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如今,也唯有从战场上归来的杜怀瑾能够借着自己和那些武将的交情和福王在军中的余威,能寻回账簿。只不过,这事也不是铁板钉钉就是那些武将肯给杜怀瑾面子,也不一定就能找到那账薄。

沈紫言心中充满了无力感。

一时间,思绪纷飞,乱成一团。尊不半,理还乱。

正烦闷不堪间,听见秋水来报:“大奶奶身边的朱妈妈来了!”沈紫言满心不虞,听见有人来访,也未露出笑颜。朱妈妈就是她的大嫂朱氏身边的妈妈了,人人都说爱屋及乌沈紫言却是因为沈青林的缘故,对他们这一房,都有些寒心。

况且平日里她卧病在床,也未见得朱氏有什么表示,今日却突然派了朱妈妈来访,多半也不是什么好事也不过淡淡的吩咐秋水:“快去请进来!”秋水也是极有眼色的,见沈紫言面色淡淡的知道她心里不甚欢喜,待朱妈妈虽热情,却并无亲昵,“妈妈,我们夫人请您进去呢。”

朱妈妈就红光满面的走了进去,先给沈紫言磕了头,才笑道:“三始奶奶大喜,我们奶奶,今日清晨,诞下了一位千金!”沈紫言愣住,算起来,朱氏是在她出阁之前有孕的,算起来,恰好是这几日的产期,只是自己心烦意乱的,哪里曾关注这些事情!

也就笑了笑,“这可是天大的好事。”“那可不。”朱妈妈听见沈紫言夸赞,露出了几分自得,“那产婆说,她替不少人家的夫人太太接生过,还是第一次见着像我们奶奶这么顺顺利利生下女儿的,还说奶奶身子好,好生养…”

秋水的脸色一瞬间变得极为难看。

旁人或许不知情,她却是知道的一清二楚。沈紫言正为了子嗣一事心烦不已,现在朱妈妈如此说,岂不是戳人伤疤。不管她有意还是无意,都叫人心生不忧。沈紫言倒没有如何,只是心里微微有些触动,依照礼数命秋水拿了四十两银子给朱妈妈随礼,又淡淡说道:“我身子不好,天大寒,只怕不能去探望了,妈妈回去了,替我问个好吧。”

朱妈妈脸色一变,她来这一趟的目的,就是为了让沈紫言回去一遭。

朱氏诞下女儿,心里自然有些不快,未能生下沈家长孙,自然是遗憾。为此,朱氏特地叮嘱她来请沈紫言这位姑奶奶回去一遭,也让那些乱嚼舌根子的人瞧瞧,沈紫言对这位侄女,是百般宠爱的,日后还有谁敢小瞧她?要知道沈紫言虽然走了,可是她留下的那些人,哪一个是简单的,饶是现在,在内宅也是她们说了算。

只是没想到沈紫言会托病拒绝回家一趟。朱妈妈抬头见着沈紫言面色红润,说话也十分清楚,不见有什么异色,哪里是生病的样子。只当是她为了朱氏生下女儿不悦,也就笑道:“女儿女儿,合起来就是一个好字,先有女,再有子…”沈紫言一听这话,就知道朱妈妈误会了,也就顺着她的话笑道:“正是这么说。”也并未有多话。

朱妈妈见着如斯情形,不由暗暗焦急起来,也就硬着头皮说道:“姑奶奶好歹回去这么一遭,我们不知道多想念姑奶奶,时常还念叨起姑奶奶在家时的好来,现在坐月子,也盼着能有个人去说说话…”话里话外都是力劝沈紫言回去一趟的意思。

就听外间白蕊说道:“夫人,该吃药了!”沈紫言就看了秋水一眼。秋水眨了眨眼,不动声色的说道:“端进来吧,也没有外人。”白蕊就端着黑乎乎的药汁走了进来。朱妈妈没有想到沈紫言真到了喝药的地步,面色就有些讪讪然。

沈紫言皱着眉头吃完了药,状似无心的感叹:“也吃了这几个月的药了,只是不见好,可怎么着!”秋水立刻说道:“夫人不用担心,大夫吩咐过了,只需好生将养着,过些日子,也就慢慢调养好了。”话已至此,朱妈妈也无话可说,只讪讪笑道:“也不知道姑奶奶病了…”

秋水心里不痛快,也就冷笑道:“这也算不得什么,我们夫人也不过卧病在床几个月罢了,算不得多大的事情,大奶奶不知道也是常理。只是这天寒地冻的,我们三少爷千叮万嘱的,不许三夫人吹风,就连王妃,也免了夫人的晨昏定省,已有好些日子未下床了。”这屋子里谁又听不出来这话里浓浓的讽刺。

