊愈好不好!

好在秦国公还没老糊涂,真叫薛畅这种一把年纪又干了一辈子文官的臣子一起上山,不定这山上又要多挖几口穴呢?

所以自己让人扶上山前,特意叮嘱薛畅等年纪大了、腿脚实在不灵便的人留在山下。等江家葬完济北侯,下山后再一起回京吃最后一顿丧席。

“薛相!”薛畅在山下临时搭建的亭中待了会,觉得人多气闷,就起身到旁边的林中散会步,谁想才到僻静处,却听身后有人招呼,“镇北大将军为一己之私,不顾大局坚持回京,秦国公虽则初闻震怒,之后却若无其事…薛相以为如何?”

薛畅看着来人,微微皱眉:“不如何。”

“薛相何必如此防备?”那人淡淡一笑,“当年江家天字辈诸人争相入朝,包括陶老夫人提点过的江天骐都舍不得京中繁华,不愿意去军中受苦!惟独江天驰高瞻远瞩,而且心存大志…他这次设计北胡,恰好赶上了济北侯故去…只是,如果济北侯没有故去,他来这么一手,究竟意欲何为?”

“你若好奇,何不去问江天驰?毕竟…”薛畅的话才说到一半,就被那人打断:“引蛇出洞,即使不能全歼北胡,也要将他们打个元气大伤!短时间内无力犯边!”

薛畅的脸色阴沉下来:“够了!”

那人却还不住口:“初看是好事,但江天驰地位稳固如山,也升无可升,何必急于立这样的大功?倒不如留着北胡缓缓图之,毕竟他还有个公认会接班的幼子江崖霜需要栽培的不是吗?”

“他急于腾出手来,究竟所为何事…薛相何等眼力,岂会看不出来?”

那人见薛畅转身开始离开,疾步跟上,声音虽轻,却字字诛心:“当年谷氏挟太后之势,以薛家满门逼迫薛相投诚时,薛相曾言此生只知忠君报国,不知忠太后报国…如今薛相的铮铮傲骨,不知是否尚在?!”

珠箔 飘灯 独 此归 第十七章 皇后有喜

济北侯入葬后,众多吊客随队伍回江家用了最后一场丧宴,这场后事到这里终告落幕——兴师动众的结果,是整个京城都疲惫不堪,作为主家的江家,更是人人筋疲力尽,累得话都不想多说一个字。

所以和家顺理成章提出接和水金回娘家安胎:“府上才忙完大事,水金偏有孕在身,没得再给你们添麻烦!家里正好有人手,照顾她些日子却也方便。”

和氏当年谋害和水金腹中子嗣原是事出有因,更因此连累嫡长孙身故,究竟亲生血脉,心里也不是不愧疚的,如今倒是很期盼和水金能够平安生产,所以欣然答应下来:“我正说家里如今忙得团团转,上上下下都累得够呛,别疏忽了这孩子!”

这件事情除了和水金跟她娘家母亲惊心动魄了一番外,也就秋曳澜暗中观察给捏了把汗,其他人都没放在心上。

不仅仅是不知道和水金头一个孩子没了的内情,也是因为秦国公决定趁江天驰还在跟前、活着的儿子们都齐了的机会,宣布一件大事——立世子!

其实这事说是大事也有点名不副实,因为对于一个公爵之家来说,立世子当然是大事。但秦国公百年之后,爵位会传给谁,这个实在没什么意外的,肯定是嫡长子!

事实也确实如此,秦国不出所料的请立江天骐为世子,江太后跟皇帝也不出所料的下旨允诺…

比较意外的是,皇帝的圣旨中另外提到:“两代镇北大将军这些年来戍卫北疆,忠心耿耿,劳苦功高…”狠夸了一番济北侯跟江天驰之后,就表示要加恩济北侯之子江天骖,令他可以不降而袭爵;至于江天驰,则是加封爵位。

考虑到长幼有序,爵位当然不可能是国公,也不是侯爵,而是伯。

镇北伯。

这个封爵等于是承认了江家对北疆的控制。

“此乃微臣份内事,不敢受陛下之赏!”江天驰毫不迟疑的推辞——然后圣旨再夸,他再推辞,君臣两个心照不宣的把三诏三辞这套演完,江天驰才连声说着“受之有愧,不敢负陛下”之类的话,勉为其难的接旨受爵。

