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夫人一个月前还被关在王府内,可福王妃对她实在没有什么好感,等杜怀瑜过世的风头过去了些,便以二夫人癫狂为由,将她远远的送到了庄子上。只留待事情彻彻底底过去,便处置,想不到二夫人这么快就熬不住了。

说起来,也是杜怀瑾当日下过毒药的缘故。

福王妃大抵不知道缘由,只当是她病了。沈紫言并不想挑破这一事实,与其让福王妃知道是杜怀瑾下的手,不如让福王妃以为是老天有眼而二夫人遭到了报应。这样一来,她心里也好受些。

沈紫言就垂下头,低声问道:“娘打算如何?”福王妃脸上浮现了一丝悲怆之色,“如此歹毒的女人,死了也便死了。”沈紫言默然,低下头没有接话。心里却在想,张家知道二夫人死了,会不会闹上门来。想一想也是自己多心了。

莫说二夫人的娘家国公府如今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就是当真还在风头上,二夫人也不过是一个庶女。国公府犯不着为了一个不得宠的庶女来得罪风头正声的福王府。

福王妃已低低说道:“依我看,就让看守的人花几两银子,买一副棺材草草的葬了,也不用迁移到金陵来了。”沈紫言也没有二话可说,点了点头。福王妃微微叹了口气,目光落在了她的小腹上,闪过一丝欣慰,“天可怜见,我一把年纪的人了,也不知还能不能见到孙子不。”

这话说的,未免有些苍凉。

福王妃也不过四十岁出头,又不是七老八十的老人家。只不过,自杜怀瑜死后,福王妃一夕之间似是老了十来岁一般。沈紫言想一想,心里也不是个滋味,眼眶微面,强笑道:“您可不兴说这许丧气话的。莫说是抱孙子,您还要抱重别,看着重孙娶妻生子呢!”

福王妃掌不住笑了,“那可不成老妖精了!”“怕什么?”沈紫言笑道:“横竖还有我陪着呢。”话音刚落,就听见璎路的声音传来:“大夫人来了!”沈紫言一惊。

大夫人现如今也有六个月的身孕了,平日从不出门走动,怎么现在突然来了…

不由她多想,便立刻站起身来,迎了出去。大夫人已在裴妈妈的搀扶下,慢悠悠的走进门来。沈紫言只看了一眼,便觉有些心酸。也不过数日不见,大夫人看起来又消瘦了些。脸色更是苍白,看起来十分没有精神。恹恹的,似是生病了一般。

“娘,三弟妹!”大夫人笑看见礼。沈紫言忙上前见了礼,扶着她的手腕,轻声问:“怎么这时候出门了?外面又冷,来的路又不好走。”“许久不来了,想来看看娘。”大夫人笑语嫣然,似乎并未有什么不适之处。

沈紫言不由默然。

福王妃忍不住叹息:“你若是想见我,派了妈妈来说一声儿,我去看看你也就罢了。你挺着大肚子,来来去去的,出了好歹,可怎么着?”杜怀瑜已死。大夫人腹中的,就是杜怀瑜留在这人世间唯一的骨血,莫说是福王妃,就是杜怀瑾,都十分慎重。

大夫人却是笑得云淡风轻,“整日呆在房里也觉无趣,正该出来走走呢。”福王妃忙让她坐在铺着厚厚的一层褥子的榻上,吩咐小丫鬟给她捧了茶,“喝口茶暖暖身子。”大夫人也不过微微抿了几口,便笑道:“娘,我想出家。”

沈紫言飞快的睃了她一眼。

这不是她第一次提起,然而这却是第一次,在福王妃和自己面前,如此正儿八经的提出此事。福王妃错愕的看着她,嘴角微翕,说不出话来。大夫人淡然说道:“我愿出家,日夜为大少爷诵经,也为我们王府祈福…”