沈紫言病着的这段日子,朱氏不门不问的,现在生下女儿,才派了妈妈来这么一遭,盼着沈紫言回去给她们张张脸。不要说是现在沈紫言病着,本来就不能多走动,就走身子还好着,也不见得会多乐意。更退一步,是沈青林添了女儿,可是当日他是如何待沈紫言来着?往事历历在目,可不是那么容易就忘了的。

朱妈妈显然也听出了些别样意思,一张脸胀得通红,偷偷瞥了眼沈紫言,见她面色淡淡的,也没有留人的意思,也就起身告辞。沈半言就吩咐墨苔:“送朱妈妈出去!”墨苔应了声,送着朱妈妈出去。

一旁的秋水,目光微闪。往日这送客的,都是她和墨书二人,后来墨书出嫁,送客的人都是她。唯有今日这送客的,却是沈紫言极少吩咐的墨苔,看来自家小姐对朱妈妈也没有什么好感…

沈紫言却似笑非笑的斜了她一眼,“你倒是机灵,只是不该拿着我作伐子,现在吃药,也忒早了些。”那边白蕊扑哧一声笑,“夫人,您喝下的,可不是药汁儿,是红糖水。”沈紫言一怔,方才也是她自己心不在焉的,并未多在意,难怪不觉得苦涩…

现在回想起来,犹自觉得齿间都残留着甘甜,撑不住也笑了起来,“你们两个…”屋子里又恢复了往昔的和谐。沈紫言想了想,吩咐秋水:“你去我库里寻些燕窝,人参给大奶奶送过去。”不管心里如何,大面上还是得顾着些。

秋水应了,因又问道:“小姐可还有旁事?”沈紫言抿了抿嘴,使了个眼色。众人极有默契的退了下去。沈紫言这才低声在秋水耳边说道:“你回沈府的时候,打听打听老爷在忙些什么。”若是沈二老爷得知了泰王兵败一事,不可能无动于衷。

依照杜怀瑾的行事作风,现在这消息,只怕已经传入了沈二老爷耳中。

秋水见她神色郑重,也就正色应了,“小姐放心,我省得。”沈紫言微微颔首,“你打听得仔细些,老爷这些日子见了些什么人,去了哪些地方,打听清楚了,回来告诉我。”

第二百二十六章 水落(二)

秋水忙应了一声,待她出去,已经是傍晚时分。窗户**严严实实,也看不清外面是何光景。沈紫言一面为杜怀瑾担忧,一面又寻思着沈家能否从此事从全身而退,一时间心乱如麻。

到了晚间,也不过拌着咸咸的腌鹁鹁,匆匆吃了点小米粥,天色渐渐暗淡下来,只看见窗外一片雪白,是积雪反射的光芒。秋水过了好一阵才回来,撩帘进来时,沈紫言正就着羊角宫灯的光芒翻着棋谱。

她乌鸦鸦的发丝上落了一层薄薄的雪,沈紫言见着,不免问道:“外面很大的雪?”“可不是如此么。”秋水一面说着,一面笑道:“外间的梅花树上,都折了好多枝桠,积雪太深,人步步难行。”沈紫言心里猛地一颤,天寒地冻的,杜怀瑾却就这么出去了…

秋水呵出的气很快就凝成了白雾,沈紫言心里似有细针划过一般,强颜欢笑:“今年的雪可真大。”秋水笑道:“回来的路上,听到几个婆子议论,说她们活了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大雪呢。不过,瑞雪兆丰年,来年也该是丰收年才对。”

沈紫言眼眶微湿,又不好叫秋水看出未,只别开头向罗帐里,迅速拭了拭眼角,借着被角掩藏起自己的面庞,“你可打听出来了?”秋水听着她声音里有淡淡的忧虑,也就正色说道:“这几天老爷都在书房里,只偶尔见过几个同僚,还有来看望大奶奶的朱家夫人,然后今天不久前见了三少爷身边的阿罗。”

朱氏生下女儿,朱夫人来访也是常事。至于阿罗去拜见沈二老爷,多半是杜怀瑾有话要传给沈二老爷了。那沈二老爷见的同僚又是怎么回事呢?“是哪几位大人?”沈紫言缓缓问道:“你可打听清楚了?”

