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父知道你素来让着弟弟妹妹们,但你也该知道,有些东西,是不能让的!”江天驰一皱眉,语气中带上一丝严厉!

江崖丹本来就比较怕父母,见状一缩头,小声道:“若父亲赏下美姬艳妾,孩儿肯定不会让…可是…”

“你这孩子!”江天驰听了前半句微微皱眉,似乎也失望于长子的不争气,听了后面两个字却又笑了起来,摇着头道,“总之你听话——为父如今忙得很,你不要再让为父操心,懂么?”

说完也不给江崖丹纠缠的机会,径自扬长而去!

剩下江崖丹为难自语:“勤政我实在做不到,不勤政的话,朝臣的劝谏折子还不得把我淹了?!”

他不学好归不学好,先天智商又不差,后天即使不上心,生长的环境也注定他眼界不会太窄,怎么会不清楚自己从十几岁起就胡天胡地、可着心意各种折腾作孽,到今天还好好儿在这里的缘故是什么?

不就是靠着大树好乘凉么!

只要大树在,他就可以毫无后顾之忧的随心所欲——反正他自己摆不平没关系,亲戚长辈一大堆人会替他善后的,谁叫他是四房嫡长子呢?

可是万万没想到,有一天他居然会变成这棵大树!

虽然说父母尚在,如今帝位上坐着的那位他还要喊祖父,理论上来说,他要真正成为那棵大树还早——但江崖丹还是感到慌了手脚,他人不笨,所以太清楚自己不是那块料了!

别说他有没有执掌一国的能力,就说做一个合格皇帝应有的勤奋他就没信心!

他倒不怕自己上台后弄得天怒人怨——这类事情他没少干,从来没有过心理负担。他怕的是,大秦不是大瑞,才从楚氏手里把帝位抢过来呢,国祚都还没影子,更不要讲根基,一个不小心,还在摇篮里的大秦被自己弄亡国了,他的下场可不见得能有不日将离京的瑞太后母子好!

就算到时候干掉大秦的新君也想扮仁慈,可也绝对仁慈不到他头上——他这种作孽累累的人,铁定是被新君拎出去“咔嚓”掉以收买人心的啊!

“大瑞国祚百余年,从开国之君到德宗皇帝都是开明勤俭的人主,就算是谷氏当权后,也因薛畅撑住大局,上浊然下清,即使征战不停,这天下也没怎么伤元气。”江崖丹心情沉重的想,“楚氏之所以失国,归根到底是德宗皇帝晚年时犯了老糊涂,将立了十几年的太子冤杀,改立幼子为储君!结果谷太后母子得位不正,忌惮群臣反对、宗室追究,只好早早聘下四姑为皇后,求得手握兵权的祖父搭手,以稳固地位!”

“这样才给了咱们江家入主中枢,继而显赫三朝、改朝换代的机会!”

“从大瑞开国之君到德宗都是有为之君,中间时历也有百年光景——尚且承受不起德宗晚年一次糊涂,在数十年后葬送大瑞,何况大秦建立才几天?”

江崖丹荒废得早,虽然秦国公一直试图把他扭回正路上,可是始终没能如愿——也就是说,他压根就没干过什么正事。之前无论是在禁军任职,还是调任去了其他职位,他其实就是打酱油,做事的全是底下人。

现在江天驰流露出日后要立他为储,他第一个反应却不是高兴而是担心:“不做储君的话,虽然没有位极人臣的荣耀。但十九那么能干,一准不会让大秦只能传个三两代就出事!我是他嫡兄,与他关系素来不错,即使只能封王,难道他会因此轻慢我不成?!他去操心国事,我只管吃喝玩乐过日子,岂不很好?父亲…唉…”

江天驰的偏爱着实让他既高兴又伤透了脑筋,他真心对目前的生活感到非常满意:顶尖的享受,什么都不要操心,妻妾满堂,外室如云,子女成群…就这么一直过下去很好啊!

当然他也想过他可以跟以前当差时一样,自己什么事都不做,全部推给手下,手下做好了他拿去领功劳——不过前面说了,江崖丹的智商没问题,自然也要考虑到:“之前我诸事不管,只管拿功劳,手下却没人敢欺瞒我,归根到底还是忌惮我背后的江家!可我若为帝,便是这天下最尊贵之人,到那时候,今日庇护我的祖父、父亲定然已经…手下岂还能那么乖巧,丝毫不要我费心?”

“要论信任,我最信任的当然还是自家兄弟——到时候大权还不是会交给十六跟十九?!十六不如十九,更多的是交给十九,这还不如直接让他做皇帝,既名正言顺,我也省心呢?”

“尤其十九打小就被祖父视作栋梁之材栽培,如今却在毫无过错的情况下被父亲压下去,他嘴上不说,心里哪能不感到委屈?前些日子还闹着要致仕!以后肯不肯帮我都是个问题!”

