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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丝毫没有挪开身子给她让路的意思,仰着头微笑着看她:“那边有有一块石板松了,我怕你待会儿经过的时候踩松了掉下去,只好在这里等你。”

他的声音比十二年前她第一次见到他时温柔许多,像是存心要让她融化在柚河的水草柔波中。

苏晚心中又是一悸,来之前做了无数的心理建设,告诫自己,见到昨日的草草木木,一定要克制克制再克制——事实上,她每次回梦泽,总会陷入无止境的回忆。这样的回忆让她觉得从不曾生活在现实生活中,身边的每一个人似乎都不存在于她的世界里,每天过得如同行尸走肉,苟延残喘。

“你明明跟我住在一起,可我总觉得你好像活在另一个世界里,”有一次贝菲失眠找她聊天时,瞪着她不满地说。

“忘记过去,开始新生活,”这样的决心对她来说,就跟学生在新开学的时候下定决心本学期要好好学习一样不可靠。

就像现在这样,他轻轻的一句话,微笑着的一个眼神,就把她所有的防线击得溃不成军。明明之前做了无数的自我催眠,这个人已经不是昨日的江上白了,他和你已经不在一个世界了,他已经放下你爱上别人了,你哪儿有一点好能让人惦着你,你再和人在一起就是害了人家…可等他真的站在跟前的时候,所有这些催眠的效力都消失了。

她只知道她忘不了他,不管再遇到他的时候,他用多么尖刻的话来伤她;不管他误会她有多深,用种种莫须有的罪名来指责她;不管他现在是什么身份,和她在外人眼中的差距有多么大;不管…

她只是忘不了他罢了。

她低着头,不敢看他的眼神,怕再多看了一眼,她就又管不住自己的心了。

“你什么时候到的?都没说一声,我早上一下来,大家都在问你去哪里了。”

“你呢?”

“我?”

“大家都在问我去哪里了,你呢?你有没有问?”

苏晚抿着嘴不说话,张望了一下,河两岸都没有什么人,入冬已经有些日子了,这么冷得天,也没有什么人会出来,苏晚便蹲下来和他一起坐在青石板上,把背包搁在一旁。

“我以为你要应酬旅游局的人呢。”

顾锋寒偏过头来笑了笑,又像以前那样,眼角眉梢都是笑意,他常常这样看着她,让她觉着他从眼里到心上都只有她一个人,那种被人捧在手心里宠着的感觉真是好极了。

这不是你的,这不是你的,苏晚不停地跟自己这样说,顾锋寒忽然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你的电话本是存手机还是存SIM卡?”

“SIM卡,怎么了?”

“借我用一下,我手机没电了,”顾锋寒伸出手,从她手里接过手机,站起身来向河的另一边走了几步,苏晚以为他有什么私人电话要打,一个人很是无聊地坐在青石板上,望着澄澈的河水发呆。没两分钟顾锋寒又走回来,把手机递给她,苏晚接过来,正在奇怪似乎都没听到他跟人说话怎么就用完了:“没人接吗?”

顾锋寒摇摇头,亮出捏在手心的一张手机卡,一扬手,绿色的SIM卡在空中划出一个弧度,落入缓缓流淌的柚河中。

“你!”苏晚从石板桥上跳起来,慌忙按开键盘锁,发现手机还开着机,她不解地看着顾锋寒,顾锋寒脸上露出一丝得意的笑容,苏晚立刻明白他做了什么,一按电话本,她原来所有的联系人都没有了,只剩下孤伶伶的一个号码在里面。

“物归原主,怎么样?”顾锋寒站在离她两步远的地方,笑得极为惬意,他知道苏晚对数字一直不敏感,丢掉她的手机卡,她绝对不记得任何一个人的电话号码。苏晚心急火燎地望着河的下游,也不知道刚才那张手机卡是沉下去了还是顺着水飘走了,气得不打一处来:“做人不要这么过分好不好?你丢掉我的手机卡,别人要找我怎么办?”

