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渊面色坚毅,薄唇扬起倔强的弧度:“我对锦蓉从一开始就没有丝毫男女感情,和她结婚后,她清楚,母亲也清楚,我对其百依百顺,就是看在文斓名下。和锦蓉离婚后,我自也会将其生活安顿周全,让她余生无忧,即便另嫁她人,也不愁她一家生活用度。至于文斓,他是我林家长子,我和至衡自然会好好将他抚养成人,若是他争气,林家的家业,我将来也会交托于他,不过这与欧阳家一点关系也没有,我的儿子,我自然会全心照顾。”

曙色透进斑驳的碎影,佛堂里如此安静,将走廊中下人们的脚步声无限放大,一步步,敲击在心中,像心跳的节奏,黑色的砖面冰凉刺骨,静渊直直地跪着,不似恳求,更像是一种僵持,林夫人的目光似暖还寒,这是他熟悉的目光,傲然,冷酷,毫不屈服,那双年轻时风采夺人的双眼,虽然已经老了,但依旧精光璀璨。

林夫人轻轻吐出一口气,不屑地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儿子:“静官儿,你很少跟我这么犟过,你还记得你小时候不想学写字,老要掰断我给你买的毛笔,可最后不也是乖乖听了为娘的话,如今你看着你写的一手好字,还会怪我当年强迫你写字吗?”

静渊咬唇不语,默默看着母亲。

母亲也老了,和所有人一样,岁月不会在她的脸上做任何的停留。他记得母亲年轻时美丽的样子,他也记得,有一天刮着暴风雨,母亲和父亲相拥而泣,那时候他几岁他已经不清楚了,他只记得他听到母亲哭着说:“伯铭,我不后悔,我不后悔杀了自己的女儿,我是为了你,为了林家,我要用我一生所有的力气,把这力气全部放在我的儿子身上。我不后悔,我们的儿子一定会给我们争气。”

他的姐姐,是在暴雨夜里被母亲亲手掐死的,在她还在襁褓的时候。

母亲那么刚强冷酷,却毕竟依旧是一个女人,一个做了母亲的女人,每到暴风雨来的时候,她就会躲到佛堂里暗自垂泪,那一天她一定是崩溃了,在父亲的安慰下,把自己的怯意与悔恨暴露了出来,可她还是那么要强,之后更是变本加厉。

是的,她强迫他练字,强迫他不喜欢任何的小动物和花花草草,强迫他抽烟,打牌,赌钱,嫖ji,练习所有商人必须见惯不惊的一切肮脏的事情,只因为她知道他必然会听从于她,只因为为了他的出生,她亲手扼死了自己诞下的生命,一个在她看来没有丝毫用处的生命。

母亲要自己争气,他一直在努力,哪怕违心地做了许多不愿意做的事情。可是该到此为止了,他和七七的家,他和她的孩子们,需要永久的安宁。静渊知道,自己让母亲伤了心,更灰了心,但是,对于他来说更重要的,是不能再辜负自己的心。

林夫人伸出粗槁的手,缓缓理了理鬓边花白的发丝,看了一眼地上茶碗的碎片,凤目中闪出凌烈的光芒,曼声道:“儿子,娘口渴了,你先起来,给我去端杯热茶来,顺道把锦蓉也叫来,我们三个好好把这件事情谈一谈。”

静渊凝视着林夫人,试图揣摩她话中的含义,林夫人淡淡地道:“难道你不想早点解决这件事吗?难道如今连母亲想喝一口你倒的水,你也办不到了吗?”

“是,儿子马上去”静渊起身。

刚刚迈出佛堂一步,他突然生起强烈的不祥预感,背脊一寒,转过身来,果然,林夫人已经从地上拾起了茶碗的碎片,竟带着一丝得意的笑容,把那碎片轻轻移到脖子旁,曼声道:“小静官儿……,”她的声音慈祥柔和,就像他小时候,她坐在他的小床边,哄他睡觉的语调,“我以为你一向是乖的,如今可是想错了,你不乖了,现今你自己选一选,你是要我——你的母亲的命呢,还是要那姓孟的小妖精?”