秋水向来瑾慎,这些自然问得一清二楚,“听说是兵马司的几位大人,还有姜大人,老爷还和许尚书,李阁老,姜大人一起去踏雪访梅,吟诗作赋…”沈紫言微微颔首,在这种情况下,沈二老爷不可能还有那个闲情逸致,吟诗作赋不过是幌子,和姜大人几人互相来往才是真的。

不管怎么说,这都是个好现象。

沈紫言这才顺口问道:“大奶奶的女儿如何?”秋水抿着嘴笑了笑,神色有些奇怪,“不哭也不闹的,很温顺,眉开眼阔的,眉心还有一颗美人痣,只是是刚出生的缘故,皱巴巴的,浑身红红的。”

女儿家眉开眼阔…

沈紫言顿时无言。秋水的意思,多半是说那女儿生得不漂亮了。只是未免觉得有些奇怪,沈青林和朱氏都是容貌姣好的人,怎么女儿会容貌普通?只当她是刚出生,也看不出什么,也没大放在心上。

见沈紫言不说话,秋水又说道:“只是大少爷似乎不大高兴的样子,人来人往的,我也不好多待,就去看了二少爷,去的时候,二少爷正坐在窗口写字,还问起您身子如何了。”到底是同胞姐弟…

沈紫言默默叹了一口气,视线又落在了棋谱上。

果真如杜怀瑾所预料的,他一夜未归。

沈紫言明知如此,还是为他亮了一夜的灯。不为别的,只为在他踏进院子那一刻起,能看到这昏黄的灯光,知道还有人在等待他的归来,那便足矣。这空荡荡的屋子里,少了一个人,便像是少了半边世界。

可是沈紫言却不敢再如从前那边彻夜不眠的等着了。她知道,现在最重要的事情是养好身子,若是自己再一味的任性,只会叫杜怀瑾更担心。虽然如此想,听着窗外北风紧,窗棂微微作响,而她蜷缩在厚厚的被子里,心里不是个滋味。

杜怀瑾虽然是男子汉大丈夫,经历些风雨算不得什么,可也是娇生惯养的,富贵乡里出来的,这些日子以来不知吃了多少苦头,沈紫言看在眼里,又焉能不心疼?可是她却不能阻止他,甚至连为他分担的能力也没有。若说杜怀瑾之前是为了福王府奔走,那么这一次,就完完全全是为了沈家奔波了。

第二日,杜怀瑾踏着风雪归来时,随着一阵寒意进了内室,沈紫言几乎热泪盈眶,也没待他说话,就急急问道:“外间那么冷,你可曾冻着了?昨晚上有没有休息?”一连串得发问,叫杜怀瑾怔了一怔,心中一暖,解开花白一片的孔雀斗蓬,将手伸到炉子上取暖,“倒也不觉得冷,我几年前跟着爹去西北,那才真是较冷,风刮在人脸上和刀子割一般,呵出去的气,立刻就冻成了冰霜,手也不敢拿出来…”

他侃侃而谈,沈紫言却鼻间一酸,险些落下泪泪,细细的凝视着他略显憔悴的脸,“累吗?”似一阵柔和的春风,拂过杜怀瑾冰冷的心田。一夜的刀光剑影,归家时能有这么”句关切的话语,只觉得昨晚上的奔波和疲惫’都是值得的。

摇了摇头’“不累。”沈紫言哪里肯信,明知他不肯叫自己担心,也不挑破,只是笑道:“那你来床上躺着,我们说说话。”杜怀瑾一愣,随即笑道:“不用了。”沈紫言就拉下脸,“你别哄我,昨晚上定是一夜未眠,今日好容易有空闲,还不快歇歇。”见着他依然没有动静,咬了咬牙,“你若是病了,我可怎么着?”

杜怀瑾一回眸,望着她满是担忧的眸子,在烛光下有水光盈盈流淌,无奈的叹了口气,“紫言,我刚从外间回来,手冷脚冷的,就这么进被子,冻着你怎么办?”大滴大滴的泪顺着雪白的面颊滑下,沈紫言含泪笑道:“我不怕冷。”

杜怀瑾一刹那间,也有些动容,然而还是很坚持,站起身来,说道:“我先去净房。”说罢,不敢看沈紫言的目光,头也不回的去了净房。生怕自己一回头,看到她的眼睛,就不由自主的妥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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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得好痛苦的一章啊,一晚上都在折腾这个,唉,今天就这么点吧,要断网了,只能明天补更了。

第二百二十七章 水落(三)

从净房出来时,沈紫言正趴在枕头,半合着眼,不知在看什么。

杜怀瑾忙扶着她起身,嗔道:“这么冷的天,怎么也不好生盖着被子?”沈紫言方才不过是坐得乏了,又见着他一直不回,就想歇歇,也就懒洋洋的趴在一旁。听见杜怀瑾关切的话语,还是觉得心里暖暖的,笑道:“这屋里烧着地龙,又有火盆,还有暖炉,我身上又穿了厚厚的小袄,不会有事的。”

说话间,杜怀瑾已撩开被子坐了上来,微冷的身子触到被子里暖和的气息,惬意的眯着眼,拉开披在身上的大白狐皮的大袄,将她瘦削的身子裹在了怀中,“真暖和。”沈紫言又是心酸,又是欢喜,最后长长的叹息:“外面天寒地冻的,哪里比得上家里。”

杜怀瑾唇边溢出了一丝笑,“紫言,泰王兵败,在南阳自刎了。”沈紫言心里一动,她早料到如此结局,从杜怀瑾口中听说,还是觉得心里涌出一股说不出的情愫。似欢喜,又似悲凉。

这场战争持续了这么久,现在终于能够结束,自然是皆大欢喜的事情。可是它留下的创伤还远远没有结束,在一段时期内都将产生不小的影响。想到泰王留下的账册,沈紫言心里咯噔一跳,立刻问道:“那账册可寻到了?”