“这次出差时间会比较长,别人找你你也回去不了,又有什么关系?”

“有什么关系?万一谁有什么要紧事呢?难道只有你的事情重要,别人的事情就都可以不当一回事了?”

顾锋寒的脸顿时变冷了下来,讥诮地哼了一声:“怕方家那个败家子找不到你?”

“你说话放尊重一点好不好?”苏晚本来就在气头上,一听到他又阴阳怪气的,心里更来气了:“我知道你能耐,你能耐就能把别人都不当人看呀?看你这个样子就有气!”左看右看那张SIM卡也是找不回来了,只能用五年前的这个旧号码,只能等回酒店上网之后给朋友们发个群信通知一下了,偏偏看他张狂的样子,她心里就觉得委屈——他何必摆出这副吃醋的样子,明明自己已经有了女朋友,何苦还要来招惹她呢?

惹不起,惹不起我躲得起总行了吧!苏晚提起背包,准备到镇上去坐公汽回柚县,顾锋寒一个箭步冲过来拉着她,一张脸臭得难以形容:“你就这么归心似箭?”

“顾锋寒!”这是她重见他以来,又一次连名带姓地叫出他现在的名字:“你不要欺人太甚!以前的事算我对不起你总可以了吧,我惹不起您这样的阔少爷,算我求你,放我一条生路行不行?”

顾锋寒拽着她的胳膊往回走,两个人在石板桥上僵持不下,不料两人中间的那块石板正是刚才顾锋寒说松动了的那一块,两个人你一拉我一扯,顾锋寒踩在石板边上,一使劲,脚下一松,竟然又掉了下去。

栽下去的时候他手一松,苏晚在桥上摇晃了两下才稳住没掉下去,看见顾锋寒掉到水里的狼狈样子,一时没忍住竟然噗哧一声笑了出来。顾锋寒身上穿着藏青色的大衣,就算会游泳也被这一身的累赘给拖住了,在水里扑腾了好几下才站起来,看见苏晚极力忍住的笑容,一张冷到不行的脸也变得柔和起来,两个人都想起了多年前在这里初相遇的情景,刚刚在火头上的话,转瞬间烟消云散。

“还不快点起来,衣服都打湿了,大冬天的马上就会病的。”苏晚呐呐地,觉得眼前这气氛似乎暧昧得有点过火,不好意思地低着头。顾锋寒却站在水中一动也不动,只是望着她笑,苏晚偷偷地瞟了他一眼,看他还一副似笑非笑的神情看着自己,暗暗在心里骂自己没用,四处张望着说道:“快点起来吧,赶快把大衣脱下来,我们去镇上给你买两件衣服,然后找回柚县的车…”

“还急着回去?”顾锋寒轻轻问道,语气却比刚才温柔了许多,仿佛在责怪她破坏了这难得的回忆,苏晚硬起心肠,讪讪笑道:“你要是病了,不也该有人心疼么?”

“你在吃醋吗?”顾锋寒一动也不动,神色淡淡的,苏晚心里一惊,马上朝着他傻笑起来:“是啊是啊,我是在吃醋,可以了吧,你再不上来,病了我可不管你。”

顾锋寒望着她笑起来,似是试探又似是笃定地问道:“那你为什么不对我好一点?”

“啊?”

“吃醋的话,不是应该对我好一点吗?”

苏晚无奈地望望天,又无力地叹了一口气:“别玩了好不好,上来吧,再不上来真要生病了!”

顾锋寒摇摇头,十分坚持地问道:“我没玩,苏晚,你为什么不对我好一点?”

对你好一点?你要我对你怎样?她其实也有点明白他的意思,以前他便常常抱怨,说她不把他放在心上,从来不问有没有别的女生对他有兴趣之类,说白了就是觉得苏晚不把他放在心上。

难道你要我对你好一点,再把你追回来不成?你都有女朋友了,她当年做得出来的事情,我可做不出来——苏晚在心中恨恨地想到,过了这么多年,她也不是傻子了,孟涵当时惶然无措的眼神,懵然无辜的表情,忍住不要掉下来的眼泪,无不藏着精致的妆点。当年是她段数不够,说得难听点就叫幼稚,苏晚看着顾锋寒,陡然觉得很好笑——他要她怎样,难道要她把当年孟涵做的事情都重复一遍?

