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让小木匠如何不震惊呢?

那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穿着一件喜庆的红色袄子,梳着一根油光水滑的大辫子,明眸皓齿,小麦色的肤色很是健康,口如含丹,小脸上素面朝天,却更是青春热辣,当真是个娉娉婷婷的西北小辣椒,有着几分烧刀子一般的劲儿。

那少女很显然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来的,结果瞧见小木匠这见了鬼一样的表情,顿时就有些恼了,瞪了他一眼,说:“我脸上有花么?”

小木匠赶忙装作“慌张”的样子,连连摆手,说没,没。

他心思有些混乱,不知道这女孩儿为什么会跟那红衣小女孩这么像,而就在这时,那两个收税员瞧见了这个大辫子少女,却慌张地后退,然后像前清一样打了千儿,喊道:“四小姐。”

小木匠眼角一跳,大约能够猜到了事情的缘由,不过却并不说话。

那梳着一根大辫子的四小姐则皱着眉头问道:“你们两个是……”

领头那大胡子脸上挤出了谄媚的笑容来,说明身份,随后说道:“这小子隐瞒收入,我们在这儿叫他补缴呢。”

小木匠当下也是极力说明,那四小姐听了,瞪了那两人一眼:“我甘家堡是讲规矩的地方,一口唾沫一颗钉,他是摆摊,又不是坐商,赚多少都是手艺,是本事,轮不到你们来眼红……”

两人慌张离开,旁边围观的人纷纷鼓掌喝彩,热闹得很。

四小姐脸上也有了光彩,对小木匠说道:“你放心,回头的时候,我会叫人查一下这两个家伙,一定给你交代的。”

小木匠还在想着这位四小姐的容貌,心不在焉地点头,说:“多谢,多谢,不过也不用太麻烦,和气生财嘛……”

四小姐笑了,说你倒是个心善的家伙。

随后,她看了一眼摊子上的一堆物件儿,说道:“小木匠,我是甘家堡家的甘文芳,听李家小姐说,你是打南边来的,还会做西洋那边的沙发?”

原来是奔着西洋景儿过来的。

小木匠心中有了底气,点头说道:“在武昌那边瞧过,也见过内部结构,如果材料齐全,应该是没问题的。”

他当下也将先前那一套说辞给讲了出来,因为讲得详细,细节又真实,四小姐听得连连点头,而等小木匠谈及材料的缺失时,她却一挥手,说这个你不用管,我甘家堡各种铁匠、皮匠和手艺人都有,只要是你能够画下图样、讲了规格来,都能够给你凑齐——这样,我甘家堡过些日子,会来一些国外的客人,家兄希望弄套西洋家具来接待,你这几日便不要接别的活儿了,专门在我甘家堡做事就成……

她说完,指着旁边一个管家模样的人说道:“至于价格,你跟平叔聊,绝对不会亏待你的。”

小木匠听了,有些意外,不过能够进入甘家去,对他打听之前的事情,其实是有帮助的,所以他一口答应下来,只是先前接了单子,可能得忙完之后,才能去甘家堡报道。

四小姐甘文芳听了,看向了旁边的那管家平叔。

平叔笑着说道:“四小姐,我来处理吧。”

四小姐点头,跟小木匠说了一声,然后转身离开——小木匠瞧见她身边还带着两个小孩儿,七八岁的是女孩,五六岁的是个男孩。

两小孩一人一个冰糖葫芦,朝着集市走去,而那平叔则走上前来,询问给他下订单的,是哪两家。

小木匠说了名字,平叔笑了,说无妨,这两家都是甘家堡下面的商户掌柜,他明日叫人过去通知一声就行了,不用担心。

小木匠不想在这种小事情上跟甘家堡起冲突,于是点头,说好,明日我便去贵府报道。

那平叔却说道:“你也别折腾了,我带了人和马车过来,直接去你住的地方,把东西一运,今天就在甘家堡过夜,明日大清早,我们家大少爷会过来找你聊家具款式和要求——他是去那什么法兰西留过洋的人,对时间的概念很严格,而且不喜欢等人……”

怎么西北几家的年轻子弟,都留过洋?

