绵软香甜,又不太腻,她点头:“确实好吃。”

方氏笑道:“听相公说,余少夫人是京都江家的三姑奶奶?不知你外祖母可好呢?”

江素梅惊讶,“您认识我外祖母?”

“我父亲原先在荆州当差,我也在那里住过一段时间,当时年纪还小呢,随父亲去过俞家。”方氏笑了笑,“不过次数甚少,只怕你外祖母不记得了,毕竟也有些时日。”

这段关系好像一下子拉近了距离,二人说话也随意了些。

方氏便与她谈到公事。

“巡税御史可不好当呀,咱们这几年总是在闹灾,农田欠收,这不税就收不上来么,相公也是着急的很,不过不能逼老百姓啊,他们过得也不容易。”

听起来,这夫妇两个都是怀有善心的,江素梅深以为然:“您说得不错,相公也常说,万事当以百姓为先,不管如何,百姓总要吃饱饭的,没有他们,咱们这国家也不能如此富饶啊。”

两位夫人讲起话来都像是胸怀底层百姓的,越说越投机,陆云听得有些不耐烦,在袖子里剥指甲。

等到用饭时,下人们送上来四菜一汤。

最好的一道菜乃是黄泥煨鸡,别的是些蔬菜,菇类,汤却是有名的汤,因这莼菜是西湖特有的,与火腿丝,鸡脯丝一起下锅炖煮,不光色泽鲜艳,味道也是清香美妙。

江素梅连喝了两碗,大为称赞。

眼见天色暗了,她吃饱喝足与余文殊离开了知府衙门。

“你吃了什么?”在路上,她第一个说的竟是这个问题。

余文殊道:“馋猫,也无甚么,只叫花鸡,莼菜汤几样罢了,这陆大人看起来很是清廉。”

“看起来确实是。”江素梅把那“三个字”咬得很重。

余文殊哈哈一笑:“你可曾发现什么端倪?”

“端倪倒没有,只不过他们屋里的摆设很奇怪,我后来发现原是少了些东西,像那个偏厅,我见地上痕迹,当是摆过大屏风的,还有那陆夫人,陆姑娘,也太朴素了些,总是四品官夫人,会见客人,该当郑重些才是,我觉得她们有欲盖弥彰之嫌。”她哼了一声,“也太小瞧人了,这样就岂能骗过咱们?”

“夫人真厉害呀!”余文殊握住她的手拍了拍,“只是吃顿饭竟能瞧出这么多事情。”

“少来了,你难道看不出来?”江素梅斜睨他一眼,“那陆大人与你说什么了?”

“没说什么,都是客套话,大意是他会帮助我,有什么难题,尽管找他。”

江素梅嘴角撇了撇:“等于白说,什么帮助,上一任御史不是什么都没做成么,难道他不晓得?那么,他当时伸出手帮忙了没有,我猜是没有。”

余文殊笑笑:“官场各色人等,也不好那么快就下判断,等我把历年税款查一遍再说罢。”

随后的日子,他先把杭州各部门官员拜访一遍之后,一头就扎进了堆积的账册中,江素梅此后便显少见到他的人,常常半夜醒来,才发现他已经睡在旁边,早上一起,人又不见了。

幸好她初来乍到,对这杭州城也是好奇的很,每日都出去逛一圈,优哉游哉,甚有旅游的惬意,也不觉寂寞。

直到一个月后,余文殊才把所有账册看完,自己携带的册子都已经记录满了。

“可查到什么?”江素梅询问。

“都是些小鱼。”余文殊摇头,眉头紧锁,“难改此前的御史什么都没做,确实是无从下手呢!”

看起来很棘手,江素梅道:“我最近也没有白白游玩,原来杭州确实闹了不少水灾,良田淹没,有一年更为厉害,颗粒无收,不过听百姓说,衙门的粮仓是满满的,只因此处常年风调雨顺,就算遇到一些差的年头,也不会有太多损害,还有那些商铺,都是人来人往,交易不绝。”

怎么看,都是一派繁荣景象。

余文殊唔了一声:“定然是哪里不对。”

正说着,有小厮在门外报说:“有位姓文的爷求见。”

余文殊奇怪:“叫什么?”

他印象里,好像没有姓文的朋友,且整个杭州城里,好似也没有姓文的官员,会是谁呢?

“说叫文达。”

余文殊忙道:“请他进来。”

江素梅满是好奇的看着门口,谁料小厮领进来一个人,头上戴着草帽,什么也看不见,余文殊同他进屋,屏退下人之后,他才把帽子摘下。

此人长了一张很瘦的脸,下巴还很尖,淡眉细目,眼睛还常咕噜噜的转,江素梅很不礼貌的想,真得好像一只老鼠啊!

