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皇帝凶相毕露,太后沉住气,一边敷衍一边思索着破局之法,道,“再说无缘无故的,忽然把四房的男嗣全部喊进宫,小八也还罢了,十九素来精明你是知道的——你说他会不怀疑?!”

“那就召江崖霜、江景琨与江景琅入宫!”皇帝略一思索,冷声道,“这三个素得母后爱重,如今寻一借口让他们来,没问题吧?至于说永福皇妹,嘿,母后难道不会死活咬定什么都不知道,自己也上当受骗吗?!”

江太后冷冷道:“哀家那四哥若是这么好骗,如今你何至于被逼到这地步?!”

“那么母后待要如何?”皇帝反问,“永福皇妹她新婚不到一年,至今没有留下骨血。今日若在此失了性命,母后的骨血可全部断绝了!母后难道忘记了,当年母后欲求一子而不可得,全赖叶皇祖母指点才生下永福皇妹时,是何等的欢天喜地又是何等的感恩——侄子侄孙再亲热,能有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嫡亲之女亲?!”

“…”江太后短暂的沉默了一下,嘴唇开合,正待说话,忽然看到一阵浓烟扑入殿内,不由大惊:“失火了?!”

顿时想到后殿的女儿,心急之下忘记中毒,猛然站起——跟着头一晕腿一软,直接从丹墀上滚落!

皇帝怔怔的望了她片刻,似乎想到了什么,转头跑到殿门前,三下五除二的下掉门闩,用力拉门——然而之前只是虚合的殿门,此刻却仿佛被生铁浇铸过一样,任凭皇帝怎么使劲都纹丝不动!

“哈!哈!哈哈哈哈哈…”皇帝疯狂拍打无果,反而被越来越多涌入的浓烟呛得喘不过气来,举袖掩住口鼻,疯狂大笑,“好个江天驰!好个江家!好个岑巍!!!”

他瘫软在门后大笑片刻,忽然急步冲到丹墀下,将正挣扎欲爬起的江太后翻过来,扣住太后的肩臂,歇斯底里的喊道,“你看到了么?!咱们还在这里讨价还价,却不知道在你那好哥哥眼里,咱们都在他的算计之内——弑母杀妹之君——你们母女不死,江家如何名正言顺的废了朕,又如何名正言顺的篡夺我楚氏天下?!

“哈哈哈哈哈哈…朕这辈子在你面前做低伏小,没有一日不想着真正君临天下,不必再看你的嘴脸!却不想到头来你也一样…你也一样…哈哈哈哈哈哈!!!”

——泰时殿的冲天火光震惊了全城!

薛畅等百官发现之后,第一时间赶往宫城——却在宫门前吃了个闭门羹:“陛下有旨,甘泉宫走水,宫中禁卫及宫人已在扑救,为防万一,暂时关闭四门,请诸位大人稍安勿躁!”

“什么?!”看着宫城上林立的刀戟,薛畅等人莫不骇然失色,不约而同的看向江天骐与江天骖,却见这两人也是面色惊疑不定!

“陛下素来不过问朝事,更不沾染禁军之权,为什么如今这些士卒竟说是奉陛下之命?!”薛畅地位崇高,是秦国公都礼遇有加的老臣,即使在江家完全把持了朝政的情况下,也敢直面江天骐与江天骖,厉声责问!

“你问我们我们问谁?!”却不知道江天骐与江天骖此刻心中的惊骇更在他之上!闻言不禁对他怒目而视,沉声道,“甘泉宫走水——甘泉宫住的可是太后娘娘!尔等在这里把守宫门不许出入,却不知道太后娘娘安危如何?!”

最后一句却是撇下薛畅,朝宫门上的士卒问的了。

全身甲胄的士卒沉默着,江天骐连问三遍,才有人硬梆梆的丢下一句:“我等奉命守门,其余一概不知道!还请诸位大人静心等待,陛下自有安排!”

“难道是四弟将定归期,那傀儡想先下手为强?!”江天骐与江天骖相顾失色——江太后没有理由焚烧自己住的宫殿,也没有理由封闭四门,更没有理由做这些事而丝毫不跟国公府通气!

如今宫门上的士卒口口声声也是奉了陛下之命——难道真是皇帝按捺不住发难了?!

“他怎么会忽然驱策得了整个皇城的禁卫?!”堂兄弟两个想破了脑袋都想不明白,这一瞬间连生死不知的江太后也被他们恨上了,“天鸾这几十年来都在宫里,这傀儡成天就在她面前,她居然什么都不知道,硬让这小东西闹出这么大的动静——简直就是死人!!!”