“你够了没有,顾锋寒!玩暧昧很有意思吗?你和我在一起的时候,就和孟涵纠缠不清;现在你和她在一起了,又来招惹我!你以为你水性好,所以一脚踏两船踩翻了也不会淹死是不是?”

顾锋寒脸上的笑意陡然冻结,狭长的凤眼微微眯起,似乎在嘲讽她的愤怒是多么的虚伪:“苏晚,你何必把责任都推卸到我身上?你当年既然能在四个月之内搭上方非尽,现在又何必拿我和孟涵说事?你哪只眼睛看见我和她纠缠不清了?你直接说你惦记着方家那个败家子,不就结了?我当年怎么就瞎了眼,看上你这样水性杨花的女人?你跟方非尽花前月下的时候,有没有想过那些话你曾经对另一个男人也说过?哦…我忘了,方家那个败家子,也不知道你和我的过去。苏晚,对不同的男人隐瞒不同的事情,你不觉得辛苦吗?”

“是啊,他不知道我和你的过去,难道我就知道你的过去吗?难道你就没有对我隐瞒过什么事情吗?是的,我没有立刻回去找你是我的错,可是,”苏晚望着水中的顾锋寒,低声惨笑起来,笑过去的自己,笑现在的顾锋寒,又或者是在笑那可笑的七年:“你能问心无愧地说,你从来没有隐瞒我任何事情吗?那你告诉我,当年你在宾大登记的名字是什么?”

顾锋寒一愣,脸色煞白,嘴唇微微动了动,却一句话也没说出来,苏晚看他这个样子,笑得越发肆意起来:“不敢说吗?我和你认识了七年,你连自己姓什么叫什么都没有告诉过我,我去商学院查江上白的名字,别人告诉我说宾大商学院只有一个姓顾的中国学生,而且在一个月之前退学了…你知不知道那个时候别人都用同情的眼光看着我,好像我的男朋友是一个骗子,好像我是一个被无情抛弃的女人,我越辩解越显得我有多可笑。那个时候我还以为是沃顿学院的职员狗眼看人低,我怎么会想到…我认识了七年的人,根本一直就在骗我!他姓什么,他叫什么,他从哪里来?我竟然一丁点儿也不知道!”

他诧异地看着她,似乎完全不敢相信她说的话:“你去找过我?”

苏晚站在石桥上,叉着腰,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架势,嘲讽地说道:“我和你一样,当年怎么就瞎了眼!”

“你去找过我?什么时候?”

“十月份。”

“那三个月你和谁在一起?”

苏晚低下头没有回答,一阵沉默之后顾锋寒轻叹了一口气:“算了,我真不想在这个地方和你吵架。”

“你以为我想?”

“晚晚,咱们别这样。”他抬起头来,眼中满是无奈和悲哀,这样的神情让苏晚无法再说出一句言不由衷的话。他们便这样一个站在桥上,一个站在水中,盈盈一水,却已是银汉迢迢。

“上来吧,天冷容易感冒的。”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才冒出这样一句,声音低得她自己都听不清,顾锋寒只是站在水中,冬天柚河水浅,只漫过了膝盖,他一动也不动,只是看着她。苏晚拿他没办法,又不忍心让他继续泡在水里,为难地望着他,“好了好了,我又不是怪你,我只是…憋在心里好多年,不知道为什么。”

“这就是我当年不愿意你出国的原因。”

苏晚不解地看着他,顾锋寒自嘲地笑笑:“你还记得我们在宾大的电影院看花样年华吗?”