江崖丹觉得很无奈,“父亲这么做,岂非是挑起我们兄弟不和…呃,父亲一心一意疼我,我这么想他真是不孝!”

他非常纠结的走进贝阙殿,叹道,“祖母,孙儿奉父命,前来侍奉您!”

半晌后,才有一个陌生宫人出来,屈膝一礼:“八公子请!老夫人正等着您!”

…江崖丹的纠结由于种种原因,最关键的就是江天驰的约束,没敢跟人说。但江天驰这段时间一直带着这个长子在身边,他的心腹却都看在眼里,对此的看法跟江崖丹想的一样:“我等观八公子乃是闲云野鹤的心性,倒是十九公子既贤,又素来尊敬兄姐,大将军何必还要取八公子而弃十九公子?”

这话是讲得委婉了——心腹真正想说的是:你那个大儿子根本就是胸无大志,倒是小儿子什么都合适,你折腾个什么劲啊?

江天驰半生戎马,心腹全是军中带出来的,所以即使他封了爵,如今也辞了大将军之位,左右还是习惯这么喊。

这位前任大将军不管是容貌还是做派都像极了他父亲秦国公——沙场几十年,却没什么粗豪的举止,私下相处时十分儒雅,如今被手下公然质疑智商,也不生气,淡淡一笑:“我那排行十四的孙儿,却是像极了丹儿幼时,聪慧伶俐,懂事孝顺。”

“…”心腹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感到一阵头疼,半晌才有人讪讪道,“原来如此?”

然后什么话都不说了——说什么?说你看好的那个孙儿才六岁,哪有今年已经二十四岁、且由你亲爹一手栽培教导出来、现成可以用上的十九公子可靠?

更不要讲你这个孙儿的生母还没了,继母年轻得很,怎么看都能活得过你那个吃喝嫖赌的长子——也就是说,江景琨想做皇帝的话,就算有祖父的看好,往后还有很多关要刷。

最典型的例子:大瑞德宗皇帝,晚年时要不被谷氏迷惑,冤杀了年长的太子,如今这天下怎么可能改姓为江?!

德宗皇帝少年、壮年可都是明君来着,晚年也就是坑了自己第一个立的太子——政事上也没留什么劣迹哪!这样一位主儿最后都在女色上栽了跟头,间接导致楚家天下换了人。更何况江崖丹这种看到美人分分钟走不动的?

哪像江崖霜那边,后院就一位少夫人,所有子女都同父同母,秋曳澜再泼辣再蛮横,总不可能撺掇着江崖霜弄死自己的某个儿子吧?!即使江崖霜日后变了心思广纳妃嫔,秋曳澜仅仅现在就有三子一女了,还有个年轻有为的哥哥秋静澜做靠山,纵然失了宠,想动摇她地位也可能性不大。

…所以说怎么看都是选江崖霜省心又省事!

问题是,江天驰现在话里的意思是他会亲自教导江景琨,以弥补看好的儿子不靠谱的缺陷。这样质疑他的话,岂不是在质疑他教孙子的能力,甚至是他的寿命?!

“当年秦国公…噢,是陛下,陛下教导十九公子那么多年,您这做父亲的说换人就换人了。”心腹们都觉得很悲观,“焉知您这会对十四孙公子寄予厚望,将来八公子他听多了枕头风,也跟您学?!”

珠箔 飘灯 独 此归 第一百二十三章 珠箔飘灯独自归

江天驰心腹们的忧愁,江崖霜夫妇自不知道。

此刻秋曳澜正缓步走过书房,看到里面江崖霜正将陆荷喊在身边,耐心的为弟子讲解功课,伫足片刻,悄悄的离开廊下,回到后面。

正好木莲迎着她禀告:“十四少夫人把人送过来了!”

“你们看着挑去吧,横竖这次补的只是粗使,回头也是在你们手下做事。”秋曳澜正想着事情,随口道。

木莲道了声是,却没马上走,而是继续禀告道:“表小姐来了,带着凌小姐。”

“她今儿怎么有空过来了?”秋曳澜微蹙的眉宇舒展开来,微笑道,“我去瞧瞧!”

进了自己常待的屋子,就见庄蔓手里抱了个粉妆玉琢的女.婴,正试图让她跟江徽璎一起玩耍。

江徽璎却仿佛对那女.婴不甚感兴趣的样子,自顾自的摸着趴在她膝上的念雪,偶尔才敷衍的拉一下那女.婴的小手,满脸的不情愿——见到母亲来了,忙软糯的唤道:“母亲!小表姑寻您有事儿呢!”

