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待七七回答,扶着梯子的扶手,小心翼翼朝上面的平板楼爬去。七七拿他没有办法,轻轻叹了口气,只得跟在后面。

这木板房子是前清的时候就造好的,段孚之花大价钱请的最好的工匠,因此,尽管有一侧水车的木架都快风化腐烂,但这板房却依旧牢牢固定在架子上,宽大的屋檐挡风遮雨,只有少数的角落才有渗漏。

因为这两日工匠整葺水车的木梯,修到上面,有的工匠休息就在这楼里,新铺了干净的稻草,还放着两三张短小的木条凳。

坝子上灯火辉映,热闹非凡,小武似乎朝水车走了过来,抬起了头,见七七站在木梯上,他讶异地顿住脚步,七七朝他挥挥手,示意让他放心。

爬到后面,她略有些气喘胸闷,紧紧抓住木梯的扶手,深深呼吸了片刻。站在高处远眺,清河如一条深色丝带,蜿蜒没入远山,依稀见到东边的盐店街灯火阑珊,重檐如墨。

静渊先探身把包裹放在里面的地板上,退回几步,伸手扶住七七的肩膀,生怕她不小心滑下,夜色中见她好像泪光盈盈,心事重重,也不问她,手一用力,把她猛地拽了上去。

他稳稳坐在地上,七七被他一拉,直扑到他怀中,静渊笑道:“坐好了”把她又往里头拉了拉,让两人不至于离出口太近,免得跌下去。

他点燃板房里一盏煤油灯,拿起包裹,放在一根条凳上,见七七愣着,便带着命令的口气般道:“把它打开,我们得赶紧吃,要不凉了。”

七七轻轻摇头:“我不饿。”

“你不饿,我可是饿坏了,快打开。”

七七便伸手解那包裹,他却只是跟她开玩笑而已,见她伸手,自己飞快把她挡住,把包裹给解开了,露出描金涂漆的墨色食盒,揭开盖子,里面一格是热腾腾的豆腐脑,另有一格装着调料,再就是两格清淡的素菜,静渊从旁边筷盒取出一把小勺两双筷子,递了一双给七七,自己用勺子舀了调料拌在豆腐脑里,七七低头看着他,双眸澄澈,隐有波澜,他如此温柔宠溺,竟让她觉得茫然。

静渊舀出一勺,送到她嘴边:“尝一尝。”

她还是摇头。他并不挪开,坚持道:“就尝这一口。”

七七心中莫名苦涩,几乎欲掉下泪来,迅速低头,把那勺豆腐脑吃了,咸淡适中,放着清香的小葱、生辣椒,入口即化。

她脱口道:“这不是艾蒿镇的豆腐脑,这是你天海井做的。”

静渊眼睛闪闪发亮:“你的舌头还是这么灵,我们有多少年没有吃过了。”

来之前,静渊打了电话回晗园,知道七七早早就去灶上等着,晚饭也没有吃,她一直胃口不好,整日操劳,人消瘦了不少,他心里担心,便叫天海井盐灶里的大师傅做了这豆腐脑和小菜,包好了亲自带来。

十年前他们新婚,他带着她去天海井的盐灶,和工人们一起吃早饭,那是她唯一一次去天海井,之后就再没有去,也没有再吃过那记忆里最美味香甜的豆腐脑。

那时她更多的像一个天真的孩子,而那一天,是一向冷漠自持的他,少有的开怀的一天。

之后,之后的事情不能多想,一想起就是心痛,可回忆里毕竟还残存着那么多甜蜜,见静渊一勺勺舀着豆腐脑吃,七七咬咬牙,抑制往事翻涌后的伤心,一把从他手中抢过了勺子。

“你慢些吃真像只小馋狗”他一面笑,一面夹了几筷青菜吃了,不时侧头看她。

七七吃得很快,见还剩有一些生辣椒,用筷子夹着全拌到里面,把盛着豆腐脑的那一格小方盒取了出来,仰头大口大口的喝,到最后的那一口,她顿了顿,因为发现静渊正看着她,一瞬不瞬,漆黑如墨的双眼里充满柔情,他轻声说:“七七,我只要你相信我。”

