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夫人切齿道:“林家,没有你这种庸庸碌碌、不讲孝义的子孙”

“母亲,”静渊泪如雨下,脑海里电光火石般闪出一个念头,他,原来从来没有这么哭过,他从来没有在母亲面前哭过,“母亲,天理人伦,忠孝节义,儿子没有一丝一毫违背。母亲,母亲七七如今身心俱伤,儿子又何尝不是?孟林两家的仇怨,儿子自会用光明正大的方法去了结,可是,母亲逼儿子辜负七七,儿子再也做不到,儿子做不到”

他的手抓着母亲的衣服下摆,不住颤抖。

林夫人也不住颤抖,又是心痛,又是生气,血压一上来,晕倒了。

……

静渊疲惫不堪地走在走廊上,听见自己的房间里传出八音盒的音乐,玲珑剔透的音符飘荡在空中,干净清澈。

他似乎听过这个曲子,停下脚步,仔细想了想,叫什么名字呢?哦,对了,是叫《月光》,德国音乐家贝多芬的月光,多么美的曲子,多么忧伤的音调。

他走进屋子,七七侧卧在床上,手上摆弄着八音盒,一遍遍拧着它的发条,不让音乐停歇。

听到静渊进来,她的手颤了颤,“啪”的一声,发条断裂,乐音戛然而止。

七七低下头,睫毛垂下,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小小的扇形阴影。

静渊慢慢走过去,她没有抬头,睫毛轻轻颤动着。

静渊没有说话,默默地从她手里拿过八音盒,八音盒被她捂得热了,烫着他冰凉的手,静渊从被子上捡起断了的发条,坐到窗户旁边,点亮灯,不声不响地修理起来。

这两天,七七没有跟他说过一句话,静渊晚上很自觉地睡到软榻上,七七稍微有一点响动,他就会惊醒,起身看一看,有时候悄悄给她拢拢被子。他做了一些平时从未做过的事情,包括遛狗,给乌龟喂食,还有,就是像现在这般,摆弄着这样的小玩意。

他觉得这样的沉默与安静很好,只要她能慢慢好起来。七七的饮食,静渊让黄嬢一手安排,楠竹请了假说要回老家,他很爽快地答应了,让一个叫梅枝的丫鬟给黄嬢打下手。

偶尔他也会去厨房,黄嬢说七七爱吃细面,他便亲自给她用鸡汤煮了,给她端去。那天七七胃口不错,把那碗面都吃光了,他看到她似乎也在努力想早日好起来,只是他琢磨不透她的心思,她的目光里带着一丝他不明白的期盼之意,他不懂她在期盼什么。

对了,她想吃鱼,静渊摆弄着八音盒里的拨片,突然想起孟夫人的话来,便走到外头叫来黄嬢,问:“厨房里有鱼吗?”

黄嬢道:“有两条乌鱼。”

静渊便道:“用香芋炖乌鱼汤,肉让厨房的人切好柔顺些放到汤里。千万不要加萝卜,太寒凉了。”

黄嬢忍不住笑了一笑,答应了一声,快步走去厨房。

静渊回到屋子里,重新坐下来,忍不住抬头看一眼七七,却见她飞快地移开目光,原来适才她也正看着他。虽然只有一瞬,他却感受到那目光中的好奇、疑问、还有一丝残存的温情。

他心中立时柔软,只想立时和她说说话,可却想不出该说什么,只好看着八音盒,微笑道:“你这个盒子只能奏一首曲子,下一次,我给你买一个可以奏十首的。”

七七眼中闪着微微的光,把身子慢慢缩进被子里,闭上了眼睛。

其实八音盒的发条并没有断,只是它紧连着里头的拨片,被七七扯了出来,静渊把发条小心塞进盒底的细口,使劲往里按了按,碛口合拢,他轻轻一拧,水晶般清透的乐声再次响了起来。

静渊看到七七似乎偷偷朝他瞟了一眼,他在心里笑了,小姑娘,你这个小姑娘

他的裤脚在动,低下头,东东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了,拿爪子挠他呢。他轻轻用脚把它往一边移了移,嗤笑道:“捣蛋鬼”