秋曳澜笑着应了,打量了下庄蔓跟她怀里的女.婴,就笑:“几天不见,果果眉眼又长开了点?”这女.婴就是正月里落地的那个孩子,大名还没起,因为庄蔓怀她时爱吃水果,乳名就唤作果果。

“是吗?天天在我面前,我倒不怎么看得出来。”庄蔓闻言抱起女儿打量了几眼,又放回榻上,笑着道,“我想让璎儿带她一起玩呢,想着都是女孩子——不过璎儿好像不大喜欢我家果果?”

“不是的。”江徽璎抱着念雪,黑溜溜的大眼睛转了转,奶声奶气的说道,“是我力气小,抱不动果果妹妹,怕伤到她!”

庄蔓闻言掩嘴,故意道:“那不要你抱妹妹,要你陪妹妹玩会,你肯吗?”

江徽璎张了张嘴,看看母亲又看看她,到底不情愿的推开念雪:“好啊!”

“那让周妈妈带着你们去隔壁屋子玩吧!”秋曳澜也勾了勾嘴角,微笑着道。

打发了孩子们出去,又清了场,庄蔓才取笑道:“怎么琅儿跟璎儿都不像十九表哥的?小小年纪一点也不老实!”她怎么会看不出来江徽璎方才所谓怕抱不动妹妹的话根本就是推脱之辞,真相就是她不爱带凌果果玩?

秋曳澜笑了笑:“天生的有什么办法?再说如今不是还都不懂事吗?以后长大点,见得多了还怕他们玩不到一起去?”

“这些都是小事。”庄蔓拨了拨鬓边青丝,看了眼窗外,低声道,“你今儿个进宫去见太后了,她怎么样?闻说陛…吕王禅让礼结束后就病倒,一直到现在都没好,这两天也不知道她是怎么过来的?”

“吕王倒是好了,她想过两天就去吕地。”秋曳澜说到这个也没了笑容,沉默了下才道,“只是你也知道,发生了这么大的变故,她现在心里乱得很,让我到时候千万不要去送——她暂时不想见咱们。”

庄蔓愣了愣,才道:“是吗…我还说吕地离京那么远,往后要常给她送东西…”

“你忘记鄂国公夫妇还在了?她不会缺什么的。”秋曳澜叹了口气,“咱们如今不说别的,好歹丈夫都在,子女也好好的。可她却…”说到这里猛然省起失口,赶紧掩饰道,“你也知道先帝在时,对她一直不错,这忽然没有了,如今还要去吕地…还是不要刺激她了。缓两年,待她情绪稳定下来,咱们再试着跟她联络吧!”

“你说的是。”庄蔓抿了抿嘴,面上露出不忍之色,“想当年咱们几个聚在一起的时候,虽然也有些这样那样的烦恼,但都是些小事儿…未想如今却…”

“她还年轻,以后兴许…”秋曳澜话说得含糊,心里倒也确实存着指望,倘若楚韶活着,那辛馥冰这辈子都只能做瑞太后,守着儿子过了。但楚韶已经没了,才二十岁出头的辛馥冰,照鄂国公夫人对她的疼爱与关心来看,不可能放任女儿就这么寂寞度日的。

当然这些目前都还不能提,即使不为天下的悠悠众口,辛馥冰如今的状态肯定也不接受。

两人惋惜了一会辛馥冰,秋曳澜就问庄蔓:“你来应该先去见过母亲了吧?母亲可有跟你说什么?”

庄蔓摇头:“姑母就问了问我家里的情况,又逗了会果果…一开始八表嫂没在,所以我看旁边就常妈妈伺候,就旁敲侧击了一下怎么如今姑父出入都带着八表哥却不带十九表哥的?姑母就让我不要多管了。”

说到这里叹了口气,“真不知道姑母跟姑父怎么想的?”

“知道你是好意,不过往后这样的问题还是不要问了!”秋曳澜伸指点了点她额,似她还在闺阁里一样,轻笑着提醒,“如今不但父亲出入只带着八哥,母亲跟前,虽然没有冷淡我,但八嫂也跑得比我勤快得多…万一叫她知道你说这话,怕是要记恨上你!”

“记恨我?”庄蔓不屑,“我怕她?”

庄夫人虽然对儿媳妇很好,但对她这个侄女也是疼爱有加,到底血缘关系是其他关系都取代不了的,江崖丹又不是特别宠妻子,所以庄蔓从来没把楚意桐放在眼里。

“我说句实话,以前你可以这么说,以后,你还是收敛些的好!”秋曳澜摇了摇头,叹道,“毕竟父亲如今确实更疼八哥一点不是吗?”妻以夫贵,倘若将来继承大宝的真是江崖丹,楚意桐母仪天下之后,庄夫人若在还好,庄夫人若去了,庄蔓可就有苦头吃了。

江崖丹对嫡亲表妹虽然不坏,但比亲妹妹可差远了——尤其他不可能成天护着表妹不被妻子欺负!