“你怎么会生出这等主意来!”福王妃心里不是个滋味,嗔道:“你都是要做母亲的人了…”“娘!”大夫人竟打断了福王妃的话,波澜不惊的面容终于出现了一丝松动,“这些日子以来,我夜不能寐,日不能食,日日不安,心中不宁。也唯有出家,才落得清净。”

说着,嘴角绽出了一抹飘忽的笑意,“自我进府以来,蒙您教导,也算是悠闲自在。只是如今我心神不宁,只当是我和俗世无缘…您就看在我往昔一向听话的份上,答应我这一回…”

福王妃眼里泛起了水光。

她想起了大夫人进府以后,发生的种种。那些过往的事情,如同走马观花一般,一件件在她眼前浮现。说起来,也是自家儿子误了她。

沈紫言看着大夫人玲珑精致面眉眼,一阵黯然。

她还这样年轻…

福王妃想来心里也有些不好受,沉默了半晌,眼眶微湿,“你这傻孩子…”大夫人至始至终却不见有丝毫波澜,面前始终挂着淡淡的笑意,“惟求我的孩子出世以后,能找个好乳娘好生教养…”

话及此,已经无可挽回了。

福王妃拭了拭眼角,强笑道:“你放心,我会好好看管的。”大夫人眉眼弯了弯,“多谢娘。”虽说面带笑意,可眼里却一如往昔的淡漠。就宛如那白茫茫的天际,飘零着雪花,叫人心里生出一股苍凉之意来。

三个人心里都充斥着说不出的惘怅,相对无言。

大夫人略坐了坐,便起身告辞。

沈紫言送着她出门,大夫人忽的轻声说道:“有些时候,会很羡慕你呢。”

沈紫言怔住。

大夫人却不再多说,扶着裴妈妈,一步步出了院子。沈紫言远远的看着她瘦削的背影,心里生出深深的悲切。大夫人,羡慕自己什么呢?

沈紫言想了一阵,终于明白。或许大夫人心里深处,所期盼的,不过是在惶然无依的时候,能有一个人,为她遮风挡雨罢了。而那个人,只能是,也必须是,她的夫君杜怀瑜。只是可惜,杜怀瑜在世时,心心念念的,是二夫人。如今杜怀瑜死了,也就磨去了她最后一丝念想。

或许,这就是心如死水。

沈紫言独自一人立在寒风中,长长的叹息了一声。

忍不住仰头望着天,飞舞的雪花纷纷扬扬,从空中飘飘洒洒的落下来。刹那间,落英缤纷。

而沈紫言此刻,终于真真切切的明白,这如今多少事,上苍给了自己多大的恩赐。

这一刻,前世的那些痛楚,宛如这飘扬的雪花一般,就这样,静静的,静静的,消散了。

这一瞬间,沈紫言心中,只转过两个念头。

刹那和永恒。

其实,也不过是一步之遥。

沈紫言仰面,微微笑了起来。

第二百八十一章 鸿雁(二)

林妈妈就站在屋檐下低呼:“三夫人,您当心受冷!”

沈紫言终于回过神来,微微颔首,低着头进了屋子。

一阵暖香扑面而来,沈紫言惬意的眨了眨眼。福王妃犹自显得有些低落,待璎路带着几个小丫鬈摆上了饭,便默默的吃了一阵,便放下了筷子。

沈紫言看着福王妃面前几乎未曾被动过的一小碗粳米饭,暗自叹息。杜怀瑜之死带来的伤痛,也不知要过多久才会散去。福王妃已怅然的望了望窗外,过了许久才低低叹息:“今年的年味,也淡了些。”

这其中的缘故,当然是由于府上不久前办过丧事。

还是世子的丧事。

天色渐渐黯淡下来,几个丫鬟开始来来去去的掌灯。昏黄的屋子里刹那间变得明晃晃的,沈紫言忙起身告辞。福王妃显然十分低落,也不过淡淡嘱咐了几句,便默然坐在了一侧。沈紫言临出门时又回头看了一眼。