起身将八音盒放到七七枕头边上,她闭着眼睛装睡呢。他低下头,在她微凉的脸颊上吻了吻,然后直起身子,转头对东东道:“走吧”

东东一声欢叫,撒腿就往外头跑,静渊跟着出去了。

他在花园里,听到隐隐约约传来的八音盒的声音,一遍一遍,在这宽阔的庭院里回荡着,他知道她又拿起了它。东东在草丛里扒拉着,脚掌的声音轻柔,静渊闭上眼睛,在这些美丽的、若隐若现的声音中沉醉了,一切都还不算太晚,他心想。万物复苏的春天,温暖的东南风,静渊闻到鸭拓草发芽的清香,他睁开眼睛,天色已经接近黄昏,微弱的光线里,不知道为什么,周围虽是如此静谧,他却涌起了一股莫名的心潮,那潮水直涌到心口上,让他泪水模糊。

……

静渊又忙起来了。连着四五天,他天天去雷霁的官运局造访,晚上也去雷霁府上,他并没有跟雷霁开口提盐商与官运局之间的纠葛,只是刻意讨好,暗自寻找时机。

雷霁并非莽夫,只淡淡应付着静渊,说话滴水不漏。见静渊虽然强自打着精神,神色间却颇有倦怠之意,试探着问:“听说尊夫人病了,可是真的?”

第二卷 孽海 第二十一章 东风多事(4)

第二十一章 东风多事(4)

静渊没有想到雷霁竟会问到七七,倒是一惊,便笑道:“前些日得的风寒没有好,这两天又加重了,劳烦雷师长惦记了。”

雷霁忙叫下人提了一袋东西过来,交给静渊,道:“贱内娘家人在南方,这是那边的特产,倒是不错的官燕,你拿回去给尊夫人滋补滋补。”

静渊何等敏感,立时觉得他对七七的关心忒过特异,细细想来,雷夫人崔氏以往常去他家造访,想来定是别有所图,心中一凛,暗自反省,每次和七七提起雷霁,她总是眼中露出些莫名的惧意,初时他不理解,如今心思顿时透亮。

静渊看着雷霁,不露声色,心中已动杀机。这个人,不论对于清河的盐商还是对于他林静渊,非扳倒他不可。

可是,谈何容易,谈何容易

他心中动了无数个心思,但是却一筹莫展。

天气渐渐暖和起来了,终于冬尽春来,躺息在日光与暖风中的大地处处生机勃勃,可是盐店街上,却依旧萧条冷清。

这些日子里,善存与静渊加紧修办学校,同时又多次以雷霁的名义筹集慈善捐款,花钱去成都的报馆,请才子名士撰写“飞黄”(传单,号外),大夸雷霁清风两袖、亲民爱民的仁义之举。除办学之事外,其他所有的事情,善存都让静渊一个人出面,说要让雷霁更为看重静渊,静渊心知他是为避锋芒方如此,只是暗自冷笑。

雷霁却似乎根本不买账,更放出话来,说要将清河销盐削减,划归邻县五通桥产盐行销,清河盐商震惊之下,极力反对,雷霁却采取高压手段,将盐场商业协会两个盐商逮捕解押至富顺县关押,善存筹了几千元钱,左磨右磨,才算把人给救了回来。不光如此,雷霁紧逼紧跟,限商业协会十日之内凑集六十万银元,尽快还清旧欠。

静渊一方面要抵住清河盐商对天海井的怨恨,另一方面却又不得不整日去雷府周旋,费尽心机,疲累不堪。

一天上午,罗飞来了六福堂。静渊知道他早就该来了,淡淡一笑,做了个手势,让戚大年和伙计们回避。

“罗老板,请坐吧。”静渊语气已不如以往倨傲。

罗飞并不坐下,只是用一双深邃的眼睛冷冷地看着他,道:“林少爷,不用这么客气。”

静渊轻轻叹了口气:“你是为七七来的吧?”