第二卷 孽海 第二十二章 情深莫问(2)

第二十二章 情深莫问(2)

静渊的脸顿时失去血色,奔上几步,却又不敢从母亲手里夺过碎片,只重新跪在地上,颤声央求:“母亲……把东西放下,莫伤到自己”

他几乎是满面惧色,匍匐几步,上前紧紧抓住母亲的衣襟。

林夫人冷笑道:“你这样假惺惺的算什么?”

静渊恳切地道:“母亲的生养哺育,是天下第一大恩,只求母亲让儿子报恩,莫要让儿子成不孝罪人”

他语气诚恳之极,眼中充满乞求,林夫人心里微微一软,就似时光倒流,看到儿子天真柔弱的小时候,那时他一有机会就跟在自己身边,小手一刻不停地牵着她的手,是那么温存驯服。

可随即,林夫人看到静渊漆黑的眼珠里微微一转,她料知其心中之念头,顿时灰心愤怒,手气得发颤:“你以为不知道你现在在想什么?你在想,如今把我劝下来也罢,反正我年岁已老,时日无多,你能跟我耗,等我寿终正寝那一天,你自然依旧会如愿。小静官儿,你是我生的,你的所有鬼点子也都是我教的,你肚子里有几条蛔虫,为娘比你更清楚真是无趣,我没有想到,费我一生精力,竟然养了你这么个坏心烂肠的不孝子”

静渊被她说中心事,眉心轻轻一蹙,磕下头去:“母亲,有什么事情都好商量,儿子不孝,任母亲责骂惩罚,只求母亲万万珍重生命”

佛堂的门开着,下人们听到了动静,先是摔茶碗,接着就是静渊的恳求声。

巧儿忍不住走到门口往里张望了一眼,只见当中供着的大势至菩萨,宝相威严凶狠,林夫人坐在其下,亦是目露凶光,槁木般的手握着一片茶碗的碎片,在烛光中闪着锋利的光芒,而东家则跪伏在地,一双修白的手呈无助的祈求姿势,隐隐露出青筋。

这情况委实诡异凶险,巧儿忍不住低低惊叫,便想去叫锦蓉,回转身就要跑,却被黄管家伸手拦住,黄管家亦朝佛堂瞥了一眼,神色却很镇静,只低声劝诫道:“傻丫头,你现在去把这玉澜堂的大事包叫了来,岂不是更要闹到天上去。”

巧儿也没了主张:“这……这怎么办?夫人她……她要抹了脖子……。”

黄管家淡淡一笑:“没看见东家在里头,做儿子的若是劝慰不了,我们这些做下人的又能管什么用?”

说着朝四周渐渐聚拢的下人们做了个手势,示意要众人散去,另对巧儿道:“把二奶奶和小少爷看好了,一有动静马上来叫我,我去应付。”

“知……知道了。”巧儿一着急,变得口吃起来。

佛堂里,静渊一颗心砰砰乱跳,紧张地看着母亲的脖子,那碎片甚为锋利,林夫人并没有用力,却已经在她干枯的脖子上划出了一道白色的老皮,再怎么也是他的母亲,何以自己将她逼到这样的境地,静渊心中一痛,终忍不住落下泪来,道:“母亲,你究竟要儿子怎么做?”

林夫人冷冷地看着他:“静官儿,自从那年至衡出走,除了让你娶了锦蓉,我自问再没有逼过你,你仔细想想,我说的对还是不对?”

“母亲说的对。”

“你这两年和至衡形影不离,几乎一次也没有回玉澜堂过夜,让侧室形同虚设,我亦未发一言责备你,是也不是?”

“是。”

“你说你对得起锦蓉,假如我告诉你,她那一年流产,是你身边那个小妖精一手造成的,你还觉得你对得起她吗?”