这点庄蔓也明白,不过她的性.子可不是会这样服软的,不以为然道:“就怕她到时候忙着三宫六院的官司都来不及,腾得出手来对付我才怪!”

“你这张嘴…”秋曳澜失笑,不想跟她继续谈这个话题了——正好紫深宫的事她要找个人一起说一说,“我今儿个在太后那边出来,特意在庭中晒了会太阳,直到感觉中暑了才出宫门,最后还是五姑姑送我到紫深宫休憩了小半日,才能回来的。”

庄蔓诧异道:“你这是做什么?”

“好些日子没见祖母了,心里想念,偏祖母这些日子一直不召见人,所以想趁在紫深宫的机会,偷偷去看看。”秋曳澜低声道,“结果走到半路上被人撞破,你道是谁?”

“谁?”

“父亲!”

庄蔓瞪大了眼睛:“他在紫深宫做什么?”

“我也奇怪呢,只是父亲开口就问我鬼鬼祟祟的做什么,又提了小十九跟小二十身体不好,让我这做母亲的多上上心…你说我还敢问他吗?”秋曳澜转着腕上镯子,“就这么灰溜溜的回来了!”

庄蔓沉思了一会,道:“好生奇怪,难道老夫人私下召了他觐见?可是这眼节骨上,姑父应该在前朝忙得天昏地暗,怎么有功夫去后宫见老夫人的?”

“你说会不会是…跟四姑姑还有…永福有关系?”秋曳澜提醒,“否则即使父亲他有空闲,祖母也未必有那个心情这会召见他不是?”

“江太后与永福没死?!”庄蔓不由眼睛一亮,脱口说出之后赶紧举袖掩嘴,兴奋的小声问,“是不是这样?!”

秋曳澜蹙眉道:“我不知道——但如今这情形,除非关系这两位的事情,否则祖母连亲自养大的十九都不愿意见,何况是接触不多的父亲?”

“不错!”庄蔓激动的轻拍了下几案,差点站了起来,“肯定是这样!”

“就是中间被父亲发现,我到底没能进入寝殿。”秋曳澜叹息,“所以,也不知道是真是假——这事你可不要传出去!我也就是跟你说说,十九跟前也不好提的,你知道当初四姑姑跟永福才传噩耗那会,他简直是把我吓坏了!”

庄蔓白她一眼:“你道我傻子呢?就算江太后跟永福本来没事儿的,这话要传了出去,她们也要有事了!”

秋曳澜点了点头,其实心里也没什么底——怀疑紫深宫中的陶老夫人已是假扮这话,她是不好对庄蔓说的。

因为这不仅仅会让庄蔓联想到忽然“康复”的吕王是不是也是人假扮的,最要命的是,陶老夫人身死却密不发丧,反而为了篡位的顺利找人伪装继母,江天驰此举属于大不孝。按照这时候的道德规范,秋曳澜这儿媳妇是不作兴讲这种对公爹不利的话的。

“倘若祖母是真的,那四姑跟永福非常有可能活着,至少有一个活着——基本上是永福——否则祖母没可能撑到这会!”

“倘若祖母是假的,那…那这三位怕是都已经…”

“可惜还是没能看到殿内!”秋曳澜想起当时的情形暗叹一声,她实在没料到江天驰居然就在紫深宫,还发现了自己——本来想着若是能够查到个好消息,回来可以告诉丈夫的,但现在真相依旧扑朔迷离,自然不好去江崖霜跟前提了。

正要继续说点什么,忽然头顶毫无征兆的一声惊雷——跟着轰隆隆的雷霆声以磅礴之势次第炸响,原本还亮着的天,倏忽之间暗了下去,道道紫电银蛇闪过,“哗啦”一声,犹如大珠小珠齐落,顷刻间已是大雨瓢泼!

瓢泼大雨下了两天两夜依旧不见停,第三日的清晨,鄂国公夫人心急火燎的拦在甘醴宫通往宫外的道路上:“这么大的雨,怎么个赶路法?你听为娘的,先回去!为娘这就去福宁宫寻陛下,请他容你再住几日,等雨停了再走!”

“早晚要走,这是何必?”被她拦住的马车中,传出辛馥冰淡漠的声音,“这一处伤心地,早走还早好,不是么?”

“可是…”

“没有可是,母亲,让路罢,莫忘记您这会去了福宁宫,也不见得能寻着陛下。”辛馥冰冷冷一笑,“他之前得了我给的日子,不是说过会亲率文武百官在城外郊送?!”