“你”罗飞冲上前去,揪住了静渊的衣领,目中如欲喷火,“你好意思跟我提她”

“你想打我是不是?”静渊唇边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容,“打吧,我让你打便是。孟家的人估计早就想打我了,只不过我的岳父心太好,饶了我一把。”语声里充满着戏谑。

“我恨不得杀了你”罗飞咬牙道,手一松,将静渊放开,脸上漾出一丝冰冷的笑意:“林静渊,我说过,你如果伤害七七,我不会让你好死,也不会让你好活。”

静渊点头:“是,是,你拿刀子在我脖子上比过,我记得的。”看着罗飞的眼睛,淡淡一笑:“也许你已经把我当做了一个禽兽,不错,我曾经是一个禽兽,但是我后悔了,你懂后悔的感觉吗?我想你懂,我如今后悔在七七面前当了一个禽兽,想必你也后悔,把七七让给了我这个禽兽。我们两个彼此彼此,谁也强不了哪儿去。你如今早就如了愿,我现在既没有好死,也没有好活。”

他的语气轻描淡写,但却隐藏不住其中的一丝绝望与痛楚。罗飞捏起了拳头,太阳穴青筋直跳,眼中的光芒交错着伤痛与愤怒。

静渊侧过头,轻声道:“我不知道你今天来是要做什么,如果是说要去我家看望七七,对不起,我不会答应。等七七回了娘家,你要去看她,我管不着,但是在盐店街上,你不要想进我家门一步。”

罗飞冷冷地瞧着他,嘴角竟然泛起了一丝复杂的笑容,从衣兜里掏出一个布袋子,扔到静渊的书桌上。

“七七如果睡不好,你就把这个袋子放到她枕头边上,她以前生病的时候,我们就会给她闻这个。当然,放不放在你。我今天来的目的就是这个。林静渊,”罗飞的眼中射出一丝冷峻的光芒,“我对你说过不止一遍,我不会跟你争什么,不过如果你再敢伤害七七,我人既然已经到了盐店街,我就打算跟你一直耗下去,看我们俩谁先被耗死。”

静渊轻声一笑:“好,我们就等着瞧。”他脸上的傲气又来了,“你放心,只要你在一天,我就会想办法把你的宝川号撵出去。”

罗飞哼了一声,转身快步离去。

静渊拿起那袋子,轻轻解开套着的小绣绳,里面装的满满的鸭拓草,幽香扑鼻,应该是运丰号花房里的。他闻着闻着,恍如回到了去年春天七七第一次来到盐店街的时候。可随即,心中的那丝妒忌又升腾了上来,他将袋子往书桌上轻轻扔去,可想到夜里常被噩梦惊醒的七七,心里又是无名的伤感与悔恨,便又重新拿起,揣进了衣兜,回家后给七七悄悄放到了床边。

春天,躁动的春天,多事的春天。

二月初十那天,天海井旗下的一口叫兴田的盐井出了一个事故。某个吴姓烧盐工,放满卤水烧好盐锅便离开了灶房,趁管事不注意,悄悄跑到茶馆喝茶,等他回到灶房一看,先前满满的一锅卤水由于盐锅漏了,烧得一干二净了。盐井是有瓦斯气的气井,锅里漏掉的卤水,把瓦斯火冲熄,这个盐工一时心慌意乱,点起盐灶里用来照明的旧风篾去重新引火,结果井**炸,一根 40 余米长的木柱冲射向天空,然后栽落到天车车房旁边一口水塘里,好在这个盐工只身受重伤,并无性命之忧,而井里喷出的岩粒、泥浆却好像稀粥一样,漫天飞洒,刹那间,火光四射,盐灶陷入一片火海。

事故发生的时候,静渊刚从雷府回到家,正给七七喂着药。

戚大年带着一个伙计匆忙跑到玉澜堂,也不待下人们禀报,直接就冲进静渊的卧室,七七一惊,一口药呛到气管,喷得静渊衣襟上全是。静渊转身把七七一挡,朝戚大年怒喝:“混账你在这里干了多少年,怎么一点规矩都不懂”

戚大年急得一张老脸上全是汗,道:“东家,兴田井着火了,你赶紧去看看吧。”

静渊斥道:“我去了火就能灭了吗?算什么事?值得你像条疯狗一样跑进来?”