静渊不语,紧紧抿着薄薄的嘴唇。

林夫人嘴角扯开一丝冷笑:“怎么?心虚了?戳到你的软肋了?你这么精明能干的一个孩子,怎么可能会想不到那天晚上的意外,分明就是孟家人安排的?那老狐狸在我们玉澜堂布下多少暗线,几十年我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是装作不知,亏你还百般维护至衡,真不愧是老狐狸的好女婿啊可你忘了吗?你姓林,你不姓孟”

静渊道:“我当年害七七失去一个孩子,如今这样,也算一报还一报。我……我不怪她。”

“你不怪她?你怎么不想想,她是不是还在怪你?你没有看到这丫头的眼神吗?你这么聪明的人,看不出这眼神里究竟还有多少情意在里头吗?她曲意迎合,只是为了她的女儿,只是为了她毕竟嫁给了你,只是为了让自己余生能过个相对安稳的日子。她不再是以前那个一门心思扑在你身上的傻丫头,如今她没有半分心思在你身上,你知不知道,我的傻儿子?”

“我不在乎,假以时日,我自会让她相信我的心。”

林夫人不耐烦地闭了闭眼睛,懒懒地道:“把你的休书给我看看。”

静渊犹豫了一下,从怀中取出写好的休书,递上前去。

林夫人用一只手接过,也不看,随手扔在旁边的茶几上。

说道:“我不会撕掉它,即便撕掉也没有用,你可以再写一份。我告诉你,你要休掉锦蓉,我绝不会同意。你要怎么去心疼你那个小妖精我不管,即便你一天都不回玉澜堂看你要死不活的老娘也无所谓,我也不是说我有多么喜欢锦蓉,为了她要跟你拼命,也不过是个二房,蠢得像母猪一样,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你休了她没关系,我自然有办法再让你娶个三房四房,我就是看不惯这孟家的女人掌握了我的儿子,我看不惯老狐狸和这小妖精得意的样子。静官儿,你如果想一了百了,今天就别拦着为娘,让为娘抹了脖子去见你那憋屈而死的老爹,然后你再与那小妖精双宿一起飞,过你们舒心畅快的好日子。假如你今天有心拦着我,那你就不要后悔,只要我活一天,我就要跟你较一天劲,我就要看看,我们母子俩,究竟谁拗得过谁”

静渊无奈一笑:“母亲,我是您的儿子,为何要这样逼我?我过得不幸,难道你就会高兴了吗?”

他的语气悲怆失落,甚是凄然。

林夫人缓缓把手放下,静渊一见,忙扑过去把她的手按住,碎片划伤了他的手掌,鲜血浸了出来,林夫人一见,终于心中酸楚,眼中滴下泪来。

然而她倔强地别过头,声音冷漠,就好似不是从她这憔悴衰老的躯壳里发出来的一般:“孟家不能得势,有锦蓉在,至少文斓不会被孟家人控制,除了离婚,你爱怎么做就怎么做。我只能退到这一步,你好好想一想吧。”

……

隆昌灶的水车正式开始了修葺,清早做完开工的法事,七七便和小桐、古掌柜等人一同回到香雪堂。下人们忙着把祭神供果分发给各人,小桐洗好了一个大苹果,晾干了水,喜滋滋地拿来给七七。

七七见她喜容满脸,忍不住微笑:“怎么了?看上了哪个伙计,想寻婆家了吗?”

小桐红晕满颊,撇嘴道:“大*奶,人家为你高兴,你却拿别人打趣,真让人伤心。”

七七一笑,接过苹果,忽问:“可给东家留了一个?”

小桐笑道:“早留了,大*奶放心吧。”

七七这才微笑着咬了一口,小桐打量着她,见七七神清目朗,眉间一扫往日的阴霾,低声道:“大*奶,千盼万盼,您的好日子终于盼来了。”

七七微微一怔,心里似乎涌起一阵苦涩,却又轻轻摇了摇头:“未必,有些事情没有想象的容易。”

小桐道:“昨天您都睡了,东家一个人在走廊里走来走去,我听见老许问他,他只说睡不着,语气却是欢喜无尽的样子,说总算下了决心,要好好经营一个家。大*奶,东家有心对您好,这世间就没有什么难事。”

七七小口小口嚼着苹果,不吭声,过了许久,方轻轻点了点头,目光不自禁往门外看去,带着一丝期许,静渊和那边谈的怎么样了?什么时候过来?

