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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湖苑里的参天梧桐挥舞着残枝,初冬的风开始呼呼作响。

凌千帆坐在湖边长凳上,略有些无奈,看着顾锋寒从湖中湿淋淋地钻出来,径直走到他身边坐下,凌千帆倏地移形换影退开半米远:“明明有室内的恒温游泳池,你偏偏要到这种地方来受罪,真不知道你又犯什么毛病了!”

顾锋寒唇角微弯,也不理他的抱怨,从他手里拿起毛巾一边擦脸一边问道:“柚县那边你交待好了没有?我准备今天晚上的飞机过去。”

“这么急做什么?一时半会儿哪能把拍板的人都给你找齐了?”凌千帆有些为难:“再说…这件事有必要你亲自去吗?叫Angela去签个合同不就结了,对了…我听说,姑父问你今年是不是回去过年,你…”

顾锋寒脸上的寒冰更甚,冷冷道:“叫他死了这条心吧,我早说过我不会和他过任何一个新年的。”

“你这是何必呢阿寒?”凌千帆叹道:“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了,为什么你一定要揪住不放?姑父其实也很后悔,你就不能给他一个机会弥补吗?”

“弥补?”顾锋寒冷哼一声:“弥补?汽车如果抛锚了一次,就必然还会有第二次。第一次他害死了我妈妈,第二次呢?是不是要连我也害死?弥补…他能怎么弥补,他能让死人复生吗?”

凌千帆一时哑然,这个问题向来是他的死穴。他们两个幼时便是好友,顾锋寒那时常到他家去玩,他家过年拍全家福时顾锋寒还曾凑过去占了一个位子——可快乐的时光在某一天嘎然而止。顾锋寒的父母早年离婚,因为顾父没有再娶,顾锋寒一直期盼着有朝一日能让父母复合,不料…在姑妈和顾父结婚的当天晚上,他妈妈竟不堪刺激而自杀。

他不知道怎么解开这个死结,长辈的是是非非他无法评判的,他如今能做的,不过是稍稍弥合顾家父子之间的裂痕。

“这个世界上没有后悔药可以卖,我跟你说过,我生平最恨人背叛,”顾锋寒眼中闪过丝丝恨意:“如果不是你姑姑没有生孩子,他会记得自己还有我这个儿子吗?他现在这个样子,都是他咎由自取!”

凌千帆见他火气又上来了,只好把这个话题就此打住,他知道顾锋寒这个性子,虽然口上说得绝情,心里明明就还放不下他父亲,不然也不会让孟涵在北京找经验丰富的老中医,偏偏又拉不下这个面子,要是劝多了惹毛了他,恐怕反而弄巧成拙。

“好了好了,我不劝你,那明年董事会召开之前,你真有把握回购足够的股份?现在大环境很差,银河和凌厉的股票算是比较稳定的了,恐怕一些小股东不会轻易抛售,我们就算筹措了足够的资金,没有人肯脱手的话,我们也没办法。”

顾锋寒不以为意地笑笑:“这个你不用担心,你负责把柚县那边和婺城这里市政府的关系疏通了就好,别的事情我来搞定。我今天晚上的飞机过去,等我那边谈好了,你在这边马上和方非尽把并购的合同签了。”

顾锋寒的父亲和凌千帆的姑姑,是再典型不过的政商联姻,顾家财力雄厚,凌家在两岸三地人脉甚广,在这样一个人情错杂的国家,没有一点政府关系,是没法子把生意做大的。

凌千帆点点头,忍不住又多口道:“你也不要逼得太紧了,非尽那边…我每次去找他的时候总有点过意不去。”

顾锋寒颇为不以为然,嘴角扯起一丝讥讽的笑容:“你可以不趟这趟浑水的,这样也不用担心对不起你的好师弟。”

凌千帆无奈道:“我已经被你拖下水了,你现在说这种话,我可能全身而退吗?我只是担心…非尽这个人有点死心眼,要是把他逼急了,不定做出什么事来,他爸爸都已经答应你把方圆天地卖给你了,你何必急在这一天两天?”

顾锋寒皱着眉没吭声,把方非尽逼急了他会做出什么事来?他脸上又浮起讥讽的笑容,这种娇生惯养的少爷,逼急了又能怎样?他不过一通电话打给方维鸣,方维鸣正为了儿子的糊涂感情帐焦头烂额,听说他正缺一个对旅游方面颇为懂行的顾问,立刻就把苏晚推荐了过来,大约为了不再让儿子泥足深陷,连一个方圆天地方维鸣都不在乎,更何况被方维鸣视为儿子前程最大阻碍的苏晚?

