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声的呼唤。

轻轻软软的嗓音。

稚嫩的哭泣。

窃窃的私语…

秋曳澜像是陷入一场极长的梦魇,她觉得自己一忽儿清醒、一忽儿沉睡,但无论多么努力的挣扎,却始终无法真正的醒来。

如同一个人在漆黑的夜晚,跋涉于泥泞的沼泽——深一脚,浅一脚,四周都是茫茫的黑暗与寒冷,不知道起始,不知道结束,亦不知道方向、不知道时间。

就连记忆也是支离破碎。

对于周围的变化,她似乎知道,又似乎茫然。

只是破碎记忆中那些氤氲不清的场面,让她竭力挣扎着,始终不肯放弃!

如被层层叠叠掩埋的种子,倔强着要发芽。

终于有一刻,四周那些迷雾般的混沌倏然退去,雀鸟的啼叫与压抑的啜泣声那样清晰的传入她耳中——湿漉漉的温热帕子擦过面颊,跟着,一滴热泪落下,灼烫的感觉,让她毫无征兆的张开眼,一下子就看到了榻边形销骨立的女子,沙哑的嗓子发不出声音,嘴唇开合却清楚无误:“苏合?!”

“郡主!郡主您醒了?!”苏合惊喜到战栗,不但脱口喊出了秋曳澜出阁前的称呼,更失态的丢开水盆与帕子,浑然不顾被水浇湿了大半幅裙子,猛扑上来抱住她,霎时,泪如泉涌,“您醒了…您终于醒了!!!”

“砰!”

话音未落,房门已被推开,一个绿襦白裙的少女惊愕的出现在门口,掩袖惊呼:“婶母?!”

“快去拿燕窝粥来!”苏合终于回了神,看着秋曳澜苍白憔悴的模样,赶紧扭头吩咐,“快!”

待樊素练匆匆跑去厨房,苏合方小心翼翼的扶了秋曳澜靠坐好——她搀扶秋曳澜的时候,秋曳澜清楚的感觉到她手臂上的骨头,足见这个一起长大的丫鬟此刻瘦到了什么程度!而在年前苏合来请安时,她还是个略显丰腴的少妇…

饶是秋曳澜此刻脑中还有些茫然,也不禁鼻尖一酸:“我…我多久没醒了?怎么你瘦成这个样子?”

“二十五天!”苏合转身去桌上锡奴里给她斟了一碗玫瑰露,自己先拿嘴唇碰了碰,才小心翼翼的拿过来喂她,又哭又笑道,“今儿是第二十五天——婢子就知道您一定会醒的!”

一盏玫瑰露喝完,樊素练也拿了燕窝粥来了,还贴心的配了几道易克化的小菜,少女并不居功,轻声道:“李妈妈说,这些都是婶母爱吃的!”

她不是一个人进来的,同进来的还有春染与沉水,都是穿戴简单、形容憔悴的样子,一进门,礼还没行,眼泪先掉下来:“少夫人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这样的悲喜交加,让秋曳澜猛然自恍惚中惊醒,她一下子坐了起来,抓紧了苏合的手臂,一个字、一个字的问:“孩子?!”

“两位孙公子平安无事!”苏合赶紧道,“事实上他们根本没去御花园…”

秋曳澜长出口气,心气一松,人就瘫软下去,如释重负道:“没…事…就好!”

转念想起不对,“可我救的那个?”即使当晚岸边的宫灯照不到湖中心,她根本没看清怀中孩子的模样,但也知道,那绝对是个跟江景琨、江景琅年岁仿佛的孩子!

难道说…

苏合吸了吸鼻子,确认了她的想法:“那是…大皇子!”

“大皇子也活了下来,皇后娘娘那天几乎要给您磕头…”春染走过来,强笑着道,“少夫人,您才醒,还是赶紧吃点东西罢?不然就要乏了。”

秋曳澜点了点头,正要答应,但腹中忽然传来一阵剧痛,让她原本就苍白的脸色一瞬间犹如白雪——她下意识的抚上小腹,吃吃的问:“那…这个孩子?!”