她的心跳动起来,竟如同自己还是少女时候,患得患失,乍惊乍喜。

近在咫尺,反而不好意思去六福堂找戚大年相问,只安心等待,想着静渊清早出门的时候,在自己唇角轻轻的一吻,那眼中闪动的光彩,竟让她恍惚看到未来美好的幻境。

以往这个时候,总会有丫鬟仆人去附近的市镇买菜,她在窗前看了许久,心里开始不安,玉澜堂竟然一个人都没有出来。

怎么回事?莫非出了什么事?

她想起自己从璧山回清河,锦蓉一得知消息,就上吊自杀。

念及此,七七背脊出了一身冷汗:“要是再闹出人命,别说事情难以收拾,我和他今后又如何相处?”

她手中握着给静渊留的一个苹果,指甲嵌入果肉,在上面印下斑斑的痕迹。

小桐似乎也觉得有些不对劲,跑出门去,站在街边眺望玉澜堂的方向,忽然眼睛一亮,转头对窗前的七七一挥手,跳了跳,笑道:“大*奶,瞧,那是谁?”

七七探出头,果见静渊正迈出玉澜堂的大门,走过栗子树,正朝香雪堂走来。

她这两年早已开始学着内敛,不轻易外露感情,此时心中激动,忍不住跑了出来,朝静渊快步走去。

他们两个的步履都很快,几步就到对方面前。七七仰头看他,乌黑的眼睛闪闪发光。他看到她眼中的渴问,让他心碎,也不顾大街上行人如众,伸手将她揽入怀中:“七七……,”他声音一颤,“对不起。”

她手中本捏着要给他的一个苹果,听到他句话,也不知道是因为心中震动,还是因为失望伤心,手一松,那苹果滚落在地,在青石板路上越滚越远。

第二卷 孽海 第二十三章 情深莫问(3)

第二十三章 情深莫问(3)

七七眼中的光彩一点点暗淡下来,脸蛋慢慢变得苍白,忽然轻轻从静渊怀里挣脱。

静渊以为她会开口问他一句什么,哪怕随便说句话,可她没有,反而往回走了两步,他要拉她,七七却将手轻轻一甩,微微躬下身子,像要寻找什么。

一个伙计正托着一架板车走过,差一点就撞到七七,她稍微侧了侧,只顾低头寻找。

“七七你在找什么?”静渊见她险些被车撞到,吓得背脊都冒出了冷汗,七七却不理他,又往前走了两步,终于在路面一个凹下去的地方找到了那个滚落的苹果。

“不就是个苹果,掉了就掉了,还捡它作什么?”他着急道,见她浑不当一回事,突然心里有气,“你差点被撞到,撞伤了怎么办?要是伤了我们的孩子怎么办?”忍不住提高了嗓门,把她用力往自己身边一拽,“你听到没有?”

她纤细的手臂如此僵硬,却猛然把他一推,叫道:“你不要朝我吼”圆圆的眼睛闪出怒火,粉嫩的额头变得通红,她说话一向柔声细气,从来没有如此疾言厉色过:“你除了朝我吼,你还有什么用?你走开”

她这么大声,好几个盐号的人都听到了,人们纷纷朝他们看去,静渊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咬着嘴唇目不斜视,不发一言。

七七适才是按捺不住心中的怨气,才终于发作,这时见静渊这个样子,也微微后悔,她心中悲苦,握着捡起来的那个苹果,眼眶一红,转身快步往香雪堂走去。静渊紧跟在后,过了一会儿脚步加快赶到她前面,怕她被撞着,时不时帮她拦着走来的行人和运货的架子车。

两个人走进香雪堂,小桐笑嘻嘻迎上来,见东家夫妇都板着脸,像是吵了架一样,她吓了一跳,忙收敛起笑容。

见七七手里的苹果脏兮兮的,瘢痕累累,小桐呀了一声,伸出手道:“大*奶,把苹果给我拿去洗洗,我把它的皮削了,应该还可以吃。”