只见福王妃侧身坐在浓浓的阴影里,渐渐看不清神色。只是一眼瞥去,显得那么寂寥。

沈紫言心上有一处,微微酸楚。然而也不多做停留,慢悠悠出了院子。眼前投来一道长长的身影。沈紫言微微一抬头,就见杜怀瑾立在月光下,静静的凝视着她:“我们回去吧。”说着,伸出了手。

沈紫言将冰冷的小手放在他略显粗糙的手心,一股暖意一直洋溢到心头。”“怎么不进屋子里去坐坐?”沈紫言不解的看着他。杜怀瑾笑了笑,“我才走到这里,就遇见你了。只是你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埋着头只管走路,也不顾看着前面。”

沈紫言心中唏嘘不已,就将大夫人执意要出家的事情说与他听:“方才大嫂去娘那里,再三说要出家。”杜怀瑾并未有丝毫错愕,淡淡反问:“娘答应了?”沈紫言苦笑着点了点头,“大嫂言辞恳切,娘也没有法子。”

杜怀瑾点了点头,神色颇有些复杂。沉默了一阵,才说道:“既然大嫂心意已定,那我们也不便阻拦。”沈紫言垂下眼,看着自己一双鹿皮小靴,上面缀着两个毛茸茸的小球,随着她的步子上下跳动。

“还有二嫂。”沈紫言声音星有淡淡的犹豫,“听说是开始吐血了,只怕是活不了几日了。

”杜怀瑾也不过是嗯了一声。云淡风轻。

这让沈紫言不由怀疑,到底有什么事,才能真正令他吃惊。似乎许多事情,在他眼中,都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相时无言。

二人一路上静静的,并肩回了院子。杜怀瑾似乎显得心事重重,一反常情的坐在窗根前,手里把玩着小茶盅,一言不发。沈紫言知他必是在想什么事情,也不如打扰他。只默默坐在一旁的炕上,不时查看他的神色。

也不知过了多久,空气里传来一声低不可闻的叹息。沈紫言立刻转过头去,就见杜怀瑾站起身来,朝着炕沿走过来,“时候不早了,早些睡下吧。”摸了摸她的头,而后一点点凑近,细细的啄着她的嘴角。

“紫言,紫言…”一遍遍的轻唤和呢喃,他温醇如玉的声音,叫沈紫言几近沉迷。今日的他,似乎与往日有些不同。可到底是哪里不同,沈紫言也说不上来。只知道此刻的杜怀瑾,浑身上下都散发着淡淡的悲伤和无助。

她很想抱住他,陪着他说说话。然而杜怀瑾已扶着她的肩,迫使她躺在了炕上。”“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沈紫言到底是按捺不住,深深凝视着杜怀瑾的面容,“若是有事,你说出来,我们也好生商量商量。”

杜怀瑾摇了摇头。垂下眼,长长的眼睫微微颤动,如蜻蜓点水般,眼里有一闪而过的悲凉,“没事。”他越是这样说,沈紫言也就觉得越是有事,心里反而更加不安起来。

杜怀瑾已经笑了笑,轻抚她的额头,“早些睡。”说完,理了理衣襟,便欲出内室。

“三郎!”沈紫言忍不住从炕上挣扎着起身,“你要去哪里?”“去书房。”杜怀瑾回眸一笑,眼里满是宠溺,“要好好休息。”沈紫言伸出手去,然而却无法再言语。眼看着他一步步消失在视线里。

心头有些空落落的。

杜怀瑾方才回眸的一笑,竟让她一瞬间想起一句词:辗转如今无一人。

但愿是自己多虑了。

沈紫言顺势窝在了被子里。或许是因为少了一个人,被子里久久的没有温度,沈紫言蜷成了一团。一而再再而三的想,到底是发生了何事。虽说满腹心事,可到底抵不过睡意袭来。听着外间的更鼓声,沈紫言终于迷迷糊糊睡去。

