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余文殊来杭州也有三个月功夫了,他属下一直安安分分没有出事,现在他刚开始有所行动,官差就逼死了人命,显而易见,肯定是对方也出手了!

可汪纪关着呢,莫非是他属下安排的?要么,会是陆象晋?

眼见余文殊换好衣服要出门,她拉住他的手道:“我看其中必有凶险,你一定要小心啊。”

虽然官员逼死百姓的事情不说频繁,也不少见的,有多少百姓可以伸冤呢?大多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但是有一种情况却很危险,比如这事被政敌当做把柄来攻击,那就大大的不妙。

余文殊点点头,安抚道:“你放心,我会处理好的。”

他刚一走出来,就问主簿:“是谁做的?”

“是许登,跟史洪武两个人。”主簿回道,“他们昨儿去临安县收拖欠的税,那李家赖账,不肯补上,他二人像是吓唬了一下,说要卖了他们家女儿去青楼,那姑娘就跳河了。”

“死了?”余文殊微微眯眼。

“还没。”主簿道,“只是醒不过来,一直昏迷,跟死了也差不多罢。”

余文殊直视着他道:“我下过命令,不许再去找农人收税,他们竟自作主张?你把他们二人找来,即刻去临安县李家,晚了,你也别在衙门干了!”

主簿一惊。

他三十来岁,好不容易才升职做到税关的主簿,这要不成,以后的前途肯定毁于一旦,他不敢怠慢,赶紧冲了出去。

余文殊回过头又吩咐长德:“把几个护卫叫来,你带着也去寻那二人,不管用什么方法,都要把他们带到李家!”

长德看他神情,才知此事重大,也忙走了。

此刻,陆象晋正在刘灿家里。

刘灿听他唠叨了一回,眉头越皱越紧:“这余文殊当真那么厉害?上回我请他吃饭,也没发现他有什么过人之处啊!是不是你自个儿吓自己?”

陆象晋说破了嘴皮子,恨不得给刘灿敲一记,强行忍耐住了道:“他可不是只查咱们这些官员,他都去过临安县了,就是为您老人家那些田呢!”

“什么?”刘灿惊道,“他还真要翻老账?”

还老账,这不今年的也不准备交么,那是老账新帐一起的,陆象晋道:“自然是真的,不然我岂会过来您府上?这余文殊是一点不把您放在眼里啊,明知道您是皇后娘娘的祖父,他还非得要查这些田,也就是不把皇后娘娘放眼里了!您等着瞧吧,他马上就要写奏疏上呈皇上了,到时候,您可要想好怎么回答啊,余文殊已是有证据在手的。”

这下刘灿慌了:“那你说怎么办?”

“本来是难办,可现在税关的官差逼死人命,那就是他的事了,您是杭州城内的伯爷,虽说没挂官衔,可您去上奏皇上,也是合理的,只说您看不下去,说余文殊仗着官威,虐逼百姓,有负皇恩。”

刘灿眼睛一亮:“这好啊!我这就叫人写了送上去。”

陆象晋见他答应,满心安慰,只要刘灿出手,事情肯定会得到顺利解决。

可刘灿还有些不放心:“你真确定余文殊有我的把柄在?”

“自然,我还能骗您么,咱们可是在一条船上!”陆象晋信誓旦旦。

从新昌伯府出来,陆象晋胸有成竹,他现在已经有李家确定要状告税关的把握,自忖再以杭州知府的身份上一道急奏,为民请命,申诉税关不当行为,到时余文殊四面楚歌,肯定就在杭州待不下去了!

他却不知道,之前他对刘灿说余文殊有把柄的那句话,将来会对他带来多么大的影响。

余文殊带两个衙役,已经到了李家。

李家众人得知他是税关的巡税御史,虽则心里痛恨,却是不敢做出任何举动,只暗地里唾骂不止。

衙役喝道:“余大人到,你们还不下跪?”

余文殊见状,摆手道:“不必,我今日前来,是为你们家姑娘,如今我已派人去请了杭州城最好的大夫,二则,我会让凶徒伏法!”

“凶徒?”李家当家里李威德道,“难道大人不知凶徒是谁么?”

言下之意,余文殊就是凶手。

两个衙役又要露出凶恶的样子斥责,余文殊令他们退下道:“余某此次来杭州乃是圣上亲自指派,是为查清拖欠税款,可余某自来杭州之后,便下令,农户税款延后收取,此举苍天可证!”

李家众人不由面面相觑。

可他们被衙役欺负惯了,一时不敢相信余文殊的反应。

这么大的官儿亲自来他们家,总是不太正常的!