静渊听言,忍不住抬眼看小桐,小桐可惜道:“东家,灶上做了法事,大*奶特意给你留了这个供果,您且等等,我去看看厨房里还有没有好的,要有的话就给您拿来,这个就给我吃吧。”

“不用,”静渊心里一酸,看向七七,她正低头走进了里屋账房,“我就吃这一个,你去把它洗干净拿来,我自己削皮。”

“是。”小桐拿着苹果去洗,不一会儿送到里屋,见静渊默默挨着七七坐着,她识趣地把果盘一放,悄然退下,把门轻轻带上。

“我知道你在生我的气,”静渊柔声道,侧过头看了一眼七七,她的手捏着衣襟,乌溜溜的眼睛看着窗户,幽幽地闪着光。

他叹了口气,苦笑道:“你说的对,我是没有用,我只要一遇到人寻死觅活,我就一点办法也没有,更何况是我的母亲。七七,我真没用。”

七七嘴唇一动,手把衣襟攥紧了,低下头,她轻声道:“怪我自己没用,若是我也寻死觅活一番,不知道我们还是不是如此境地。”

静渊的脸刷地变成惨白,过了半晌,他淡漠地笑了一下:“说也奇怪,我还真不怕你寻死觅活,七七,你活着,我便拼了命也会好好跟你过,若是你死了,我跟着你去便罢了,母亲,家业,孩子,我统统都可以不要,有什么好怕的。”

泪珠在七七的眼眶里转来转去,她忽然抬起脸看着他:“什么都可以不要,但你一定不能不管孩子,假如有一天我……。”

他猛然将她拥入怀中,颤声道:“你敢,你敢说下面的话你不信就试一试,”你若是真死了,我自然会跟着你,让我们的孩子成为无爹无娘的孤儿,我们两个都去当罪人,死了也不安生。”

她愣了一会儿,忽然呜咽出声,泪水湿透了他胸前的衣服,她哭道:“我不信你,静渊,我不信你。我不知道该怎么信你,我为什么要嫁了你,为什么我要这么苦为什么我不能跟别人一样有个正常的家,为什么我要跟另一个女人分享你,为什么我的孩子要跟另一个孩子分享一个父亲,我受不了,我再也受不了了我真恨你我恨死你”

也许忍耐了很久,终于到了一个极限,她从未放声痛哭过,这一下再也约束不住自己,嚎啕不止。

小桐和古掌柜等人虽然不明所以,但知道这个女东家虽然一向和颜悦色,不论多艰苦,总保持着十足的耐心与坚韧,可她心中定有着难以言说的痛苦,她的哭泣声穿过木门,传到外堂,古掌柜长叹了一声,小桐心中凄然,蹲在地上,默默流下眼泪。

“你恨我吧,七七,我也恨我自己。”静渊紧紧抱着她,吻着她被泪水沾湿的脸颊,“我从没有这么恨过我自己。我明明做不到,却向你许诺,让你失望,你应该恨我,七七,你恨我吧。”

他伸手给她理了理头发,她无意间看到他手掌上的伤,像是被利器撕过,结的痂颜色甚浅,白皙的皮肤映衬着这个新鲜的伤口,显得狰狞可怖。

七七擦了擦眼泪,低下头,把静渊的手掌拉下来放在自己手中,伸出一根手指,小心地抹过他伤口的边缘,想说话,却又不知该说什么,只是一颗心像在水里下沉,茫然无措,窒息难当。

