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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他曾向谁多问一两句,或许…或许他就早找到她了,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五年,五年的光阴足以改变许多事情,改变他,改变她…

她一直活着,如同他从未消失过。

“如果,如果,”顾锋寒沙哑着嗓子,却将已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如果他早找到她,如果他早找到她,她会不会仍然投向方非尽的怀抱?如果他早找到她,她是不是仍然会像在首都机场那样甩开他的手?如果他早找到她…

原来上天竟和他开了这样大一个玩笑。

被子忽然有点湿,苏晚伸手摸了摸,原来不是被子潮,她用力地闭上眼睛,继续在心底默默地数下去,八百九十七,八百九十八…如果,如果…

可惜世事是没有如果的,五年的时间,许多事情都已经不一样了。

一夜无梦。

起来的时候顾锋寒早已醒了,一个人歪在天井的凳子上晒太阳,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她裹着衣服出来,问:“感冒好点没有?”

顾锋寒笑笑:“感冒这个东西么,就是吃了药得两个星期才好,不吃药得挨十四天也差不多了的。”他话音里还有些鼻音,不过较之昨日似乎好了些,吃过早饭两个人又在镇里转悠了一下,略有些泥泞的青石板路,灰青泛苔的墙垣,每一处都印着昨日的记忆,然而两个人却都不由自主地避开了那些记忆。

也许是前几天下过雪,雪融之后有雪水渗进低下去,泛起些泥泞,苏晚步子一滑,差点崴了脚,幸亏顾锋寒眼快扶了一把,她低声抱怨了一句,顾锋寒已在一旁笑道:“梦泽的路总是这么难走,以前是桥不稳,现在连路都不稳了。”

“那…有计划修路吗?”苏晚有些踌躇地问道,照顾锋寒的计划,修路增进和外面的交通那是势在必行的了,可如果整个梦泽镇全修成沥青石子路,恐怕整个古镇的风味就全然变了,顾锋寒有些好笑地看看她,消除她的疑虑:“我知道你担心什么,施工的时候会注意的,我个人的想法是仍然保持青石板的风格,但是要方便通车,还有安全因素也是要考虑的。”

“真的吗?”

顾锋寒眼睛微一斜瞟,看她一脸欢欣的样子,自嘲道:“你这么惊喜的样子,让我觉得我是不是该反省一下了。”

“啊…不是,”苏晚自知失言,稍稍停顿后终于下定决心,停住脚对顾锋寒诚挚说道:“有件事我想向你道歉。”

顾锋寒讶异地抬起头来,眼眸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迷惑,片刻后他低低问道:“什么事?”

“第一次看到你们送到方圆天地的草案,我当时很生气,而且在心里…偷偷地骂了你很久。”

顾锋寒一愣,见苏晚半天没再说话,失笑出声道:“就这个?”

苏晚微有些扭捏,接着说道:“不止这个,后来我去找你,你不冷不热的说了那些话,我以为…你是故意刁难我。”

她咬着唇继续道:“后来…我还以为你故意拿那份草案去引我上钩,就是为了对我冷嘲热讽让我难堪——我脸皮是不是太厚了点?”她一口气说完,偷偷抬起头来瞟了顾锋寒一眼,却看到他脸上似乎微微有些红,颇有些不自然地转过脸去,继续走了几步之后才转过脸来看着路,面无表情地说:“我是故意的。”

他这样坦然承认,倒让苏晚有点不知所措,她轻咳了一声,马上转了转话题:“怎么想到做这个案子的?”

这个问题她一直有些疑惑,他在这里住的时间并不算长,加加减减不过一两年。就她手头上经手的那些和柚县政府、旅游局的一些合同来看,产出投入比比顾锋寒以前做过的案子低多了。再加上这段时间和那些民俗专家沟通的结果,可以看得出来顾锋寒在这个案子上是花了大功夫的。

顾锋寒笑笑没接话,两个人停在小路的中间,突然听到后面有人问道:“劳驾,让让——”

他往旁边让了让,看到两个二十出头的一男一女背着硕大无比的背包,牵着手往前走,一边走还听到那个小姑娘说:“快点,快点,我听说那个庙里面的算命的一天只算三卦,万一我们去迟了怎么办?”