房中刹那沉默。

“孩子还在?”秋曳澜愣了半晌,怔怔的问,她能够感觉到,疼痛的来源,正是这个孩子!

“孩子还在!”苏合与春染、沉水交换了个眼色,讷讷道,“少夫人,您快吃东西罢…这些日子的事情,咱们回头再跟您说,好不好?”

秋曳澜深吸了口气,有些颤抖的握住银匙,低声道:“好!”

昏迷近月,许多事情都是木已成舟,她想知道,也不怕晚这么一会——不如养好了精神,一口气听完!

吃了两口燕窝粥,秋曳澜方想起来,自己出了事,苏合、春染、沉水这三个人回来伺候不奇怪,要不是夏染随夫外放,估计也会出现在这儿。但樊素练?

她疑惑的看向这个晚辈。

注意到她的目光,樊素练脸一红,低头道:“祖母说,两位表弟还有表妹年纪尚小,婶母跟前没有…媳妇或女儿伺候,着素练来搭个手!”

苏合刚才别过脸去擦泪,此刻正好转过头来,笑着道:“少夫人,回头樊小姐出了阁,您可得好好疼她!这近一个月来,樊小姐可是忙里又忙外,就连被老夫人接过去的两位孙公子还有孙小姐,她都是隔日一探…您看原本丰润的美人如今都清减了两圈!”

樊素练美貌脱俗,身量窈窕得恰到好处,,可谓是增一份胖减一分瘦。但因年纪的缘故,二十公子满月宴上她头次露面时,双颊还略带婴儿肥的。如今秋曳澜打眼一看,确实脸颊瘦削,不见那丝稚气的肥.润了。

心头一叹,秋曳澜和颜悦色道:“好孩子,真是辛苦你了!想你在大姑姑跟前何等珍爱,论起来婶母还低大姑姑一辈,竟要你这样伺候,实在有愧!”

她方才才醒来就看到苏合吩咐樊素练去取粥——虽然苏合是因她才醒,大为失态,才会用那种命令的语气对樊素练说话,但也足见这小姑娘到自己这边来,不但是真的帮忙,而且姿态放的很低。

要知道樊素练虽然是江家的亲戚,但她亲祖母江天鸢是大房之女,与四房不但不是一个房里,还不是一个父亲,纵然樊素练与陆荷正式定了亲,到底也是正经亲戚!这种情况下过来伺候隔房婶母,不说别的,就说女孩子家的面子也非常不容易了。

“真不知道那位大姑姑是真的实诚人呢,还是城府格外深沉?”秋曳澜心下唏嘘,“冲着她这还没过门就近月的服侍,往后但凡我活着一天,也绝不容陆荷委屈了她!”

却听樊素练红着脸回话道:“婶母言重了,素练往常在祖母跟前,也常服侍祖母的。再说除夕那晚,素练曾自请看着点大皇子与表弟们,结果除了黎表弟外,到底还是让大皇子与其他表弟淘气了,失职之处,尚未向皇后娘娘与诸婶母请罪,怎敢当婶母‘辛苦’二字?再者长辈卧榻,做晚辈的侍奉左右,原也是理所当然!”

这话回的有理有节,而且态度谦逊,秋曳澜听得入耳,不禁暗暗感慨这徒弟媳妇真是找对了!温言与她说了几句,樊素练瞥见苏合目光在秋曳澜的粥碗上打转,忙道:“这些日子祖母与曾婶婆也十分惦记婶母,素练才想起来,婶母醒来的好消息尚未遣人去说呢!”

苏合趁机道:“少夫人,不如这报喜的事让樊小姐去罢?老夫人与大姑太太这些天来也是担心极了!樊小姐体贴周到,亲去禀告也能让老夫人与大姑太太大喜之下,不至于过于动了情绪!”

秋曳澜明白她们的意思,一则是希望自己先吃东西;二则是自己吃喝完了肯定要问这些日子以来的经过,这中间恐怕有些话不是樊素练好听的。如今樊素练自请去陶老夫人那边,正好避开。

“去妆台底下拿一个小锦盒出来!”秋曳澜点了点头,对苏合道,“还在原来放东西的地方。”

苏合转身就取了来,巴掌大小的盒子古意盎然,四角包金,散发着古朴的檀香之气,一看就不是俗物。这么小巧,这么珍贵,里面放的多半是首饰,还是价值连城的那种——秋曳澜示意她交给樊素练,不等女孩子开口就微笑着道:“你可不要推辞!原本这就是预备在正月里,你过来给我拜年时给你的…如今也不过是给你补上!”