想到这里他又有点嫉妒方非尽了,尽管方维鸣瞧不起苏晚的出身,不惜一切代价也要给儿子找一门门当户对的婚事,可不论如何…

那也是做父亲的一片苦心。

凭什么所有好事都落到他身上?

“我很急,我已经没什么耐性了,”顾锋寒喃喃说道,凌千帆突然想起了什么,讶异地偏过头来:“你外公是不是柚县人?我记得…你有一年是不是在柚县读的书?”

话音未落顾锋寒便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凌千帆微哂道:“我头一次发现你这么有回馈社会的精神。”

顾锋寒没搭腔,凌千帆的好奇心又被勾了起来,他隐隐记得,五年前顾锋寒回家的时候,整个人就跟失了心魄一样,谁也不知道他出了什么事,谁也劝不得,谁的话也听不进,在外面飘了两年不肯进公司做事,只有孟涵跟着他四处跑。两年后不知孟涵劝了他什么,他才稍微正常了些,进银河正正经经地做事,只是不肯见人,最近不知道为什么他整个人好像又被挑起了什么火头,听说常常一个人在办公室里摔东西——看来有空要找孟涵聊聊了。

顾锋寒捡起在长凳上的衣服,随手披了一件在身上,起身准备回去,凌千帆住的单元和他隔着一个小花圃,分手的时候凌千帆又问道:“对了,你在柚县那个开发计划叫什么名字来着?”

“Adeline,Ballade Pour Adeline。”

Adeline,Ballade Pour Adeline,苏晚默默地念着这支曲子的名字,从抽屉里取出不久前才取下的那枚硬币戒指,放在指尖缓缓转动,电视上正在放财经要闻。

“今天下午,顾氏旗下的银河集团联合婺城建筑设计院、柚县人民政府、婺城市人民政府、旅游局以及数家大型地产开发商,在柚县召开盛大的记者发布会。银河集团将和婺城市人民政府联合开发以柚县为中心的综合型旅游商圈,涵盖周边七县五区,覆盖面积达八千六百平方公里,总人口达九百三十万…以下是来自记者招待会现场的报道…”

显然银河集团是此次开发的核心,记者的提问也集中在顾锋寒身上,一向低调的顾氏太子爷近来频频亮相,各路记者当然是卯足了劲想挖出一些猛料出来。

“近两年来地产业发展并不景气,请问顾氏为什么在这个时机将重心导向地产业?前不久银河集团才和方圆实业签订联合开发宁江科技园的合作协议,现在又联合这么多家大型地产开发商共同开发这个综合型旅游商圈,请问是出于什么考虑?”

顾锋寒拨了拨麦克风:“顾氏投资的策略,只在于这个项目是否具有投资价值,而不在于它是不是流行,我们看重的是柚县及周边地区旅游资源所具有的巨大潜力。至于说到地产业的低迷…正是因为目前地产业进入低迷期,所以才更需要一些有价值有潜力的项目,来带动这个产业的再次飞腾。”

“刚才顾总提到,这个项目一期工程的名字叫水边的阿狄丽娜,众所周知这是一首钢琴曲的名字,不知道顾总取这样一个名字,是不是有什么特殊的涵义?”

顾锋寒微微一笑,眉目之间流转着无穷的神采,一改近期在媒体前刚毅冷肃的形象:“这次我们要联合打造的综合型旅游商圈有两大重点,其一核心在柚县,其二重点在于旅游业。而一期工程的重中之重,正是开发柚县梦泽古镇的旅游资源,将这个山明水秀犹如世外桃源的古镇尽可能真实、全面的展现在大家面前。”

他顿了一顿,接着笑道:“大家都知道,水边的阿狄丽娜是一首钢琴曲的名字,而这个故事来源于古希腊的神话:一位孤独的国王在水边遇到了一位美丽的少女,所以他向众神祈祷期盼爱情的奇迹能够降临,最终打动了爱神阿佛洛蒂特,成就了一段美满的爱情故事。这个故事和我们中国古代《诗经》中所说的‘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有着异曲同工之妙,我曾经在梦泽古镇生活过一段时间,美丽的柚河正好从古镇中穿过,夏天的晚上,常常有恋人在河中放荷花灯,荷花灯能够顺利的漂下去,则喻示着这对恋人的爱情能够顺利美满——在我看来,这样一个美丽的地方,只存在于我的脑海中,真是一件太自私的事情。所以…当我有这样的能力和机会为我的第二故乡做一点事的时候,我非常希望这样一个梦幻般的古镇,可以被更多的人认识和了解…”