但现在不是埋怨的时候,两人二话不说朝自己来时所乘的坐骑飞奔而去——赶紧回家报信!

…秦国公府距离皇城不是很远。

泰时殿的火极大,即使是白昼,在国公府内,不须登楼也能看到直入云霄的火光与烟柱。隐约传来的凄号与哭喊,让向来有恃无恐的国公府也好一番骚动。

“关闭诸门,勒令上下都不许乱走,有违者,按家法.论处!”江崖霜青衫寥落,竹冠束发,负手站在院中,淡声吩咐下人去各处传话,“让孩子们都进屋子里去看书,不得我话,不许出来!”

待下人都领命分头而去,他抬眼望着那道烟柱,转头问栏杆外的花丛,“十八姐姐那边?”

“大将军仅此一女,岂能不怜?”花丛里传来嘶哑冰冷的声音,“如今没什么需要公子您操心的,您只管待在这院子里,好好陪少夫人与孙公子、孙小姐们就成…需要公子您做事时,大将军自会吩咐!”

“四姑素来维护四房,永福是其独女…”

“大将军自有分寸。”花丛里的声音淡漠的打断了他的话。

江崖霜沉默下去。

良久,他朝那道烟柱跪下,认认真真磕了三个头,起身整了整衣袍,转身朝后院走去。

待他走得不见,花丛里方传出一声叹息,似惋惜,似无奈,但转瞬又归于沉寂。

后院的内室,秋曳澜气色比才苏醒时好了很多,虽然还有些苍白,但也有了些许血色。正斜靠在隐囊上,温言细语的同江景琨与江景琅说话:“每天都要写这么多?累不累?辛苦不辛苦?”

“不多呢,母亲没看见陆师兄的功课,比孩儿跟十四哥写的多多了!”江景琅忽闪着长睫,乌黑的大眼睛黑曜石一样纯粹明亮,笑嘻嘻的比划着,“陆师兄每天要写这么多…给他研墨的小厮三不五时的揉手腕…十四哥对不对?”

江景琨连连点头:“十七弟说的没错儿!婶母您不晓得,陆师兄才累才辛苦呢!不过听人说,十九叔当年也是这样过来的…侄儿跟十七弟弟往后也要做那么多功课吗?”

秋曳澜正要回答,忽听窗外有人轻笑道:“这个是自然的,学海无涯,不辛苦怎么能有成就?”

说话间江崖霜走了进来,两个孩子忙跑过去行礼。

“今儿的功课做完了?”江崖霜摸了摸他们的小脑袋,含笑让他们起来——小孩子不懂得看眼色,所以起身后就直接问了:“十九叔,您额上怎么了?”

“方才不当心碰了一下,你们做完功课就去温会书吧,让你们陆师兄带着你们。”江崖霜随口敷衍了下,喊进江杉,让他领两个孩子去找陆荷,“一会再去你们曾祖母那儿——你们曾祖母好几日没看到你们了,可不能光顾着陪你们婶母、母亲,把你们曾祖母给冷落了!”

三言两语打发了孩子出去,秋曳澜看着他返身关上房门,才诧异的问:“你这是…才给谁行过大礼?”

江崖霜额上的痕迹,分明是磕头磕的!

“四姑视我犹如亲子,她将去,我不能入宫搭救,亦无法到宫门前相送,也只能在前院朝泰时殿方向磕几个头,聊表心意了!”此刻室中只剩夫妻两个,江崖霜不再掩饰,惨笑一声,走到榻边,颤声道,“我早就知道我救不了四姑,但我以为永福总能活…可是父亲…四姑就永福一个女儿,打小跟我一起长大,就像亲妹妹一样…你知道我前十几年一直是幼孙,底下没有弟妹。十八姐姐虽然是我双生姐姐,但她性.子温柔沉静,总觉得比我大好几岁一样…惟有永福,她顽皮爱闹,从三五岁就一直腻着我…当初咱们认识也是因为她…”

“她一个女孩子,就算是楚氏嫡出的公主,活着难道还能碍了父亲不成?!弑杀嫡母的罪名已经足够让陛下万劫不复了…父亲他…”

江崖霜语无伦次的诉说着,紧攥着拳的手,掌心滴落下一连串的血珠,滚落在他青衫上,却毫无所觉,他神情中的绝望与痛楚沉重如山,充满了难以描述的悲怆和无能为力——毫无准备的秋曳澜举袖掩唇,惊骇万分:“你…你在说什么?!”