余文殊怎么会有这样的朋友?

他出身世家,举手投足尽是优雅贵气,周围的朋友也许不如他,但气质也差不了多少,可眼前这个人怎么看都不是同一种类型。

莫非不是朋友?

可下一刻,她就见余文殊与那人的手握在了一起。

“王大叔!”余文殊笑道,“您怎么会来?”

不是叫文达么,怎么又叫王大叔了?江素梅瞪大了眼睛。

文达笑道:“听说你是巡税御史,我岂能不来?这趟差事不好做啊!”一边看向江素梅,啧啧两声道,“你还带了妻子来呢,倒是不嫌麻烦。”

江素梅抽了下嘴角。

什么麻烦,她可是贤内助好不好!

余文殊笑起来:“您别小瞧她,常帮得上忙的。”

江素梅忍不住,此时问道:“相公,这位王大叔到底是何人啊?”

余文殊刚要回答,文达捻了捻胡须道:“你祖父以前常参加的书画茶会,便是我办的啊,有一回,在来青轩,你好似也跟了来的,我还问你祖父为何带你一个姑娘家呢。”

天那,这人难道是祖父后来常挂在嘴边骂的王胜!

他不是依附于章醇的吗?

江素梅这下嘴都合不拢了,看看余文殊,又看看王胜,一脑袋的浆糊。

王胜哈哈大笑。

“哦,你原来是细作!”幸好她也不笨,很快就叫起来道,“你在章醇身边,其实是为推到他啊!”

“孺子可教也,你可比你祖父聪明!”王胜委屈道,“你不知道,我被你祖父骂了多少回,哎,幸好躲到这里来了,他就是要骂也骂不到了。”

江素梅躬身行一礼:“您真不容易呀,我这儿替祖父说声对不住。”

王胜拍拍胸脯,叹口气:“这会儿,我这里舒服多啦。”

三人都笑起来。

说得一会儿,余文殊道:“我还不知您原来调到仁和县了。”

“你忙于公务,自是不知的,再说,这些乃是吏部之事。”王胜端茶喝了几口,“这天气真热啊,我原先在昆颠,那可是四季如春呢!”

当时他在章醇手下,章醇倒台之后,就被降职到云南一个小县做县令去了。

不过才历经两年多,他又被调任到杭州这个富庶的地方,可见其厉害,江素梅不由佩服,倒不知余文殊与他是如何认识的,他又为何愿意为打败章醇,付出那么大的代价?

见二人有要事相商,江素梅始终是女子,虽然余文殊不会让她走,可她怕王胜介意,便自行退了下去。

王胜问道:“你现在有什么打算?”

“没有,才查完账册,各种税款,加起来总额竟然欠了二十五万余两!”

王胜摇摇头:“杭州历年常占头三位的,最近是一年不如一年,难怪皇上会派你前来。”他在仁和县当县令也有一年多了,对杭州城的情况算是有些了解,顿一顿道,“你前任洪大人是如何离职的,你知道罢?”

“一事无成。”

“是啊,所以你此番前来,也有此危险!”王胜道,“不过洪庆此人虽说经历过风浪的,然性子仍太懦弱,吃不住人,凡事又不敢拿主意,不果断,才一拖再拖,弄到这个结果。”

余文殊沉吟片刻,像是答非所问道:“我头一天来,陆大人便宴请我。”

“他?”王胜笑了笑,“洪大人头一天来,他也请了洪大人的,听说山珍海味铺满一桌啊,他请你吃了什么?”

余文殊一怔,原来陆象晋对他二人还是区别对待的:“很是清淡,没有任何奢侈之物。”

“看来他早已经打探过你的身份。”王胜拢一拢胡须,眼睛眯的都要看不见了,“或许是忌惮你的,这样就更难办了,只怕他早有防备。”

“确实。”余文殊道,“不过,他并不是税关的人。”

“他原先就是巡税御史啊,”王胜一语惊醒梦中人,“在五年前,他便是此地的巡税御史,后来才荣升为知府的,那时起,杭州税收便开始有下滑的迹象了!”

余文殊只查了账目,还未有时间考核历年官员的更替,一下子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又不由嘴角微挑,“我去赴宴原是为探虚实,想来他也一样。”

“你定是没有说多余的话。”王胜笑道,“我知你谨慎。”

“回头再看,陆大人也颇为谨慎,此人怕是很难对付!”

“他也罢了。”王胜道,“你可知城中最难应对的是谁?”

见他目光深沉,余文殊想一想道:“莫非是新昌伯刘灿?”

王胜一击掌,大喝一声道:“可不是他么,他可是皇后娘娘的祖父啊!谁人敢动?”