樊素练本来的话顿时咽了下去,落落大方的行了个礼:“素练谢婶母厚赐!”双手接过之后,款款退下。

她走之后,秋曳澜专心用粥,片刻后她吃不下了,搁了箸,沉水上来收拾下去。苏合跟春染又打了水来伺候她梳洗,低头看着自己惨白的手背,她吐了口气:“孩子们都在祖母那边?”

“都在那边!”苏合肯定的道,“樊小姐过去之后,恐怕不多会两位孙公子就会来看您了!”

“十九呢?”

“十九公子应该还在衙门。”春染生怕她以为江崖霜这些日子冷淡了妻子,忙道,“那天公子救起您与大皇子后,立刻带着您回了家——连两位孙公子都是后来跟着老夫人的车才回来的。元宵节前,一直都是公子守在榻边照顾您!但正月十七,西疆与北疆都传了大捷,朝中为此热议纷纷…具体的事情婢子也不大懂,总之,十九公子此后就忙得不可开交,不是在衙门处置公务,就是在老太爷那边聆训…饶是如此,公子他还是每天抽空过来您这儿看一会的!”

秋曳澜凝神问:“西疆也大捷?哥哥与嫂子?”

“都很好!”苏合抿嘴,“就是您出事的消息,公子犹豫了好几日,才决定还是告诉表公子!”

秋曳澜沉默了一下,明白苏合的意思:恐怕之前都以为她不行了…

不然,即使西疆大捷,但西疆之前战败到什么地步了?沙州州城都丢了!都不知道现在还有没有把西蛮赶出大瑞境内…秋静澜要做的事情多了去了,正希望他趁胜追击的时候,怎么能让他为妹妹分心?!

…难怪苏合之前看到她醒来那么高兴!

“这些事回头再讲,先说安儿跟琅儿,怎么会没去御花园吧?”秋曳澜揉了揉额,目光微冷,缓声问。

珠箔 飘灯 独 此归 第九十八章 已被忘却的祸患

其实说起来还是秋曳澜低估了侄子与儿子的智商,也小看了丈夫教孩子的本事。

那晚楚韶提议溜去御花园里玩耍时,江景琨与江景琅从开始就不赞成——他们两个在江崖霜手底下被调教了些日子,虽然年岁不大,却已经知道些轻重,当时就劝说小伙伴们:“除了大皇子殿下外,咱们都没怎么到过御花园。既不熟悉路径,还是晚上,万一伤着了,回去惹长辈们伤心,也连累身边人受罚。这大过年的何必呢?”

奈何楚韶身份尊贵,一力撺掇之下,其他人都选择了顺从,两兄弟也无法推辞。

“所以两位孙公子约好了,在半路上故意落后于大皇子,趁大皇子不注意的时候,就跑到路边躲起来,绕个圈子回泰时殿,到时候推说不认得路走岔了——这样既不得罪大皇子,又免得少夫人您担心!”苏合轻声细语道,“只是两位孙公子不知道您马上亲自追了过去,竟是恰好错开了!”

秋曳澜嘘了口气,眼里的冷意都淡了许多,展容而笑:“未想两个孩子这样聪慧这样懂事,倒是我这个大人太笨了,轻而易举的就被骗下了湖!”

就算现在已经过了年,堂兄弟两个论虚岁也才一个六岁一个五岁。当时那种小伙伴一起闹着要偷跑的情况,大部分孩子都会附从。毕竟人有从众性,更遑论是孩子,最怕被孤立——哪怕有少数人能够坚持不去,估计也是只会使用直接拒绝的方式,下场难免就是跟小伙伴闹翻!