就在这时,江素梅来了。

余文殊见到她,吃惊道:“娘子,你怎么来了?”

此话一出,李家众人再一次呆住了。

官太太也来了!

“还不是为李家姑娘呢。”江素梅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我如今也是要当娘的人,怎不知这种难过,你们先莫担心,等大夫看过之后再说,指不定就能醒来的。”

李威德大着胆子问:“你们真有这么好心?”

“李家大叔,我且问你,这前两个月,一直未有官差来催缴税款罢?”江素梅道。

李威德想一想:“没有。”

“那会儿我相公下令,不准他们来催的,要不是相公抓了汪县令,他们不至于又来逼迫你们,这汪大人,我想平日里也不曾宽待于你们罢?有道是官官相护,可我相公对这等官员并没有任之不理。”

江素梅真心实意道,“相公来此办案,这税,收难,不收也难,可他还是顶着压力,尽量宽限你们,要说比他更好的税官,你们且找一个看看?往常,你们县里也不是没有这样的事情的,可曾见他们来过?”

李家的人无话可讲了。

他们县里被人逼死的不少,莫说那些官会上门来,根本见一面都难,申冤无门!

如今这御史大人与妻子一起前来,可见对此事的重视,这二人面相又好,坦坦荡荡,他们已经信了七八分。

“可我们家女儿总是被逼得这样了。”李家大娘伤心的抹眼泪,“也不知会不会…”

“我会给你们一个公道的,”余文殊许下承诺,“也一定尽全力救治她!”

大夫随后也到了,进去里屋看那姑娘,不多时,主簿与几个护卫把许登跟史洪武也押了过来。

“不知大人为何押小人前来?”许登装作不知。

余文殊直接道:“给我打!”

史洪武吓一跳:“大人,为何啊?小人也是按规矩办事,他们李家是拖欠了税款啊,小人们难道不收么?这并没有错呀,大人!”

“你们不记得我说的话了?”余文殊沉声问。

“这个…”许登道,“不知大人说的是哪句?”

“不记得么?各打五十大板,等记起来再说!”余文殊下令。

两个衙役不敢违抗,从李家寻了几条长凳,在院子里先把许登按下来,再找了木板子就往他身上打下去。

许登哭爹喊娘的,叫的无比凄惨。

李家的人却心情激荡,他们自然记得许登与史洪武来家中耀武扬威,催要税款的样子,就是他们逼得自己女儿跳河。

“打,打死他们!”李威德大叫。

史洪武面如土色。

他从来没有想过,余文殊会在村民家中毒打他们,只当他最多责备几句,毕竟税官催要欠款乃是天经地义的。

“冤枉啊大人!”史洪武不想被打,忙道,“大人,小人们只是履行职责而已,大人为何要如此对待?”

余文殊冷冷道:“税关衙门虽不比军营,但也一样,军令如山,你们妄自行动,我有权对你们做任何处置!”

这件事要爆发开来只是眉睫,他必须果断下此决定。

既然许登与史洪武不听上司命令,这个下场,他们也早该预料到的。

眼见许登被打的有气进无气出了,史洪武没有做好在此地丢命的准备,连忙跪下来求饶道:“是小人的错,还请大人饶命!”

“到底是谁主使你们的?”余文殊一摆手,那两个衙役暂且住了手。

史洪武眼睛滴溜溜的转,却不说话。

“打!”余文殊道。

两个衙役便往他走了过来。

史洪武身子一软,坐倒在地上,也顾不得再想借口,老实道:“是刘县丞叫小人来收税的,小人本就是做这事儿,便没有多想,与许登一起前来。那姑娘跳河,小人也不曾想到的啊,大人,还请大人饶命!”

刘县丞自然是临安县的县丞了,也就是汪纪的手下,余文殊冷冷道:“刘县丞叫你们收,你们就收?你们是临安县的差使么?给我打!”

史洪武也难逃一劫。

幸好李家姑娘命大,经名医用针灸诊治活了过来,这二人才勉强逃过一命。

此时,陆象晋还不知这儿的情况,只当一切仍顺利呢!

84 大义灭亲

他甚至已经想好明儿该怎么对付余文殊。

只要李家把状纸递上来,他就能以杭州知府的身份来审问余文殊,到时候,定然令他这个巡税御史吃不了兜着走,远远的离开杭州城!