跟秦国公拖到此刻才立世子不同的是,江天驰受爵后次日就请立了世子。

“伯爵爷也太孟浪了,回来才几天,才封伯爵哪,就立世子做什么?”午后,胡妈妈一边给小香炉里丢进几只金橘烧出清香味道,一边轻声向陶老夫人抱怨,“八公子这两日倒是孝顺样子,但实际上…”

“小八实际上是个什么东西,你道驰儿真不知道呢?”陶老夫人淡淡道,“你当他是傻的么?京里告诉他什么他就信什么?小八那点儿事情,随便打发个下人在京里茶楼酒肆之地问一声,能听十天十夜不带重样的!这都能瞒他到现在,除非他这次回京时,路上坠马摔坏了脑子!”

胡妈妈讪讪道:“老奴就是觉得对十九公子不公平!十九公子多孝顺懂事多能干啊,爵位给八公子,容老奴说句诛心的话,真是糟蹋了!”

“你这是站在十九这边想,所以觉得他不做世子委屈。”陶老夫人摇头道,“但站在做父母的角度想,世子首选嫡子,两个嫡子一个能干一个纨绔,那当然是立纨绔的那个——能干的那个可以自己去挣爵位、谋出路;纨绔的那个,你不给他爵位,是要他在父母过世之后,迅速挥霍完分给他的家产,然后一家子靠兄弟过活、看弟媳妇和侄子侄女们的脸色吗?”

胡妈妈一想倒也是:“十九公子日后执掌了镇北军,不怕没有封爵的机会!”

陶老夫人嗤笑:“爵位,对于臣子来说是毕生荣耀,对于天家来说也就是一道圣旨,外加每年拨下的那点钱粮而已!有什么好稀罕的?也就是朝海还在,不好太偏心四房。不然天鸾现在就可以给十九封爵了!”

当年秋风还是出身草莽呢,不也封了伯爵?

“只是…”胡妈妈被陶老夫人教训了一番,说话就有点吞吐。

“怎么?”

“老奴总觉得伯爵爷对十九公子不如对八公子亲热上心!”胡妈妈迟疑道,“虽然说老奴见伯爵爷跟两位公子在一起的次数也不多,但…就是有这种感觉!”

陶老夫人皱起眉,想了一会才道:“驰儿不是在我跟前长大的,他心里想的什么我也吃不准。不过,他统共就那么三个儿子,唯一能指望的就是十九!不管他私心里怎么偏爱法,反正镇北军不交给十九是不可能的!”

只要镇北军最终会交给江崖霜,那么早早压注在这个小孙儿身上的陶老夫人就不会输。

至于江天驰的偏心,会不会造成四房家产分割时对江崖霜不利,陶老夫人的眼界根本不在乎:有大权在手,什么荣华富贵弄不到?何必盯着四房这么点东西!

所以老夫人很淡定,“所以说小八不争气好,不然十九才真正要受委屈呢!”江崖丹不但跟她感情不亲近,甚至可以说颇有罅隙,陶老夫人可不希望他压过自己支持的江崖霜!

镇北伯世子立下后,江天驰也要回北疆了。

毕竟他虽然对于北胡进犯早有谋划,留下的后手也尽托付给可信之人,到底他才是统帅。引蛇出洞的目的已经达成,江天驰自要尽快赶过去主持大局,争取一举竟全功!

…一直到这时候,庄夫人才姗姗抵达。

没人怪她,毕竟她一介女流,总不能指望她跟江天驰一样日夜兼程驰骋而归吧?

更不要讲江天驰先行一步,把沿途能用的好马都取尽了,以至于庄夫人一行根本没得换马!这样也就意味着她跟护送她的人都不能走快,一旦把脚力累死,那他们可就惨了!