财经新闻的导播适时的插入《水边的阿狄丽娜》作为背景曲,记者们开始八卦地追问顾锋寒,是否在梦泽古镇,遇见了他的阿狄丽娜。顾锋寒轻轻一笑,游刃有余地打起了太极,将话题转移到其他在场的各位老总和政府官员身上。

水边的阿狄丽娜。

Ballade Pour Adeline。

苏晚无意识地拨弄着指尖的戒指,思绪却早已不知神游何处,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大一,大二,还是大三?

周末,他从隔着八条街的另一所大学赶来看她,她忙着主持系里一年一度的文艺节晚会,她不能陪他,只好多弄了一张票让他进场。晚会闹到晚上十点多才结束,她又忙着和筹备的同学一起打扫会场,他帮她一起收拾从音乐房借来的钢琴,她一脸羡慕地抚摸着黑色烤漆的钢琴盖:“刚才那个男生的钢琴弹得真好。”

他皱着眉,漆黑的眸子里闪动着一些异样的情绪,看得她心慌,那时她不明白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眼神,很久以后——她遇到了孟涵以后才知道,那种异样的情绪叫吃醋。

“勃拉姆斯的《德意志安魂曲》,可惜没有那个味道。”

“什么味道?我觉得他弹得很好啊,你不觉得吗——他弹琴的样子,很像李云迪哦?”她一脸花痴地回味着,后来他常常问她:“你那时候是不是故意的?故意在我面前花痴你们系那个弹琴完全不上道的半吊子?”

她发誓那个时候她没有一点那个心思,她羡慕,只是因为她什么都不会,她的童年全是在梦泽镇度过的,除了绿水青山,什么别的也没有,她羡慕大学里别的同学,有各种各样的特长,画画,弹琴,书法…只有她什么也不会。

“一个初学者也敢弹勃拉姆斯!”他不屑地说道:“以为沾上一个莫扎特或者勃拉姆斯的名字,就称得上古典了?”

他流露出少有的骄矜,眼神里还有些那时她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那时她只觉得他突然像变了一个人一样,眼里带着一些炽热的光芒:“这个世界上,没有庸俗的曲子,只有庸俗的人。”

“真正会弹琴的人,就是弹《两只老虎》,也能够动人心魄!”

“说得这么好听,你会弹吗?”她惊诧于他莫名的骄傲和强横,有些不服气地说道。

他瞟了她一眼,“会弹的话,有什么奖励?”

她转着眼珠子,不明白他话中的涵义,还没来得及发问,他已闭上了眼,双手搭在钢琴盖上,仿佛沉浸在某种无边的思绪中,周围还有其他同学在收拾会场,他却恍然未觉,掀开钢琴盖,不是她以为的《两只老虎》,而是一曲《水边的阿狄丽娜》。

简单明快的音符跳脱开来,如水中的波纹,一层一层地漾开;又似海边的清风,缓缓地飘荡过来,吹来碧波万顷的醉人味道。明明是听过无数遍的曲子,那一刻却仿佛有了新的生命力,带着吸魂摄魄的魔力,让她陶醉其中,无法自拔。

“给我的奖励呢?”

他眉间眼角都蕴着笑意,莫名地带着些许蛊惑的意味。在接近凌晨的这个时候,顾锋寒斜靠在婺城大学宽阔笔直的马路旁的法国梧桐上,夏末的晚风吹得梧桐叶沙沙作响,月亮从梧桐叶的缝隙里落下来,洒在他的脸上,悠沉深邃的眸中流转的,不知是月光,还是星光。

刚刚在晚会上伶牙俐齿滴水不漏的她,在那一刻的月光下突然变成了哑巴,低着头,连看他的勇气都没有…那一刻…甚至她是有些许期待的,期待他向她索取的奖励…

他…会向她索取什么样的奖励呢?