然而,事实离他设想的情况甚远。

李家根本就没有来伸冤,同时间,他还得知刘县丞也被抓了。

这刘县丞可是他亲自去下令的,让他想点办法,结果刘县丞便找了许登与史洪武,让他们在临安县大肆催缴税款,不择手段,随后李家的姑娘便跳河了。

其实,即便不是李家,也会有王家,周家,总会有哪一家村户不堪承受,从而闹出事情的。

谁知道,余文殊竟能获得李家的信任,不告税关了!

陆象晋坐不住,去了一趟税关衙门。

余文殊看见他来,起身迎接:“陆大人来得正好,下官正头疼,不止如何处置这刘县丞,他乃是临安县的县丞,却插手税关事务,实属不当,皆有蛊惑之罪,差点酿出人命。”

陆象晋身边的人一而再,再而三的落网,他已经没有之前的好脾气,闻言淡淡道:“你们税关原本就要收税的,临安县又欠税良多,刘县丞也是心急么,既然那李家姑娘已经没有大碍,我看不如算了。”

余文殊嘴角扯了扯。

当时李家的姑娘经大夫医治获救,李家十分感激,也知是错怪他,提起状告一事,余文殊才知原来当真有人已经怂恿过他们,后来经各方查证,便发现是陆象晋的人。

这人果然是幕后一切的策划者!

可却并不好对付,只因不管是金老板,汪纪,还是刘县丞,他们都没有供出陆象晋,也许,他们还等着陆象晋救他们出来罢?

又或者,陆象晋有个很强大的靠山?

他沉声道:“若此事不管,我余某脸面何在,税关的人任凭小小县丞差遣不成?陆大人您乃一州知府,深知职权所在,刘县丞连自己是谁都分不清楚,还能继续在任上做官么?许登与史洪武,余某已责罚过,刘县丞,可就要您来处置了。”

陆象晋听得恼火,伸手拍一拍袖子道:“说到职责,余大人你此番来杭州,好些时日都过去了,听说税款却无增多,反倒是人一个个的抓,又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这个,余某自会像皇上亲自禀明。”余文殊往京城方向一抱拳。

这是轮不到陆象晋管的意思,陆象晋气结,一咬牙道:“好,看来余大人定有妙计,本官佩服!刘县丞,我自会处置,不劳余大人费心了!”他命人去押了刘县丞,离开了税关衙门。

自此,二人算是撕破了脸面。

余文殊忙了一日后,脸色疲惫的回到内宅,江素梅忙命人端来一碗盛了鸡腿肉的人参老母鸡汤给他喝,这些时日,余文殊绝对比她这个孕妇辛苦多了。

他吃了几口,忽地把白瓷调羹搁下,皱起眉道:“新昌伯当真逃了不少税款,这几年加起来,大概也有上万两银子了。”

他抓了汪纪,当时便开始从临安县着手,渐渐发现县里有大片良田竟是新昌伯的,可是税关上的账本竟然堂而皇之的漏掉不提!

这条线索来得太容易,比起榷场,实在是没有过多的隐藏起来。

莫非…

他手指敲了敲桌面。

江素梅也想了一会儿问道:“那你准备怎么做?”

“我想一五一十的告知皇上,不过奏疏皆通过内阁,”他顿一顿道,“现首辅位置空悬,倒不知他们会如何给出建议。”百官上奏疏,多是内阁先拟好批答文字,再连同原来的奏折一起送与皇帝审批。

江素梅却在担心别的:“这样会不会惹恼皇上,毕竟新昌伯论起来,也是皇上的祖父呢!”

爱屋及乌,未必不会。

余文殊摇摇头:“若果真如此,皇上就不会派我前来了,何必多此一举?更何况,皇上虽宠爱皇后,却不是一个昏庸的君王,我相信皇上乃是想肃清贪官,整理国家财政!”

“那你想过没有,会否有过河拆桥的一刻?”江素梅虽是以小人之心,可她总是想得很多。

“就算如此,那我是否要与洪庆一样,置之不理呢?”余文殊反问。

江素梅无言以对。

假如余文殊也忌惮权贵,姑息养奸,明知新昌伯逃税漏税,却因他是皇亲国戚而加以隐瞒,那么,他来此又有何意义?他辛苦多日又为何?

她长叹一声:“也罢,未来之事难以预测,你说得对,咱们胸中无愧便是了。”

余文殊握住她的手:“说句直言,咱们做臣子的,从来就没有退路可言,可是虫娘,”他凝视着她的眼睛,“人活一世,不能真如蝼蚁,几十年一晃而过,长也是这般,短也是这般,其中有何分别,你明白么?祖父很早前便说这句话于我听,我活到现在,未必一定清楚,可是,很多事情,该做的还是要做,我余文殊不想有愧于天地!”