小木匠瞧见平叔身后带着两个仆从,知道无法拒绝,也只有收了摊子,跟着上了马车。

在车上,那平叔问起了小木匠的姓名和来历,小木匠早有准备,自称姓甘,叫做甘虎逼,西南人氏,从小就跟着师傅到处跑码头,学做家具和木工,也会一些营造手段……

诸如此类的话语,他念得很是熟练。

平叔并不怀疑,而且还因为他姓甘,对他颇多亲切之感,不多时,两人便热络起来。

等到了住处,小木匠进房间,收拾了些物件,背出了那个放工具的大木箱子来,平叔说可能要在甘家堡呆上一段时间,陪着他去把房给退了,随后赶上马车,朝着集镇北边儿的山丘上行去。

他的马,自然有仆役牵着。

进堡子的时候,防范得比较严格,即便是有着管事平叔在,也一样如此。

小木匠放工具的大木箱子给打开,挨个儿地翻看完了之后,才给放行。

等进了堡子,最外围的地方,却是瓮城,紧接着是藏兵库和武库,以及马厩等,整体的构造,却像是一个军事化的土堡一般。

穿行那高墙夹着的长道,平叔跟小木匠简单解释了一下——检查得如此严格,主要也是近几日西北的局势有些乱,有几家势力打了起来,连甘家堡都给牵连其中,为了防止有人潜入堡中捣乱,方才会如此严苛,倒也不是专门针对他一人的。

听到这话儿,小木匠表面上不断点头,而心中却很是明了。

尽管平叔没有讲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但仔细想一想,可能与拜火教追杀马家集的马小姐,以及老琴头团灭那一队拜火教杀手有关系。

虽说拜火教家大业大,寺庙与门徒遍布西南之地,好几个阿訇都名震西北,是一等一的高手,但那将近五十人的小队,却绝对是精心挑选出来的精锐之辈,就这么突然没了,要说不会炸毛,谁也不相信。

当然,这些跟小木匠关系不大。

大西北乱成了一锅粥,对他而言,都没有他心目中的真相来得重要。

过了最外面的军事调度区,将马车给留在了马棚,他的马也给寄养之后,自有仆役帮忙背着木箱,而平叔则领着小木匠进了居住区,七拐八拐,却是来到了靠南边的一处大院落来。

那院落很大,中间居然还有假山鱼池,看着颇费心思的样子。

等平叔将小木匠领到东厢房的一处单间前,打开门,小木匠瞧了一眼里面的布置,有些“拘谨”地说道:“平管家,您这也太客气了,我一个做工的手艺人,随便在工场旁边弄个铺盖就行了,这种地方,可是给贵客住的……”

平叔很满意小木匠的醒目,点头说道:“小姐特意吩咐的,明早只要大少爷满意,你在甘家堡这些天,就一直住在这里。”

小木匠还是推辞,平叔方才讲了实话:“你也别多想,让你住这儿,除了看重你的手艺之外,还因为工场最近很忙,旁边的大通铺都满人了,好多人都直接睡在工场里呢,实在是没地方,行了,你就住在这儿吧,甘家堡不会亏待任何有真本事的人。”

小木匠不再推辞,而是恭送了平叔离开。

等人走了之后,小木匠在房间里简单查看一番,发现这房间宽敞,不管是床榻还是柜子,甚至书桌、洗手盆等等,都有配齐,而且并非单间,外面还有一个会客的小茶室,吃穿用度都有,用不着怎么收拾。

他不想节外生枝,所以也没有出去晃荡,生怕平叔安排了人在外面守着,于是躺在了床上。

本以为自己会心潮澎湃,辗转反侧,却不曾想眼睛一闭,人便睡了过去。

次日清晨起来,门外有仆役送来热水,他洗漱过后,平叔便找了过来,让他背上了工具箱,前往靠东边的工场。

这甘家堡占地很大,除了外面一大块的纯军事区,居住区这儿也分作几个大块,什么主家住的地方,仆役和家生子住的地方,厨房、水房、菜地、花棚和水塘等等,应有尽有,简直就是一个大型堡垒,而在东边那儿的工场,又有各种铁匠铺子、木工和酿酒作坊等等,很是宽阔。

小木匠听那平叔说着,心中感慨,而来到了工场一处靠角落的工棚边上,这里有许多的木料和半成品。

他将木箱放下之后,那平叔便去通报了,让他一人在此等待着。

小木匠在工棚前等待着,差不多过了大半个时辰,却没有一个人过来,有点焦躁,而在这时,他感觉一道炙热的目光,正在打量着自己。

小木匠下意识地抬头过去,却发现,那并非是人,而是一头高约三尺的黑灰色雄鹰。

第十八章 甘大少,追蝶人

那黑色鹰隼落在了对面工棚顶儿上,通体灰黑,唯有鹰喙之上有一撮白色,双目锐利,宛如刀片一般锋利。

它那暗金色的双眸盯着小木匠,让小木匠十分不自在,感觉那鹰隼如有人性一般。

一人一鹰,大眼瞪小眼,直勾勾地盯了好一会儿,突然间不远处有脚步声传来,而那鹰隼则一展翅膀,却是飞到了半空,紧接着扬长而去。

小木匠回过头来,瞧见昨天傍晚出现的那个大辫子少女甘文芳,带着一个明丽俊俏的小丫鬟走了过来,瞧见他站在工棚跟前,周围却没有一个人在,不由得皱着眉头问道:“我大哥呢,怎么还没有来?还有平叔去了哪儿……”