所以庄夫人灰头土脸进府,到陶老夫人跟欧老夫人两位跟前请安兼告罪时,两位老夫人都表示理解:“这么远的路,你一个女流,前几个月才走,这会就回来,根本就是不歇气的奔波,人没事就好。没赶上你们叔父的丧仪也是我们没等你,毕竟天驰不能在京里多耽搁,这事儿怪不得你。明儿到你们叔父坟前上柱香,心意到了就成!”

江天驰则道:“我明日就要出发,军情紧急,等不得你。而且你才来,总不能隔日又走,长辈跟前不好交代不说,对你身体也不好。不如在京里过完年,住上几个月调养,明年再动身。”

提醒道,“毕竟咱们女儿女婿还在沙州不太敢回来?眼下已经是年关,今年不提了,明年开年就打发人送信喊他们回来,你也好亲自看看——咱们两个有一个在京里,孩子们回来之后纵有麻烦,也能护着点儿不是?”

庄夫人答非所问:“一晃眼的功夫,十九都做父亲了,想想他跟十八在襁褓里的光景,仿佛就在昨日一样!”

“…”左右伺候的儿子媳妇、下人们都不解其意,惟有江天驰听明白了,不禁苦笑,挥头把人全部打发了,才叹着气道,“你这小心眼…你不想想叔父才去,按规矩咱们都要服一年的齐衰,别说纳人了,连歌舞我也要禁掉——叔父生前对咱们如何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是那么没良心的人?!”

“一年是吧?”庄夫人思忖了会,才满意点头,“我会在出孝前去北疆的,你可给我老实点儿!咱们最小的孩子十九都做父亲了,你要还起什么乱七八糟的心思,休怪我跟你没完!”

江天驰也服了她什么时候都能惦记着不让自己偷腥,嘴角抽搐道:“你放心!北胡那边,虽然说这次坑了他们一把狠的,但这些蛮夷素来凶顽,要想给他们个永生难忘的教训,可没那么容易…我这次回了军中不定多少事情要忙碌,出孝之前能忙完那就是叔父在天之灵庇佑了!”

好说歹说才让庄夫人答应在京里多住几个月。

江天驰自以为这个安排,对于自己这一房的子孙晚辈们来说是件好事——多少年了,四房可算有长辈可以撑腰了!

却不知道对于江崖霜这房来说兴许这是个好消息,对于江崖丹的后院,尤其是他那几个已经开始懂事的庶出子女来说简直就是晴天霹雳!

前两天才被嫡母领着拜见过祖父,在见识过庄夫人这种庶孙庶孙女连看都不要看一眼的祖母后,江天驰这个祖父简直太慈祥了,不但挨个问了孙儿孙女们的名字,给了见面礼,几个小的他还亲自抱了抱…只道终于来了靠山呢,结果现在靠山说走就走不说,还“体贴”的给他们劝留了个要命的主儿下来!

不过楚意桐跟祝氏倒是松口气:“听说母亲重嫡轻庶,咱们的好日子倒是来了!”

赶紧派人打听庄夫人的喜好,挑选礼物,用心讨好婆婆。

秋曳澜这边,虽然说庄夫人不回来,她过得也很好,但依然满怀热情的跟渠妈妈、周妈妈等人商议如何哄婆婆高兴:“上回做的那个八宝野鸭,母亲似乎很喜欢…”

才说到一半,沉水风风火火走进来,喜出望外道:“少夫人!喜讯,有喜讯…”

“你这个脑子!”渠妈妈张了张嘴又闭上,要搁江景琅中毒之前她早就开骂了,但那次自觉失职,有负庄夫人的托付,此后就觉得无颜再摆架子,粗使丫鬟还教训着,如沉水这种贴身大丫鬟她就不再多嘴了。

这会就是周妈妈不悦的呵斥,“老侯爷才去、咱们这一房的老爷也才离京哪,你这会嘻嘻哈哈的跑进来也还罢了,居然还满口喜讯,你是惟恐其他房里不议论咱们这边没规矩,还是惟恐他们不议论咱们不孝?!”

沉水尴尬了一瞬——到底周妈妈一直好脾气,不像渠妈妈那么能吓住人,所以她敛了点笑色,随口请了声罪,还是微微勾唇道:“皇后娘娘有喜了!”