他说的是人生的意义,她何曾听不明白?

比起他来,她的理想好似简单的多。

江素梅点点头:“我明白了,祖父能当上首辅,心境自是非同寻常,妾身只觉汗颜。”

几何时,她的人生,便好像只是为了活下来,安安稳稳的走到终点,只要过得快乐一些,自由一点,这一刻,她当真是觉得惭愧。

余文殊揽住她:“不必汗颜,你只要做好我的妻子就够了。”

做好他的后盾。

她嗯一声,重重点了点头,又暗自心想,或许她也该重新考虑一下自己的人生?

六日之后,内阁的值房,桌上平摊着三份加急信件,一封是余文殊写的,一封是陆象晋写的,一封是刘灿写的,四个阁臣看完之后,面面相觑。

他们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批字。

光内容来看,显而易见,余文殊跟陆象晋,乃至刘灿都闹翻了,这二人才会写信揭发税关种种不堪。

可问题是,余文殊是皇上点派的,刘灿又是皇后的祖父,他们该如何解决呢?

就在几位阁臣犹豫不决的时候,刘氏接见了他的父亲刘植。

刘植急匆匆请求与刘氏见面,乃是因为他收到了父亲刘灿写来的一封信,信中提到刘灿在几年中漏掉的税钱,要求刘植去告诉刘氏一声,希望不要东窗事发。

“你祖父也是一时糊涂,如今他已是知道错了,娘娘,咱们可是一家人,难不成还为这点钱治你祖父的罪呢?”刘植为父亲说情。

刘氏在震惊中还未回神。

她不明白记忆中,老实巴交的祖父怎么会成为这样的人!

他明明是个很慈祥,很懂得为子女考虑的老人家啊!

“娘娘?”刘植见她一直不回应,轻声呼唤。

刘氏咬了咬嘴唇说道:“祖父做出这种事,实不应该,皇上恩德,封他为新昌伯,许他在杭州安享晚年,他怎能如此忘恩负义?父亲,我身为皇后,却不能姑息于他,请父亲写信告知祖父,那些良田欠下多少税款,还请他想方设法补上,如果此前花费完了,就把田卖了抵税!”

刘植大惊:“这,这不好罢?他好歹是你祖父呀!只要你说一句,那边余大人自然不敢把这事揭开来,这样大动静的补上税钱,岂不是让众人皆知?您可是皇后呀,家中出了这事儿,于您名声也不好听!”

“父亲也知名声?”刘氏沉痛道,“女儿常在宫中,并不知家中事,可父亲常与祖父通信,也不知吗?”

刘植脸色不好看,讷讷道:“你祖父辛苦一辈子,如今年纪大了,也随他心意,其实不过是一点税钱,皇上每年赏赐加起来都不只这些啦!”

他自己是不贪钱财的,在京城没有给刘氏惹麻烦,可刘灿远在杭州,刘植虽知道一些,也觉得应没有大碍。

“父亲可真糊涂!”刘氏一拍桌子道,“皇上派余大人前往杭州,本就是秉着整顿税关的意思,岂能隐瞒得了?”她站起来,“此事我会处理,请父亲先回罢。”

刘植不肯走,再三劝解。

刘氏一拂袖子道:“送客。”

竟是派人直接把刘植给赶了出去。

陈妈妈听着,轻声道:“娘娘准备怎么做呢?”

刘氏没有回答,而是换上一身正装,径直走了出去。

皇帝见到她来,有些奇怪,笑道:“听说岳父来了,怎的已经走了么?朕原本想看完这些奏疏就过来的。”

“皇上,妾身有罪!”刘氏慢慢跪了下来。

皇帝一惊,忙过去扶她起来:“皇后有话好好说,怎么要跪朕呢?”

刘氏不肯起来,伏地缓缓道:“皇上,刘家有负皇恩,祖父在杭州置办下无数良田,却不曾按数交税,妾身今日才知,实乃羞愧万分,还请皇上治罪!”

皇帝不由动容。

他虽对杭州的税关一直存有疑心,也曾思考过为何这么些年杭州的税钱年年递减,派去的巡税御史也无功而返,可是,他没有想过,有一日,刘氏竟然会主动请罪,说出新昌伯漏税一事。

这样大义灭亲的举动,岂能不让人感动?

须知她宠冠后宫,又是皇后娘娘,原本也不需如此,只要暗地里让新昌伯补齐税款也便罢了,谁又能奈何她?

但是她选择了坦白相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