“你说有秘密要告诉我,我也有秘密告诉你。我准备在吴哥窟告诉你这个秘密的,我想…也许在那个地方,也许你会原谅我的欺骗。”

“我还记得,我们认识的时候,你问我是不是江老师的孙子?其实我没有骗你,我确实是他孙子,不过是外孙。”

他站在水中,轻声对她坦白,脸上带着决然的笑容,似乎说着一些毫不关己的事实:“我爸妈很早就离婚了,我妈妈很爱他,一直盼着他回头,可是他…我不知道为什么他可以这么狠心。他后来又在结婚了,置他和我妈妈曾经的山盟海誓于不顾,我真不知道他为了什么,难道是因为凌千帆的姑姑可以带给他更多的金钱,更高的地位?他结婚的那天我妈妈自杀了,留下一段没有写完的遗言。”

苏晚捂着嘴倒吸了一口冷气,她有时不免负气地想,她之于顾锋寒,是不是只是一场玩笑?像他这样含着金汤匙出生的人,或许只是一时兴起,玩了一个长达七年的游戏,后来腻了,于是走开。却没想到背后藏着这样惊心动魄的故事,原来每个人都有自己不愿人知的过去,每个人都有自己无法忘怀的伤,并不止她一个人如此。

“我母亲的遗言只有两句:痴心漫结死生期,松柏西陵别有枝,”看苏晚迷惑不解的眼神,顾锋寒轻笑着解释道:“那是冯梦龙写的诗,这两句的后面那一句,是…自是薄情应致死。”

“离开顾家前,我用了少许手段,帮父亲处理掉让他头痛了很久的一批滞销品,一批他投资失败陷进去几千万资金的货。我想…也许是那次投资失败让他选择了凌千帆的姑姑,可是…他和我母亲也曾经山盟海誓过!难道所有这些,他将来都可以和第二个女人分享?”

“我想让他知道,背弃我的母亲,是他这辈子最大的错误。来到柚县的时候,我对自己说,总有一天我要回去的,我要让他为他的背叛,付出痛悔终生的代价。”

“不要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我并不觉得自己可怜,所以你不需要同情我,”顾锋寒满不在乎地笑笑,仿佛这一切不过是过眼云烟。

苏晚忽地生出一种同病相怜的感觉——原来他也有这样难言的过去,他对她小心翼翼的隐瞒,正如她对他小心翼翼的掩饰:“那…后来呢?”

“后来我买了去暹粒的机票,想等你回来之后一起去吴哥窟,告诉你我所有的过去。”

顾锋寒默默地凝视着她,她有些失神地望着他,他不知道她这样的眼神到底意味着什么,也许她并不知道,吴哥窟还有另一个涵义:埋葬过去。

他第一次走过这段石桥的时候,就被他抛弃在身后的过去;后来他离开这里的时候,又重新拾起的过去。

第二十三章

苏晚只觉得整颗心都被掏空了一样,他今天跟她说的事,和她曾经千百次的揣测全然不同,她怎么会想到那个温和中透着骄矜的江上白,背负着这样沉重的过去?十三年前…十三年前他也不过十六七岁,一个还没成年的少年,怎能承受母亲的自杀,父亲的背叛?难怪他总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经历了那样撕心裂肺的痛,背负着那样催肝裂胆的恨,这样的人,还怎能对周围的人和事提起一分半毫的兴致?

难怪他总是那样的似笑非笑,好像在嘲讽这世界上一切事情的表情;难怪他从不曾提起自己的父亲母亲,那样的伤痕怎能一再触碰…苏晚痴痴地望着他,这才明白原来他曾为自己做出了怎样的牺牲!他要怎样屈辱地面对自己的父亲,才能和她一起出国去?难怪他那时和她一再地为这件事争吵…

如果那时她忍下那口气,和他一起呆在婺城,是不是也就没有了后来那些故事?

如果那时她多体谅一下他,他们是不是也能看到这悲凉人生中残存的一丝亮光?