珠箔 飘灯 独 此归 第十八章 天伦

辛皇后传出孕讯的消息冲淡了江家尚未淡却的哀戚,也让才办完丧仪、累得死去活来的江家精神一振——除了大房之外——如今北疆正值用兵,自古以来这眼节骨上皇室添丁都被视作吉兆,更何况还是元配的国母妊娠?

秦国公当即拍板,以八百里加急把这个好消息传到前线,鼓舞士气!

遗憾的是江家现在里里外外都戴着孝,怕冲撞了皇嗣,不好入宫探望。

但江天鹤还是第一时间打发心腹去给女儿道喜,同时暗中询问皇嗣的性别。

“如今日子浅,太医还吃不准呢!”看得出来辛皇后如今心情很不错,一扫数月前的郁郁,眉宇之间充盈着喜悦与满足,轻抚着尚且平坦的小腹,抿嘴浅笑,“不拘是男是女,横竖是本宫的亲生孩儿,只要健壮聪慧就好!”

心腹笑着道:“娘娘福泽深厚,册后才半年就有这样的喜讯传出,皇嗣定然是又健壮又聪慧,且如陛下、娘娘一样俊秀可爱的!”

辛皇后矜持一笑:“借姑姑吉言!”

心腹回到辛府,将事情经过同江天鹤一五一十的禀告了,江天鹤有些着急:“还断不出来?那等些日子再去问吧…若是皇子就好了!这回二伯父将冰儿有孕的消息传去前线以振奋士气。若冰儿这一胎是男嗣,正好可以趁着北疆之战,一落地就请封太子!”

到时候只要好生养大这个孩子,看大房还折腾个什么劲!

这会已经是年下了,因为济北侯之死,江家满门守孝,好些官吏为了讨好江家,也跟着替济北侯披麻戴孝,避席忌乐——除夕宴虽然奢华如旧,却冷冷清清的让江太后感到很没意思。

好在皇帝皇后初为父母,兴致高昂得很,在除夕宴上都表现得颇为活跃,总算让这场赐宴没有太难看。

新年过后,一圈亲戚走下来就是元宵。

到这里年算过完,庄夫人记起丈夫走前的叮嘱,就写了亲笔信,喊心腹到跟前:“自从二十年前一别,我再未见过女儿,如今她跟女婿都在沙州,难得我在京里多待些日子,她若能动身,就让她回来吧!一来母女团聚,二来,女婿那边的事情,有我在也好说些。”

担心江绮筝为了母女团聚强行赶路,又强调,“一切以我儿身体为重!不可勉强!”

庄夫人这边盼望女儿女婿归来的光景,秋曳澜看天气不错,正带头在庭中晒太阳。

膝下养着三个婴幼儿,是不可能定定心心享受阳光的。

这会她手里端着一碗蛋羹,江景琨、江景琅、福儿三个排成排坐在搬到庭中的软榻上,四面设了屏风以挡风,孩子身后垫了软垫做依靠,身上裹了小被子御寒,一个个眼睛滴溜溜的盯着淡黄色的鸡蛋羹,等着秋曳澜轮流喂他们一小勺。

一勺递上去,被喂的那个马上高兴的含住,稍微迟缓些,已经会说话的江景琨跟福儿就着急的嗲声喊:“代…代!切代!”

不会说话的江景琅则咿呀着朝她身上使劲扑——秋曳澜觉得自己像被三只雏鸟围住,叽叽喳喳叽叽喳喳吵得头晕,忙不迭的喂了这个喂那个,边喂边笑:“不要急啊,蛋羹多的是呢,慢慢吃…慢慢吃别噎着!”

正热闹着,一扇屏风被挪开了点,江崖霜闪身进来,忙又把风口挡上。

“素符!”最大的江景琨,已经记人了,又有乳母时常教着,此刻看到他进来,便嗲着嗓子喊了一声,伸出小短胳膊,蹬开被子,摇摇晃晃的站起来求抱。

“仔细受了凉!”江崖霜含笑说了一句,三步并作两步走到榻边,一手一个,把他跟福儿抱了起来,熟练的掂了掂,便道,“比昨儿似乎又重了点!”