西北女子,爽朗热情,开口跟机关枪一样,小木匠赶忙说明情况。

甘文芳听了,便问旁边的小丫鬟:“春儿,你知道我哥这两天都在干嘛么?”

春儿低声说道:“大少爷这几日总爱去大太太的房间里待着,侍奉病榻之前。”

甘文芳满脸不信,说怎么可能,大太太又不是他亲娘,他往日里,可没有这么孝顺呢。

她与丫鬟春儿言语,并不避讳小木匠。

这显然不是把小木匠当做自己人,而是——完全没有把小木匠当人。

这便是豪门贵女的气派。

春儿听到四小姐的质疑,却是又说了一件事儿:“大太太这几日不是受了风寒么,而且先前隐疾又反复发作,堡主便去请了个顶有名的女医师——那人您也是见过的……”

甘文芳听了,终于知晓了,说:“哦,我大哥居然对那个女的有意思?这也难怪,那人长得的确是美丽,又落落大方,气质很好。”

春儿嘻嘻笑,说对呀,说不定回头,我们甘家堡就要吃喜酒了呢。

甘文芳却摇头,说那可不一定,那女医师我看着,心高气傲着呢,我大哥未必能够拿得下。

春儿倒是很有自信,说道:“大少爷这样的出身家世,人才又好,修为又高,而且还留过几年洋,见识可比寻常人强太多了。这样的俊杰,做梦都梦不过来呢,她有啥可较劲儿的啊……”

两人嘻嘻哈哈说了几句八卦,甘文芳这才想起了小木匠来,问道:“让你画的图样,弄好了没有?”

小木匠摇头,说没。

甘文芳立刻竖起了眉头来,说道:“为什么没弄好?”

小木匠苦笑着说道:“之前跟平管家商量的,是得跟大少爷确定款式和材质,商量好之后,再开始后面的工序……”

甘文芳本来还有些恼怒,此刻听到小木匠的解释,也没有再多计较,唤春儿去催人。

等春儿走了之后,她围着小木匠走了一圈儿,然后说道:“我听平叔说,你也姓甘?”

小木匠按照先前编的说法,重新讲了一遍,甘文芳瞧见他并非沾亲带故的亲戚,有些遗憾,不过还是说道:“一笔写不出两个甘字,说不定咱们五百年前,还是一家呢。你好好干,要是事儿做得漂亮,到时候有的是活儿给你干,让你赚大把的钱,回家讨媳妇儿——对了,你讨媳妇了没有?”

小木匠苦笑,说浪迹江湖,勉强糊口而已,哪里敢想那么多?

甘文芳与他聊了几句,小木匠只是敷衍,而这时,不远处传来动静,随后有一行人朝着这边走来,领头那人,却是一个穿着藏青色洋西装、踩着黑色牛皮靴的高大男子。

那男子长相俊朗,气质出众,眉眼间颇为硬朗,虽然也穿着与旁人格格不入的洋西装,但衣服却跟他本人的气质很搭配,完全没有胡和鲁穿白西装时的违和感。

虽然同是留过洋的豪门后辈,但从第一眼的印象来看,那男子却比胡和鲁给人的观感强上太多。

男人走到了小木匠和甘文芳的跟前来,朝着甘文芳点了点头,叫道:“四妹。”

甘文芳娇嗔着说道:“哥,你看你,明明约好的时间,自己却迟到了,让人家小木匠等了好久呢。”

男子笑了笑,连声抱歉,随后居然伸出手来,对小木匠说道:“你好,甘虎逼兄弟是吧,我叫甘文明,幸会幸会。”

小木匠有些意外对方的礼节,下意识地想要伸出去,不过瞬间反应过来,擦了擦手,“憨笑”着说道:“我手脏,东家别这么客气了……”

那甘家堡的大少爷却伸手过来,捉住了小木匠的手,使劲儿握了握,随后说道:“你也姓甘,说来咱们都是自家人。”

放开手,他方才问道:“我听四妹说,你会打制沙发?”