“你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你要是早告诉我这些事情,我那时一定不会申请外面的学校,你要是早告诉我这些,我…我真的不会…,”她的泪止不住地流下来,划过她的脸颊,滴滴打在青石板上。

顾锋寒微笑着摇摇头,他明明看着她,她却觉得他的视线似乎穿过她望到几光年之外,虚空而绝望,投向茫茫的远方。

“你遇见我的那一天,我正站在桥上,就在你现在站的地方,”顾锋寒指着她的脚下,那虚空绝望感染着她,让她透不过起来,他却茫然不知,指着青石板桥下的桥墩:“你知不知道那天我在这里看到了什么?”

苏晚只是摇头,无力再说出一句话来,如果他只是在梦泽镇生活的江上白,她也只是一辈子从未走出梦泽镇的苏晚,那该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情!然而他们各自有各自的秘密,谁也不肯轻易融掉那层坚冰,于是他们最终离开了这个世外桃源,让凡尘俗世种种,将他们分隔开来,明明此刻他们离得这样近,然而横亘在他们之间的距离,又是那样遥远!

“我看到一个小石穴里的一对虾。”

“有一种虾,很小的时候,就成双成对的钻到石缝中去,小小的石穴就是它们的天堂;等它们长大了,再也无法从细小的石缝中游出来,它们从一开始,就选择了独一无二没有退路的爱情,拒绝诱惑,从一而终。对它们来说,彼此就是全世界。”

“我看着那对虾,觉得它们很可笑,居然就这样堵死了自己所有的退路。如果将来它们中有一个后悔了,岂不是连出走的机会都没有?这样的话,日日的相见,岂不是变成另一种煎熬和仇恨?”

“可是我遇到了你,才知道那对虾的爱情,是多么的悲壮——它们相见的时候,便笃定了这一世的相守,笃定了这一世的从一而终。”

“因为我和你一起走过这座桥的时候,我在心里在对自己说,这里就是我们的石穴。”

外面的世界有多少恨,他统统都可以放下,他只要这里小小的天堂。

“我没想到的是,苏晚,你拼了命地想游出去。”

没有,我没有游出去,苏晚在心里无声地呐喊,我没有游出去,从来都没有。

“你上来好不好,不要再站在水里了,算我求你好不好,你别这样,”苏晚早已泣不成声:“你存心让我不好过是不…”她伸出手去拉他上来,顾锋寒反手一抓,苏晚就这样被他拉进怀里,他薄薄的唇贴上来,苏晚蓦地瞪大眼,一片冰凉侵入齿间,一刹那间她竟忘了要推开她,也忘了自己也被他拖到水里,忘了身上的大衣被水浸湿,只感到那片冰凉在唇上辗转,慢慢变得温热。

他的吻越来越强横,甚至连呼吸都感到困难,她觉得自己和他贴得越来越近,厚厚的两件大衣似乎都不成其为阻隔,他的温度便是她的温度,一丝火苗腾地就起来了,烧得她浑身上下都难受,好像要化成灰烬一般,就在她觉得自己快要被燃尽的一刻,他稍稍松开她,苏晚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泪眼中的嗔怪似乎在无声地责备他。

顾锋寒的手在她腰间收紧,他轻轻的喘息听在她耳里,好象是她心脏跳动的力量源泉,她一只手抬起来撑在他胸前,想保持开最后一点距离,他一个使劲又让她跌回他的怀抱:“你有什么好,让我惦记你这么多年?”

一句话绕得她柔肠百结,愣愣地看着他,说不出一句话来,顾锋寒轻轻抚着她的脸,似乎是嘲笑自己的幼稚可笑:“在我认识你的地方,让我忘记你,好不好?”

他冰凉的手指在她脸颊上轻轻摩挲,她瓷白的脸上透出一丝红晕,他幽深的眸中露出无限悲哀:“我们在一起有七年,现在你还我七天好不好?七天,让我们做一对游过石缝的虾,没有退路,没有诱惑,只有彼此,好不好?”