她突然被辣椒呛到,猛烈咳嗽起来。

静渊一惊,忙把筷子放下,上前给她轻轻拍背,七七咳得满脸通红,心中更是恻然难言,忍不住把他往旁边一推,喘息道:“我下去了,我要去喝水。”

站了起来,朝梯子走去,正要扶着下去,见静渊低头坐着,手兀自僵直在半空,终于缓缓放下。

他没有看她,眼睛看着地上铺的稻草,颓唐而落寞的神态,幽幽地道:“我做什么都没有用,我做什么都不再能让你开心。”

他抬头看着她,她的脸色雪白,衣襟在夜风中微微摆动,像一朵柔嫩的白山茶。

他嘴角扯开一丝无望的笑:“七七,为什么,为什么我们隔得这么远,为什么我看不到你的心?即便你强颜欢笑应付我,我也知道,我进一步,你退一步,若是我离你越近,你就会躲得越远。只因为我犯了错,只因为我伤了你,我就再也无法得到你的原谅了吗……你的心在哪里,七七,你告诉我,我爱的那一颗心在什么地方?我要怎么做,你才能把这颗心还给我,我该怎么做”

天边铅色的重云映着月影,直压到心里来,她只是沉默。

静渊的手颓然往身旁凳子一放,一不注意,胳膊肘搭在食盒的边缘,受力不均,食盒往地上落去,格子散开,里面的油汁菜叶全倒在了他的腿上。

他似乎根本就不在意,只是看着她。

七七心中搅起万般伤痛与怔忡,走了过来,取下手帕子,蹲下来给他擦着裤子上的污渍。

她身上的幽香把他笼罩,睫毛轻颤,脸庞温婉柔和,静渊只恨时光不能逆转,一切不能回到原初,她曾冰雪无猜般待他,是他毁了一切。

一滴泪落在她雪白的手背上,七七抬起头,静渊尴尬地别开脸,不让她看到自己的泪眼。

她轻柔地给他擦着,把手帕放到一旁,握住了他的手。她的手掌依旧是那么温暖柔软,掌心里却生了茧,轻轻摩挲着他。

静渊觉察到七七似乎有话说,吸了口气,转头看她。

她咬了咬嘴唇,耳边是他和她的心跳声,扑通,扑通,一声比一声急促。

她终于开口:“静渊……”,她凝视着他,“我又怀了你的孩子。”

第二卷 孽海 第二十章 描就春痕(5)

第二十章 描就春痕(5)

她说完这句话,便执拗地抿紧了嘴唇,四周的一切似乎隐然而没,只剩下她和他,以及那令人心碎的往事,苦如胆汁。她看不到什么希望,甚至带着恐惧与十足的戒备,她默默的看着他,像个倔强的无助的孩子。

这两年来她变了好多,表面上甚至比以前更加开朗,可静渊知道她一直藏匿着自己的心事与伤痛,对周围的人和事、对他,一直在防备和掩饰着,也许人生中的磨难过多地加诸在她的身上,她只是不断地用劳作在麻痹自己而已,可她的力量毕竟还是弱小的,如果多年前的那一幕再次重演,她该怎么办?她的孩子该怎么办?