在劝说不住同伴的情况下,能急中生智想出这样不得罪小伙伴、也避免自己身陷险地的法子,无论智商还是情商,这小兄弟两个都可以说是非常出色了。

饶是秋曳澜现在心情复杂之极,听着自己膝下长起来的侄子与儿子这样机灵,也深觉欣慰。

“您那是关心则乱!”苏合垂下眼帘,轻叹。要搁平时,江绮筝与和水金一眼看出的疑点,秋曳澜怎么会毫无所觉?全因心乱如麻,才完全失了判断力。

“他们后来呢?回到泰时殿了?”秋曳澜眼神恍惚了一下,敛了思绪,继续问。

“是的。”苏合抿了抿嘴,“两位孙公子绕了个圈子回到泰时殿时,正好表小姐替黎小公子收拾好了,带着人欲去御花园那边帮忙。看到两位孙公子非常惊讶,问明情况,就把他们送到老夫人那儿——”

说到这里她沉吟了一下,才道,“两位孙公子知道您坠了湖,非常担心!一直缠着要留在院子里伺候您。老夫人无论怎么哄都不成,最后还是公子发火了,两位孙公子才肯暂时搬走。”

秋曳澜微微颔首:虽然江崖霜后院只有妻子一人,但先前粉脂的事情才过,书房那边还有个林纨娘在——连秋曳澜的伺候,都交给了已经嫁出去的苏合等人,江景琨、江景琅再聪慧也只是个孩子,才满周岁不久的江徽璎就更加不要讲了!

这么三个孩子在母亲病危、父亲无暇顾及他们的情况下,再搁院子里,叫江崖霜怎么能够放心?若秋曳澜当时能够表态,肯定也是让他们去陶老夫人那边的。

“老夫人觉得这个情形,若两位孙公子知道真相,恐怕会自责太过,所以…告诉两位孙公子,您是因为看到大皇子在湖里,才跳下去的!与两位孙公子没有关系!”

秋曳澜毫无芥蒂:“这是应该的。”

她不顾身孕跳湖救人,为的就是怕两个孩子出事,又不是图他们感激,告诉他们真相,叫他们小小年纪就压上一件心事做什么?她巴不得这两孩子永远都不知道她跳湖的真正缘故!

“不过他们没有因此恨上大皇子吧?”秋曳澜想了想又问,虽然说整件事情看似楚韶胡闹造成的,可才五岁的孩子,不懂事也是有的。秋曳澜又跟皇后关系好,却不希望两人的孩子因此存下罅隙——何况如无意外的话,楚韶将是未来的太子与皇帝。

哪怕他也跟他父皇、祖父一样做傀儡呢,但看四房现在就知道。跟傀儡的关系好,总也是有好处的。毕竟再傀儡,场面上也得敬着皇室不是?

苏合这次可是苦笑了:“两位孙公子说以后再不跟大皇子一道玩了!元宵节那天,两位孙公子都没肯入宫赴宴!”

“罢了,以后我慢慢哄吧!”秋曳澜既欣慰又头疼,摆了摆手,“孩子们的经历我知道了。你再说我跳湖的事儿…那内侍是谁?湖边的香囊又是怎么回事?大皇子又是怎么坠的湖?”

“婢子先说大皇子的事吧!”苏合思索了会,才道,“据大皇子自己说,他当时跑到一半,发现咱们家两位孙公子折到其他路上去了,只道他们跑得太慌,就追上去想告诉他们走错了…结果没跑几步忽然被人打晕,再醒过来就在湖里了!”

“至于香囊,大皇子说是十四孙公子给的——十四孙公子则说是自己把玩时被大皇子看到,大皇子好奇就抢了过去!”

秋曳澜“嗯”了一声,道:“香囊这事未免太凑巧了!若非看到它被丢在岸边,我也不会误以为湖里的是安儿或者琅儿!”

这会屋子里都是她的绝对心腹,也没什么话不能说的:如果早知道湖里溺水的不是自己膝下养着的孩子,她未必肯那么果断的跳下去!

不是她不看重跟皇后的交情——毕竟她肚子里还有一个。

为了友情她或许可以做到舍己为人,但绝对做不到舍子为人。

实际上,她当时只要不那么担心那么急切,略一想就能发现不对劲了。

但正如苏合所言,关心则乱。

哪怕她跳下去前就想过这是陷阱,湖里甚至根本不是孩子只是一件衣服之类——但作为母亲或养母的责任感,她还是选择了跳!