小木匠点头,说对。

甘文明开始考教起了小木匠来,而小木匠早有准备,与他侃侃而谈——这本就算是他的专业范畴之内,所以聊起这个,小木匠滔滔不绝,完全没有任何怯场之处。

而即便是甘文明提出了好几个比较刁钻的角度和问题,他都能够一一回答。

甘文明还算满意,不过聊到款式和外观的时候,小木匠因为见的不多,只有如实回答,而那甘文明则聊起了他的所见所闻来。

武昌那边儿的沙发款式,自然要比欧罗巴原产地的旧上许多,所以小木匠聊的并没有让甘文明满意,好在他提出来的,小木匠听完之后,却是当场拿了墨线炭笔,按照他的讲述勾勒出来。

小木匠那是自小的功底,用现代的话来讲,素描临摹的画技是一流的,而后来又有李梦生这等画中国手指点,当下勾勒出来,又按照甘文明的讲述作了修改。

最终版的图出来之后,甘文明很是满意,然后问小木匠,这么一套,能否做出来。

小木匠问清楚了甘文明关于沙发的材质、款式和需求之后,简单估算了一下,这才说道:“问题是不大,但受限于材质之类的区别,以及描述的误差,可能不能够完全还原……”

甘文明却很是满意,直接拍板:“不用还原,有个六七成像,就很不错了。”

聊完沙发,他又描述起了会客厅里其它的家具来,小木匠有了先前经验,依旧是用炭笔记录,随后出图来,与甘文明反复确认。

如此一整套商讨完毕之后,差不多已经是中午时分。

全图弄下来,甘文明很是满意,让平叔负责跟进后续,而他抬起手来,看了一眼手腕上的腕表,匆忙说道:“我跟人约了吃饭,先走了。”

他匆匆而去,其余人也跟着,场间顿时就空了一大半,而甘文芳瞧见,忍不住跺脚说道:“哎呀,他莫不是真被那狐狸精给迷住了?”

甘家堡这位大少爷是有真材实料的,通过他的讲述,小木匠绘制出了十来张草图。

他看着图上的家具,心里充满了挑战,当下也是想着赶紧投入工作,所以也没有接茬,而是开始盘算起了接下来的工作流程,以及所需物品来。

甘文芳瞧见小木匠蹲在地上写写画画,一副入了迷的样子,啐了一口,便跟着丫鬟春儿离开了。

两人走出工场这边,甘文芳瞧见春儿皱眉思索的样儿,忍不住逗她道:“怎么了,是不是我大哥给狐狸精迷了心窍,让你难过了?不如这样,回头我跟我爹说一声,让你去给我大哥做一个通房丫头,来年你生个大胖小子出来,到时候直接转正,如何?”

春儿听了,娇羞不已,说小姐,你别拿我开玩笑了。

甘文芳问:“不是么?那你在这儿呲牙咧嘴,皱眉头干嘛?”

春儿说道:“小姐,你有没有感觉,刚才那个会打沙发的小木匠,跟咱们家大爷长得很像啊?”

甘文芳有些迷糊,说大爷?哪个大爷?

春儿说道:“就是你大伯啊?我在祠堂见过几次画像,两个人感觉有一点儿像,难怪刚才我一直觉得阴森森的……”

甘文芳笑了,说:“是么?一会儿我去祠堂瞧一瞧……”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不管这四小姐与春儿如果谈论,小木匠这边却是开足了马力,跟着附近工场的工人一起吃了顿中饭之后,就开始跟平叔确定了材料和需要配备的人手来,各种木料、皮子、铜钉以及漆具等,这些都得确定下来,还有打下手的人员等等。

毕竟甘文明说差不多七八天后,客人就要到了,在此之前,必须给赶工出来,不然就没有了效果。

这工期紧任务重,而且又是全新的尝试,小木匠的心里其实是没有底的,所以必须将所有的材料、人员和流程都给确定清楚。

如此一忙碌起来,等小木匠带着四个下手完成了大概的筹备工作,擦了一把汗,瞧见外面都已经天黑了。

他瞧见手下的几个木匠都苦着脸,便放他们去吃饭,而自己则收拾了一下现场的东西,准备离开时,突然间,却有一个俏丽的身影从门外走了进来。

那女子饶有兴致地说道:“想不到啊,你居然会在这儿。”

小木匠抬起头来,很是诧异地问道:“啊,你怎么在这?”