“怎么可能啊,一天只算三卦他早饿死了,噱头,绝对是噱头我告诉你,不然我们等会儿装不认识的多进去几次,保证他三卦又三卦,三卦又三卦!”

“不可能啦,我看方圆天地上面那个倾城之恋的栏目介绍的,那期的专题说了这里算命的那个人姓何,很灵的喔…”

“靠,幸亏那个栏目倒闭了,不然你再照着那个专题到处跑,我就要去放火烧屋了!”

“不是倒闭,是重组!你不知道收购那个网站的公司要投资这里了么,以后商业化了人肯定多,所以要趁着现在人少的时候来玩!”

顾锋寒和苏晚面面相觑,顾锋寒摸着下巴半晌后才笑道:“那个算命的算卦很灵?你真是说谎不打草稿。”

苏晚吐吐舌头笑道:“没办法,做专题的时候,总得稍微包装一下,不过老何算命确实一天只算三卦呀,他主业又不是算命的。”

顾锋寒轻蹙着眉,想起之前要开发柚县时看到呈上来的倾城之恋的柚县专题。苏晚用了很大的篇幅介绍这个他们曾经生活过的小镇,介绍他们暑假游玩过的小华严寺,远山流光、落日秋水,点滴文字中勾画出这小小的世外桃源。

“我们…再去看看小华严寺吧?”

苏晚点点头,沿着歪歪斜斜的青石板路,走到尽头便是北山,松柏耸秀,云林漠漠,晨雾之中笼罩着一座古朴清幽的小寺,谁也不知道有多少年,也许五六百年,也许其八百年,没有留下史书的记载,只有一个名字:小华严寺。

琉璃瓦铺就的檐角掩隐在层层林木深处,沿着青石板铺成的台阶往上走,沿路的松柏枝桠上竟还有未化开的积雪,“看来前几天这里下过雪了,”苏晚不无可惜地说道,要是早来几天,或许还能看到雪景,婺城只在梦泽镇南面几百里而已,却难见到一场雪,下了也积不起来,怪可惜的。

顾锋寒笑了笑,走上山门才发现小华严寺大门破落,一副年久失修的景况,两个人互相看了一眼,惊诧之余却都沉默着,他知道她想起了什么,她亦知道他想起了什么。

“这里怎么破成这样了?那个算命的呢?”许久之后顾锋寒才开了口,苏晚茫然地摇摇头:“我也不知道,去年来的时候还在的,不过我听他说这里有几间厢房年久失修,可能快塌了,他说要是政府能拨点钱修一下就好,不过我看很困难。”

顾锋寒皱着眉,伸出手去摸了摸红漆的大门,上面的漆已有些脱落,到处都是一副破败的景象,苏晚看着天王殿里袒胸露腹的弥勒佛像,笑容依旧可掬,身上的金漆却早已脱落了。依稀记得老何也是有几分弥勒佛的气质,经常拄着一张大蒲扇在天王殿门口的院子里晒太阳,吹嘘着“不灵不要钱,”想起这个苏晚禁不住又笑了起来:“他看了本周易,就天天在那里装神弄鬼的,可惜没人信他!”

那好像还是一年的夏天,他们回梦泽过暑假,江老师在头一年的夏天病死了,他说要去小华严寺上两柱香,出来的时候碰到老何,他以前是做木匠的,后来从镇政府接了看管小华严寺的活,兼任寺住持、清洁工、算命先生等诸多职务,那年看了一本《周易》,又整天翻着几本命理的书,支了三尺长的白幡号称要做算命先生,一天只算三卦,不灵不要钱——可惜没人信他,都是一个镇上的人,谁也不肯花这个冤枉钱听他瞎扯。

可那一天他不知道哪根筋不对,站在老何面前问他:“你今天算了几卦了?”

老何一看有生意,皱巴巴的脸上都要堆出花来了:“晚晚你男朋友啊,算前程还是算姻缘呀?”

他也不摇签筒,只是随手抽出一根扔给老何,面无表情地说道:“算我和她以后生的第一个孩子是儿子还是女儿?”