珠箔 飘灯 独 此归 第一百零五章 彻查你的真面目么——江、天、驰!

泰时殿的大火足足烧了三日,才堪堪熄灭。不但泰时殿,连整座甘泉宫,都有近三分之二的范围化为灰烬!

江太后与永福长公主皆殁于火场——清理出来的场地上,依稀可见大瑞最尊贵的女子在生命中最后一段时间里,是何等坚持的想要保护女儿:那爬行的姿态即使已被烧成焦碳,所透露出来的执著与坚定,仍旧让观着莫不动容!

终于被放出院子的江崖霜,匆匆赶到后只看了一眼,便急急退到树后,年轻且素来健康的男子举袖掩面,未等江杉询问,便连吐数口鲜血!

激愤之下的心头血将月白的袖子染得触目惊心,心腹小厮吓得面无人色:“公子节哀!公子节哀!”

他仓皇的叫声惊动了一起前来的江崖丹,赶忙上前扶住弟弟,令左右速请太医——

而太后与长公主绝非这场大火中仅有的受害者。

同一日的晌午后,贵妃母子被发现遭戮于鹊枝宫!

传闻鹊枝宫中血流成河,伺候贵妃母子的侍者莫不遇害,其状惨不忍睹!

——承位不到六年、素以孝顺闻名的皇帝一夜之间心智大变,弑兄杀妹,手刃贵妃与亲子之后,当着众人的面,于福宁宫中最高的危月楼纵身一跃,身死于诸臣工面前的噩耗,惊骇了整个天下!

摄政的江家在号啕哀哭无辜的太后、长公主、贵妃、二皇子之余,迅速作出了反应——首先为皇帝收殓入棺。

其次国不可一日无君,堪堪病愈的大皇子楚韶于灵前登基为新君,尚且没来得及弄清楚前因后果的辛皇后,转眼之间晋为太后!

第三则是追查皇帝——这会该称先帝——楚维桑心智大变的原因!

“哈!原因?”江天骐将心腹递上的禀告看也不看一把打翻,犹不解恨,抬腿踹倒了旁边的书架——平素心爱的书籍、古董、珍玩乒乒乓乓摔了个七零八落,他却看都没看一眼,狠狠一拳砸在紫檀木云雷纹卷头案上,放声大笑,“真正的先帝早已在泰时殿里烧得一塌糊涂,你找的那个替身也尽职得摔成了肉酱,什么原因这天下谁还能比你更清楚,如今也有脸让你的心腹当朝奏请彻查?!彻查你的真面目么——江、天、驰!!!”

没人能够描绘江天骐此刻的心情!

作为秦国公的嫡长子,自幼生长在堂兄江天骜的阴影之下,即使成年也无法避免受到长辈之间情份的牵累,已经是一种悲哀。

中年之后又渐渐被胞弟江天驰对比成有眼不识金镶玉的蠢材——即使没几个人敢提起,但江天骐永远都记得:继母陶老夫人几次三番建议他投身军中的建议,被他视作为了讨好江天骜故意支走自己而含怒拒绝;而江天驰,他那个从小不声不响、从没抱怨过一句父亲偏心的弟弟,却毅然撇下娇妻幼子,收拾行囊赶赴北疆,悄然之间成为江家新一代的掌权者!

纵然如此,由于四房一贯以来给人以“兵权在握,政事薄弱”的印象,江天骐虽然心下不快,还是认为自己与这个弟弟尚有一斗之力!

可谁能想到,他还在琢磨着如何压服众多兄弟时,那个离家数十年,仅仅在济北侯过世才回来过一次的镇北大将军,早已在不动声色之间,把目光投向了福宁宫?!

如此大事,江天驰动手时甚至根本不曾告知国公府——毫无疑问,江天驰是在用自己的方式告诉整个江家:即使没有国公府的襄助,他一个人足以篡位!

既然篡位时没用江家帮忙,那么篡位之后,江家也别指望与他讲条件!

人还远在千山外,君临天下的气势却似已至面前!

“…按四老爷的意思,先帝是因为被西蛮潜入的秘谍所害…中了巫蛊之术!”发泄良久后,江天骐怔怔望着俯伏于地、瑟瑟发抖的心腹,却疲惫的叹了口气,淡淡道,“所以才会性情大变,皆因心智迷失的缘故…至于为什么今上与辛太后幸免,连带当时在贝阙殿的鄂国公夫人与鄂国公世子妇都平安无事,是因为…因为…”

想了一想没找出合适的理由,江天骐一摆手,漠然道,“自己想个能说得过去的理由去!”