第十九章 手艺人,的骄傲

小木匠着实没有想到,会在大西北的甘家堡这儿,与未婚妻顾蝉衣相见。

哦,准确地说,应该是“前未婚妻”。

他与顾蝉衣的关系,早就在他的那一封书信寄出去之后,便已经结束了——事实上,两人之间从来都没有太多的交集,倘若不是师父鲁大临终遗言里提及的婚约,他估计这辈子,都不可能与心高气傲的顾蝉衣有关系。

但他在瞧见对方的一瞬间,立刻意识到,甘文芳与春儿口中那个将甘文明甘大少爷迷得昏头转向的女医师,说的可能便是顾蝉衣。

而相对于小木匠的惊讶,赶过来兴师问罪的顾蝉衣则显得镇定许多。

她是从甘文明的口中,得知有这么一个人的存在,一开始她并不在意,后来多问了几句,越发觉得很像是那个曾经与她有过婚约,却又悔婚的负心汉甘墨。

不过她很有心机,并没有当场表现出来,而是饶有兴致地问过之后,等忙完了手里的活,方才赶过来确认。

没想到过来一瞧,居然还真的是那个臭小子。

虽然隔了将近一年多的时间,但这小子依旧没有什么长进,脏兮兮的袍子,乱糟糟的头发,脸上身上满是木屑、墨汁和汗渍,黑一块红一块的,跟那工地和码头上扛大包的苦力,看上去完全没有什么区别。

若非说有点儿什么不同,可能也就是个子比以前高了许多,肩膀也宽了,双眼亮得很,气息沉稳,人也平和许多。

不过瞧见他脸上那平和的笑容,顾蝉衣越发气不打一处来,冷冷说道:“是我,没想到吧?”

倘若是以前,小木匠着实有些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种性子的美女,毕竟他之前也没有怎么接触过女性,但经过与苏慈文的一夜成长之后,这一两年来他又四处游历,见惯了世事沧桑,心态多少也有了变化,当下也是微笑着说道:“有点儿没想到。”

说完,他低头过来,将忙碌一天的草图,以及一堆玩意儿给收拾起来。

这些都是他这大半日的心血,得赶紧弄完,所以也顾不得理会顾蝉衣——这行为在小木匠的想法并无过错,但落在了顾蝉衣眼中,却让她越发恼怒起来。

顾蝉衣觉得这负心汉竟然视她如无物,实在是太怠慢了。

顾蝉衣一肚子怒火,当下也没有再多客气,冷冷说道:“如果我记得没错的话,你的修为和身手,都算是江湖中二三流的人物了,甚至还手刃过鬼王……”

小木匠手上忙碌不停,口中回道:“算是吧,怎么了?”

顾蝉衣冷笑着说道:“怎么了?哼哼,像你这般身手的人,却委身于甘家堡中的工场之中,从事这腌臜活计,若是没有图谋,怎么可能如此委屈自己?我可听说了,西北现在乱成了一锅粥,边疆以及周围的拜火教四处出击,想要谋夺霸权,甘家堡同属’西北五大家‘,首当其冲……呵呵,如果我猜得没错的话,你应该是甘家堡敌对势力派来,潜伏入内的奸细吧……”

小木匠被她这般指责,不由得愣住了。

他来甘家堡,自然是有目的,不过并不会祸害任何人,也无恶意。

但这些事情,是他没办法解释清楚的——事实上,他本就是不想有太多的误会,方才会如此行事,否则直接找到甘家堡大门口,报上自己的名号,直接询问,岂不是简单直接?

所以他被顾蝉衣扣下的大帽子弄得有点儿难受。

但这也仅仅只是难受而已,小木匠面对着顾蝉衣隐隐的威胁,平静地说道:“我想知道,顾小姐前来甘家堡,所为何事?”

顾蝉衣在甘家堡一众人等面前,端庄大方,秀美沉稳,颇有江湖奇女之风范,然而在小木匠面前却憋不住气,有些得意地说道:“我是医师,大雪山一脉传承,最擅长女科,是被甘家堡特地请来,给堡主大夫人看病的……”

小木匠笑了,说道:“你大雪山一脉,也算是江湖奇门,未必不会是潜入这儿的奸细?”