苏晚诧异地望着他,这荒谬的要求,像是披着甜蜜外衣的剧毒,明明知道吞下去后会摧心蚀骨,却让人难以抗拒。她看着他,仿佛听到了那句他没有说出口的话,七天以后,阳关道,独木桥。

“好,七天。”

七天,她听见自己的回答,就让自己任性最后一次吧,在梦泽镇还属于他们的时候,任性这最后一次吧,就让他们再相互依偎一回,让这七天成为她的一生一世,让这七天,作为过去这段感情的最后一次祭奠。

顾锋寒俯下身,落在她唇上的温度,已不像头一次那样冰凉,她没有抗拒,反而伸出手搂着他的脖颈,热烈地回吻他,不再被动地任他侵袭,她尽情地吸取他的每一丝气息,克制已久的情绪在顷刻间宣泄出来。她直觉地攀着他的脖颈,寻找热流的源泉,他湿热的唇落在她的唇上、脸颊上、耳垂上…

“阿嚏——,”顾锋寒的一声喷嚏显得极不合时宜,苏晚立刻从刚才的意乱神迷中清醒过来,微微一赧便红着脸低了头,他抵着她的额轻轻喘息,慢慢地松开她:“上去吧,不然感冒要传染给你了。”

苏晚这才发觉两个人都是湿淋淋地,她的羊绒长大衣也沁上水了,顾锋寒拽着她把她托上桥,自己跟着跳上来,提着两个背包往河对岸走,苏晚连忙拉着他道:“你感冒了,去镇上买点药吧?”

顾锋寒扯扯嘴角道:“镇里应该也有卖药的吧,实在不行煮点姜汤也就对付过去了。”苏晚手被他轻轻地握着,她一时有点不知所措,不晓得为什么——好像是分开了这么多年,终于暂时抛开那些针尖麦芒,却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了似的。

不知道怎么和他说话,不知道怎么看他的眼睛,不知道…不知道怎样牵他的手,于是默然不语,跟着他往回走,转过几条石板小路,到苏晚老家门口,找了半天钥匙才进去,顾锋寒把两个包往堂屋的椅子上一扔,转过头来帮苏晚松羊呢大衣颈口处的扣子,谁知苏晚正好也伸出手来,准备帮他脱掉刚才在水里打了个滚的大衣,两个人的动作都这样的习惯自然,仿佛早做过了千百次一样,苏晚低着头就吃吃地笑了起来,顾锋寒抿着嘴笑,心安理得地等苏晚给他解扣子:“你笑什么?”

“没什么。”

“真的没什么?”

“真的没什么,”苏晚一边说一边往后退了一步,刚才顾锋寒那句话里分明藏着点威胁的意味,她想都不用想也知道顾锋寒接下来要怎么威胁她了,果然顾锋寒欺身过来把她摁在墙上,一双手跟带着火苗一般的,隔着一层秋衣就往上摩挲了起来,一边还坏笑着盯着她的眼睛:“真的没什么?”

“别闹了,”苏晚两只手死死地摁着他的双臂——才讲和几分钟呢,他就这样蹬鼻子上脸了,倒好像她之前对他的抗拒都只是欲拒还迎似的!看她脸色垮了下来,顾锋寒立刻松了手,仍是把她圈在墙边,在她脸上东蹭西蹭的,磨着她开口:“嗯,到底笑什么?”

苏晚低着头不说话,刚刚让她发笑的事情,此刻似乎只显得凄凉,顾锋寒只是圈着她,在她颈间磨磨蹭蹭的:“我知道你笑什么,我要是猜对了,有没有奖励?”

苏晚被他闹得没法子——他简直是存了心在引诱自己,偏偏又舍不得推开他,只能一缩再缩,恨不得缩到地缝里去,半天才挤出来一句话:“猜对了再说。”

顾锋寒轻轻地笑出声来,一个又一个的细吻落在她脸颊上,她恨不得把整个头都缩到衣领子里去,顾锋寒将唇贴到她的唇上,这才含含糊糊地笑道:“我猜,你是笑我们在费城那会儿,对不对?”