杜怀瑾撩着她青丝的手顿了顿,语气低沉,“还没有。”沈紫言就紧紧攥住了他的手,“那现在有消息了吗?”“嗯。”杜怀瑾微微颔首,“泰王一死,他的部下纷纷前来投诚,自然带着有价值的东西才显得有诚意,我让人特地留了心,并未见到账册。泰王的兵帐里也没有,应该是留在了长安的泰王府。”

留在了泰王府…

这事可就麻烦了,也不知道去泰王府抄家的是谁,更不知道账册被藏在了哪个地方。

杜怀瑾就叹了口气,“去长安的是姜大人,我已经暗示过要将账册先交给我看看。”看上一看,不过是举手之劳,姜大人想来也不会拒绝。沈紫言也如释重负的松了一口气,但还是有些担忧,“万一长安那边找不到账册…”“不会找不到的。”

杜怀瑾的手拍了拍她的肩头,若有所指 ,“就是找到了,皇上也不一定会看。”

沈紫言若有所思,难道皇上打算效仿曹操,将账册销毁,从此既往不咎?这样既能安抚人心,也能扬贤明。皇上会如此做的可能也不是没有。

不管怎样,现在总算是有了由头,比往日没头苍蝇似的焦虑已经好得太多。

沈紫言心里的大石落地,就觉得浑身一松,慵懒的躺在杜怀瑾怀中,轻声低语:“我这些日子好像好些了,用不了多久,应该就能断药了。”杜怀瑾在此事上格外坚持:“再多休养些日子,好利索了再出去。”

沈紫言轻笑,“是药三分毒,我整日整日喝那苦汁儿,现在一闻见那味道就觉得苦不堪言。”杜怀瑾怜惜的抚摸着她的头,“再等等,我会尽快找到配药的。”沈紫言嗅着他身上淡淡的清香,心里一片安然嘴角高高上扬,“等你寻到了配药我就给你生个孩子。”

“真的?”杜怀瑾眼中一亮,一颗心软成了一片胡乱吻着她的脖颈,“那可说定了,你先给我生个女儿,我们给她起个最好听的名字,然后教她下棋,画画…”想到以后,沈紫言心里似一汪春水,荡漾着看不到边际,“不行,我要生个儿子,你教他骑马,舞剑。我们的儿子,也会是顶天立地的大丈夫…”

“好好好,生个儿子。”杜怀瑾脸色大好,只觉得怎么都好,又暧昧的在她唇角乱啃,“若是生个龙凤胎也不错。”沈紫言忍不住笑了起来,只觉得之前那些烦心事此刻都不足一提。听着窗外的风声,心中变得格外的安宁。

再回过神来时,杜怀瑾光滑的手指已探入了她的衣襟…

过了没几日,果然听见消息,姜大人奉皇上之命前往长安。而泰王旧部即日起押解到了金陈城。那一日,大街小巷,人人奔走相告,站在长长的青雀大街两旁,看着带着枷锁的灰头土脸的昔日泰王手下的将军们进城。

沈紫言自然是无缘得见,眼巴巴的听着杜怀瑾绘声绘色的描述,再次哀怨的瞅着他,“三郎,我身子已经大好了,让我出去走走吧。”“不行!”杜怀瑾想也不想的拒绝。见着沈紫言脸色不好,又嬉皮笑脸的好言宽慰:“娘子你大病初愈,自然是静养为好,现在下着大雪,路上不好走,又是天寒地冻的,你万一再着了凉,可怎么好?”说来说去,就是不想让她出去。

沈紫言窝在床上已经几个月的光景了,盼着能出去走走盼得厉害,现在满腔热情被杜怀瑾一盆冷水淋下,心里自然有些不忧。明知他是为自己着想,还是觉得有些不痛快,日日坐在床上,看着这熟悉不已的内室,早已磨光了她的耐心。从前还能透过窗子看看外间的花木风景,自天渐寒冷后,就连窗子都紧紧合住,每日看见的,也就是这花瓶里采自山上的花。

看着她面色不虞,杜怀瑾又开始抚慰:“再过上两三日,我们就去梅花树上收雪,用鬼脸青瓮装了,然后埋在墙角花根处,等到开春的时候挖出来煮茶喝。”沈紫言迫不及待的想要出去,他的宽慰之语,也不过是望梅止渴画饼充饥之言。