戚大年脸臊得通红,匆忙间看到七七衣衫不整,顿悔自己造次鲁莽,一步步往后退,快步退到外屋。

七七乌黑的眼睛里露出一丝关切,从静渊手里接过药碗,轻声说:“你快些去吧。”从枕头边拿起一张手帕子,递给他。把药碗凑到嘴边,一口口喝着药。

静渊心中一暖,拿着手帕,竟舍不得用来擦身上的药渍,用手拍了拍衣襟,随手把手帕往衣兜里一揣,柔声道:“那你好好休息下,我去一趟就回来。”

七七喝着药,没有回答,过了会儿,极轻的点了点头。

静渊赶去兴田井,火势尚未减弱,便与盐工、盐警们一同灭火,盐灶里,几只水牛受了惊,四处跑着,踢踏着盐灶里的盐锅器皿,好几个盐工被牛踢伤,静渊也差点被踹了一脚,脚一滑,跌坐在湿滑的地上。好在盐井旁边有水塘子,打水方便,盐工们毕竟人多,到二更时分,终于将火完全扑灭。

静渊坐在一张条凳上休息了片刻,找来戚大年问了事情来由,皱眉道:“我的盐灶里竟也有这么糊涂坏事的人,你这个掌柜是怎么当的?把那人撵了,医药费给他出,你来出你这个三个月的薪水就不拿了,兴田井的经理也让他滚蛋天海井养不起这帮废物”

戚大年连连点头:“是,是,东家教训得极是”又道:“好在没有太大的损失,此时天干,本容易着火,幸亏旁边有个水塘子,若是在盐店街上起了火,可就不得了了。”

静渊哼了一声,斥道:“你这个乌鸦嘴还嫌麻烦不多吗?明天一早赶紧把损失的物事清点好,让受伤的兄弟们放假,每个人发点钱,养伤看病的钱也由灶上给,你把账给我算好了,不许出错。”

一说完,心中忽起一念,这念头一起,竟激出了他一身冷汗。

不行,太过危险可这却是最好的一个办法。

官仓

不错,官运局的官仓

烧了它,联合盐商拒绝给官府供货,掐住雷霁的死穴

可是,谁来放这把火?雷霁手中有军队,一旦被抓住就是死罪。林静渊啊林静渊,你才刚过弱冠之年,大好的年华和前途啊,你要用命去冒险吗?

“砰”的一声,一个搅卤架倒了下来,一个残余的火焰扬焰高飞,留下一缕残灰,然后飞灰湮灭。盐工们收拾满地狼藉,灯笼下,他们挽起了裤腿,小腿上深色的脚筋跳动着。

静渊如在梦魇之中。

烧了它,烧了它他在心里喊着。他林静渊,要为清河的盐商放一把火,他要清河人为这把火对他林家感恩戴德

火烧屋漂亮,难为小东家。

静渊想起小时候听到的民谚,用来形容此刻的自己,当真是又准确又好笑啊。

他想着想着,心中一丝快意,一丝嘲讽,更多的是对命运的嘲笑。

于是他笑了。

他看着忙碌着的工人们,看着那片狼藉,哈哈地笑了起来,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笑得眼泪迸流。

戚大年正和工人们忙活着,听到静渊坐在一旁大笑,那笑声如此骇异,直让人听了骨头发寒,人们讶异地看着这个年轻的东家,又是惊讶,又是恐惧。

静渊回到家时已是深夜了,洗了个澡,换下了一身烟灰泥水的脏衣服,身上全是乌青,全是救火的时候撞的。悄然开门进屋,怕吵醒七七,便在外屋书桌旁的大椅子上坐下,合眼休息,折腾了一晚上,他也倦了,把七七的手帕子放在书桌上,头往后一仰,不一会儿就有了睡意。

第二卷 孽海 第二十二章 火烧官仓(1)

第二十二章 火烧官仓(1)

恍惚间似听到轻轻的细碎步声,以为是东东从竹篮子里跑了出来,这条小狗并不喜欢吵闹,晚上偶尔从窝里跳出来逡巡一番,静渊在软榻上没睡着时,便会见东东四处嗅嗅闻闻,知道它玩累了自会回去睡好,他就没有睁开眼睛,仍仰头睡着。这轻柔的脚步声顿了顿,似乎停下了,过了一会儿回到里屋,一会儿又在身旁响了起来。静渊本来就没有睡实,这几日只要一有动静就会惊醒的,心中觉得不对劲,便睁开眼睛,却见身边一个纤细瘦弱的身影,正是七七,手里抱着一床被子,目光一与他想接,那神情像只受惊的小动物,慌忙便往里屋逃去。