“…是!”心腹汗流浃背,擦着冷汗告退。

三房难受,大房也好不到哪里去,甚至更加摧心摧肺——

披头散发的小窦氏紧紧抓着江崖云的手臂,歇斯底里的尖叫:“你怎么下得了手?!你怎么下得了手——二皇子也就罢了,江天驰既起了篡位的心思,如今留着以后也难逃一死!但徽芝她——”

“徽芝不死,咱们这一房就永远有把柄落在四房手里!”江崖云冷冷看着她,沉声道,“你莫忘记,十九媳妇坠湖之事,虽然林女官与陛下都有份,但主谋却是徽芝与咱们!”

“十九媳妇?!”小窦氏冷笑出声,颤声道,“十九目前的处境还是你告诉我的——他们夫妇人见人爱的好日子已经到头了不是吗?!又不是小八媳妇…”

“你懂个什么?!”江崖云嘿然道,“十九再被冷落也是四叔之子!是他的儿子他就有理由代为出头!你想想咱们以前与四房的恩怨!不杀徽芝母子以表臣服,你觉得回头四叔回来了,能放过咱们?!”

小窦氏切齿道:“再怎么要杀徽芝也不该是你下手!你是她亲生父亲——那是咱们的嫡长女啊你竟也能狠下这个心!你这个畜生…枉费我信了你的话,还跟徽芝说只要她照做什么事都不会有,我可怜的女儿——她去了的时候会是什么心情!??”

“徽芝是咱们的嫡长女,那景旭呢?!”江崖云冰冷的面色骤然扭曲起来,按捺不住的咆哮,“你当我愿意这么做?!我骗你不过是想让你们母女见最后一面…你可知道让你假扮宫女入宫已经担了多大的风险?!!”

他嗬嗬几声后,毫无征兆的泪落如雨:“先是二弟后是母亲!咱们房里已有两个人死在四房手里,你当我不想报仇不想还二弟与母亲个公道?!可我非但不能那么做,还要亲自下令杀了自己的女儿与亲外孙…你道我心里好受?!可是不这么做有什么办法?!”

“太后这些年来对十九有多好你不是不清楚!”

“真真正正的视同亲子——能抬举他的地方从不落下,什么好东西不必他说就送到跟前——若太后自己有儿子大概也就是那么疼了!不但十九,就小八作的那些孽,单是与宫妃通.奸这一条,放在其他人身上十条命都去了!他勾搭的宫妃又岂只一人?!要不是太后想方设法的维护,他能活到今天?!太后是常骂小八不争气,可维护他时也从来不遗余力!”

“可你看四叔是怎么对待太后的?!活活烧死啊…那场面你很应该去泰时殿看看!十九年纪轻轻的看了一眼就心痛到吐血不止,他是被抬回去的你知道么!?”

“连太后唯一的骨血永福都没能活!”

“尚永福的是谁?!荆伯世子欧碧城——说起来乃是四叔看着长大、视同子侄的晚辈!他与永福多么恩爱?还没赐婚时就常在一块玩闹,婚后更是出了名的如胶似漆,以至于永福虽然是太后唯一的亲生血脉,除了年节都不踏宫门!他们成亲才几天?尚未满一年,说起来还是新妇,就这么死在泰时殿后殿!!!”

“这还是对四叔的嫡子掏心掏肺的人——四叔尚且如此无情,咱们这一房想活,能不牺牲徽芝?!”

江崖云说着说着,忽然觉得一阵晕眩,他伸出手,想抓住什么,然而几番挣扎都是徒劳,在小窦氏的尖叫声中,他猛然失去了所有知觉!

…夜已经深了。

白昼的喧嚷如退潮般不见踪影。

寂静的院子里,灯火默然,初春的季节,却似寒冬未过一样清冷萧瑟。

内室,秋曳澜青丝未绾,靠在隐囊上,静静凝视着榻里并排睡着的侄子与儿子。孩子们天真稚嫩的面容上还残留着担忧,是白天看到江崖霜被抬回来后吓着了。

想到那一幕——月白色的袍衫上满是污血,紧.合的双目,惨白的脸色…秋曳澜心口猛然一阵剧痛!