但深知杜怀瑾是何等坚持的人,自己始终是拗不过他,只得罢了。

又过了几日,听说姜大人从长安归来,沈紫言一颗心又提了起来,也不再惦记出门的事情了。只是见着杜怀瑾每日神色如常的来来去去,和没事人一样,也不知他心里打得什么主意,也不好问起的。

偏偏杜怀瑾这几日心情大好,每日脸上挂着如沐春风的笑容,练字画画,偶尔还做了小雪人来给她逗趣。偏生就是不和她提起泰王的事情。沈紫言总觉得杜怀瑾有意隐瞒自己,终于按捺不住,在用过早膳后,问道:“账册的事情如何了?”

杜怀瑾笑着摇头,“我就知道你忍不住会问起。”沈紫言不由斜了他一眼,这可是身家性命的事情,怎么按捺得住?账册一日不毁,自己一日不能安心。关键时候,杜怀瑾却不急不忙的说道:“姜大人到了长安以后,并没有发现账册。”

沈紫言一颗心沉到了谷底。

没有找到账册.那账册会在哪里?这可就是悬在人头上明晃晃的刀剑,说不准哪一天那丝线端了,刀剑落下来,此命休安。想了想,心情就有些低落。又不好叫杜怀瑾看出来,只得努力使自己的声音显得平淡些,“是么?”

杜怀瑾哈哈大笑,摸了摸她的头,“一开始姜大人的确没有找到,后来才发现有密室,在其中发现了大量的金银财宝,还有好几箱账册。其大有一箱,里面记载着送给金陵城各个达官贵人的物事,我将其中一册烧了…”

沈紫言这下算是知道什么叫做从山顶到谷底了。一颗心沉沉浮浮,忍不住怒道:“你就不能一口气说完?”杜怀瑾清澈的眸子里不见一丝愧疚,反而戏笑道:“紫言真是急性子,为夫还没有说完,就…”下面的话却说不出来了。

一滴泪落在他的手背上。

一下大喜,一下大悲,沈紫言忍不住落下泪来。

杜怀瑾见着慌了神,连连许诺:“紫言,我以后再也不戏弄你了。”沈紫言哪里听得进去,泪落连珠子,几乎将杜怀瑾的手背淹没。“紫言,紫言,都是我不好,我不该如此大意…”低声下气的,带着几分哀求的味道。

沈紫言含泪白了他一眼。

杜怀瑾就和小狗一样,粘了上来,“紫言,紫言,紫言…”一遍遍的唤着她的名字。沈紫言终于按捺不住,破涕为笑,“真没见过你这样的。”杜怀瑾却又理直气壮的说道:“大千世界百杂碎,我这样的,你算是见识到了。”

沈紫言斗嘴从来就不是杜怀瑾的对手,现在情绪大起大落,更难以和他抗衡,只得拿出帕子拭了拭眼泪,扭过头不去看他,“你方才可说过,以后都不再戏弄我了。”杜怀瑾讪讪然笑,“那是情急之下…”

沈紫言心中暗恼,暗暗呸了一声,那边杜怀瑾就不依不饶的缠了上来。

次日清晨,沈紫言早日穿戴妥当,眼巴巴的看着杜怀瑾,“我可以出去走走了吧?”杜怀瑾点点头,又低声嘱咐她:“你可得穿严实点,也不许多走,只在屋子里转转便罢了。”沈紫言自然满口应承,能下床走动已经是极大的进步了。

或许是太久没下地走动的关系,踩到地板时,脚下都有些轻飘飘的。身子一歪,险些站立不稳,杜怀瑾忙扶住了她的腰,“我看还是先歇息几日再说。”沈紫言好容易能下地,哪里肯罢休,自然从他怀里站直了身子,“我没事,多走几步就好了。”

果真稳当的走了几步,一面走一面看杜怀瑾的脸色,见他没有阻止的意思,亲自撩帘去了正厅。见着她出来,正擦拭桌子的秋水几个齐齐住了手,都是满脸喜色,“夫人,您下地了!”