80 强硬的后台

新昌伯刘灿这一辈子说起来,那是由苦到甜的典范,年轻时种了十来年田,只当就这么一直种下去了,结果祖坟冒青烟,生了个会念书的儿子刘植,他做牛做马,砸锅卖铁,每日吃着咸菜,终于把给儿子上私塾的钱给凑了起来。

刘植不负所望,在三十二岁时考上了进士,可惜名次不高,人缘也不好,最后弄个了偏远地区县丞的职位,但总算也是个官儿了,举家欢喜,不过刘灿习惯了杭州乡下的生活,没有跟着儿子过去。

刘植在那里兢兢业业的做着县丞,夫人因病去世后,另娶了一位当地的美人,因他这份刻苦,终于在十五年后,被人举荐,上了京城,当上了名副其实的京官。

那时,刘灿还在种着田,直到刘植的女儿被皇上看中立为皇后之后,他的生活才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他田也不种了,身份也由六品官儿子的父亲一跃成为了新昌伯,成为了皇亲国戚,搬入杭州城内,一夜之间,身价倍涨,众多人拍马逢迎,乐不可支。

很快,他的府邸也建好了,富贵敞亮,杭州城内没有哪一家能比得上。

刘灿,刘老太爷的黄金人生,终于拉开了序幕。

余文殊沉默了好一会儿,都没有再开口。

他终于彻底明白了洪庆的为难,即便他做事果断,面对新昌伯,只怕也难以下手,毕竟,他是皇后的祖父啊,皇帝又如此宠爱皇后!

可是,他转念一想,皇帝此番派他前来,应当也会想到新昌伯的罢?

“先撇开他不提。”余文殊敲了敲桌面,“依您看,这税收最大的问题在哪里?”

“自然是榷场税了!”王胜毫不犹豫,“杭州茶盐都是大买卖,与其他国家通商,收入不菲,一定是这块地方,你到底查清楚没有?”

“我在此项并没有查到任何蛛丝马迹。”余文殊拧紧了眉头,“想来他们早已经做好准备,制造了假账,才会令此事难上加难,如此,便只能另寻他路了。”

王胜伸手拍拍他肩膀,鼓励道:“幸好还有时间,若有我帮得上忙的,还请直说。”

“您已经帮了不少了,今日替我理清了思路。”余文殊感激道,“谢谢您前来一趟。”

王胜却已经站起来:“你还跟我客气?”

“您要走么?”余文殊忙问。

“是,我也有事情要处理,今日就不留了,改日有机会再续。”王胜戴上草帽,眨一眨眼睛,“我这等丑恶龌蹉小人,可不能让他们知道与你有交情,我这便走了。”

“您勇于奉献,为大义能屈能伸,余某只有钦佩二字。”余文殊诚恳说道。

王胜哈哈一笑:“知我者,崇礼也,再会!”他一抱拳走了。

余文殊尊敬的目送他离去。

他深知王胜与他之间的关系,那是极为难能可贵的,用到恰当之处,又是锋利的刀刃,所以,就尊重王胜的意思,暂时还是隐藏起来罢!

正当他二人相谈的时候,刘灿的府上,也聚集了好几位官员。

为首的一位乃是现任临安县令汪纪,他苦口婆心劝刘灿道:“这余文殊此番前来,定是要不做好事的,不如您出面把他赶走了罢!”

刘灿却一直不以为然,慢悠悠喝着茶道:“慌什么啊,他不过是来查税的,就跟上一位洪大人一样,你们不都没事么,这回为什么要急着敢他走呢?”

“哎哟,这两个人岂会一样?”汪纪道,“老太爷啊,这余文殊可是余时远的孙子啊!余时远您知道罢,多么好的手段,咱们岂能敌得过?老太爷您到时候也危险呢!”

“我?”刘灿好笑,“我可是皇后的祖父啊,我听说这余大人就是皇上派来的,难不成皇上还能对付我?再说,我也没做什么事儿。”

旁边几个官员都黑了脸,暗自心想,您这厚脸皮,也好意思说没做什么,在这几家县里都有田,不交税的,要不是咱们给你瞒着,你这能天天吃香的喝辣的?死老东西,明明都老得不能动了,还养着一屋子的美丫环那,看得人心里直冒火。

当然,他们表面上肯定不好说,只打哈哈道:“那余文殊不是吃素的,不止打过棠王,在京城,章醇,杨肃,不都是栽在他手下么,老太爷,您要好好思量那。”

刘灿听得烦了,摆摆手:“算了算了,我改日请他过来吃顿饭,好好劝一劝他,差不多就行了,我到时候跟皇上打个招呼,他好,咱们也好,不是?”

官员们额头上都冒冷汗,一个个心说,这能行么!