到了次日天明,杜怀瑾依日不见踪迹。沈紫言独自用完了早膳,百无聊赖,开始琢磨着给这未出世的孩子做些尿布。秋水已捧着一大堆布匹进来,边走边笑:“这些都是三少爷从宫里拿回来的,有许多是我们府上见过的,也有没有见过的。摸上去就和那鸡蛋一般,光滑细腻…”

沈紫言不由多看了几眼。都是雪白雪白的布匹,只消一眼,就知道这些布匹的难得。可是现在却用来做尿布…

沈紫言自然觉得有些浪费。而且也不想太宠溺着孩子,免得将来太过骄纵。女儿家太骄纵,不好找婆家。男儿家太骄奢,那可就会动摇根本了。

沈紫言想了想,也就说道:“将这此暂且搁在一边,去找找棉布。”秋水忙应了一声。

主仆几人左右无事,一上午也就窝在屋子里做尿布。不多时便做出了二十来块,甚至于连四季所用的不同尿布都做好了。沈紫言接了挥酸软的脖颈,问道:“什么时辰了?”白蕊就应道:“已经午时了。”

沈紫言微微一愣,看了看门外,依然没有杜怀瑾的踪影。思忖了半晌,吩咐白蕊:“你去瞧瞧,三少爷在做什么?”白蕊忙应了一声,匆匆撩帘出去了。沈紫言望着她的背影,暗暗叹息。

白蕊出了院子,便径直前往杜怀瑾的书房,只是在半道上被人拦下了。白蕊错愕不已,见着那侍卫十分面生,也就温言解释道:“是我们三夫人让我来瞧瞧三少爷。”那侍卫面色肃然,始终不动形色。

白蕊心中纳间不已。

只见杜怀瑾的小厮阿罗正从里面走了出来,忙叫住了他:“这是怎么了?”阿罗忙领着她走了一段路,眼看着四下里无人,才偷偷说道:“你回去和三夫人说一声,皇上微服出宫,正和三少爷说话呢!”

白蕊浑身一颤,郑重的点头,“我知道了。”说罢,转身便离开了。等到回到屋子里,在沈紫言耳边如是一通说。沈紫言也是诧异不已,然而还是按捺住了心头的愕然。约摸过了两个多时辰,才见杜怀瑾步履沉重的走进了院子。

沈紫言忙迎了上去,直接拉着他进了冉室,开门见山的问:“皇上来作甚?”杜怀瑾看了她一眼,沉默了片刻,才缓缓说道:“面北那边不大太平,皇上欲派我领兵出战。”

沈紫言大吃一惊。

难不成这偌大的大楚朝,竟没有可用之人不成?杜怀瑾又非将领,不过是福王的幼子,怎能当此重任?

似是看穿了他的心思般,杜怀瑾长长的叹了一口气,“皇上亲自登门同我说,他初登位,又历经泰王叛乱,人心不稳,身边可用之人,可信之人尚缺。事到如今也唯有让我披甲上阵,西北动乱已由星星之火成燎原之势,那几个小国屡屡边…”

说到底,就是一定要派杜怀瑾前往西北。

沈紫言心里不是个滋味。

少年时曾读过一句诗,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那时年少,尚不能明白其中真意。到如今已为人妇,再想起这句诗,就觉得心头沉甸甸的。不过是轻轻吟诵了一声,几乎要落下泪来。

就在方才,她还仰面望天,认为上苍给予的恩赐已太多。现在,就清醒的告诉她,世上远没有不劳而获的好事。哪怕是杜怀瑾,贵为王公子弟,也不例外。

每个人都无法逃脱,从将领到士兵,所有的人都需要背井离乡,告别家人,将自己放逐到千里之外。而死亡,那本就不能确定何时出现的流星,在战场上,更可能随时陨落。

君子于役,不知其期。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栗栗。行道迟迟,森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这才是那些从战火纷飞的地方幸存下来的士兵,最后的歌唱。