七七轻轻颤抖起来,咬着嘴唇,极力控制着眼中的泪水,不让它掉下。

静渊猛吸了一口气,将她紧紧拥入怀中,让她靠在自己的肩上,许久,他低下头,用自己的脸颊紧贴着她的脸颊,那脸颊,柔软芬芳恍如新生,他一句话也不说,只是搂着她,像搂着一个孩子那样,搂的那么紧,那么温暖。

“别哭,”他的嘴唇抚弄着她的秀发,掠过她的耳畔,轻柔的呼吸像和风扫过冰凌,他喃喃道:“别哭……七七,我们一起好好养大他,这是老天爷还给我们的孩子,这是老天爷还给我们的……。”

他的声音也带有轻微的颤抖,也许他和她一样紧张,可他眼中却噙着一泓泪水,夜空中的沉云被风吹散,一弯明月的清辉映入他的眼中,曾经失去的一切,像投影一样在他的脑海中掠过,他终于可以重新拥有。

七七泪光莹莹地抬起脸,他眼神中的坚毅,他温和的语调,让她微微有些失神,心中有一扇紧闭的窗户悄然打开了,她从那扇窗户后面看到那为数不多的往日的美好,以及她对那些美好的哀愁的眷慕。

她该不该相信他,一丝丝的疼,是记忆力的那根刺,那么就暂时沉溺在他现在给她的这份安然中,她累了,她一直想拔掉那根刺,努力了这么多年,要么干脆就交给他,让他来消除这伤疤。

怀中的她如此的消瘦,她独自煎熬着自己,让他心痛,静渊轻吻了一下那张在微光中苍白却不失艳丽的容颜,再握住她的手,轻轻挪动,放在她的小腹上,两个人的指尖在那柔软的地方,轻轻摩挲,感受那微小的、正在慢慢孕育着的生命,悲欣交集,这是他和她的重生。

“你放心,我知道我该怎么做。”他轻声道。

他会怎么做,他要做什么?她无力去想,轻轻咬唇,在他的怀中闭上了眼睛。

静渊的下颚埋在她的发中,板楼下涌动着稀疏的火光,坝子上的热闹渐渐平息,他把目光转向那漆黑的夜色,风动,云涌,俊秀的双眸闪过一丝冷魅的光,精芒夺目。

她还给他一个他希冀已久的世界,为此,哪怕辜负所有的人,他也绝不会再辜负她。

七七渐渐收拢了自己的心神,伸手揉了揉湿润的眼睛,微微离开静渊的怀抱,小声道:“我们下去吧,上来这么久,伙计们还等着我们呢。”

整修水车是盐井的大事,所有的材料在使用之前,还要请道士做法唱经,一大堆程序要走。

静渊也不敢马虎,忙站了起来,准备收拾地上狼藉的食盒,七七轻轻摆手,探出头,朝下面喊了一声:“小武”

小武循声过来,走到楼梯下,七七吩咐:“我们刚吃完饭,一会儿上来收拾下。”

小武答应了,七七回过头,见静渊嘴角似笑非笑,不禁脸上一红,别过了头去。

静渊眼中的笑溢了出来,轻声道:“你这是掩耳盗铃,越这么说,别人越会想到别的地方。”

七七的脸红得透了,连耳朵都烧红了,不再回应他,扶着楼梯,一步步下去,直踏到平地上,方转过头来,静渊也正慢慢下来,她把手伸向他,轻声说:“慢慢的,小心。”

静渊用力握着她的手,心弦颤动,四目交汇,两颗心在这一瞬是相通的,七七唇角绽开嫣然微笑:“一会儿要做什么,小女子初来盐场,好多规矩都不懂,林东家可要好好指点一二。”

静渊一笑,见小武和古掌柜他们已经准备好了一坛高粱酒,井灶供神的条案被抬了出来,上面放着一匹红布。

静渊道:“如今你才是这隆昌灶的东家,我当你的贤内助,你且去给井神敬酒,我来给你打下手。”

两个人缓缓走到堆好的木材旁,一个伙计端来一盆清水,七七洗了手,在香烛的香烟上过了过,端起一碗高粱酒,恭恭敬敬洒在大地之上。

她回过头看他,问询的眼光如此温柔:“林东家,我这么做没错?”