静渊心中酸楚之极,见她的眼睛都哭肿了,他却也是伸出一根手指,伸向她肿肿的眼袋下面,给她轻轻按压着。

可她嘤的一声又哭了出来,推开他,捂住了脸。

“不要哭了,我的好七七,”静渊轻轻拍着她的背脊,因为知道她还如此在乎他,也因为自己对于这尴尬的家事暂时无能为力,他心中间杂着喜悦与哀愁。

但他的心却是安定的,因为他知道自己要什么,该做什么。即便一次次努力,一次次失败,他亦要坚持。有些事情,有些纠葛,再也不能扰乱他的内心,因为他知道怎么样才是真正尊重自己的选择,以往困扰他的是那依附于生命的自私的心灵,如果他放开了,只因她给了他一切,即便渺小如世界万物之一,微若尘埃,可那才是他依附整个宇宙。那就是最终的真理,是他真实的自我。他依附于她,在他和她小小的世界里。

见七七稍稍止了抽泣,静渊忙柔声问:“有没有不舒服?我们的孩子还好吧?”

她嗔道:“他现在才这么大一点,怎么会有感觉?”

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他却觉得这嗔视有情,说不出的动人心魄,心中一甜,忍不住就想吻她,七七连忙站了起来,见果盘里洗干净的那个苹果,走过去拿起:“这个是供果,不能扔的,你爱吃不吃。”

静渊笑道:“我吃,我吃的”

从她手中抢过,也不待削皮,就着那早已坑坑洼洼的果肉,大大的咬了一口。

七七怔怔地看了他一会儿,忽然叹了口气,打开门就要往外走。

“你要去哪里?”静渊噌地一下站起。

她却不理他,往外叫:“小桐”

小桐应了一声快步过来,七七道:“去找点药膏来,东家的手划破了。”

“哦”小桐揉揉自己还红着的眼睛,匆忙奔到后院。

七七方转过身,静渊已经放心,一口一口吃着苹果,见她看他,便挤出一个笑来。

他穿着湖水色衫袍,缠枝菊纹勾里,石青云锻接袖,下襟滚海水江崖杂宝纹,是他去年生日她为他缝制的衣服。

清河年轻的商人,现在都时新穿洋装,尤其是自己那纨绔的三哥,几乎对旧式的衣裳是憎恶的。

唯独他,只要是自己给他做的衣服,即便破了,打上了补丁,他亦是收拾起来,规规整整叠好了舍不得扔。

这件新衣服她做了好几天,那时她刚刚学会苏绣,在袖口做的“打点绣”,以素纱为底,按纱孔网格行线,绣线或斜向或平行于经纬线,与行之间钉线相互间隔,形成桂花形,直到将花纹绣满,线条匀密,边口整齐,光这袖子就绣了三天。

他心疼她辛苦,又爱极了这件衣服,只有在极重要的时候他才穿出来。也许为了提醒他自己今早与玉澜堂的摊牌十分关键,他穿上了它。

他是带着她的心一起去的。

七七看着静渊,心里终有些软化。见他膝上、衣襟上还残存着灰尘,那么,就当他是为她央求过,努力过吧。

走上前,取下衣襟上别着的手帕,给他拍打衣赏上的尘埃。他一向爱干净,因此她拍得尤为仔细,一面拍,一面检查有没有地方破损。

静渊嚼着苹果,喉咙里却突然如哽着坚硬的东西,吞咽困难,眼中盈满了泪水。

七七站直了身子,装作没有看到他的表情,小桐敲门进来,把药膏递给她,等了等,待静渊吃完了苹果,她方道:“把手伸过来,我给你擦点药。”

他把手掌伸过去给她,她小心把药膏涂在他的伤口上,轻声道:“你母亲若是反对,我们先缓一缓,一起想想办法。”抬起头看着他,“如果你真的有心向着我,那么无论怎样,只要你信我,站在我这边,我心里就好歹能安慰些。我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他看着她,莫说一件,一万件他也愿意为她做。

“从今后除非我陪着你,我不许你再单独回玉澜堂。你放心,我不会让你有违孝道,不尽父职,既然母亲不让你和锦蓉离婚,那么我,只能不让你再跟锦蓉单独接触。我们都可以熬,都可以等,看谁熬得过谁。”

她抬起脸,明眸闪动一丝坚硬的光:“你答不答应我?”

第二卷 孽海 第二十四章 情深莫问(4)

第二十四章 情深莫问(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