毕竟万一呢?万一真的是江景琨或江景琅在湖里,她却因怀疑而错失救援良机,这样的后果让她怎么承受得住?!

“大皇子一口咬定是好奇。”春染轻声道。

显然怀疑大皇子被利用的不仅仅是秋曳澜,只是大皇子那边不松口,这么点大的孩子又是皇子,总不可能强迫他罢?

“…说说那个内侍吧!”秋曳澜眯起眼,若有所思了会,缓声道。

这下三个心腹都沉默了会,才道:“少夫人还记得…方子俊么?”

“方子俊?”秋曳澜蹙眉,思索半晌,猛然想了起来,“阮大表姐之前的那个?!”

“正是他!”苏合叹了口气,“当初,方农燕宠妾灭妻,被处斩后,其家产满打满算也未能归还表小姐的嫁妆。不过念在方子俊年幼的份上,负责要回表小姐妆奁的阮伯,还是给那方子俊留了两名老仆的身契,以及一间小院存身,又留了几十两琐碎银子…本以为方家的事情,跟咱们家就到这儿了,谁想方子俊,竟然会入宫做了内侍?!”

秋曳澜脸色铁青:“骗我去湖边的内侍,就是方子俊?!”

“…是的。”苏合苦笑,“他的身份是正月初二彻底查清楚的,阮伯从那天起跪到咱们家府前请罪,一直没肯离去!后来公子亲自出去才把他劝了回去!”

“这事不怪阮伯!”秋曳澜心烦意乱的道了一句,手不自觉的抚上小腹,仓皇的说着,“阮伯向来心善,方子俊…虽然他被他那对父母教得一门心思不学好,当时到底也才六七岁…”

说到这里她忽然哽咽得说不下去,那个从醒来起就一直想问却不敢问的问题,到底出了口,“我这个孩子…怎么了?”

“…大夫说…说不太好…”

“不太好?!怎么个不太好法?你们给我说清楚!”

苏合三人沉默良久,才由苏合涩声道:“您跳湖时受了寒,寒气入胎,对孩子…后来为了诊治您,许多药对孩子也是…所以…即使生下来,恐怕…一辈子也离不得药!而且,未必能够养大!”

秋曳澜如遭重击,情绪激动之下,腹中隐隐的痛楚猛然加重!她禁不住痛哼出声!

“少夫人!”苏合等人察觉不对,慌忙上前搀扶,又赶紧让沉水去喊大夫,“快!”

…差不多的时候,千里之外的沙州。

刚刚被镇西军夺回的沙州州城,西蛮人不支退走前放的火尚未完全熄灭。

破败凌乱的镇西大将军府邸内,草草收拾出来的院子里,蓝襦白裙的欧晴岚忧虑的望着书房,轻声问左右:“夫君又一夜没睡?”

“回夫人的话,没有。”下人小心翼翼答,“子时三刻,阮毅将军去劝了一次,但被大将军叱出门外,婢子们实在不敢…”

“我知道了!”欧晴岚心情沉重的道,“你们不要打扰,让他静一静罢!”

下人如蒙大赦,俱各应下——从三天前江崖霜关于秋曳澜出事的亲笔书信抵达起,秋静澜的情绪就很不稳定。

之前无论是大败、还是嫡长女夭折,都不曾迁怒下人的他,这三天差不多把身边人挨个罚了一圈!

但…

想想传闻中那位宁颐郡主似乎已经快不行了,目前西疆的形势,秋静澜又不可能脱身,也无怪他会如此失态…

“之前我们的孩子没了,夫君也没有这样伤心痛苦。”欧晴岚站在庭院的花树后,望着书房,有些心疼有些心酸,“曳澜…她…”

只是这样的醋味只是一飘即散,欧晴岚的脸色渐渐难看起来:“西疆局势才有起色,京里就传了这样的噩耗来!究竟是谁在算计曳澜,究竟是朝着曳澜去的还是朝着夫君来的?!”