鄂国公夫人没了话,怔了一会,含着泪让开路——目送宫车辘轳着从自己身旁驶过,鲛绡帘内女儿的轮廓那样熟悉,坐在她膝上的小小孩童的身影却是说不出的陌生!她下意识的狠狠捂住嘴,不让自己哭出声。

待车马远去,车上悬挂着的风灯业已在白茫茫的雨中变成一个小小的光点,终究不见——这位公认自幼娇纵、性情蛮横的贵妇忽然不顾形象的抱着手臂蹲了下去,十二破间色裙大半拖在雨水里也浑然不觉,就这么迎着漫天风雨,不管不顾的放声嚎啕!

…远去的宫车内,辛馥冰微合双目,手臂似慈爱的搂着与楚韶一般年纪的男童,神情却冷漠如冰,她微微侧了侧头,似乎在风雨里听到了些哭声,但随即自失一笑:“心境使然吗?不过是一场风雨,竟也能听成发自心底的哀泣?”

低头看着膝上乖巧沉默的男童,她无声的叹息一声,闭上了眼——数年宫闱生涯,母仪天下的身份,她纵然不去看,也知道此刻宫车依次经过的地方,明明闭了眼,熟悉的景物也仿佛历历在目。

宫车经过紫深宫时,她眼角滑下一滴泪——当年她就是沿着这条路被抬进宫大婚的,原本以为无论得意失意,这辈子,终究都是抛掷宫中了。

却不想十年不到,却已被扫地出门…同一条路,来与去,青春尚在,却仿佛已行尽一生的悲欢。

昔日万人空巷的婚礼盛况、年轻俊美温柔体贴却别有心思的丈夫、心有算计然对自己爱护有加的婆婆、古灵精怪俏皮可爱的小姑子…甚至是那个从她大婚前结怨起掐到今年正月才罢休的江贵妃…

曾经给予她或温馨或热闹、或甜蜜或悲伤、或幸福或不幸的岁月呵,如今无论是怀念还是憎厌,都已经远远而去,永不可复得…这座宫城,从此与她再没有任何关系。

如今她膝上坐着不知来历与身份的孩子,独自前往她不曾去过的地方,前途是苍茫的莫测,比黑暗更迷惘。

…城外长亭,早已清过场,倾盆大雨打得远远近近一片烟雾,即使长亭四围设了数重帷幕,内中的江千川等人依旧觉得湿漉漉的不舒服。

索性滚滚雨雾中,终于亮起了一盏宫灯,再近点,灯旁的轮廓现出来,便是载着瑞太后与“吕王”的宫车,姗姗来迟。

“雨太大,车夫怕出事,故此缓行,劳陛下与诸位久候了!”马车来到长亭前,瑞太后却没有下车,只是隔着车帘,淡淡的与迎上来的江千川等人道,“未亡人不敢耽搁诸位,这便告辞!”

“娘娘言重了,亭中已设宴席…”江千川这边在这里等着原也不过为了表个态——他们现在事情多着呢,见瑞太后坚决不肯下车,也就让步了:“如此,祝娘娘与吕王殿下一路顺风!”

“告辞!”瑞太后冷冰冰的吐出两个字,车夫挥动马鞭,拉车的骏马长嘶一声,沿着官道,孤零零的宫车渐渐隐入雨中。

目送队伍最后的骑士背影也已模糊,江千川掸了掸衣襟上的水珠,淡然道:“我等也回去吧!前朝如今正忙,亭中已摆的宴席叫人撤掉!”

“臣等遵旨!”

(本卷终。)

满宫 明月 梨 花白 第一章 崇郡王

昭德二年的初春,风还冷着,瓦间积雪未消,墙头探出的柳梢却已染了一抹淡青浅碧的春意。

城南一座碧瓦朱门的大宅,正门上高悬的牌匾上“崇郡王府”四个字漆色鲜艳,显然挂上不久。匾下站着秋曳澜,也不知道是不是乔迁之喜的喜气尚未散去,还是自立门户后的清净,已是三子一女的母亲,眉宇间却依然还带着一丝少女的跳脱飞扬之意,越发显得精神抖擞。

她今日特别打扮了一番,梳十字髻,对插掐丝点翠琉璃珠子小银蝴蝶步摇,贴花黄,点笑靥,手捧着鎏金狻猊小暖炉,拥着新雪般的白狐裘。顾盼间百媚千娇,容光照人,四周男性下人都转了眼睛不敢多看,惟恐冒犯。

这会她正一边频频朝门前长街的尽头张望,一边轻笑着训斥女儿江徽璎:“咱们在这里等你舅母,你舅母来了咱们就进去了,还把大白跟念雪带出来做什么?”

“舅母来了,大白跟念雪也能跟进去的!”江徽璎弯腰摸着两只肥胖可爱的狮猫,反驳道。

“当心点,别叫它们弄脏了你的裙子!”秋曳澜瞥了眼似乎有些懒洋洋的狮猫,“它们年纪都大了,往后还是让它们少奔波些的好!”