同时传来剧痛的还有腹中!

“冷静点!冷静点!”她立刻拉起被角,死死咬住,额上飞快的沁出汗珠,双眉紧蹙,苦苦忍耐着,“为了孩子…为了孩子…”

良久之后,中衣已经被汗水打湿,秋曳澜终于感觉到腹中的绞痛退去。

她无力的松开被子,虚弱的靠在隐囊上,怔怔望向帐顶。

“苏合!”恢复了些体力后,用帕子一点一点擦去鬓角的冷汗,秋曳澜才低声唤道,“去打水来,给我擦拭一下!”

半晌后,苏合与春染一起端着水盆进来,扶秋曳澜下了榻,到屏风后擦拭。

摸着她身上湿漉漉的中衣,苏合与春染一脸的忧虑,想说什么,却听秋曳澜先问:“十九怎么样了?”

“大夫说是急怒攻心…”

“不要说这些,只说他人怎么样了?醒过么?”

“没有。”苏合抿了抿嘴,才低声道,“大夫说这两天怕都醒不了…”

秋曳澜沉默良久,才问:“现在是谁守在那里?江杉一个人?还是?”

“是八公子。”春染小声道,“八公子送十九公子回来后就没走,方才八少夫人打发人来问,八公子说今儿个晚上住这边了。”

顿了顿又道,“方才八公子跟前的丫鬟过来跟咱们说,转告您不要担心,八公子会好生照拂十九公子的。让您安心调养身体,照顾好两位孙公子与孙小姐!”

秋曳澜没有说话,待擦拭好身体,换了一身中衣后,她才淡淡问:“祖母呢?祖母那里怎么样了?”

珠箔 飘灯 独 此归 第一百零六章 手足

陶老夫人当然很不好!

老夫人一生经历风风雨雨,亲眼见证着号称本朝第一名门的陶家从兴盛走向衰落,又从衰落走向覆灭——娘家的遭遇已经是悲剧,在夫家的岁月也谈不上快乐:由于江家先有一位不慈的继母韩老夫人的缘故,本就为了联姻才缔结的婚姻,从起初就充满了互相猜疑。

拥有秦国公拉偏架的江天骜、江天骐等人,没少给她使绊子。

苦苦挣扎着生下子女后,出色的儿子却在最生机勃勃的年纪病逝!

唯一的女儿虽然母仪天下,却也在宫闱的暗手中仅仅只生下一个女儿。

而现在,女儿与外孙女都死了,还死得那么惨、动静那么大,让人想瞒她都瞒不住——陶老夫人的病倒在所有人的意料之内!

“若无意外,祖母怕是撑不久了…”秋曳澜执意让人抬着自己去探望了一回,胡妈妈沉默的让她自己入内室去看,那萦绕满室的沉沉死气让人心悸又心酸——老夫人已经说不出话,眼角的泪水却还兀自滴下。

仿佛实质的哀伤与怨恨,让秋曳澜完全待不下去,几乎是夺门而逃!

回自己院子的路上,秋曳澜从软轿偶尔掀起的帘子间望着路旁的积雪,试图揣测那个远在北疆的公公,“到底要怎么样的狠心,才能够下这样的手?”

虽然以前跟江天驰接触不多,但秋曳澜对这个公公的印象不是很坏——哪怕他上次回来时,分明对江崖丹更加宠爱——可现在,一阵阵厌恶与杀机却频繁涌上她的心头!

十年前遍体鳞伤的那个夜晚,找猫的少女夜半挑帘而入的笑语似还在耳畔;七年前她编造拙劣谎言试图撮合自己与江崖霜的一幕幕浮现于眼前;一年前那场盛大得万人空巷前往围观的下降礼…

这位长辈呵护下无忧无虑的金枝玉叶,还来不及褪下新妇的娇羞、还不及走完她四月牡丹般绽放的年华,便已随着泰时殿的烟火消散,甚至连一个体面的遗体都不曾留下!

秋曳澜心中的厌恶与杀机也不仅仅为永福长公主,也为江太后——虽然说太后曾经支持林女官给江崖霜后院安插人,又曾试图离间过他们的夫妻之情,但,太后对江崖霜是真的好!

纵然是因为陶老夫人母女把注压在四房,可她们也是先付出的!

“自己没有抚养过十九一天,倒把对十九好的人先铲除了…”秋曳澜咬着嘴唇,努力压抑住情绪,忽然之间觉得脸上冷冰冰的,伸手一摸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全是泪水!