苏晚倏的抢过那根木签扔回签筒,愤愤不平道:“喂——谁要跟你生孩子啊!”

他转过头来瞥了她一眼,似乎觉得她这话简直问得多余,从鼻孔里哼出一声:“你不跟我生准备和谁生?”

“我跟——你管我跟谁生?谁说我要生孩子了…”她罗罗嗦嗦地在他耳边抗议个不停,一边小心翼翼地竖着耳朵生怕错过老何的金玉良言:“第一胎是个女儿,可惜命运坎坷…”

苏晚听完这句话就翻了个白眼不服地朝老何说道:“老何你再胡扯我拆了你的摊子!”

推开红漆的大门,里面显得有些破败荒芜,青石板铺成的过道上还泛着些青苔,他们俩环顾了一周,听到大门吱呀一声,回过头来才发现又是刚才在路上碰到的那对小情侣,大约是因为不识路,所以在山上盘桓了一阵,比他们到的还晚。

“请问…这里是小华严寺吗?”戴着流行的海马毛贝雷帽的女孩问道。

苏晚笑着点点头,那对小情侣探头探脑地往里面走,顾锋寒看着也有些好笑,于是跟着苏晚一起进去,小华严寺是依山而建的,越往里走越高,穿过两厢长廊后到了一间大殿,果然看到一个斜着三尺白幡的小摊,旁边一个小老头,正躺在长藤椅盖着大蒲扇晒太阳。

那对小情侣显然不太相信这个老头就是传说中一天只算三卦的神算子,于是又往里走了一圈,苏晚走到那个小老头面前,揭开他头上的大蒲扇笑道:“老何,你放走了一桩生意!”

第二十五章

老何睁开眼一看是苏晚,连忙笑道:“你回来了?我跟你说呀,你给我做了个广告之后,我这里生意好多了,现在这里每个月都有人来旅游,有时候也有人来找我看相解签!”

苏晚得意笑道:“以后还会有更多的,”她转过来朝顾锋寒笑道:“你说这里要是翻修一下,是不是也很可以包装一番?”

老何笑呵呵地把白幡竖起来,翻出一个写着各种各样的签文的平安签筒,朝苏晚笑道:“你还别说,我听你的话,专门做了个签筒,你看这花还是我自己刻的呢,现在生意可好多了,上个月听说这里要搞什么投资,我估计以后来旅游的人要多起来了。晚晚,你在外面上班,我上回听你说什么站的,能有认识的人给上面说说么,最顶上那个庙,有几扇木门前几天下雪的时候压坏了,我想重做又没合适的木头,镇政府也不管这个事,我看要再往上头说才中!”

苏晚回头朝顾锋寒使了个眼色,又向老何道:“你放心好了,过一段时间应该会有人来修的,我看以后来旅游的人多了,你得再去抓几个人来,剃了头当和尚,不然你一个人,怎么做得过来?还有哦,我跟你说了,多看看书,别翻来覆去的就讲什么命运坎坷,要说得玄乎点,啊?”

顾锋寒在一旁一张冷脸也忍不住笑了起来,听苏晚在跟老何传授生意经,远远地看到那对小情侣又转回来,探着头向老何问道:“请问…您老就是这里算卦的吗?”

苏晚朝老何眨了眨眼示意他提价的机会来了,又朝那两个年轻人道:“我先来的,今天最后一卦我已经买了!”

那个贝雷帽女孩显然颇为失望,苦着脸道:“我们可是赶了老远的路过来的…”

老何从旁边的一个小筐里摸摸索索了半天,摸出一个平安符笑道:“这个没有办法,算多了泄露天机是要遭天谴的。这里有个平安符,是华严寺的住持开过光的…”

贝雷帽的女孩有些疑惑,拿着那个平安符翻来覆去的看了半天,旁边的男朋友一边掏钱包一边有些不耐烦地问道:“算了算了,您老就说多少钱吧,看着开一个就好了,甭太宰人!”