江徽璎嘟了嘟嘴,正要说话,忽然看到街角转出的队伍,忙站起身,喜道:“舅母来了!”

十数名骑士簇拥着的钿毂马车在石阶下停住,车帘一挑,果然露出欧晴岚微显丰润的面庞来,笑着埋怨:“你自己这么见外的亲自在大门口等我也还罢了,还连累璎儿跟你一起吹冷风?”

“舅母!”秋曳澜还没回答,江徽璎已扑到车辕前甜甜的喊了一声,跟着又是一番甜言蜜语,“舅母放心吧!能早点见到舅母,才不觉得风冷呢!”

“听听这话儿!”这时候欧晴岚已经敏捷的走出马车,先俯身把趴在车辕上的她抱起来,继而在秋曳澜伸过来的手臂上略一借力,轻快的跳下地,叹道,“真是听得人心都要化掉了!”

“虽然你明知道她就是哄哄你!”秋曳澜无良的拆女儿台,“知道你今日来,她昨天晚上至少问了我八次‘舅母今儿个过来会记得带上次说好的那顶珍贵小花冠给我么’?”

江徽璎怒视了一眼母亲,继而又换上笑脸,嗲声嗲气的对欧晴岚道:“舅母您别听母亲胡说了,璎儿才不记得什么珍珠小花冠呢!璎儿就是想您想得在里头待不住,非得出来迎接您不可!”

欧晴岚在她粉嘟嘟的面颊上亲了又亲,先对秋曳澜道:“你管我?外甥女愿意哄我也是我的福分!换个人她还懒得理会呢!”继而对江徽璎笑得慈祥,“别理你母亲,她啊就是嫉妒你跟舅母亲,对不对?”

“没错没错!”江徽璎得了舅母撑腰,得意洋洋,但跟着话锋又是一转,真实心意曝露无遗,“舅母这么疼璎儿,一会璎儿得了珍珠小花冠,一定马上戴给舅母看!”

“看到没有?”秋曳澜懒洋洋的道,“说来说去是惦记着你要给她好东西呢!惟恐你忘记!”

“忘记给你的东西,也不能忘记给咱们璎儿的!”欧晴岚笑着拍了拍外甥女,“一会进了屋,舅母亲手给你戴上——璎儿长得这么好,就该好好的打扮,下回舅母再给你带其他好看的首饰钗环来!”

秋曳澜扶额道:“我才给她立了两日规矩,嫂子你行行好,别又给她歪掉了!”

…秋静澜跟欧晴岚是去年秋天的时候抵京的,回来得很巧,恰好赶着储君立完:江天驰在装模作样的推辞了几次——重点是他坚持推荐江天骐——之后,毫无意外的入主东宫。

他的亲兄弟都封了王,姐妹为公主,这个是应有之理,也不必细说;堂兄弟中,一直跟着江千川的江天骜、济北侯的独子江天骖也不例外,都得了王爵。不过韩老夫人所出的江天驹跟江天骏到底跟江千川感情不深,又受其母的影响,各只封了国公,连郡王都没捞上。

秦随瑞制,太子之子为郡王,江崖丹、江崖朱、江崖霜三兄弟的封号依次是惠、敬、崇。

新生皇室江家的册封解决之后就该到臣子们了,秋静澜回京是打着叙功的旗号,江千川与江天驰又有些笼络与安抚的意思,所以很快给他封了定西侯的爵位——不过爵称定西,却没有放他再去西疆的意思,倒调了他入兵部任职,又赐了修缮阮府的福利,显然是要他安安心心在京中长住了。

虽然秋曳澜至今都怀疑自己那公公会做鸟尽弓藏的事,但兄嫂回京之后可以常常相见,终归是件好事——如果秋静澜夫妇不那么宠溺她的孩子就更好了!

此刻她就苦口婆心的说欧晴岚:“慈母多败儿!本来琅儿跟徽儿的性.子就够跳脱的了,嫂子你还要可着劲儿的惯,以后还不得三天两头的上房揭瓦?”

欧晴岚浑然不在意:“上房揭瓦又怎么了?想当年我又不是没干过这样的事——你猜我父亲怎么说的?”

秋曳澜才不想问,她虽然没怎么见过荆伯——噢,现在是岷国公了——但也知道欧晴岚是欧家这一代的掌上明珠心头肉,在父母跟前得宠甚至超过了她那个世子哥哥,这问了不是越发让江徽璎不学好吗?

但她不问,欧晴岚自己说:“我父亲说寻常人家女孩子想上房还上不了呢!上得了的还未必敢呢!”

见秋曳澜黑了脸,欧晴岚哈的笑出了声,“璎儿才几岁?你这么急着给她立规矩做什么?之前你可是自己跟蔓儿讲的,小孩子长大点不就懂事了?”