她悲哀的看着手上的湿痕,怅然想到,“连我都对太后母女的遭遇这样伤心难过,十九该怎么熬过这一关?”

江崖霜,那是在襁褓里被江太后看着长大、被这位姑母寄托着思子之情、被她费尽心机的栽培与疼爱,也被永福长公主视作嫡亲兄长…这些年来,太后与永福对他有多好,如今,江崖霜的愧疚与悲痛就有多深!

怀着沉重的心情,秋曳澜回到自己院子里,先去看丈夫——江崖丹仍旧在弟弟的榻前,皱着眉看着一张药方,见弟媳妇来了,抬头瞥一眼,提醒道:“闻说你还不能起身,还是不要到处乱跑的好!如今祖母那边不好替你看着孩子们,你若不能尽快好起来,这院子没人主持可不行!”

秋曳澜对他的印象一直都是不靠谱,难得听他讲一番靠谱的话,怔了一怔才回神,强笑道:“八哥教训的是!”

就问丈夫的情况,“辛苦八哥了,不知道十九现在?”

“怕是还要过两日才能醒。”江崖丹叹了口气,把药方放回桌上,郁闷道,“早年这些虽然学过,但也没有很上心,如今这方子也不大会看…不过想来大夫也不敢怠慢了十九!”

见弟媳失魂落魄的样子,他随口安慰道,“你不要担心,十九年纪轻轻的能出什么事?不过是这次伤心得厉害,这才显得比较凶险…大夫说了,只要调养得好,断然不会有什么的。咱们江家这么多人在,还能让他不好好调养?”

又说,“我方才接到消息,父亲母亲六月之前就会回来——虽然说十六弟一家可能会继续留在北疆,然而也算大致的一家团聚了。纵然十九如今伤心四姑与永福之事,到时候想来也能被冲淡哀思。”

秋曳澜闻言苦笑,暗忖:“冲淡哀思?恐怕到那时候才是真正的哀思之时呢!”

不过她虽然此刻非常怨恨江天驰这个公公,但也没打算告诉江崖丹什么。

这大伯子虽然千不好万不好,可对同父的弟妹真的是上心,就冲着他那天送江崖霜回来起就没离开过,秋曳澜也狠不下心去算计他。

所以无精打采的跟他敷衍了两句,在榻边站了一会,就走了。

她回到自己屋里后呆座了大半日,似乎有了主意,不再怅然,却是每天专心调养身体,空闲了就继续督促江景琨跟江景琅的学业——陆荷与樊素练也过来帮忙,一个给江崖丹换班,一个来侍奉她。

…不知不觉时间到了三月里,先帝的事情已经尘埃落定,镇北伯还朝的消息取代了二月里的惊天惨案,成为京中最热议的话题。

这时候江崖霜已经苏醒了些日子,他变得很沉默,哪怕对着秋曳澜与孩子们也很少说话。饮食渐渐恢复如旧,人却一天天形销骨立下去。不但秋曳澜担心,江崖丹也察觉到不对劲,后知后觉的拿着江崖朱的战报来问他:“你为这个担心?嫡庶有别,父亲怎么会让十六越过你?就算父亲有这个念头,母亲怎么会肯?”

“八哥想多了,只是老是想起从前承欢四姑膝下的光景。”江崖霜淡淡道,“再说我京中长大,仔细想想,北疆其实也未必适合我去。横竖我翰林出身,如今又在御史台做事,若从文似乎也没什么不好。”

本朝重御史。

宰相的必经之路是翰林,但做过御史的经历也非常能够增添竞争分量。

所以江崖霜高中探花之后授翰林,两三年资历一磨完,秦国公就让他进了御史台。从从六品的侍御史干起,目前是正五品的御史中丞——倘若不去北疆的话,单凭目前的这份履历,老实说也已拥有文官中最好的基础了。

“你现在的话,外放些年磨砺,再召入朝直接进中枢,倒也可以!”江崖丹人不笨,但被养废之后天性.爱玩乐,重嬉游,对于家事国事都不上心,所知有限是其一;如今压制江崖霜的乃是两人的父亲江天驰,这个是他根本就没想过的是其二;他自己好享受,觉得人都有惰性是其三——总之他还以为江崖霜说的是真话,思索了会道,“那碧城能替你担下镇北军么?咱们的堂兄弟可没什么可靠的人,还不如碧城跟你一起长大,咱们又跟欧家相交数代来的可靠。”

“这些事情等等再说吧,毕竟永福才没了,碧城如今哪有心思管这些?”江崖霜合上眼赶人,“八哥没旁的事情,我先养会神了!”