老何却不紧不慢道:“小施主,你这话就不对了,拜佛求签,讲求的就是一个信字。所谓心诚则灵,如果心里亵渎神灵,花再多的钱也是没有用的。我看你这位女朋友,就是个心诚的人…”

苏晚退到一旁,悄悄的问顾锋寒:“我看这里真缺几个和尚,以后人多起来了,上面的香火钱也可以让这里自给自足,你觉得怎么样?”

顾锋寒笑着点点头,本来他和苏晚准备继续往上走,去上面的几间殿看看,不料那对小情侣和老何谈成了生意,买了一个平安符之后,又决定到最顶上的大雄宝殿去烧炷香,临走前那个女孩还颇为惋惜跑到一旁跟苏晚说道:“待会儿我们烧完香下来,你跟我们讲讲他算得灵不,灵的话我们明天早上再来!”

苏晚点点头,只好走到老何面前,准备抽个签让老何过过解签的干瘾,等那对小情侣走了之后苏晚这才松了一口气,撇撇嘴道:“原来当个托也不容易呀!”

顾锋寒也有些好笑,拖了个小凳子在旁边坐下来,苏晚翻着签筒问道:“万一真碰上这种很相信算卦的,你要是算得不好,别人想不开了怎么办?”

老何笑着摇摇头道:“这你就不懂了,其实这些看面相的,还有卜卦的,真的不是胡说八道,往深里讲其实就是一些做人的道理,走运的时候不能忘形,倒霉的时候不能丧气,用你刚才说的,就是要玄乎一点,说到底我也是教人要积极,是不是?”

苏晚听老何突然讲这么深刻的道理,有一点肃然起敬的味道。她以前一直以为算命的无非都是张口印堂发黑闭口血光之灾的,听老何这么一说,又觉得有些道理。其实命运如何,更多的时候也是靠自己掌握,也不是一张签文所能决定的。

“那你以前还算我们第一胎生个女儿,看来也是胡扯了?”苏晚还在琢磨着周易上的卦象时,一旁一直没说话的顾锋寒突然冷不防冒出一句话来。

老何干笑两声:“那几天上头发了计划生育的宣传手册,那个上面说了,生男生女一个样…”

苏晚差点被这句话呛到内出血,伏在老何的摊子上忍着笑,只是笑着笑着这笑容就变成了苦涩,听到顾锋寒在一旁幽幽地说了一句:“流苏,还真是个好名字。”

流苏。

那是他和她在和和吵吵的时候给未来的女儿取的名字。

他们不止给孩子取了名字,甚至有一阵流行什么输入父母的头像,出来一个婴儿照片的机器,他也拉着她兴致勃勃地去合成了一次——出来一个眉毛像她那样弯弯的,眼睛像他那样长长的可爱小女婴的照片,他把照片放在钱包里,时不时就要拿出来气气她,开口闭口都是流苏她娘长流苏她娘短的,现在想起来,那样的叫法,竟也是甜丝丝的。

老何大概想不到,他的无心之言,竟惹出他们之间这样的无限的后话,现在想起来,其实那时候,他们对两个人的未来,都是带着满心的期待的吧?

三个人在院子里聊了一阵,老何并不知道顾锋寒就是他口中“要来柚县投资的大老板,”只当他是苏晚当年的那个男朋友,聊了几句之后便问道:“在外头上班挺辛苦的吧,听说现在买个房子都不便宜,准备啥时候结婚了没?”

苏晚的笑容顿时僵在唇边,顾锋寒却仍是淡淡地笑:“我想结,有人不想嫁呀。”

老何一听这话便劝苏晚道:“年纪不小了,还当自己是小姑娘呀,你们这些孩子,就喜欢说要搞事业搞事业,搞事业就不结婚啦?”

老何还在絮絮叨叨的,苏晚突然闻到一股焦焦的味道,皱了皱眉吸了吸鼻子问道:“哪里烧着了?”

顾锋寒感冒了,一时也闻不到什么,抬起头来四周张望,老何也站起来四处看,空气中的焦味越来越浓,往上一瞧,不远的山顶上升起缕缕轻烟,三个人面面相觑:不会着火了吧?

“糟糕,最上面存着不少蜡烛,烧着了可不得了?”