沈紫言金笑点头,扬声说道:“等明日,我们就出去看雪里梅花。”不过是说给杜怀瑾的。自己在大庭广众之下说了出来,他就是不愿意,也得在丫鬟面前给自己几分体面,不好就此拒绝的。

果然,跟在身后的杜怀瑾无奈的摇头,然而看着她满脸的雀跃和欣喜,眼里也是盛满了笑意。望着她的眼神,愈发的温柔。走进几步.无可奈何的叹息:“你就是再高兴,也得先用过早膳再说。”

沈紫言抿着嘴笑,眉梢微挑,“我要吃小米粥。”杜怀璞望着她宠溺的笑,“好。”沈紫言被他炽热的目光望得久了,有些不好意思,垂着头装作整了整自己的衣襟,坐在了靠窗的榻上,听得耳边北风阵阵,喜道:“明日我们就去采雪。”

眼里的流淌暖洋洋的光芒。

杜怀瑾支着下巴默默的凝视她,“好。”沈紫言欢喜得不知该说什么好,朝着杜怀瑾粲然一笑,“到时候亲自煮茶给你喝。”杜怀瑾见着她眼里的光华,心中一荡,不由自主的就抚上了她的面颊,弯着身子,在她额上轻轻印平一吻。

沈紫言微微一怔,飞快的暖了眼屋子众人。只见秋水几人都垂下了头,只装作没有看见一般。杜怀瑾却又含笑坐回了原位待到小丫头端着小米粥上来,亲自替她盛了一碗,“慢慢吃。”沈紫言匆匆吃完,又央求道:“我要去给娘请安。”

杜怀瑾脸色微沉,分明就是不愿意。他哪里不知沈紫言说着请安是假,想要出去游玩是真。但一抬眼便见着对面沈紫言期盼的看着自己,终究是不忍,无奈妥协:“披上斗蓬再去。”又命人打着青绸伞,出了厅房。

外间的寒气扑面而来。

沈紫言丝毫没有觉得不适,反而有一种重获新生的喜忧。杜怀瑾将她紧紧揽在了怀中,生怕她着冷的样子,提心吊胆的提醒,“你慢些走,当心摔倒。”沈紫言一转脸就看见他紧张兮兮的面庞,笑了笑,依言放慢了脚步。

看着一路上怒放的梅花,露出了笑颜。

不多时便到了福王妃的院子守在门口的婆子见了他们二人,都露出了毫不掩饰的诧异。沈紫言心情愉悦,也不甚在意,喜笑颜开的进了正房。就看见二夫人回过头来看了他们一眼继续说道:“娘,我大弟弟今年已经弱冠了,您也是见过的一表人才,我母亲为了大弟弟的婚事不知操了多少心,只是找不到合适的人家。您见多识广,认识的人家也多,还求您帮忙相看相看。”

福王妃眉头蹙了蹙,正立在一旁的杜怀瑾,却是眉眼也没有动一下,显得比往日沉默了许多口沈紫言微微一怔,立刻会意过来。二夫人这哪里是想要求福王妃帮忙相看,分明就是想借着福王府的名头替她弟弟说亲。

一来福王妃认识的人家的确多,可是福王妃这样的身份,认识的当然是一品夫人,公卿夫人。她看中的女儿家自然不会差,但是二夫人是庶女,她的同胞弟弟,也不过是个庶子。俗话说竹门配竹门,木门配木门,二夫人的弟弟,虽然是国公府的庶子,但要是想要从金陵城这些高门大户里面选女儿,多半只能选庶女,但福王妃历来眼界高,又如何会认识庶女?除非是选择小门小户的嫡女,可是福王妃这样的身份,更不可能和小门小户来往了。

说来说去,福王妃认识的人里面,根本不可能有和二夫人的弟弟身份相当的大家小姐。

二来,福王妃要是出面替二夫人的弟弟说亲,也显得她对二夫人的器重和喜欢。否则,怎么会亲自去替她的弟弟相看媳妇呢?而且福王妃在公卿世家里面身份地位都高出一截,她要是说亲,谁家不肯给她几分面子?这样未免就有些仗势欺人的嫌疑。

不管怎么说,沈紫言觉得,福王妃都不会同意二夫人的请求。

那边杜怀珪看着二夫人的眼神就有些阴森起来。

沈紫言见得分明,心里微微一跳,就听福王妃淡淡的说道:“我近些日子也不大出门了,见得人也不多,来来去去就是几个老姐妹,若说起好人家的女儿,我只知道安王家的郡主矫憨可人,聪慧大方…”先是拒绝了二夫人,然后是抬出郡主的身份羞辱二夫人…

二夫人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娘,安王府上的郡主今年才十一岁。”福王妃就淡淡哦了一声,目光落在沈紫言身上,亲自携了她的手坐在身边,“你怎么来了,也不好生将养着,这是我命人才做的羊奶,你喝喝,养养神。”沈紫言尝不惯那种腥味,可这是长辈的心意,又如何能拒绝,温顺的接过白乳瓷碗,一小口一小口的,将满满一碗羊乳喝尽了。

杜怀瑾眼角余光瞥见,冷峻的面容慢慢柔和下来。一转眼,却看见母亲似笑非笑的瞥了自己一眼,双靥微红,忍不住低低咳嗽了一声。沈紫言听着,忙放下瓷碗,急急问:“是不是受凉了?”杜怀瑾眼里满是暖暖的笑意,光华几乎令天地山川失色,“不碍事。”