她捏紧了拳,咬牙切齿的想到,“若叫我知道…我必将之碎尸万段!!!”

珠箔 飘灯 独 此归 第九十九章 真凶

秋曳澜再次醒来的时候,已是晚间。

榻边趴着两个容貌相似的孩子,小脸上泪痕未干,正是江景琨与江景琅。

他们身上盖着厚毯以防冻到,不远处的桌边,支颐养神的是江崖霜。

两盏香瓜式碧纱宫灯不足以照亮宽敞的内室,昏惑的灯火,却也难掩江崖霜面上的疲惫。

“都瘦了…”她心中叹息着,怜爱的目光掠过两个孩子,长久的停留在丈夫身上,恍惚间犹如隔世再逢。

像是心有灵犀一样,江崖霜忽然之间张开了眼,眼中惊喜刹那崩溅,明亮得仿佛实质:“澜澜?!”

“先把孩子挪到床上来!”秋曳澜试着自己坐起却有些无力,江崖霜赶紧上来搀扶——她却摇了摇头,压低了嗓子提醒,“怎么好让他们在这里趴着…什么时辰了?外间就有睡榻,平常虽然是丫鬟们睡的,换下被褥也能安置他们…着了凉怎么办?”

“烧着地龙呢!你看他们身上也盖了东西。”江崖霜轻声说着,一边依言把两个孩子小心翼翼的抱上榻,放到里面,一边解释,“再说,两个孩子这些日子也跟着提心吊胆的,知道你醒了,也希望能够马上跟你说说话!”

秋曳澜抿了抿嘴:“等明儿吧!今儿太晚,不要喊醒他们了!”

“嗯。”江崖霜颔首,顺手替两个孩子掖了把被角,收手时,忽然一把抱住妻子!

良久才放开她,似哭似笑道,“你…你可醒了!”

“不醒的话,难道让你再去娶个新的,住我屋穿我衣用我首饰,回头若给你生个儿子下来,更是把我儿我女往死里作践么?!”秋曳澜靠在他结实却明显消瘦了的胸膛上,叹息似得调侃,“哪有那么好的事儿?!”

江崖霜把头埋在她颈侧,呵的笑出了声:“是没有这样的好事——早先约好了白头到老的,如今俱是满头青丝呢,你就想撇下我先走?!还讲不讲道理了?!”

“当然不走。”秋曳澜本拟反嗔,但感受到丈夫摩挲自己肩头时微微颤抖的手,到嘴边的话立刻咽了下去,侧过头,温柔的亲了亲他面颊,“我很好…虽然孩子…但那时候我不是还没醒吗?吃也吃不了,喝也喝不多,孩子当然…现在我醒了,我想总会好起来的…所以,不要担心!”

“这些话该我劝你的,不想你全说了?”江崖霜低下头,与她额抵额,几乎交睫的距离,他墨色的瞳孔仿佛深潭一样望不见底,语气平静,却难掩痛苦,“现在我说什么呢?呵…”

“说一说究竟是谁在算计咱们?”秋曳澜抱着他的腰,轻声道,“方才我才听到方子俊那里——想想大表姐与方农燕义绝时,他才六七岁,阮伯念他年幼给他留了产业,还留了老仆照拂,可以说是仁至义尽!就算他还是念念不忘记要报复,至于投身宫门?!他可是方农燕唯一的男嗣!”

何况那孩子被父亲与生母教导得自私而恶毒,秋曳澜绝不认为他是会为了报复去净身的人!

“他是被老仆卖入宫的。”江崖霜搂紧了她,下巴抵住妻子的顶心,闭着眼,轻声道,“说起来是他们父子自作自受——阮伯留给他的那两个老仆,本是方家的下人,服侍方农燕多年,对他们父子都极忠心。原本未因方子俊年幼欺凌他,但那方子俊骄纵惯了,乍然败落,不但不感念阮伯心善、老仆忠诚,反而因脾气越发暴戾,对他们非打即骂…久而久之,两个老仆生出怨恨,在他八.九岁的时候,索性抢了自己的身契烧掉,又夺了屋契、地契变卖,最后把方子俊也卖入宫中做内侍,分了钱一走了之!”