苏晚连忙扶起老何,正准备搀着他往山下跑,突然想起来那对小情侣还在山上:“刚才那两个人是不是到最顶上的庙里去烧香了?”

顾锋寒连忙掏出手机打119报警:“柚县市消防局吗?这里是梦泽镇,北山小华严寺,山顶上冒烟了,是最上面的大雄宝殿,殿内有不少库存的蜡烛,请尽快派人过来!”

眼看着山顶上的缕缕青烟变成浓烟滚滚,转眼之间已看到有火光,看着山顶上的大雄宝殿火势不断蔓延,顾锋寒连忙又打电话给柚县市政府的几个官员和秘书柳子衡,强调着事件的紧急性,打完电话突然发现苏晚已不见了。

老何指着山上,慌张地说:“晚晚跑上去了!”

他沿着山路往上看,已没了苏晚的踪迹,顾锋寒脸色大变,惊骇叫道:“苏晚,苏晚——苏晚!”

他三步并作两步地往上跑,已没了苏晚的踪迹,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好像躯体的一部分被人硬生生地割开,拼了命地往上跑,看着火势越来越大,焦急的声音回荡在山谷间:“苏晚,苏晚——”

循着山路往上,拐过一道弯,终于看到苏晚,她跌坐在台阶上,正努力支起来想往上跑,他整个人才松了口气,觉得自己好像死过去又活过来一回一样,冲上去拉着她便往下拽:“上面都要烧下来了,你还往上跑!”

苏晚一脸仓惶,急得差点都要哭出来:“他们两个人——要不是我给老何做托,他们也不会跑上去烧香,他们要是被困在上面可怎么办呐!”说完她又准备往上跑,顾锋寒狠命地拽着她:“不要命了你!”

“被困在里面会死人的!”苏晚话音里全是哭腔,两个人正争执的时候,山路的尽头处已被倒下的枯枝燃气的火截断。万幸的是这天起的风是往山上吹的,火势阻断了山路,却没有迅速蔓延,顾锋寒将苏晚挟制在怀里,狠命地拖着她往下跑,顾不得她两只手不停地乱拍,也不听她的抗议,只是拖着她往下跑。好在他对路形还算熟,在半山腰碰到老何,一起沿着最捷径迅速地跑下山,到山脚时已看到消防局的人正在观测山上的火势,苏晚整个人都虚倒在他怀里,他记得苏晚以前体力就不算好,经不起剧烈运动,连忙把她按在怀里拍着她的背安慰道:“没事了没事了…”

苏晚在他怀里喘得上气不接下气,眼里一片迷茫:“那两个人…那两个人还在山上…是我害了他们…是我害了他们…”

顾锋寒不停地拍着她的肩一迭声安慰道:“跟你没关系,跟你没关系,不是你的错,你不说他们也一样要上山的…”

因为火灾发生在山上,消防局的人首先向老何确认了小华严寺里是否还有人,得知还有两个旅客之后,第一目标确定为扫清山路障碍,救援旅客,然后启动森林防火紧急预案,开始疏散北山附近的居民。顾锋寒抱着苏晚坐在消防局派来的车上,只听到苏晚哭得断断续续,大约半个小时后哭声渐止,许是体力消耗过大的缘故,渐渐睡过去。

过了一个小时消防局的第二批消防员也赶到,柳子衡在柚县的酒店里听说出了事也第一时间找车赶了过来,好在前几天刚刚下过雪,所以火势没有蔓延到下面,只是小华严寺的大雄宝殿和邻近的观音阁、地藏阁被焚烧殆尽。火势控制在山顶之后,又传来消息,原来山上的那对小情侣在火灾发生后已经逃离了大雄宝殿,只是因为不熟山路,所以被困在另一面的山路上,女孩脚扭了,男孩身上有多处擦伤,好在性命无虞。

柳子衡接到这些消息的时候顾锋寒正守在苏晚床边,听柳子衡轻声汇报之后,顾锋寒面色低沉,许久没有说话。

“寒少,要不要去镇上找车回柚县…我看你好像有点感冒,精神也不大好?”