苏晚呆呆地看着他,他竟然…真的和自己想到一起去了,这算是心有灵犀吗?一刹那间她对自己做出的决定产生了怀疑,七天,七天,这才不过七分钟,她便已对他生出这样的依恋,等七天过了,七天过了,她要怎样才能让自己再次习惯没有他的日子呢?

“我猜对了没有,嗯?”

苏晚低着头不说话,顾锋寒把她头按在自己怀里,无限眷恋地揉着她的长发,听到她低低地说了一句“我回来了”。

顾锋寒在她耳边轻轻的笑,笑得她整个心都不听自己使唤了,她居然听到自己像在撒娇似的嗔怪他:“你都不欢迎我!”

那会儿他们每个周末都窝在他的小公寓里,周末的时候她还要出去打半天的零工,他常常很委屈的样子抱怨她:“一个星期才两天,你还要分走半天,我又不是养不起你!”她也摆出一副幼儿园阿姨的脸孔哄他:“乖咯,阿姨下午回来给你买糖吃!”有时候是在酒店做服务员,有时候是给外国夫妇做中国菜,出门之前还要他给她恶补半天菜谱。

到冬天的时候他常常在家做好了菜等她回来吃饭,有一阵他们正好在看日剧,一对在家庭阻碍下百事艰难的小情侣,躲在一间小阁楼里过着他们自己甜蜜的生活,整个片子让苏晚记忆最深刻的部分,莫过于泷泽秀明饰演的男主角每天打工回来,池协千鹤都会在门口像妻子一样欢迎他回家,日剧中经常出现的“我回来了”“欢迎回来”在特殊的情景下更衬托出男女主人公爱情的凄美。

于是苏晚常常在打工回来后在门口大叫“我回来了!”每当这个时候他都会从沙发里跳起来,接过她的包包然后帮她脱掉厚重的外套——活脱脱一个日本小媳妇迎接一家之主回家的模样,她常常颐指气使地教导他:“你都不欢迎我!”

他每次听到这句话都会很鄙夷地从鼻孔里哼出一句:“再欢迎你,再欢迎你我就真变成日本小媳妇了!”

然而这一次他没有再用那副闺怨的眼神瞅着她,只是轻轻地拥着她,微笑着说出一句:“欢迎回来。”

多年前看的片子里,男主角的那句内心独白突然涌现在他脑海里——他从来都不喜欢看那些片子的,不过是她喜欢看,所以陪着她而已,他以为自己不会记得那些无聊的电视剧里的故作深情,谁知道他竟然记得:

那年夏天,如果我们就此擦身而过就好了,

这样我们,就只是擦身而过的陌生人而已。

第二十四章

苏晚仓惶地从他臂弯中闪出来,像在躲避什么瘟疫一般,抓起他刚刚扔在椅背上的外套浸到盆里,又给他铺好床,顾锋寒才进来躺下,她又逃到厨房里去,洗了洗厨房里许久没用过的厨具。抓着抹布机械地在锅里擦来擦去,满脑子里却都是方才他幽深眸子中不可测知的情绪,在并不明亮的光线下,那样危险,却又那样吸引。

打起来的井水有些冰,她拍了一点在额上,整个人这才清明过来——她都做了些什么?她居然答应了他在这里和他一起过七天?她想想有些后怕起来,想起以前看电视剧里面,最雷人的一句话莫过于“我们走,去一个没有人的地方,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

每次这句台词出场的时候都会笑场,因为——哪有什么地方会是没有人的呢?哪里会有地方,是没有人认识他们的呢?她为自己的荒唐感到骇怕,偏偏他轻轻巧巧地说出那几个字,就是有这样的吸引力,便是饮鸩止渴、飞蛾扑火,也让人义无反顾。

逝去的日子,徒留追忆;他们从这里离开,又回到这里,柚河的河水依然清浅,河底的水草依然绵长,可很多事情,已经变了。

到隔壁张阿姨那里借买了一点米和菜,张阿姨看到她回来,非要她留下来吃饭,她推脱了半天,又找到一个药店买了点感冒药,在小饭馆里点了两个菜打包回来。进房看到顾锋寒睡得正安稳,他睡着的时候眉目柔和许多,她忍不住伸手去拂触他的眉线,一触上去才发觉他额上温度很高,她惊了一下,莫非是发烧了?她连忙推了推他,顾锋寒在床上含含糊糊地咕哝了两句才睁开眼,“你…发烧了?”