那边福王妃脸色微霁,忍不住扑哧一声,笑道:“真是两个呆子!”林妈妈也跟着笑了起来。那边杜怀瑜就揶揄的望了杜怀瑾一眼,沈紫言微微觉得有些窘迫,垂下头不敢抬头看众人戏谑的神色。

二夫人的脸色愈发难看得厉害。

第二百二十八章 水落(四)

目光微转,就看且杜怀瑜满脸的悲哀,嘴角微嗡,欲害又止。

沈紫言脑子里一瞬之间有一个念头闪过,连她自己也受到惊吓。飞快的睃了眼杜怀瑾,见他面色如水,微微垂下头,然而那个念头一旦闪过,就如同漫天的烟花,在她脑中绽放。哪怕只是一瞬的光华,也叫她暗自心惊。

思付了半晌,开始回想起见到二夫人的情形。初次见面,是在探访杜水云的时候,那时候福王妃对二夫人似乎就有微词,连在她这个外客面前也没有丝毫掩饰。也就是在那时,她对二夫人留下了十分不好的印象,只因杜水云说起,二夫人想要将杜水云许给她娘家的庶弟。她既和杜水云交好,自然对此感到十分不满,二夫人举止为人都有些轻佻,也不知她庶弟如何,哪怕就是千好百好,这身份也远远配不上杜水云。

沈紫言本来对门第之差没有那么深的感受,可是对于二夫人的这种眼高于顶的作风,还是有些看不惯。后来就做了妯娌,彼此之间抬头不见低头见,也只得拿出一副笑脸来应对。沈紫言自认进福王府以后,对人一向客客气气的,从未和谁翻过脸,没想到二夫人居然意图谋害自己,这叫她百思不得其解。

可是此刻,她突然隐隐有些明白了二夫人的意图。

然而,这也太叫人猝不及防了些。

沈紫言就想到了大夫人眼里挥之不去的悲哀…

没有怨恨,没有恼怒,没有羞愤,只有悲哀,深深的悲哀。

沈紫言心里猛地一颤,人人皆有慈悲之心,这一刻,她突然觉得大夫人是如此的凄楚。一个有孕在身的女子,在最需要夫君关怀的时候,她的夫君,游山玩水,根本就没有将她放在心上。而杜怀瑜,也不是那种斗鸟走马的纨绔子弟,可是偏偏对于他的结发妻子,如此薄情。

假若自己心中所想,当真就是隐藏在这花团锦簇下的福王府的秘密,那么,一旦有一天,纸包不住火,会发生什么事情呢?这福王府,势必会掀起一团风波,不得安宁。沈紫言硬生生打了个寒战,只觉得耳边的北风一阵紧过一阵,叫人心里也凉飕飕的。

几个月来初次出门的兴致就少了些。

福王妃却兴致勃勃的说道:“今日大寒,我们煮饺子吃。”似乎并未因为方才二夫人的话语而影响心情。沈紫言也就笑着接过话头,“我记得幼年时常常吃芝麻糊,放上霜糖,那时候百吃不厌,现在倒是没见到这物事了。吃饺子的时候,饺子倒是没吃多少,反而是喝了大半碗的汤…”

似乎她的话勾起了福王妃年少的记忆,忍不住呵呵直笑,“你倒是像我,我昔日做女儿家时,也是喜欢吃芝麻糊糊,还用各种花式的小碗装着,也有加上核桃,杏仁的,吃过以后,齿颊留香,不知道多欢喜。吃饺子也是去了外面的饺子皮,然后就着热乎乎的汤汁儿吃馅…”

婆媳二人笑语盈盈的侃侃而谈,杜怀瑾见着,眼里骤然一暖,待福王妃说完,立刻说道:“既然娘还惦记着芝麻糊糊,那何不叫厨房做些来吃?”福王妃含笑斜了他一眼,打趣道:“只怕不会为了叫我吃,是为了你媳妇吧?”杜怀瑾脸色不变,笑道:“娘喜欢吃,我们也跟着沾沾光。”

福王妃畅然而笑,一连声吩咐厨房去做芝麻糊糊,又吩咐林妈妈:“你去盯着,让用库里的那套梅花汤模子,加上些干果,才有梅花的清香和干果的香甜。”林妈妈笑着应声而去。二夫人眼珠子转了转,脸上又堆满了热忱的笑容,“娘想得可真周全,吃点糊糊也如此讲究。”

福王妃并未接话,垂下眉,也不知在想些什么。气氛自然有些尴尬,那边杜怀瑜就笑道:“娘对这些一向谙熟,从前的点心,也都是做成各色花样,栩栩如生…”好歹是揭过了这一茬。