不是完全不明白他的心意的。

他的学校和她的学校隔着八条街,坐公车是五站路,他雷打不动风雨不改地在每个周末来看她,也许只是陪她上自习教室看书,也许只是陪她逛逛街,也许只是陪她吃两顿饭。

他不言,她不语,也许心里有过揣测,偶尔也曾升起些期待,却一直…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也许…他会牵她的手,也许…也许…

她的头越来越低,恨不得整个头埋到地底下去,她想看看他的脸,却不敢抬头,好像过了一整夜那样的漫长,才听到他在她耳边低声笑道:“傻姑娘。”

她猛地抬起头来,他嘴角仍噙着那样一丝若有似无的笑,好像是看穿了她心底那一点点莫名的期许,似乎是在笑话她自以为是的矜持,她脸上唰地一下就红了,慌不择言地反驳道:“干嘛老叫我傻姑娘,和你很熟啊?”

他微微愣了片刻,没有回应她的话,转过身继续往前缓缓地走,步子踏在梧桐叶上,踩出清脆的声响。他是这样沉默惯了的人,她呐呐地跟在他身后,细若蚊蝇地问他:“你什么时候学会弹钢琴的?”

他的脚步微微一滞,半晌后漫不经心地答了一句:“学校里有琴房,反正平时没事。”

“弹得很好听,”在那个夏末的夜里,她的口齿变得异乎寻常的笨拙,连带着整个脑袋瓜子都不会思考了,那个时候的她还不明白,把一首曲子弹得这样动人心弦,需要怎样的天赋和练习。

他缓缓地回转身,抿着的薄唇弯弯的,和平时那种似有若无的笑不同,语调也异乎寻常的柔和,就像…温柔的月光一样:“你知道这首曲子的来历吗?”

她又是傻傻地摇头,仿佛那一晚的月色有着某种独特的魔力,让他变得如此温柔,让她变得…如此迟钝。

“有一种说法是,一位孤独的国王在水边遇到了一位美丽的少女,所以他向众神祈祷期盼爱情的奇迹能够降临,最终打动了爱神阿佛洛蒂特,成就了一段美满的爱情故事。那个少女的名字,就叫阿狄丽娜。”

“哦。”

“也有另一种说法,阿狄丽娜其实是阿佛洛蒂特的另一个名字,阿佛洛蒂特的罗马名字就是维纳斯。你知道吗,有一幅很有名的油画叫《维纳斯诞生》,少女维纳斯踩在一片美丽的贝壳上,随着海风缓缓飘来…”

“哦。”

“你有没有发现,以前的人,总喜欢把爱情和水联系在一起?”

“哦…啊?…是吗?”

他的眼神如那一晚的月光一样带着魔力,还噙着那淡淡的笑:“是啊,你看我们古人不就写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吗?”

第十章

是吗?苏晚的脑子在那一刻竟又转了起来,她和他第一次相遇,不也和水有关么…他…是在说他们的相遇…是和爱情有关吗…

呸呸呸!苏晚,你真不害臊…什么年代了,哪有人还这样文绉绉地表白的!一定是你乱想,一定是你乱想,一定是你言情小说看多了…一定是…月亮惹得祸…

她低着头,生怕让他看见她又脸红了,急匆匆地只想往前走,三步并作两步地往前冲,他被甩在身后老远,低声叹道:“苏晚,你练竞走的啊?”

“古今中外的人们,都喜欢把爱情和水联系在一起,我们的一期工程的主题,正是爱情。相信梦泽古镇这样一个梦里水乡,让拥有爱情的人们懂得体味爱情,让还没有拥有爱情的人们邂逅爱情…”

电视屏幕里,孟涵正向记者们展示一期工程的模型概要,梦泽古镇的波光水色如梦间仙境一样展现在众人面前,记者们惊诧于这样一个世外桃源的发现,会场里镁光灯闪个不停…

顾锋寒神色从容地立在演示屏幕的另一侧,真真正正的一对璧人,坚韧刚毅的商界巨子,笑靥如花的都市丽人,他们配合得如此天衣无缝。

天衣无缝地…兜售着…曾经的她和曾经的他…的爱情。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水边的阿狄丽娜…

曾经他和她的相遇,曾经他和她的过去,曾经他和她的梦泽古镇,曾经独属于他和她的那些秘密,统统曝露于阳光之下,成为今天的顾锋寒和孟涵如日中天的事业中锦上添花的一个卖点。