静渊心中大震,纵身起立,快步追过去把七七一把搂进怀中,就像拥抱一个失而复得的珍宝,他如此用力,七七忍不住轻声嘤咛了一声,手中的被子掉到了地上。

她瘦了,这么瘦,这身体轻盈欲飞,他多怕她飞走在微弱的灯光里看到她苍白瘦削的脸,她的目光虽然依旧在躲闪着他,他不管,他知道她还在关怀着他,心中情潮汹涌,却又仿佛万物尘埃落定,颤声道:“我伤你那么深,你还对我这样……七七……我……”一时哽咽,竟然说不下去,一低头猛然吻向她颤抖的嘴唇。

他要她,世间万物,他只要她一个他吻着她,抵开她倔强的唇齿,深深吻下去,吻得真切深刻,吻得绝望痛楚,这芬芳甜美的嘴唇,这柔若无骨的身躯,他不要再失去她,她是他的,永远都他的

七七被他吻得呼吸不得,手忙去推他,却是一点力也使不出来,情不自禁朝后仰,静渊慌忙把她勾住,她的衣衫单薄,透出温香的体温,身子微微颤抖着,那分柔弱让他骤然恢复理智,把头伏在七七温暖柔腻的颈窝里,平息了满腔极欲贲发的激情,向后退了半步,然后轻轻把她抱起放到床上,拖过被子给她盖好。

七七轻轻喘息着,胸口起伏,抓起被子,把脸蛋儿轻轻遮住。静渊默默捡起掉在地上的被子,像之前的无数个夜晚一样,悄然躺在躺椅之上。

谁伤谁不伤?谁分的清楚?他们的心中只是觉得窒息,像溺在了海里,飘飘荡荡,无休无止。

静渊知道自己再也无法睡着了,床上的七七似乎也辗转反侧。

外头起风了,树影在窗上勾画着图案,静渊想起去年的那个月夜,心头是说不出的滋味。七七又轻轻翻了个身,静渊悄声问:“七七,你睡不着吗?”

七七没有回答。

“我也睡不着呢……”静渊轻声说着,“教你一个办法,你如果想睡着,就在脑子里对自己说:醒着,醒着,一定不要睡着。只想这一个念头,过一会儿你就会睡着了。”

他跟她说起了他小时候。

父亲伯铭整日在盐灶,总是很晚才回家,但是不论有多晚,他总会到儿子的屋子里去看看。静渊会悄悄把被子蹬掉,他知道父亲一定会给他盖被子;有时候父亲会在他的屋里吃夜宵,他便会爬起来,缠着父亲要东西吃,父亲会让他喝点汤,吃点面条,但是不许他吃汤圆,因为会粘牙。父亲说,儿子一定要长一口又白又亮的好牙,于是他听父亲的,从此不再吃甜的东西。他天天晚上等着父亲回来,可有时候等到很晚父亲都不回来。他很困,怕父亲回来的时候会睡着,就对自己说:醒着,一定不能睡,千万不要睡着。

可是越是这么说,越是睡得快,许多次父亲回来他都不知道,他睡着了。他感觉到父亲在摸自己的脸,充满着爱怜,他想醒,他多想醒过来跟父亲说说话,却怎么也醒不过来,他在睡梦中对自己喊着:“不要睡了,快醒快醒”可是,一点用也没有。

静渊的声音温柔,轻飘,带有一丝凄苦,恍如梦中的呓语:

父亲身体不好,一天比一天瘦,戚大年有一次抱着他去过父亲的盐灶,他看到父亲在盐官面前点头哈腰,浑不是在家人面前那么高贵尊重的样子,戚大年说,天海井以前得罪过官府,爷爷被官府的人抓了去,被救回来不到一个星期就气死了,父亲想尽了一切办法才没能让天海井落到别人的手中。他苦心经营多年,把自己累得一身都是病。他去日本读书,虽然家境还算宽裕,为了让父亲减少负担,他省吃俭用,把父亲寄的钱全部攒了起来,退掉同乡会给他租的公寓,和穷苦的学生一起住在学校旁边的农舍里。记得第一次和同学结伴去京都旅游,午后发车,朋友想坐卧铺,他不同意,挤在硬座车厢里,竟日竟夜一直煎熬到终点。为了省钱,他路上带了饭团,天气炎热,饭团裹在报纸里很快就馊了,他不理会同学的劝告,坚持把饭团吃完,这一来,犯了肠炎,连日连夜地忙着跑厕所,也没有时间去游玩。