沈紫言见得分明,暗暗叹了口气,心里那种预感越来越强,只是不知该从何说起。亲自棒了茶,递到福王妃手中,“娘,吃茶。”福王妃接过茶,抿了一口,突然淡淡说道:“今日大家都在这里,人也齐全,我有一桩事也要说说。”

下意识的,沈紫言望向杜怀瑾,仿佛能从他脸上看出什么似的。似乎感受到沈紫言的目光,杜怀瑾也回望向她,眨了眨眼睛。就听那边福王妃说道:“现在儿女们也都大了,终究是到了自立的时候了,我和王爷商量了一下,等开了春,就分府过吧。”

此话有如一块石子落在平静的水面,激起层层波浪。

二大人的脸色一瞬间变得惨白。

不分府,吃住都是公中的,可这要是分了府,一切都是自己出钱,金陵城开销这么大,二少爷本来就没有私产,二夫人嫁妆又少,日子自然难过。更难的是,他们在福王府中住着,自然可以借着福王府的名头行事,出去和人交往说话,都有几分底气。可这一旦要是分出去了.那可就只是福王府的旁支了。

沈紫言也是诧异不已。然而又觉得这事早有端倪,从二夫人这次回来,福王府态度更加冷淡,就可以瞧出一二了。更何况,沈紫言隐隐觉得,二少爷分府单过一事,和自己此次卧病在床也脱不了干系。多半是杜怀瑾在福王妃面前提到了些什么,没准就是将自己卧病的缘故告诉了福王妃。

这样想着,沈紫言忍不住又望了杜怀瑾一眼。

然而这次杜怀瑾的目光却紧紧锁住了杜怀瑜,似乎在担忧什么,又似乎在恼怒什么。

果然,杜怀瑜立刻走到福王妃跟前,劝道:“娘,您和爹都正当壮年,怎么能提起分府的事情?”福王妃冷冷瞥了他一眼,语气十分坚定,“这事我已经和你爹商量过了,择日不如撞日,来年的三月六是好日子,就放在那天好了。”

杜怀瑜大惊,“娘,爹这些日子都在闭关…”话不说完,就听见一声清脆的响声。原来是福王妃一怒之下,一掌拍在了炕桌上,“你这是责问我自作主张,还是觉得我的话,你们根本就不用听从了?”

前一句是怀疑福王妃的话,后一句是忤逆福王妃的意思。无论哪一条,都是不孝。

杜怀瑜顿时无地自容,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娘,我不是这个意思…”福王妃投来的目光似刀子般锋利,面色比这寒冬更冷,“那你是什么意思?”杜怀瑜本就是优柔寡断之人,这下更是讷讷无语。

屋子里陷入一片死寂。

面色铁青的福王妃,面红耳赤杜怀瑜,脸色惨白的二夫人,辨不清喜怒的杜怀珪,沈紫言眼角余光一一从他们脸上划过,只觉得有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沉重。最后瞟了眼杜怀瑾,他眼里满是深深的失落,悲哀,还有恨铁不成钢的绝望。

沈紫言不敢相信,有朝一日,居然会从杜怀瑾眼中看到绝望。

可是的的确确,她看得清楚,杜怀瑾眼中一闪而过的,是绝望。

这一刻,沈紫言恍然明白,杜怀瑾一定知道了些什么。他一向是那样乐观而又那样骄傲的人,若不是事实的发展太过残酷,他无论如何,也不会露出绝望的神情。沈紫言心都在哆嗦,杜怀瑾此刻,一定很痛苦吧。

福王妃平复了情绪,才慢悠悠说道:“这事就这样定下了。”话音掷地有声,带着几分不容置疑的味道。二夫人嘴开开合合,最后终于说道:“还请娘明示,是我们二房搬出去,还是三房和我们一起搬出去。”言下之意十分明白。

若是单单二房搬出去,那就是福王妃偏心,借机打压庶子。若是三房也一起搬出去,二夫人心里好歹也平衡些。福王妃哪里听不出来,也不过冷笑,“我也是将近四十的人了,瑜儿是世子,肩头责任大,自然不能常在我身边尽孝,唯有瑾儿能承欢膝下,我自然还要多留几年。”多留几年,却并没有说明白。

也就是说,福王妃根本就没有打算让杜怀瑾搬出去,而仅仅是想要撇开二房。

果然,下一刻,二夫人脸上满是怨恨,再也忍不住,连声质问:“娘,三叔能承欢膝下,难道怀珪就不行?还是娘您根本就不喜欢我们,想要借机让我们离府?”在场众人人人心里都有如此想头,可又有谁敢说出来。福王妃是当家主母,她说的话,又有谁敢质疑?

然而二夫人也不知哪来的底气,就这么说了出来。

说时迟那时快,就听见一声碎瓷的声音。

二夫人头脸上,满是碧绿色的茶叶,而墨绿色的茶水顺着她的发梢一路滑下,在地上汇成了一小汪水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