顾锋寒自己摸了摸额头,打了个哈欠道:“可能吧,有没有水?”

苏晚连忙倒了碗热水递给他,又剥了药片给他吞下去,看着他把药吃下去,连忙把饭菜都端到房里来,免得他起来又要着凉。顾锋寒靠在枕头上,看苏晚挽着袖子忙前忙后,给他盛了一碗饭之后借口厨房还有事又跑了出去,就是不肯在房里多呆一刻,他默默地嚼了几口饭,大约是因为发烧了,吃什么都觉不出味道来,头又有些昏昏沉沉的,吃了两口把碗搁在一边,掀了被子准备起来。

苏晚在外边收拾,偶尔朝房里瞟两眼,一看顾锋寒准备下床,忙跑进去制止他:“都发烧了还乱跑?”

顾锋寒抬起头来望着她,幽深双眸里的光芒闪现,远甚于房里昏黄的灯光,他直直地盯着她,苏晚脸上顿时也烧了起来,不自觉地又往门口退了一步,心里又实在担心他的病,低声道:“有什么东西我帮你拿好了,吃了药要好好睡一觉才好的。”

顾锋寒一向冷峻的脸上忽然有些笑意,连带着眉目都缓和了许多,望着她却一句话也不说,苏晚窘迫得想再逃出门去,退到门角时听到他不清不楚地咳了一声,她一时又顿在门边——他以前就这样,哪怕只有三分的病,也要做出七分的架势来要她心疼,偏偏她就吃这一套,一看他怏怏的歪在床上,在舌尖上打转的字眼出口时便又软了三分:“早点睡吧,我去洗碗。”

难得他今天很听话,真的就又盖好被子缩回去,却又睁着眼定定地看着她收拾碗筷,收拾完了后苏晚打开柜子,从里面抱了另外两床被子出来,顾锋寒住的是她的房间,她只好把被子抱到阿婆的房间里去铺床。以前她和阿婆的房间其实是一间房,中间用一个大木衣柜和帘子隔开,苏晚忙活了一天也累了,躺下偏偏又睡不着,在床上翻来覆去的,又怕吵着了顾锋寒休息,忙又窝在被子里一动不动地开始数羊。

冬日的夜里寂静无声,窗户上透着点月光进来,四周都静悄悄的,不像夏日里还有蛙鸣蝉声,万物都睡在无言之中,任何一点细簌的动向都显得格外清晰。

“睡着了?”

数到七百九十八的时候,突然听到顾锋寒很轻地问了一句,她一下忘了自己数到哪里,默了片刻才答了一声:“还没呢,快了。”

又是长久的寂静,她以为他睡着了,忽然又听到他带点鼻音的声音:“两床被子压着好热。”

她忍不住失笑出声:“感冒了,热点好,睡一觉出出汗就好了。”

没多久又听到他抱怨:“这被子怎么这么热?”

她忍着笑说:“我每年回来,都把钥匙给张阿姨,让她夏天太阳大的时候帮我晒几天的。”

那边突然就没动静了,很久之后才听到他问:“你每年都回来?”

她嗯了一声,然后又是沉默,“我碰见过她很多次。”

他每年也有回来,踩着青石板的小路,希望能追寻一点昔日的足迹,也会遇到以前的左邻右舍,然而他以前就不怎么理人,后来外公死了他就少回来了,加上这几年人也改变了许多,竟从来没有一个人跟他打过招呼,或是闲聊两句。

如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