“那时候你跟哥哥都还没回来好不好?”秋曳澜抱怨道,“我可不想他们学他们有些伯伯、姑姑的样子!”

说话间姑嫂已经进了屋子,木槿沏上茶水,欧晴岚把外甥女抱到膝上,一边叫自己的下人拿出许诺的那顶珍珠小花冠给她戴,一边笑着道:“我们可没怎么给琅儿说话,至于璎儿,女孩子家娇宠些难道不是应该的?”

她眼神恍惚了一下,叹道,“我那孩子要是还在就好了,以后跟璎儿恰好做个玩伴!”

秋曳澜最怕她这么说——欧晴岚之前怀孕时赶上西疆有变,早产的女儿没撑下来,在西疆大病一场,回京后请太医诊治,道是这两年怕都没指望生产,所以现在看到小孩子就眼热,尤其是女孩子——作为小姑子,秋曳澜既知道这缘由,当然也不忍心继续拦着她移情江徽璎了。

偏偏这女儿也不知道是跟谁学的,一张嘴甜得要死,这番前因后果她压根不知道,就安慰道:“做不成玩伴没关系,璎儿有十七哥陪着玩呢!以后舅母的孩子比璎儿小,璎儿也会做个好姐姐带他们玩!”

欧晴岚感动的搂着她亲了又亲:“舅母真想把你抱回家去,不给你母亲了!”

“不成呀!”江徽璎为难道,“璎儿底下还有两个弟弟呢!若跟舅母走了,没人帮母亲带十九弟、二十弟怎么办?”

秋曳澜嘴角一撇:“成天就会拿他们当玩具,也叫帮我带呢?”

“母亲您真是笨!”江徽璎大怒,“您现在可也就我一个女儿!舅母把我抱走了,您没女儿了怎么办?!我这么向着您,您居然还净跟我作对!”

“哈哈!”姑嫂两个都笑出了声,欧晴岚拧了拧江徽璎的面颊,前仰后合道:“曳澜你听清楚没有?你女儿要被我抱走了你怎么办?吃不下睡不着,做什么都没心思了不是?”

逗弄了江徽璎好一会,一直到周妈妈上来提醒:“县主该去邵先生那里了!”

欧晴岚才恋恋不舍的把她放到地上:“过两天到舅母那边住几日,放心,不会不还给你母亲的!”

等江徽璎被周妈妈带走,欧晴岚问秋曳澜:“邵先生?是邵月眉女师吗?她现在被请在你们府里?”

邵月眉在十几年前就是京中名门公认的最好的闺阁之师,所以早年就被陶皇后聘入江家,专门教导江家女。去年江千川接受瑞帝的禅让,登基为帝之后,继妻陶老夫人跟着搬进宫城,于入秋时受册为后——他们夫妇住宫里去了,膝下子女都已成年却不方便跟着住皇城了。

也不好继续住秦国公府,毕竟江千川为帝,秦国公府就成了他的潜邸,具有特殊的政治意义。所以去年初冬前,江氏众人册封完毕,就纷纷另找住处。

江崖霜夫妇就是年底时赶着搬进这座崇郡王府的。

这种情况下当然也顺便把秦国公府的那点家底给分了——分那份家产是照着老规矩,长子拿双份,剩下的各房均分。不过由于江天驰乃是太子,给四房的份额虽然没多,但私下却是什么都紧着四房先挑的。

当然以江天驰的眼界,也不会在这里斤斤计较,他甚至自己都没去挑,只让江崖丹跟江崖霜看着办。不说目前江崖丹依旧被江天驰一路偏疼、成天出入江千川夫妇跟前刷孝名,就说江崖霜的为人,在这类事情上也是尊重嫡兄的,所以欧晴岚感到很奇怪:“惠郡王膝下的女孩子可不少,他的嫡女比璎儿也就小了一岁,居然没要邵女师?”

就算江崖丹忘记这回事,楚意桐也不该忘记吧?江徽宝可是她亲生女儿!

满宫 明月 梨 花白 第二章 妯娌聚会再开

“惠郡王妃倒是提了,但邵女师自己死活不愿意!”秋曳澜摆了摆手,让下人都退出去,才道,“我听人说,以前邵女师才进江家时,曾跟惠郡王有些不和睦…想是因为这个缘故。”

欧晴岚嘴角一抽:“这个人!”秋曳澜话虽然说得含糊,但了解江崖丹的人一听就知道怎么回事了:邵月眉如今依旧眉眼秀丽,气度高雅,十几年前更不用讲,自是秀美可爱,估计才进门就被江崖丹觑中想占便宜,但这位女师可不是那些成天盘算着爬.床攀富贵的人,肯定不会就范…不然她一个女师,好好的怎么会跟江崖丹作对?