“你做得没错,东家奶奶。”静渊微笑。

古掌柜递过点燃的三炷香,交在七七的手上,小武碰来垫子,七七跪下,默默向井神祷告。

祈祷井神,保佑国泰民安,百姓温饱乐业。

祈祷井神,保佑风调雨顺,佃农勤耕有丰。

祈祷井神,保佑盐泉上涌,井灶烟火不熄。

她虔诚地低颂祝词,如此恭敬,加上容颜端丽秀雅,香烟袅袅中,她绰约的姿容盛开在静夜之中,万千风华,美如优昙,周围的伙计们一时寂然无声,只觉得此时此刻,此情此景,发出一丝杂乱的声音,都是亵渎。

远山的轮廓隐在清夜里,有鹃声轻啼,婉转清扬,像歌唱着彩霞满天,黎明破晓,春花盛开,枝头新绿,像歌唱着时间一切美好的梦境与现实。

这悠扬的歌声,和着七七轻柔的颂祷,时隐时现,像波澜轻轻荡漾。

惟听风过处,始知春已及。

静渊心潮起伏,眼眶渐渐湿润,看着妻子婀娜的背影,只觉得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奇迹般到来,在这个明媚温柔的春天。

祷毕,七七缓缓起身,静渊已经从古掌柜手中接过那匹红布,牵开一角递予她手中。

他目光中是鼓励、温存,一瞬让她想起他和她成亲的时候。

宛转低头,牵着红布,他和她一同上前,将红布绕在一捆单独放置在木堆前的楠木上,紧紧缠绕着,打结的时候,七七怕自己力气太小,结打得不紧实,便将红布挽了挽,使劲一系,抬头对静渊道:“你再打一遍。”

静渊接过,用力将布条一拧,却是打了一个死结,额头都冒了汗,他的眼睛却凝视着她,神情凝睇,决绝缠绵,他轻声说道:“七七,我们就这样系在一起,再也不要分开。”

掷地有声,是他最虔诚的誓言。

……

天将破晓,踩着晨露,伴着鸡鸣,静渊早早从晗园回到盐店街。

对于他来说,这是新的一天,有太多的事情要处理,尤其是最重要的那一件。他一向是有条理的,计划周密,因此做事情从来不慌乱,即便是现在。

先去六福堂,连戚大年都才刚刚起床,一个伙计把大门打开,大堂里,戚大年正端着一碗热粥喝着,见静渊精神饱满的走进来,把粥碗一放,哟了一声:“东家今儿怎么来这么早?”

静渊只略点点头,直接走进账房,戚大年跟着进去,静渊在书桌旁坐下:“把我在重滩的总账目拿过来。”

戚大年一头雾水,却不敢违拗,忙取出钥匙,打开装着账目的大柜子,取出那本账目,放到静渊身前。

静渊翻开,只粗略看了看,沉吟片刻。

却把话题引向别处,问道:“郭剑霜说要新增炭花灶两百口,你觉得我们该投下多少口为好?”

戚大年想了想,答道:“从发布的公告上看,建设费是由政府贷款,还会发给盐锅这些器材,我们若投下标来,除本身灶里生产应得的炭花份额,另有铁厂卖给政府盐锅的盈利,怎么说也是件大大利好的事情,按这么算,也有铁厂的孟家估计会投个至少五十口,我们自然也不会输给他们。”

静渊点头:“那我们就也投五十口,另外你划一笔钱匀出来,给香雪堂那边,不论七七她要还是不要,我再送个十口给她,让她做好这笔生意。”

戚大年不说话,只是在心里算着将要投出的开支,静渊抬眼瞥了他一眼,淡淡地道:“这笔账你还算来干嘛?亏了是自家的,赚了也是自家的,我要给七七多一点保障,也是让自己多一份放心。”