顾锋寒半天没有说话,许久之后才抬起头来,面上的表情有些骇人,他一只手还抓着苏晚的手,在苏晚的手上捏来揉去,仿佛要这样才能确定她的存在似的:“刚才…差一点儿,上山烧香的就是我们。”

“看庙的老何认识苏晚,我们跟他聊了一会儿,所以才耽搁了上去,”他话音里有些苍凉和迷茫,甚至有些不知所措:“苏晚玩性大,逗那对小情侣玩,我们在下面和老何聊天…就差那么一点儿…”

柳子衡安慰道:“没事就好,这种事情,说不准的。”顿了顿他又问道:“寒少,真的不要回柚县吗?”

顾锋寒抬起头来,皱了皱眉才回过神来,他想了想又摇摇头道:“我想在这儿再待几天,火势控制住了没事的。”

柳子衡点点头,知道他不想被打扰,轻轻地退了出去。顾锋寒坐在床边,替苏晚掖好被角,冬天的天色暗得早,才五点外面已经黑了下去,暮色沉沉,黑暗中只余叹息。

他在床沿上坐得笔直,不知道想要抗拒些什么,电灯开关就在床头,而他竟连开灯的勇气都没有,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现在的局面,不知道如何面对这样的自己。

苏晚在床上动了动,察觉到有人握着自己的手,略缩了一缩。顾锋寒倏地转过身子来,黑暗中看不清她的脸,只看到晶亮的双眸,闪动着异样的光彩。他掌中握着的手缩了缩,他微微加重了力道,固执地把她的手握在手心。

“火灭了没有?”

“前一阵下过雪,火没蔓延起来,消防局已经控制在山顶了,”他轻声道:“那小两口也没事,从另一边山上跑下来,被消防局的人找到了。”

苏晚明显的松了一口气,过了好半天才冒出来一句:“那就好。”

顾锋寒笑笑,伸手去扶她起来,苏晚扶着额头,想起下山前的事,有些惭愧地笑道:“我真没用,跑两步就倒了。”

她一手支在旁边的桌子上,窗外淡淡的月光照进来,浅浅地洒在顾锋寒的脸上,淡淡的仿佛涂上了一层光。她伸了伸腿还有点酸——顾锋寒当时拽着她往下拖的时候用力过猛,到现在还有点缓不过来,现在回想起来,她也不知道那个时候在想什么,只记得顾锋寒在骂她是不是不要命了——不要命了么?

想起来她到费城去找他的时候,方非尽也这样说过他,“你不要命了是不是,以为费城治安很好吗?碰上一两个打劫的,分分钟丧命!”

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不要命,还是太过惜命,她作息良好,饮食规律,在她这个年纪的人来说,算是很不正常的了,那大概是因为,她从小就知道,她要活下去,要付出比别人多几倍的艰辛。

一个坎,又一个坎,算起来上天待她不薄,可每次她以为苦尽甘来的时候又会给她轻轻地敲下另外一锤。比如她以为熬过了二十岁,就一生无忧,却在婺城火车站准备回北京时骤然倒下;比如她以为等到手术顺利,她才可以安安心心地去找江上白,却在深秋的费城街头,寻寻觅觅不见他的踪迹;比如…

音乐声从门外传来,柳子衡拿着手机进来递给他,顾锋寒接过手机,皱了皱眉后站起身来接听:“什么事?”

“我在网上看到新闻说梦泽镇发生火灾了,想起你在柚县…你…还好吧?”孟涵的声音中带着些许的不确定,似乎是对一件事有着九成九的把握,却仍不甘心的期待那最后百分之一的可能。

“我没事,”他放低了声音,朝房里瞧了一眼,他知道苏晚心里其实是很介意孟涵的,即便孟涵纯粹是因为作风强硬手腕灵活以及一些特殊时期的需要而坐上今天的位子,仍不可避免地成为他和苏晚之间的一个障碍。

很多银河内部残留的问题,也许到了快刀斩乱麻的时候了。

七天是不够的,他想。

七年也是不够的,如果命长的话,他希望是七十年。

第二十六章

“过几天爸爸那边没什么事的话,你回婺城一趟吧,有些事情我要安排一下。”

孟涵在那边突然笑了起来,不自然地笑了几声后道:“我知道,我会安排时间的。”

顾锋寒迟疑问道:“你知道?”