“他今年似乎也才十四五岁,许多内侍这年纪都还在做杂役罢?”秋曳澜沉吟,“那晚虽然没认出他来,却记得他服饰…虽然不是内侍总管的那一种,但也是比较体面的?”

“据他自己说,进宫之后凑巧遇见了常平公主,常平公主知晓他与阮家的恩怨后,便给他弄了份清闲差使,拿他当一步闲棋!”

“后来谷家倒了台,常平公主也自.缢了…”说到这里,江崖霜忽然沉默下去。

半晌才嘿然道,“你才醒,方才大夫说你不宜耗神。我也不说那详细的了,总之,他如今招供是受林女官主使对你下手,但却没有证据!林女官那边自辩时,却又牵扯出了贵妃才生下二皇子,多半是嫌大皇子碍了眼…然后咱们也知道,陛下他久有夺权之心!”

“总之是一团糟!”

“那就是说,真凶尚未查清楚?”秋曳澜蹙眉问。

“如今北疆跟西疆的情况都十分紧要,朝野上下忙着这两件大事。你的事…其他人是暂时顾不上关心了。”江崖霜摸了摸她鬓发,冷笑出声,“但我怎么可能不关心?!”

“我现在确实分不出身来查到底是谁…”

“但贵妃、林女官、陛下…三个人里肯定有一个是!”

“所以…把这三个都收拾了,必然能够替你报仇!”

秋曳澜愕然片刻,才道:“纵然北疆与西疆都传了大捷——北疆也还罢了,父亲妙算,这两年始终占着上风的。但西疆…我哥哥那边恐怕还没到兵戈止息的时候吧?这眼节骨上帝位更替,岂非要动摇国本?”

“国本?”江崖霜眼中闪过一抹不屑,低头在妻子顶心摩挲片刻,才淡淡道,“民为国之本,庶民所愿无非丰衣足食,幼有所养老有所依…至于福宁宫中那张椅子谁去坐,天下黎庶谁会在意?!会在意的无非是这朝堂!”

“而我江家摄政至今,这大瑞不说多么盛世太平多么吏治清明,但大抵黎庶也算是衣食无忧、安闲自在!”

“纵然有心人煽惑,能弄出来的民变又有几人?我江家手握镇北军,北疆平定之后,镇北军无需常驻边境,这等民变,何足为惧?!”

“这朝堂上的反对,说得再好听再慷慨激昂…在大军面前,亦是轻如鸿毛!”

他怜惜的替妻子掠起鬓发,温柔道,“所以皇帝又怎么样?他敢伤你,我就杀他!弑君之名在旁人眼里避之不及,在我眼里,若能换取妻子儿女的平安,是何等甘之如饴?!”

秋曳澜看着他,良久才道:“杀了他之后呢?”

珠箔 飘灯 独 此归 第一百章 林家

虽然如今北疆、西疆两面的军国大事紧紧吸引了朝野上下的注意力,但秋曳澜醒来的次日,国公府还是迎来了络绎不绝的探望者。

当然这些人基本上都是由陶老夫人接待的。

毕竟秋曳澜才苏醒,还需要静养以恢复。

“大表姐还跟我说这些话?”众多探望者里,获准进内室看她的只有一个阮慈衣,她来既是探望也是请罪,道是那天樊素练抱回黎缮后,她就没陪秋曳澜去御花园——秋曳澜对此不以为然,“那天我心里急走得快,木槿跟木兰做惯了事情又正当少年的两个人都没能跟上我,何况大表姐你?你就是陪我去,也是被我远远的甩下!还不如留下来照看缮儿呢!”

她虽然不是什么宽宏大量的人,但也没小气到不通道理:如果这样就要记恨的话,那么亲眼看到她跳湖却没自己跳下去救的江绮筝、和水金,以后还能来往么?

见阮慈衣还是情绪低落的样子,秋曳澜思索了下,又说,“再说你要不留下,谁知道安儿跟琅儿自己回去后会碰见谁,万一遇见什么歹人,把两个孩子引到僻静处去害了,你说我跟谁哭去?”