在风餐露宿的长途跋涉中,有多少人因疾病和劳累死去。前面的人倒下去,后面的战马跟着踩踏上去。鲜血,混入泥土。走过去的时候,也不敢回头,事实上回头已经没有意义。再经过这里时,他们已成了累累白骨,湮没在泥土中。明天。依日会有无数的战车、战马,无数的人踩在他们身上,沉默走过。

而到了明日,又该启程了。

第二百八十二章 鸿雁(三)

沈紫言的手,慢慢抚上了鬓角。

于是盘郁在心头的心酸腾腾上升,大滴的泪,凝成玲珑的粒,如青草上的白露,没有微风的吹拂,就那样静静的,坠下。碎成了满地梨花,点点滴滴都是凄凉意。一缕寒冷如纤细的红线,从她指尖,直入心中。

“紫言…”杜怀瑾细细的凝视她,声音渐渐变得低沉,“我对不起你…”事到如今,一切言语都显得太过苍白。沈紫言蓦地抬眼看他,视线从他的额头,到眼睫,再到嘴唇。似乎要在一刻间,将他牢牢的记住。

“什么时候走?”沈紫言轻轻靠上他的肩。“不出意外,就在这几日。”杜怀瑾的胳膊圈得更紧了些,吐息喷在沈紫言脖颈上,带着微微的痒意。怀里的身子掩饰不住的一僵,许久后才慢慢放松,紧接着便是声悠远的长叹,满是无奈,“我知道了。”

二人只是依偎在一起,不说话,也不想去想别的事情。

直到斜刺刺的昏黄光线照射进来,沈紫言才从他怀里挣脱出来,活动了下僵直的身子,静静的立在窗前,“我们去娘那里坐坐。”背后传来低低的叹息。

杜怀瑾微微颔首,“好。”沈紫言也不回头看他,自顾自的出了内室。一眼望去,苍茫大地上是厚厚的积雪。而扯絮般的天空,已有了片刻的宁静,无风无雪亦无雨。杜怀瑾就扶着她的胳膊,二人沉默的走到了福王妃的院子。

在院子门前,可见昏黄的灯光反射在雪地上,留下长长的阴影。沈紫言心里已是百转千回,这事,该如何同福王妃说起?对于一个痛失长子不久的母亲来说,还有什么,比她的幼子要上战场更残酷?

杜怀瑾显然也是想到了这一茬,在院子外沉默了良久,才轻声说道:“进去。”沈紫言胡乱点了点头,在他的搀扶下,走了进去。屋子里璎落几个,都立在外面,气氛显得压抑而沉默。

沈紫言微微一愣。

就见林妈妈走了出来,深深看了杜怀瑾一眼,说道:“三少爷,王妃正等着您呢。”杜怀瑾面色微凝,点点头,撩开帘子,和沈紫言一同走了进去。只见福王妃坐在榻上,神色哀威。而福王坐在东面的椅子上,手里捧着一盏茶。

想来二人在他们来之前是说过话了,不出意料,多半就是杜怀瑾的事情。福王妃一抬头见了杜怀瑾,眼泪就簌簌的落了下来,“瑾儿…”声音无助而凄惶。

杜怀瑾就跪在了福王妃面前,“娘…”福王妃掏出帕子,捂住嘴唇,低低抽泣了起来。

福王已别开脸去,眼里分明有隐忍的闪烁。

杜怀瑾垂着头,声音也有些哽咽:“孩儿不孝…”福王妃心里更是痛苦,忍不住放声大哭,“我大楚朝人才济济,为何突然让你去?”福王就斜了她一眼,“方才我不是和你说得清清楚楚?皇上刚刚登基,根基不稳,亲信不多…”

这下福王妃更是大哭,“你从前的手下,哪一个不是立下了赫赫战功?我们瑾儿还未及及冠之年,你就这样狠心让他去西北那等苦寒之地?”福王蹙了蹙眉,“我当年上战场,也不过十六岁!”