江崖丹狐疑的令陆荷:“好好服侍!”转头寻思着设法详细打听一下北疆的情况,看能不能帮江崖霜一把,“十九打小被祖父耳提面命让他以后执掌镇北军,说得多了都以为是一条坦途,到了年纪就会坐上那个位置。谁想忽然插出个十六比他早入军,如今瞧着还成了气候,也难怪他不放心!得空劝十六弟收敛些吧,毕竟十九最小,十六弟让着点他也是应该的!”

他对弟弟妹妹基本上是一视同仁的,分东西也一样,没有很区别嫡庶——他更看重长幼,按他的逻辑就是:大的就应该让小的。

所以江绮筝跟江崖霜在他面前最得宠,现在看到江崖朱跟江崖霜起了冲突,江崖丹就觉得江崖朱应该退让!

只是他虽然这么打算,然江天驰大势已成,摆明态度不打算让嫡长子知道太多内情,如今谁敢告诉他?

而江崖丹以前就没管过这些事,乱七八糟的一顿查什么都没查到,最后烦了,索性写了一封慰问的信,打发心腹去送给庄夫人:“见着母亲,带我口信,就说父亲母亲既然即将回京,那么十九也肯定要去北疆了。父亲与母亲膝下统共就我们三子,我虽然居长却最不孝,恐怕不能很好的服侍父母,不如他们回来时把十六一家也带回来,到时候两支人在父母膝下也热闹。”

他心想母亲素来疼爱亲生子女,又对父亲影响巨大,只要接到这口信,肯定不会让江崖朱一家再留在北疆。

“等十六回来,再劝说母亲不要再打压他,给他在朝中谋个肥缺作为补偿罢!”江崖丹仔细想了一下自己的安排觉得没有问题,“其实这话十九可以自己派人去求母亲——想是他觉得此举有猜疑兄弟的嫌疑,开不了口?”

江崖丹想得简单,江绮筝却心思细腻。

虽然说她的消息渠道比江崖丹还不如,但仅仅从江太后母女之死里,也足够推测出许多隐情了。

在江崖霜醒前,就借探望的机会试探过秋曳澜的口风——秋曳澜当然没有告诉她,这要是一致对外的时候或者江绮筝还能帮上忙。但现在是四房内部自己出了问题,告诉她没什么用,不过是多一个人糟心。

而江崖霜醒后也不肯与这个姐姐多说,终于有一次江绮筝怒了:“你是不是嫌弃我是嫁出门的女子,再不能过问你的事儿?!”

知道这话镇不住江崖霜,所以她紧接着道,“总之与父亲母亲有关系对不对?!你不说,宁颐也不说,真当我就不能知道了?!横竖我们夫妇如今闲得很!这样,我马上回去就收拾行李,一家子去北地探望父亲母亲问个究竟——反正父亲母亲过些日子也回来了,权当给孩子们开一开眼界!”

珠箔 飘灯 独 此归 第一百零七章 夜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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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绮筝虽然甩出要去北疆找父母当面讲清楚的大招,但最后还是未能成行——因为江崖霜听罢沉默看了她片刻,淡淡道:“姐姐当真要逼死我么?!”

他眼神里的沉痛让江绮筝无言以对。

也让窗外正打算送两枝梨花进去插瓶的秋曳澜泪流满面。

当天晚上,秋曳澜哄睡了两个孩子后,吩咐了苏合等人,打开衣箱,换了一身玄色衣裙,翻开后窗,飘然而出!

她的武艺在江景琅出生后就开始荒废。

经过正月里近月的昏迷后更是生疏得厉害,尤其如今已有七个月的身孕,哪怕熟悉地形,也颇费了一番功夫才出院。

所以她被领进秦国公的屋子时,已经是云鬓半散、玄色衣裙也掩不住膝盖位置的几处血渍——这番狼狈也还罢了,让服侍秦国公的老仆担心的是,她煞白的脸色与紧紧抚在腹部的手势,无不说明了她此刻的情况显然很不好!

“十九少夫人一定要见到您,老奴看少夫人的样子不大好,所以直接请了少夫人进来!”虽然说秦国公已经上了年纪又是祖父,但三更半夜的,独自前来的孙媳妇也不好直接到他榻前,此刻就被留在屏风外,由老仆进去伺候秦国公穿衣,小声禀告。

“十九媳妇?!”秦国公显然是被吵醒的,声音带着睡意,惊疑不定,“你这孩子来找我做什么?!难道十九他?!”