“我也没帮什么忙,就是带他们去了陶老夫人那里。”阮慈衣这才有些释然,叹道,“其实当初没陪你去御花园,确实是觉得自己到底有点岁数,腿脚不如少年时候利落了,若跟你一起去,恐怕拖累你脚程…却没想到会…”

秋曳澜不想再在这个问题上纠结,就岔开道:“我这才醒,还不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大皇子是被谁丢湖里的,这个可查出来了?”

“如今对外宣布,一切都是方子俊恩将仇报!”阮慈衣闻言皱起了眉道,“对大皇子下手是因为当时没追上安儿与琅儿,正好他之前看到大皇子要走了安儿手里的香囊,所以就借大皇子算计你——不过你想安儿跟琅儿还有大皇子,三个孩子都是五六岁,能跑多快?对于已经十五六岁的方子俊来说有什么追不上的?”

“再者大皇子身份何等尊贵,他就算为了报复你不计性命了,但同样是死罪,一刀斩首与千刀万剐能一样么?只是许是没有证据,所以只好先认为是他吧!毕竟大皇子坠湖,你跳湖救人,除夕宴上除了这么大的事,皇家不能尽快查明,实在有损颜面!”

“至于说真凶是谁…这个…我这些日子试着打听了下,却一直没听到准信儿!”

秋曳澜对此毫不意外,江崖霜都弄不清楚呢,何况与皇室关系怎么都算不上亲近的阮慈衣?她本意不过是为了转开这位大表姐对除夕宴上事的愧疚,此刻就也不说这个了,道:“算算日子蔓儿跟弄晴都快生了?”

“已经生了——五天前蔓儿生下一女,隔日是弄晴生了一子,母女平安母子亦平安!”阮慈衣嘴角微微一翘,“不然她们知道你醒了,哪里能不来?”

“哟!那我可得把礼补上!”秋曳澜诧异道,“醒来到这会都没人跟我说哪!”

“你醒了就是大礼了,不信去问蔓儿跟弄晴!”

…由于秋曳澜还没完全恢复,所以话说到这里,苏合就进来委婉的下逐客令——阮慈衣走后,苏合对秋曳澜道:“少夫人不必担心景川侯府还有寻家两处弄瓦弄璋之喜,老夫人已经代您送过贺礼了,您只要补给老夫人就成!”

见秋曳澜颔首,她又道,“您才醒来,还是不要操劳的好,反正一切都有公子在呢!您还不信不过公子吗?”

“怎么会?只是看大表姐颇为惴惴,为安她的心,换个话题罢了!”秋曳澜失笑,接过她递上的参汤,“安儿跟琅儿、璎儿这些日子还只能住老夫人那边,你一会开我库房去还老夫人代我送的贺礼时,多拿一点算是我谢老夫人这些日子对他们兄妹三个的照拂了!”

“您给了恐怕老夫人也不要!”苏合不以为然道,“两位孙公子也是老夫人的曾孙呢!再说老夫人最重视十四孙公子了,既然接十四孙公子过去,总不能把十七孙公子和二十三孙小姐扔下不管吧?那样却叫十四孙公子如何自处?”

她伺候秋曳澜好些年,对陶老夫人也算了解,知道这位老夫人在钱财上的态度,跟秋曳澜差不多,都不是非常在意。

“老夫人不要归老夫人不要——老夫人的曾孙多了去了,这场面能不走吗?”秋曳澜嗔道,“瞧你懒的!”

苏合正要接话,春染带着木槿走了进来,木槿呈上燕窝粥的功夫,春染道:“少夫人,林女官没了,林纨娘想告假回去吊唁她姑母。”

秋曳澜一眯眼:十九动作这么快?

假装什么也不知道的问:“林女官怎么会没有的?”

“还不知道,但人已送回林家了。”春染神情平静也像是一无所知,道,“少夫人,林纨娘就在外面,您看?”

“发生了这样的大事,她当然得回家去…让她去吧!”秋曳澜心想这一去最好也不要回来了,随便去哪里伺候,少来烦自己就好!

谁知她才放林纨娘回去没多久,春染又来禀告:“林纨娘回来了,说有要事求见少夫人!话讲得前言不搭后语的,仿佛是林女官的死竟与林家有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