静渊说到这里,轻声笑了起来。

这是他第一次对她讲他的过去,毫无保留。他说到自己接到父亲病危的通知,从日本连夜坐船回国,不吃不喝,连日连夜坐车回到清河。回来的时候,胡子都长长了,衣服没有换,脏得要命,被下人误以为要饭的,差一点要将他乱棍打出。

他衣不解带,不眠不休,伺候了父亲一个多月,可终到了最终离别的那一天。

有很长一段时间,他曾经自暴自弃,和怀德一起吸鸦片,(他也曾眠花宿柳,差一点说了出来,但好歹及时收口。)可是终想通想透,他要维持好父亲留下的家业,他不能让父亲一辈子白受这么多委屈。

你不知道父亲有多委屈他说着,眼中渐渐湿润。他随即想到父亲的委屈与孟家的关联,当即住口,无奈地叹了口气。

这是真正的林静渊,那个衣着光鲜、温文倜傥的年轻商人不是他。他是那个会悄悄蹬掉被子的调皮男孩,是那个省吃俭用的穷酸学生,他是父亲早亡、过早担下家业的沉郁青年。

七七泪染双睫,心中一道伤痕依旧在灼痛着。她该怎么面对他?她要怎么样才能忘掉他狰狞可怖的样子?她要怎么样才能忘掉他施予她之上的血泪?

静渊听到七七轻轻抽着鼻子的声音,叹了口气:“七七,睡吧,试试我说的方法。”

醒着,醒着,不要睡着。

他们俩都在心里这么想着,默念着。任夜风轻抚,万籁俱寂,直到天光日渐微朦,窗户隐隐透出暗蓝色,鸟也开始叫了,他们终于睡着了。

……

清河的官仓,顾名思义是官府储盐的仓库,就在盐店街靠近平桥的最后一间瓦房里,紧邻盐务稽核所。盐场盐产量巨大,陆路运输较水路困难得多,官仓的盐一般是政府朝盐商收来,由运盐号提取,走陆路运输去各省各县,直到近几年,才渐渐走了水路。官府收的盐税是重税,盐店街的盐商每天向稽核所押运三根银担子税银,每根银担子值一百市斤银元。

盐店街的房子,原是前清时由静渊祖父林世荣集资修建而成,官仓的设计者与修建者,正是林家。静渊对于这个四间格局的储盐库房,原本就是了如指掌。

横条型小青瓦木串架,仓房上半有墙,下半有柱无墙,便于抬盐进出。每一号仓,地面用三合土嵌砌,随条形房长,地面中间略高,两边略低,地上横置许多木架,储存散盐,而散盐用一种叫“勘子”的竹篓装。

木串架,木柱子,竹篓,……静渊从书房里找出了当年修筑官仓的图纸,细细研究。

柜台开票处、收银会计室,有计票处、决算室、税务所、过称处,这些地方是人最多的地方,可是一到晚上便都下班回家了。

大门、中门、小门,大门供板车进出,中门供抬盐、挑盐匠进出,待黄昏,被运商提走的盐,自有盐商补上。仓库里,除了两个盐警值班看护,并无太多多余的人。

官仓一旦着火,势必会株连旁边的盐务稽核所,甚至可能会殃及整条盐店街。太险,还是太险

静渊拿着图纸,怔怔地发着呆。

过道中听到脚步声,他从窗户往外看去,见是苏大夫,提着药箱子由黄嬢陪同,正往南侧厢房走去。

他忙收好图纸,出了书房,快步朝厢房走过去。

苏大夫给七七把着脉,眉头微皱,七七见静渊进来,眼神中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神色,苏大夫不动声色,只认真听脉,随即起身,笑道:“大*奶恢复得很好,只要按照我之前的方子,再好好调养一段时间,便无大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