说到最后一句,饶是秦国公也不禁拨高了一个声调!

“孙媳求祖父救救十九!”秋曳澜深吸口气,二话不说跪倒在地,结结实实的磕了三个头,“求祖父念在祖孙之情,以及十九无辜的份上,给十九一条生路!”

“这话是什么意思?”这光景秦国公已经穿戴完毕,从屏风后走了出来——老人子孙多,又各有心思,所以从病倒起,就没用媳妇、孙媳们伺候,秋曳澜这两年对他的具体病情也是听江崖霜说的,道是依旧缠绵病榻,却不知道他其实也能起身,见他大步而出,怔了一怔,还待说什么,秦国公却已在她面前站住,皱着眉吩咐,“跟我来!”

秋曳澜起身跟他到了外间的花厅,秦国公自己在上首坐了,淡淡道,“你有身孕不要多礼,坐下说罢!到底怎么回事?”

“孙媳虽然不知道十九哪里惹了父亲不喜,然而却晓得,十九从来没想过与八哥、十六哥他们争什么。但父亲他…”秋曳澜说到这里哽咽得说不下去——半是真心委屈,半是装的:江天驰是江崖霜的父亲,单凭一个“孝”字就能稳压江崖霜!

更何况这位公公显然城府深沉,跟江崖霜一样,都是同辈翘楚——可他今年多大,江崖霜才多大?!

如今也不知道这公公发什么疯,一边心狠手辣的撕破面具着手篡位,一边使劲折腾最优秀的儿子——眼看着丈夫一天天消沉下去,秋曳澜思来想去,唯一的破局之策,也只有找秦国公了!

江天驰能以“孝”压江崖霜,秦国公就算沉疴已久,还真治不了这个儿子?!

莫忘记这位老者才是江家从一介贫门到如今辉煌的铸造者!

“国之干城”的威名,至今是镇北军的骄傲!

“十九以前说过,祖父有些重男轻女,哪怕是十八姐姐那样深得宠爱的嫡孙女,平常也不怎么关心!”秋曳澜一边哭诉江崖霜这些日子以来的身体情况与心情,一边飞快的思索着,“这固然是他忙于国事,但也可见这位祖父是非常看重家族传承的!”

不然为什么把每个有望振兴家族的男嗣都当宝贝?!

不说秦国公当年对庄夫人的忍让,就说她今晚没规矩的翻夫家祖父的墙头——这要搁正常老爷子那里,怕是早就气得死去活来、激烈点的甚至都要想着清理门户了!秦国公却没有一句责备不说,还不顾病体,立刻起身更衣听她说事,纵然因为秦国公非比常人,知道她这么做肯定有原因,但秋曳澜敢肯定,跟自己生了江景琅,如今肚子里也还怀着孩子很有关系!

这也是秋曳澜有把握来找他求救的底气,“随便公公他为什么要舍弃十九,只要祖父认定十九才是振兴江家的人选,那就绝不会看着十九被欺负!”

谁料秦国公听完她的诉说后,沉默良久,却道:“我已年老体衰,否则怎会你们父亲做这么大的事,我竟一无所知?连我这些年来唯一在膝的女儿、唯一的外孙女没了,我也是事后才晓得?!”

这样的反应大大出乎秋曳澜的预料,但她绝不相信秦国公当真管不住江天驰了,更不相信秦国公会不站在江崖霜这边——她抚养了江景琨才几年?那还是跟她没有血缘的侄子呢!都愿意为了他不顾有孕在身去跳除夕夜的湖!何况江崖霜这个嫡孙,在秦国公膝下可是一直养到现在!

虽然说江家公认秦国公偏心大房,但秋曳澜觉得,秦国公对大房不过是补偿之情,对江崖霜才是发自内心的疼爱!不仅仅是因为江崖霜的出色,更因为,他是秦国公手把手带大的!养育之恩对于被养育者来说固然难以还报,对于养育者来说,却往往更难割舍。

膝下抚养着侄子的秋曳澜,太清楚这样的情感了!

所以一愣之后,她心念电转,啜泣道:“祖父若也不管十九,孙媳实在不知道他还能撑多久?十九若有个三长两短,孙媳与孩子们孤苦无依,却将何去何从?恳请祖父念在稚子无辜的份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