孟涵轻笑道:“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你要安排的,是不是这件事?”

顾锋寒皱着眉,稍稍耐住脾气道:“我一向赏罚分明,你不需要为这个担心。”

说完他挂断电话,把手机扔给柳子衡,走进房问道:“饿不饿,子衡下午买了粥回来,我端进来给你喝?”

苏晚点点头,拉开床头的灯,顾锋寒端了粥进来,她伸手准备去接,顾锋寒却笑笑,拿起勺子舀了一口,试了试温度,递到她唇边。苏晚愣了一下,张开嘴吞下那一勺粥,细细地嚼着,粥里加了些橄榄菜,这是她以前吃粥时最喜欢加的咸菜,她脸上红了红,低声道:“难得柳秘书,在这种旮旯地方还能找出橄榄菜。”

顾锋寒看到她乖乖地吃下粥,心底一颗大石陡然落下,整个心情似乎都跃了起来,开怀笑道:“他找不到也不敢回来!”

柳子衡在门外拿着便携笔记本正在给几个高层发信,通知他们顾锋寒今日无虞,听到两个人说话,忍不住多了一句嘴道:“寒少说了,找不到直接把我扔到塞内加尔去!”

顾锋寒回过头来,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柳子衡难得看到顾锋寒这样有点“人”气,不像平时总是一副冷冰冰的样子,忍不住还想再爆爆料,不过考虑到饭碗问题,察言观色看到顾锋寒面上有些窘迫——大概是很多年都没让下属看到他这样的一面,有些不习惯似的,连忙避嫌地把笔记本又移远了三米开外,以示避嫌。

顾锋寒一勺一勺地喂苏晚吃完一碗粥,把碗搁在一旁笑问道:“感觉好点没?”

苏晚点点头笑道:“你吃了没?”

顾锋寒笑而不答,只是坐在她身边,两个人竟陷入了有点尴尬的沉默中,也许是一下子还适应不了自己的这种转变,又为苏晚不再抗拒的态度感到欢欣,欢欣的同时又有些不确定,这样干坐了半天,他才局促笑道:“我把碗拿出去洗了,”他站起身来,拿着碗准备转身时又笑道:“你今天…差点把我吓死了。”

他转过身准备出去,苏晚突然从后面抱住他,他整个身子一僵,手一抖,碗掉到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碎成一片一片的,他脑子里忽然闪过一阵不详的预感,碗碎了是不吉利的,连忙说道:“岁岁平安,岁岁平安。”

苏晚搂着他的腰,他转过身来,看到苏晚笑得灿烂,整个心这才放下来,又在床沿上坐下,顺着她的手搂上她的腰,俯下身去凑到她面前时忽又停下,不好意思笑道:“我感冒了。”

苏晚嗤的一声笑出来,他有点不好意思的松开她,指着地上的碎碗道:“我去拿扫帚来扫一下。”他摇头笑笑出了门,有点闹不懂自己,怎么好像第一次恋爱似的——其实从头到尾都是这么个人,或许是失而复得,所以越发的手足无措。

苏晚看着摔在地上的碎碗,无奈地笑笑,看他弯着腰细心地扫地的样子,不禁又怔忡起来。

刚刚打过来的电话,该是孟涵吧?

她不由得有些佩服孟涵了,隔着山高水远的,哪里发生了什么也是一点不错过。这样的勇气,这样的坚持不懈,她扪心自问,都不敢保证自己能做到。

她体会得到他拖着她下山时的惶恐,那样的惶恐她亦曾有过,在婺城的火车站突然倒下,以为今生无法相见的时候,在手术台上不知道成功率究竟多高的时候,在费城的大街小巷遍寻他不得的时候…

想起他曾经抱怨她的话,抱怨她总是让他追着跑,抱怨她不曾为二人的将来努力。其实她很想反驳他,她最大的努力,就是努力地活下去。

只有活下去,她才能和他在一起。

她不是不惜命,其实她是最怕死的那一个。

往山上跑想去找那对小情侣的时候,内疚或许只是因素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