不过刘灿不听,他们也没办法,这乡下老儿一辈子种田,懂什么事情呢,要不是看在他是皇后祖父的份上,哪个愿意理他?这会儿也只能忍了。

等他栽跟头了,自然会知道厉害!

官员们又担忧又气愤的告辞而去。

虽然已经大抵知道情况,可余文殊对杭州城以及下属县都不了解,这日带着江素梅就去往了临安县,二人都着简装,头上戴一顶草帽,随大流坐上牛车。

那车上已是一车的人,好些是农人打扮,看起来是赶集回来,还有随身卖剩下来的蔬菜,鸡蛋等东西,天气又热,各种味道充斥了鼻尖。

江素梅在这儿做惯了大小姐,少夫人,倒是有些不好适应,侧头看一眼余文殊,他的表情也好看不到哪儿去。

有个妇人眼尖,瞅见他们二人的脸,忽地就笑道:“哟,这么俊的人儿,你们也是咱们县的?怎的从来没见过呀?”

“不是,咱们是来探亲戚的。”江素梅略略抬头,“听说临安县也好风光,就来瞧瞧。”

“哦,是这样,那你们是来看天目湖的罢?咱们这湖是美,就在我们家后面呢!一会儿你们随我走好了,我跟你们讲啊,这湖里鱼也多,你们要买,我们给你们捞,价钱公道的很。”那妇人伶俐,立刻就做起生意来了。

旁边有人笑道:“胡大嫂子就是厉害啊,难怪家里瓦房都盖好了。”

那胡氏咯咯笑起来,啐道:“是你们懒不说。”

他们二人原本也是来探探民情的,也就应了。

下了牛车,江素梅四处看一眼,只见茫茫绿田,问道:“听说这儿发过大水的,不过你们县看起来不错呀。”

胡氏叹一声,连连摆手:“别提了,前年还不是被淹过,要不是咱们家做点别的买卖,只怕都要饿死了呢!这田现在好,也是才种出来的么,幸好咱们这田肥,长起来也快。”

“怎么,官府没有宽容一下?”余文殊发问。

他虽只穿了普通的布衣,可这俊俏并没有减去几分,胡氏又看得呆了呆,过得片刻才回:“哪里会这么好呢,咱们村头张家不过要求宽限几天,就把他们家卖的桃子都收了去,原先还想靠几文钱过日子,结果这都被抢走了,哎,可怜,家中一个女儿都死了,其余人去做了花子。”

余文殊脸色沉了下来。

江素梅也不由想起那陆夫人说的话,什么不能逼老百姓,这完全是骗人的么,只怕他们一点也没有管呢,不然就不会发生这种惨事了。

胡氏也说得不好受,笑道:“你们不是要去看湖么,快走罢。”

二人跟上。

天目湖很美,远远望去,碧绿一片,好似硕大的宝石一般镶嵌在地面,此时夕阳西斜,落日余晖洒落下来,在远处的水边投下橘红色,这水面渐渐变得斑驳起来。

江素梅看着这湖,刚才抑郁的感觉一扫而空,张开双臂道:“好漂亮啊,真想在上面划船呢!”

胡氏笑道:“船有啊,我这就带你们去,不过…”

“价钱好说。”江素梅忙道。

胡氏看她爽快,兴高采烈得回去喊了她夫君,二人驾船载他们去了湖里。

微风徐徐吹过,像温柔的情人的手。

余文殊搂住她肩膀,二人什么话也不说,坐在船头,像是成了雕塑。

“你在想什么?”江素梅忽然问。

“我在想,假如这一刻能停止就好了,什么都不用想,就这样在湖面上漂游,管它游向哪里呢!”一个人若是什么烦恼都没有,那会过得多么惬意。

江素梅知道他心烦,笑了笑轻声道:“那人生也会什么乐趣都没有啊,尤其对你余大人来说,不是么?”

她大概知道一点他的志向,余文殊,若没有猜错的话,是像他的祖父一样的,假若真让他当一个自由自在的村夫,那才叫人生寂寞如雪呢!

余文殊一下子笑了,捏捏她的脸,柔声道:“其实只要有你,人生也有乐趣的。”

江素梅回捏他的脸,嗔道:“你越来越会讨人欢心啦!”

“不好么?”

“好,你再多说两句。”她往他怀里蹭了蹭。

二人一时柔情蜜语。

那胡氏偷笑道:“怕是才成亲的。”

她丈夫点头,又做手势叫她不要打搅,夫妇二人把刚捞上来的鱼清洗好,在船尾便升起炉火煮了。

清鲜的味道一下子弥漫开来。

这是一个美妙的傍晚。

在多年以后,江素梅常常会回想起这一天,回想起他坐在她对面,亲自挑刺喂她吃鱼的情景,这样宁静自由,亲密的时光弥足珍贵。

从临安县回来,已是过了两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