独独被撇下没得抱的江景琅也不恼,兴高采烈的盯着母亲手里的银勺,显然他觉得没有两个哥哥抢吃的的局面更美好。

秋曳澜一边挖蛋羹给儿子,一边道:“他们现在是长得最快的时候,放眼睛跟前说是不看见,其实几天就是一个样,给他们穿衣服时最明显了。”

“没良心的琅儿,为父来了,连个眼神都不给?莫非你亲爹我还不如你娘手里那只剩小半碗的蛋羹吗?”江崖霜抱了会侄子、外甥,怕他们受冻,重新放回小被子里裹上,又摸了摸他们的小脑袋安抚——这边秋曳澜挖好蛋羹高高举起,总算把注意力又吸引了过去。

江崖霜趁机把儿子搂到怀里,亲了亲他肥嘟嘟的面颊:“嘿!也重了不少!”

他满怀爱子之心,江景琅却不领情,见好吃的蛋羹没了,取而代之的却是咬了一口毫无滋味的衣角,顿时小嘴一扁,就要大哭!

“赶紧拿碗蛋羹来给我!”江崖霜无奈,只好喊苏合。

一直到江崖霜把厨房里多炖的一碗蛋羹举到跟前,江景琅才满意的止住嚎哭,吐着泡泡咿呀着索食。

“你当心点!”有丈夫帮忙哄儿子,秋曳澜只要照顾两个侄子,顿时轻松了点,抽空朝父子那边一看,见丈夫把儿子揽在膝上,圈在手臂里喂食,就提醒了一句。

江崖霜只道妻子认为这样不安全,不在意道:“放心,琅儿才这么点重,不会失手的。”数十斤的兵器他都能连舞个把时辰不喘息的,何况如今才二十斤不到的儿子?

结果话音未落,忽然觉得腿上一热…

“我是说他方才死活不肯垫上尿布…”秋曳澜话说到一半,见丈夫一脸无语的模样,不禁哈哈大笑,“还真是就等着你抱他?”

“小没良心的!”江崖霜摇了摇头,笑骂着亲了亲儿子的额,把鸡蛋羹递给苏合,对妻子道,“我带他回屋去收拾,我也换身衣裳。”

他从江景琨寄养过来起,没少给妻子打下手,迄今中侄子外甥儿子的招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此刻虽然有些郁闷,但还是很淡定的回屋把江景琅交给渠妈妈清理,自己去浴房草草洗了洗,换上干净衣裳——出来时秋曳澜已经回到屋里了,庭中的屏风跟软榻也已经撤去,见状便问:“孩子们呢?”

“晒得差不多了,看他们都累了,就让乳母带回屋里去。”带孩子实在是个力气活,秋曳澜算是身体好了,就陪三个孩子晒了会太阳、喂了会蛋羹,此刻竟也有腰酸背痛的迹象,正叫苏合拿锤子给自己慢慢锤着。

江崖霜挥手让苏合下去,自己拿了美人锤给妻子锤肩,道:“今日碧城去找我了。”

“是为了阿杏跟我哥哥的事情?”秋曳澜问。

“不错!”江崖霜颔首道,“义兄跟庄表妹的婚事,就在四月里。他们两个反正如今都在京中,两家长辈也都在堂,还不是头一次办这样的大事,倒没什么好担心的。”

秋曳澜沉吟道:“我娘家虽然没什么长辈可以搭手了,不过阮伯是跟随我外祖父多年的老人,对于这些人情世故,不敢说面面俱到,但也不会失了体面,叫欧家为难!”

“不是说这个。”江崖霜解释,“欧家你也知道——只要兄长真心待阿杏,虚礼上头加一点减一点,他们是不会计较的。主要是北疆开战,荆伯那边传回消息,说西蛮似乎也有异动,若是如此,兄长不可错过立功机会,怕是要误了婚期!”

“这样啊…”秋曳澜皱起眉,“这个还真不好说,毕竟哥哥年轻,想要服众,最简单迅捷的方法就是军功…这事儿还真难办了!”

夫妻两个商议了一阵,对于这种不可抗力的意外也是束手无策。总不能为了按时成亲,让秋静澜撇下一切回京吧?假使他们愿意,秋静澜也不是这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