戚大年哦了一声,眼睛却看向静渊手中那本重滩运盐号的账目,满腹狐疑,不知道静渊究竟看它来做什么。

静渊低下头,从笔筒里拿了一只笔,碾了墨,轻声道:“我们清河的官盐,十成中有九成的数量,是由重滩进入沱江运至泸州,再入长江转运至湘、鄂、黔等省口岸,我花了那么大心力,联合欧阳松把重滩的口岸给夺了,惹得清河几乎所有的运商都把我看做是对头,虽说造就了不少仇家,可这几年,这口岸却没少给我挣钱。你看光下面这雁滩分口,两年内就给我挣了四十万。”

戚大年心里不由得有些惶恐,强笑道:“那是因为雁滩在重滩和沱江交汇的关狭之地,威远那边屯煤的商人,若要尽快将煤炭运到清河,必须经过这里,绕也绕不开,以前蜀通、运湘两家盐号都想夺了这里,只是因为雁滩是重滩下面最难修整的一个险滩,都舍不得花钱,东家能守住这里,吃了多少苦,花了多少钱,还死了几个工人,如今挣的这些钱,也仅仅只是刚刚赚回本而已。”

静渊抬头一笑:“那你说,这雁滩以后还能挣钱不?”

戚大年心里更是虚了,嗫嚅道:“自然……自然能挣钱,战事若起,煤炭必为紧俏之物,就靠这个,一年的利好也不会少。”

静渊点点头:“既然它已经为我们赚回本,也是时候放给别人了。”

戚大年大惊,愕然看着静渊。

静渊却不看他,却是那早已蘸了墨的毛笔,在账目上轻划一笔:“欧阳家当年出了一半的力,如今我连本带利还给他们,再也不欠他们分毫。”

第二卷 孽海 第二十一章 情深莫问(1)

第二十一章 情深莫问(1)

静渊将笔一掷,站了起来,神情轻松,似扔掉了一个大包袱一般。

戚大年脑子里飞快地转过各种念头,每一个都是如何尽可能给天海井减少麻烦和损失,这个小东家是他从小看着长大的,哪怕他一个字不说,他老戚亦早已猜到他的用意是什么。

静渊斜睨戚大年一眼:“在琢磨什么?”

戚大年一笑:“雁滩这笔生意虽大,就怕有人胃口更大,吃不饱,一再张口,反而惹麻烦。”

静渊冷冷开口:“我既然能将欧阳松从内江的牢里保出来,也能让他乖乖地再回去,若是他不怕与我玉石俱焚,那便随他捣乱。如果他是个聪明人,就好好守着我给他的这口饭,够吃一辈子。”

“可毕竟……二奶奶是小少爷的母亲……。”

“正是因为她是文斓的母亲”静渊的脸上如盖上了一层严霜,声音从齿缝里透出,“正因为顾念她生了文斓,正因为顾念她和我毕竟做了这么多年夫妻,我才会一而再再而三对欧阳家容忍退让,即便七七差一点因为她哥哥给雷霁通风报信,差一点就死在那个畜生手里,我还是忍着,一直忍着,违背自己的良心和感情,甚至为此伤害了七七。可我不能再这样下去,我该还给欧阳家的,一点点已经还清了,我没有余力再来应付锦蓉,我没有时间再浪费在旁人身上。”

戚大年半晌没有吭声,过了许久,方轻声道:“夫人……必不会同意的。”

静渊额头上青筋一跳,黑色的瞳仁深不见底,唇边掠过一丝淡然的笑意:“母亲不同意又能怎样,我自问从未做过一件不孝的事情,三十多年了,从我生下来,她便一直要为我做主,安排我的一切。唯独这一件事情,我要由我自己来决定。”

戚大年长叹了一声,摇摇头,脸上尽是无奈的表情,一双老眼看着静渊,却又有一丝宽慰在其目光之中,他柔声道:“希望东家一切如愿。”