“你是你,瑾儿是瑾儿!”福王妃悲痛得难以自抑,双肩不住抖动,“可怜我年过四十,膝下也唯有这一个儿子,这要是有什么好歹…”说着,又看了看沈紫言,“紫言腹中还有将近四个月的孩子…”

沈紫言心里一阵苦涩,垂下头,迅速的眨了眨眼睛,将涌上的泪意,生生逼了回去。

福王妃低声哭了一阵,这才渐渐平静下来。林妈妈忙端着铜盆服侍福王妃净面,又用热毛中替她敷眼睛。杜怀瑾就趁机说道:“娘,我也不过是在军中指挥部下作战,不必自己动手的。”

沈紫言看了他一眼。

这分明就是睁眼说瞎话。

军人可不比文人,许多军人都是五大三粗的汉子,哪怕来的是皇帝的儿子,也不见得就会心服口服。而军中最重视的,还是统帅的能力。若是开战之时,统帅畏畏缩缩躲在后方,只会叫人瞧不起。

杜怀瑾那样骄傲的人,哪里真会做出这等事。年纪轻轻,想要统率万人之军,只会比旁人付出的更多,才能得到认可。所谓士气,可不是一两天就能养成的。然而毁灭,却不过是一夕之间的事情。

福王妃抬眼,白了他一眼,“你也不用哄我…”说着,又掌不住哭了起来。杜怀瑾好说歹说,好容易才叫福王妃的哭声静止了下来。

福王就朝着杜怀瑾使了个眼色,“时候也不早了,你们还没用晚膳?”

杜怀瑾见机,忙答道:“正是呢,这一问,倒觉有十分饿意了。福王妃虽然心痛,可到底心疼儿子,一连迭命人上菜。沈紫言和福王妃一桌,杜怀瑾和福王一桌,四个人静静的用完了晚膳。福王妃突然望着杜怀瑾,长长的叹息:“我知道你从小就是拗性子,这次既然是皇上的意思,你又做好了打算,我也不拦着你。只是你可得答应我,无论如何,都得好好的回来…”

想不到转变的这样快。

沈紫言暗自叹息。福王妃所需要的,也不过是一个缓冲罢了。

杜怀瑾郑重的应了。

坐了片刻,二人便起身告辞。出了院子时,沈紫言看着月光下二人被拉成的影子,默然半晌。许久许久,才低低问:“要去多久?”“少则三四个月,多则一年多。”杜怀瑾无奈的叹息,“希望能赶在孩子出世前回来。”

沈紫言偏过头,看了他片刻,突然低低说道:“我乏了。”杜怀瑾一怔,立刻就蹲下了身子,“我背你。”沈紫言没有片刻犹豫,爬上了他的后背,伸出双臂紧紧揽住他的脖子,感受着他身上传来的一阵阵暖意。

在这寒冷的夜里,沈紫言埋头在他后背上,大滴的泪,浸透了他的外袍。

杜怀瑾有意放慢了脚步,这一段路,走得比往日不知慢了多少。沈紫言暗暗的想,若是永远没有尽头,该多好。只是可惜,路途再远,走得太慢,也终有到达的时候。更何况,杜怀瑾也担心在外间太久,会冻着她。

杜怀瑾径直在满屋子人异样的眼光中,背着她进了内室。轻轻将她放在炕上,默然无语。

“三郎。”沈紫言突然直扑入他怀中,“抱着我。”杜怀瑾一怔,立刻将她紧紧抱住。而他的唇,带着些许暖意,就那样倾下。沈紫言死死的攥住了他的衣角,迫使他离自己更近,而两人间,再也没有一丝空隙。