最后一点尘封的美好回忆,他也不肯留给她。

七年的时光,不过是他生命中的一个小插曲。

电视新闻里还在播着各级官员对此投资计划的由衷祝福,一张一张人脸跟走马灯似的晃过,她把遥控器丢到一边,今天还是凌厉实业和方圆天地正式签订并购合同的日子,她一时烦闷,请了假回来,不知道为什么这么晚贝菲还没回来。她心烦意乱地走到窗边,拉开咖啡暖色的厚绒窗帘,小区里的路灯在暮色里散出幽白的光,顺着小区大门进来的路,开进来一辆熟悉的黑色奥迪A4,那是方非尽开了三年的车,在他这样的第二代里,这样的车,真算得上是简朴了——那还是方圆天地开始盈利的第一年,他用挣到的第一桶金买回来奖励自己的。

黑色的奥迪缓缓地开到她住的这一栋前,停了许久,车门却一直没有打开,车里也没有开灯,苏晚立在窗户边,迟疑半晌,还是拾起手机,拨给方非尽:“你…在我家楼下?”

“嗯。”

苏晚掰着指头一算,今天…似乎是凌厉实业和方圆天地签订并购草案的日子,原定的日子是是下周,凌厉实业那边突然提出提前签约,难怪方非尽会…

“今天签了合同了?”

“嗯。”

方非尽异乎寻常地沉默,让她担心起来,她望了望空荡荡的客厅,仍难以说服自己请方非尽上来。她想了想,低声说道:“非尽,你稍等一下,我下来。”

裹上一件灰格呢子长大衣,苏晚匆匆地下了楼,方非尽正无节奏地拍打着方向盘,一向吊儿郎当的脸上,透着一丝焦躁,两分忍耐,身上还传来一点儿酒气,“是下午…签约的么?”

没有记错的话,签约时间是下午三点,现在是晚上八点半了,不知道方非尽签完合同之后,怎样打发了这漫长的五个小时?

“嗯,合同签了之后又陪凌师兄打了几局桌球,刚还一起吃了个饭。”

苏晚侧着脸看他,方非尽仍是轻拍着方向盘:“晚晚,我是不是…很失败?”

“不是。”

方非尽自嘲地笑笑:“五年,唉…说卖就卖了…”

又是长久的沉默,平时在场面上的那些客套话都是没用的,他舍不得,她又何尝舍得?方圆天地就像是他们自己的孩子一样,他们看着它出生,长大,以为这里会是永远的避风港湾…只是——他们都没有料到顾锋寒肯下这样的功夫,大有损敌一千自伤八百的气势,他敢拼,方非尽却不敢也不能拿方家的产业和他这样对耗下去。

“下午来签约的的时候,凌师兄跟我道歉,说实在不想闹到今天这个地步。”

“可是,三点钟签约,五点钟就是银河的新闻发布会。”

“我总算知道顾锋寒为什么一定要收购方圆天地,他是想把方圆天地打造成他的旅游商圈的前哨站。”

“要提前签约,也不过是怕我临时提价而已。”

“其实都到这步田地了,方圆天地值多少钱,我还在乎吗?”

“你知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直不肯回家?”

方非尽把头埋在方向盘上,有一句没一句的,苏晚想安慰他又无从下手,只能顺着他的话问道:“为什么?”

“我有个姐姐,比我大七岁,很能干,比我能干,方秋荻的大名,你总该听说过吧?”

方秋荻…苏晚在脑海里一盘算,方秋荻,五年前自立门户的方家长女。同样是自立门户,方秋荻的成就可比方非尽大多了,方非尽还蜗居婺城守着小小一片方圆天地的时候,方秋荻早已凭借之前在方圆实业做事时结下的深厚人脉和出色的商业策划能力,对东南亚零售业鲸吞蚕食。她出道的第一招叫空手套白狼,利用自己深广的人脉关系为政府和急于在内地投资的港商穿针引线,赢得第一批启动资金,这一案例至今仍为人津津乐道。

“姐姐在方圆实业辛苦了近十年,可惜我家里的老爷子固执得要死…坚持要传男不传女,姐姐忍无可忍,自立门户,我劝不了爸爸,只能这样消极抵抗。”

“可是没想到到头来,什么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凌师兄、爸爸…我今天突然觉得,我和他们,好像生活在两个世界里。”

“我不明白,我只是想大家快快活活的过日子;我想姐姐不要在外面打拼得那么辛苦;我想回到我们家像以前…不像现在这样的时候,爸爸妈妈陪我和姐姐一起去游乐场玩的日子;我想凌千帆还是大学那会儿,看见外校的篮球队对我恶意犯规的时候,会冲上来帮我打架的那个师兄;我想…”

“我想我和你还在方圆天地高高兴兴过咱们的日子。”

“可怎么就这么难呢?”