静渊小时候父亲常不在身边,倒是与戚大年相处的时间更长,戚大年常抱着他去盐场,那时,他总会用清脆稚嫩的童音叫他戚伯伯。后来留学东洋,又遭遇父丧,年纪轻轻成了盐店街的东家,为了要在商场中不受人欺负,免不了藏起本真的心性,让性子变得冷硬刚强,可世易时移,风云转换,一路走来,自己孤孤零零,唯有这老忠仆不离不弃,此时见戚大年微微颔首,头上亦是白发如雪,静渊眼中星芒闪烁,他轻轻说道:“谢谢你,戚伯伯。”

不知道为何,听到静渊这么一句旧时的称谓,戚大年喉咙里竟似哽着一物,差点落下泪来。

静渊不再多话,迅速转过身,清了清嗓子,声音恢复往日的冷峻:“这两件事,你尽快去办,我现在去一趟玉澜堂。”

“是,东家。”戚大年恭敬应道。

林夫人刚在佛堂做了早课,正给净瓶里添着清水,静渊一言不发走了进来,径直走到母亲面前,双膝一曲,默然跪下,重重磕下三个响头。

林夫人微微一惊,旋即脑中豁然,将供佛的净瓶随意放到香案上,可手却微微一颤,水洒了出来。

缓缓回转身,冷冷一笑:“怎么,我的好儿子,你是来跟你的老母亲示威了吗?”

静渊跪在地上,头看着地板:“儿子决心已定,只求母亲谅解,不求母亲成全。”

“我倒想听听,你究竟下了什么决心?”

“昨夜儿子已经亲笔写下休书,见过母亲后,便会直接交予锦蓉,再登报公示。”

林夫人气极,颤巍巍坐下,目光如刀看向静渊,静渊只一直低头,他的睫毛甚长,却掩不住眼中坚毅决绝的光芒,头顶黑发中间杂几根银丝,宛如针芒。

林夫人心口微微一窒,语气却如冰雪之寒:“早知今日,当初为何你又答应我纳了锦蓉。”

“彼时我妻至衡不知所踪,为宗族延续故,不得已听命于母亲,因而再娶,如今至衡已经回来,我无法再三心二意,亦无理由长时冷落锦蓉,故决意了断,以免各自耽误。”

“混账”林夫人手臂一扫,将旁边茶几上一个青花茶碗摔落在地,碎屑扬起,静渊白皙的脸颊被划出浅浅一道血痕,他浑如不觉,反而轻轻扬起了脸,一双眼睛紧紧逼视着母亲,毫不畏惧。

“孟家……,”林夫人咬牙切齿道,“孟家害死了你爷爷,你父亲如今你为了这个孟家的小妖精,竟然不惜忤逆你母亲”

静渊一字一句缓缓说道:“儿子自问对得住林家祖辈父辈,儿子从未行过不孝之事。孟林两家联姻,本非儿子自愿,和至衡成亲之前,本可以有所回旋,是母亲坚持这门婚事,要让我借此缓冲孟家夺我天海井基业之势头,更借机拿回当年被孟家抢走的盐井。自始至终,这场婚姻就是一个圈套,儿子知晓,母亲知晓,孟家岳丈知晓,可惟独我妻至衡无辜深陷其中,深受其害。她对我情深意重,儿子却让其吃尽人间炼狱之苦,人非草木,孰能无心,儿子早已对至衡情根深种,可却一直将其辜负,如今儿子悬崖勒马,再不愿违背自己的良心。”

林夫人冷声道:“我没有兴趣听你说对她如何如何,我只问你,你说她无辜,难道锦蓉就不无辜?她跟你八年夫妻,为你诞下那么可爱聪慧的一个儿子,你说甩手就甩手你跟我们仇家的女儿讲情讲义,却对你儿子的母亲如此无情,你这样算什么?始乱终弃?我不管你在我面前如何以孝义自称,你就摸着你这颗所谓的良心,问问你自己,你有何面目面对文斓,有何面目做一个称职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