有这么一番过节,也难怪惠郡王妃亲自开口,邵月眉也不肯去惠郡王府了。

“后来你把她请了来?”欧晴岚从面前的果盘里拈了一颗话梅,却没吃,若有所思道,“惠郡王妃又要给你记一笔了吧?”

她已经听庄蔓说过楚意桐跟秋曳澜之间关系不是很好的事了。

“哪里?”秋曳澜摇头,“当时恰好福灵郡主也在,就出面圆场,把邵女师请去了郡主府,说好了以后让邵女师在郡主府设馆,各家想让女儿拜邵女师门下的,就送过去。”

改朝换代,前朝之封都不能作数。江绮筝既为太子嫡女,封衔也从纯福公主降成了福灵郡主——不过这也没什么,反正迟早都会升上公主、长公主乃至于大长公主的。

“那怎么又在你这里了?”欧晴岚咀嚼完话梅,把核吐到一个空着的银盘里,“该不会是嫌璎儿闹腾,提前给她开蒙吧?”

“有人给我那婆婆提议,说江家之前的妯娌聚会由于种种缘故停了这些年,如今是不是再办起来?”秋曳澜摇头,脸色有点古怪,“我婆婆觉得也是,已经定了四月份聚一聚,打听到的消息是,到时候为了席上气氛,也为了在婆婆她跟前露个脸,各人多多少少要露一手——琴棋书画什么的,早年我虽然都学过,但这几年相夫教子下来也荒废得不成样子,可不比福灵郡主一手书法远超同侪,压根不需要担心这些。”

“所以趁正月里请了邵女师过来临阵磨磨枪,免得丢了崇郡王府的脸。正好璎儿这些日子尤其的顽皮,烦得我头疼,我就请邵女师顺便也给她教点东西,别老缠得我没空做自己的事就好!”

江家的妯娌聚会,之前在京中颇有些名气,虽然停了好几年没办了,欧晴岚却也知道。此刻闻言略一想,不禁笑出了声:“我记得你才过门的那年还是参加了的,之后就没办过…该不会跟你有关系吧?”

“也不能全怪我——你想我参加的那次,大房的堂嫂都当我面打了我那前一个八嫂的脸了,那位八嫂还是替我挡的灾,我能不抽回去吗?”秋曳澜讪讪的辩解道,“谁能想到之后她们就不聚了?”

“这都动上手了,还聚个什么?”欧晴岚笑着道,“难怪夫君说你就会在他面前装乖巧,你这泼辣劲儿可真够厉害的,江家妯娌聚会前后都聚了十几年,似乎还是从如今的皇后那一辈里传下来的呢!你一进门就给她们弄得散掉了!”

取笑了小姑子几句,她脸色又严肃起来,“但现在是谁提说要再聚的?该不会是冲着你来的吧?”

秋曳澜摇头道:“还不知道——去年年底光顾着收拾府邸跟搬家了,哪里有空打听这些?还是前两天婆婆那边打发了人来,让我四月里记得去东宫参加聚会我才张罗人手去查的。”

“到时候千万小心点!”欧晴岚皱眉道,“这是江家的妯娌聚会,我混不进去不说,连绮筝也不能去,万一有人在上面针对你,你如今都是做母亲的人了,可不能轻易再动手解决问题了!”

当年秋曳澜抽了堂嫂却没受到什么实质性的惩罚,主要因素除了卢氏打小陶氏在前、陶老夫人拉偏架外,也是因为她当时才进门,属于人人都要给几分面子的新妇;且年轻气盛与年轻不懂事这两个理由还是很站得住脚的——二八年华的孙媳妇在年过花甲的当家人江千川看来,就是个小孩子嘛!

如今不说江崖霜地位动摇,就说她自己,孩子都生了四个了,还一言不和挽袖子动手的话,那就不能再说年轻气盛一时冲动,而是沉不住气没涵养没分寸了。

秋曳澜笑着道:“我知道,嫂子您放心罢,我都猜到可能是有人要坑我了,还能朝坑里跳?”

欧晴岚也知道这小姑子不是好欺负的,也就是提醒一句。见她信心十足,就不多罗嗦了,道:“前两次过来都因为种种缘故没能到处看看,今儿倒闲,你领我瞧瞧你们这宅子吧!”

“那把暖炉拿上,这天可还冷着!”

姑嫂两个各捧暖炉,又披了裘衣,出门之后,先沿抄手游廊出了这处欧晴岚已经看过的庭院,就转进耳房后的小花园里——两人边走边说话:“听闻这处宅子前身虽然也是郡王府,但已经是德宗时候的事了。那位郡王无嗣,去世之后府邸归入内库,一直没人住过。想着空了这么多年,匆匆修缮怕也不尽如人意,今儿个看起来倒还过得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