顾蝉衣憋红着脸,忍不住骂了粗话:“放你的屁,我才不是呢。”

小木匠却是一本正经地说道:“如你所言,你是医师,被甘家堡的人请来看病的,而我则是木匠,同样也是被甘家堡的人请来打造家具的,请我来的人你也熟悉,便是这几日整天围着你转的那位甘家堡大少爷甘文明——顾小姐,我们之间虽有误会,但不管如何,都算是世交,而且还是老乡,我不妨碍你在这儿看病,以及与甘大少爷的姻缘,你也别耽误我做活……”

他讲了一大堆,义正言辞,然而顾蝉衣却只听到了一句:“我跟甘文明什么都没有。”

小木匠不由得苦笑,说你跟他到底有没有,都跟我没关系,也希望你别说我们之前的事情,那都是父辈的意愿,咱们是年轻人,得有自己的想法和坚持。另外,正如你对自己医术的热爱一样,我也很感激自己的手艺,它养活了我,而我也并不觉得这活计低人一等……

小木匠说着话儿的时候,由内而外都散发着说不出来的自信神态,双眼都冒出了光芒来。

他这坚定的态度,让顾蝉衣愣住了,她红唇微张,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终究还是没有办法去反驳。

她突然间发现,眼前的这个年轻人,与之前相比,变化最大的,并非是外观,而是……

是她说不出来的东西。

大概是气质吧。

顾蝉衣与小木匠两人相对,彼此之间并不言语,气氛一下子就僵住了,而这个时候,外面传来了脚步声。

紧接着,中午离开的甘文明带着两名随从走了过来。

他瞧见这边,眉头微微一皱,随后脸上浮现出了笑容来,对着顾蝉衣招呼道:“顾大夫,我到处找你呢,没想到你却到这儿来了。”

小木匠看了顾蝉衣一眼,没有多言,而是继续收拾地上的物件,而顾蝉衣也回过神来,看了甘文明一眼,淡淡说道:“嗯,我听你说这儿有人会打造那西洋的家具,所以就过来瞧一眼稀奇……”

甘文明走上前来,热情洋溢地说道:“对,对,是的,我这位本家师傅手艺不错,而且见识也广……对了,你们认识了吧?”

顾蝉衣摇头,说没有,刚到,这位小师傅以为我是闲杂人等,想赶我走呢。

甘文明笑着说道:“虎逼小师傅只是比较认真而已——给你介绍一下,这位却是我的本家,甘虎逼,他跟你算老乡呢,也是西南来的;小师傅,这位顾蝉衣姑娘,是我甘家堡请来给我大娘看病的医师,仁心妙术,医术十分高明,不是外人,她有什么想看的、想问的,你不必隐瞒……”

小木匠有些意外顾蝉衣没有告状,听了甘文明的话语,点了点头,说好嘞。

他这边答应下来,但甘文明却着实是热情和主动,过来问了他进度之后,却是要了图纸来,热情地给顾蝉衣讲解起了上面的家具造型。

由此他又引申出去,聊起了自己留洋的经历,以及见识到的各种有趣之物……

小木匠在旁边看着,感觉原本专业沉稳的甘大少爷,他在顾蝉衣极力表现的样子,有点儿像是滇南那边的一种鸟类孔雀,在异性面前开屏,展现出最美丽的一面。

这种行为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但莫名间,他却觉得此刻甘文明的形象,开始朝着穿白西装的胡和鲁靠拢了。

唉,英雄难过美人关啊,古人诚不欺我。

小木匠不管旁边两人言语,将东西收拾完毕之后,与甘文明告辞。

那大少爷正在与顾蝉衣极力表现呢,哪里顾得上他,简单交代两句进度之后,便挥手让他离开,而小木匠将工具箱留在现场,便干活时脱下的袍子搭在身上,然后离开。

这会儿天色已晚了,从工场往外走,没什么人,却有巡逻的小队,瞧见他这陌生脸孔,自然会有人上来盘问。

好在小木匠有平叔给的腰牌,倒也没有什么麻烦,一路回到了住的大院子来。

他这边刚刚进了屋子,立刻有仆役端了热水过来,还问他是否要洗浴,最角落处有独立的淋浴房,跟生活区的大澡堂子不一样,是可以单独供应热水的。

小木匠应了,收拾了衣物,去洗了澡,冲洗一身汗水,而脏衣服也有仆役拿走去,随后又有人送来晚饭,着实是体贴得很。

等小木匠回到房中,琢磨了一会儿今日之事,结果还没有等他想清楚,这时门外却传来了声音:“小木匠,小木匠你睡了么?”

小木匠听到是四小姐甘文芳的声音,赶忙起身来,回答道:“没呢。”

甘文芳问:“我可以进来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