杜怀瑾的呼吸渐渐变得急促起来,双手不可遏制的在她瘦削的背上,上上下下的摩挲。沈紫言忽然觉得无法言喻的哀婉,将她团团笼罩。若这真是最后一夜,那么,就当作是她,在盛宴之后,最后的放纵。绝望而又悲伤,沈紫言几乎要落下泪来。

杜怀瑾滚烫的呼戏吹拂着她的面颊,让她心里溢满了酸楚和欢喜,用尽力气回应他的吻。

缠绵而决绝。

杜怀瑾终于按捺不住,伸手探入了她的衣襟,微冷的手,触到她温热的皮肤,一阵战栗。沈紫言却没角片刻犹豫,顺势解开了他的衣带,没有矜持也没有羞涩,径直咬上了他的脖子,留下一个月牙形的浅浅的印记,“杜怀瑾,不管在哪里,我都要你记住我。”

“此生此世,至死不渝。”杜怀瑾温热的气息将她浑身笼罩,让她禁不住弓起身子,索求更多的亲近。杜怀瑾一把拉开被褥,将二人团团包裹。而后,一拂手,她的衣衫,夹杂着他的亵衣,就此平平稳稳的落在了不远处的屏风上。

缓缓在她体内进出,杜怀瑾的唇一遍遍的掠过她的面颊,嘴角,唇瓣。

只觉如波涛般的快感,几乎将他淹没。

而他低沉的声音,一声声的呢喃。却是紫言二字,不过是她的名字。

三日后,风送来的气息,有些湿润的味道。一抬头,漫天都是萧瑟的冬雨。沈紫言看了眼门外的雨帘,亲手寻出一柄青绸布伞,望着层层叠叠的脚印,笑靥如花,“早些回来,我为你留着门。”宛若是寻常的出门,而他在日落前,会无声无息的推开门,出现在她视野里。

杜怀瑾湿漉漉的黑发贴在额前,被他随意的拂开,凌乱的垂在一边。他轻笑了笑,接过她手里的伞,“我知道。”顿了顿,又加了一句:“等我回来。”说完这句,将视线艰难的从她脸上挪开,“我走了。”垂下眼,转过身去,天青色的身影,很快就融入了这绵绵冬雨中。

沈紫言看着他的身影,一点点远去,心里一阵恐慌,再也按捺不住,张口欲喊,就见杜怀瑾急匆匆的奔跑了过来。青绸布伞遮去漫天冷雨,温醇的声音就在耳边,“紫言,我喜欢你。”再也没有别话,又是一阵匆匆的脚步。

而他的身影,终于渐渐消失。

沈紫言立在屋檐下,任由飘零的冬雨,淋湿了半边身子。而苍白的面上,犹自残留着滚烫的泪水。

第二百八十三章 鸿雁(四)

“小姐,外面冷,您也得当心着身子…”秋水小心翼翼的站在她身边,神色说不出的复杂。绵绵冬雨,倾城而下。沈紫言立在屋檐下良久良久,没有做声。过了约莫小半个时辰,才暗暗叹了口气,静静的返回了屋子。

屋子里的温暖和外间的寒冷截然不同,宛如人间两重天。

沈紫言却已经察觉不到了。她突然想起很久以前和杜怀瑾闲话时,说起的笑话,那时杜怀瑾轻笑着说,希望她能化作一只小鸟儿,这样就能钻入他的袖子,两个人时时刻刻都能在一起。

不过是少年夫妻情到浓处时,一句玩笑话。

哪里有人会当真。

可是到如今,沈紫言想起,潸然泪下。恨不能当真化作一只鸟,或一只蝴蝶,扇动着翅膀,能时时看着他,时时伴着他,只是可惜。他已经离开。而她,不过是闺中少妇,连这金陵城,亦走不出去。

沈紫言独自坐在窗前,许久许久。

没过几日,传来消息,二夫人病故在庄子上了。沈紫言也不过派秋水过去问了一声,也不再提起。

宛如福王府从来没有这个人的存在一般,一切都并未因为二夫人的死而出现什么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