方非尽抬起头来,声音已近于哽咽。

“非尽…,”她想不到任何言语,来安慰此时此刻的方非尽,一滴冰凉的水珠落在手上,她抬起手来摸自己的面颊,才发现原来自己已先流出泪来。

她现在和方非尽这样,算是流泪眼观流泪眼,失意人逢失意人么?

她又何尝有过什么大志?曾经她最大的希望,莫过于有一个属于她和江上白的房子,找一份安安稳稳的工作,然后他们俩能在一起,长长久久,一生一世,如此而已。

“晚晚,借你的肩膀给我靠一下。”

方非尽闷闷的一声,也不等她答应,便靠在她肩上,闭上眼不再说话。

她侧过身来,她知道自己肩膀上全是骨头,他这样搁在她肩上,两个人都难受,方非尽把头埋在她怀里,双手缓缓的环住她的腰:“晚晚,就一会儿。”

她伸手轻抚着他的头,好像一个母亲在安慰受了委屈的孩子一样,她没有办法拒绝这个样子的方非尽——也许,也许是因为这个时候,她也需要有一个人陪在身边,一起取暖。他们不过是两个失败的人,相互依偎,相互取暖。

“晚晚,跟我一起离开婺城。”

她倏的一惊,松开手往后缩了一缩,方非尽抬起头来,放下刚才那一刻的不甘和惘然,眼神纯净而坚定:“我认真的,你不要再拿那些乱七八糟的理由来搪塞我。”

“非尽,你知道的,我…,”她知道别的理由都无法拒绝他,只有她不爱他这一条,他没有办法改变,可是——这个时候,叫她怎么跟方非尽说这样的话呢?

“我知道,你不爱我,可你也不爱别人呀,这五年来除了我,你身边也没有其他男性朋友,对不对?”

“非尽,你不要这样孩子气好不好,你既然知道…你还…”

“我不是孩子气,这个世界上多的是没有爱情的婚姻——我不在乎,就算没有爱情,亲情也好,友情也好,你总不能说你对我那么一丁点儿感情也没有吧?”

苏晚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方非尽平时是最不较真的人,可往往最不较真的人较起真来,那才真是让人无计可施。

“非尽,你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她拉开车门,朝着他无奈地笑笑:“看你现在的样子也不需要安慰了,我上去了,”她从袖管里伸出一只手朝他挥挥手,“拜拜!早点回去睡觉,天一亮就什么都好啦!”

不料方非尽一伸手拽住她的手腕,也从车子里钻了出来:“苏晚,收起你这一套!”

“我知道你在介意什么,我告诉过你,我不介意!你也不用担心什么我会为你伤心欲绝,那是不可能的事情——我向你保证,你明天离开我,我后天就能另娶一个!我这样的钻石王老五,不愁找不到老婆!我保证你前脚走后脚我就把你忘得干干净净不掉一滴眼泪——你还不放心吗?”

苏晚愣愣地看着他,片刻后她扶着车门笑得喘不过气来:“方非尽,有人表白像你这样的吗?”

方非尽无奈地望着天,黑沉的天空连一颗星星都没有,如同他现在坠入深海的心,茫茫然不知何处才是最低谷,只是无尽地下坠,找不到一点依托,却还要耸耸肩故作轻松地对她说:“又失败了——还以为今天苦情攻势可以奏效呢,苏晚,你还真是油盐不进铁石心肠!”

苏晚退了一步,站到路旁的一级台阶上,又冲着他挥了挥手:“钻石王老五,你还是赶快去找后天跟你上教堂的老婆吧!拜拜!”

黑色的奥迪被吞没在黑沉沉的夜里,消逝无踪。

她知道方非尽是真的对她好,好到不忍心让她有一丁点儿的为难,不忍心让她有一丝一毫的愧疚,可惜她偏偏一直在为别人心痛,偏偏他今天又点醒了她。

她和顾锋寒,又何尝是一个世界的人呢?

认识他的时候,就是存着许多疑惑的。她以为他不过是照他所说的,父母都不在了,所以只能来投靠唯一的亲人江老师;她以为他和她一样都没有父母了,他比她多的不过是早几年在城里多见了几年世面而已…

然而她眼里只有他,除了阿婆,最亲近的人就是他了,他说什么,她就信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