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领大人,属下愚钝,实在不懂大人为何要我们撤退!”声音愤怒、压抑,这跪地质问之人,正是崔鹏毅。

影魂组织绝对权威,作为下属是不允许对上级发布的命令有丝毫质疑,哪怕是让他们去死。

与崔鹏毅相同,一众影魂卫也跪地,身穿黑色夜行衣的影魂卫跪地不语,别有一种悲壮。

云飞峋慢慢踱步到窗子,狂风过后便是硕大的雨滴砸下,如同冰雹一样砸得人生疼。

他伸手摘下自己银色面具,面具之下俊美的容颜毫无表情,一双乌黑的眸子深邃如同黑夜,让人无法探究其内丝毫。

“不想服从命令者,即刻回京。”半晌,才淡淡飘出一句话。

首领对影魂卫有生杀大权,众人刚刚都以为首领会震怒,他们非死即伤,没想到的是,等了半晌,竟只有这一句毫无情绪的话。首领是什么意思?他懒得自己动手,让他们回京向皇上受死?

崔鹏毅对皇上、对鸾国忠心耿耿,从来都是不顾性命之人,一咬牙,抬头道,“云将军,您从前便是影魂之人,论资历您最老,您武功您最高。我们本无条件遵从您的命令,但…但今日之事…”

云飞峋未转过身,仍面对窗外。豆大的雨粒砸在他脸上,他却未躲,仿佛享受这种略微疼痛的存在感。

崔鹏毅预想过首领勃然大怒,预想过首领语重心长地位他们解惑,却怎么也没想过,首领不发一语——虽然这几个月,首领一向如此。

三个月的时间,首领与他们说话绝不超过五十句,其中还有少说四十句是下达领命。崔鹏毅自觉自己是个沉默寡言之人,但直到遇见了首领大人,他才知道什么叫做真正的沉默寡言。

等了半天,也不见对方接话,本来认为自己在理的众人,也慢慢心虚了。…难道,是他们错了?

“为了完成皇上交代的任务,这三个月我们风餐露宿、屡经风险,这一切属下无怨无悔,只为完成任务。但为何在最关键的时刻,您却下令撤退?”崔鹏毅痛心疾首道,“大人,您可知为了这一个宝贵机会,我们等了多久,筹备了多久?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又过了许久,久到众人怀疑窗旁站立的是尊雕像而非一个人,云飞峋才慢慢回过头来。

被雨水冲洗后的面庞略显白净。他垂眼看着跪地众人,“影魂首领之位,并非我意,而是履行对皇上的承诺。”

众人一愣,心中惊讶,忍不住面面相觑。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影魂首领之为,云飞峋将军不稀罕?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云飞峋垂眼看向崔鹏毅,无人可见,瞳孔骤然缩小,本就深邃的目光更是如同永不见底的深潭。“我这便飞鸽传书给皇上,影魂首领之位,云某无力担当,让位给崔御史,如何?”

“属下不敢!”崔鹏毅立刻重重磕头。

重影魂卫心中感叹,云将军虽沉默寡言,但脾气还是有的,这以下犯上之罪,足以令崔鹏毅人头落地,可惜了忠心耿耿的崔鹏毅。

云飞峋将众人的心思捕捉入眼,长长叹了口气,“你们起来吧,我给你们解释。”

众人忍不住惊讶地看了一眼云飞峋,迟疑许久,方才起身,恭敬站立。

崔鹏毅却跪地不起。

云飞峋几步上前,一伸手,将身材魁梧的崔鹏毅直直拎了起来。“崔大人,你也起来说话。”

崔鹏毅不解其到底想做什么,“是,大人。”

飞峋关了窗,而后淡淡道,“终止行动有两个原因,一者为公,一者为私。”

众人大吃一惊!为私!?

他们并非惊讶首领大人以公谋私,而是惊讶其竟如此大方地将自己的私人理由说出来。

“你们应该都知晓,二皇子夏胤征的一举一动实际上都是由七皇子夏胤轩出谋划策,无论是之前的谋反篡位,还是如今狡兔三窟的逃跑策略。夏胤征之前找了个傀儡做饵,殊不知他本身也是个饵。”云飞峋慢慢道。

众人心中肯定,这些事,他们每一人都心知肚明。

二皇子易杀,真正难对付的是七皇子。

“你们可知,为何二皇子到了东坞城后便不再逃亡,反倒是不畏凶险地留了下来?”云飞峋问,看向崔鹏毅。

崔鹏毅浓眉微皱,“首领大人的意思是,这一切都是七皇子的计划?”

云飞峋点头,“如今东坞城的情况,你们也都了解,名为奉一教的邪教蛊惑城中百姓,操控城内一切。而奉一教的目的性明确,且有计划、有纪律,哪会是一个普通民间组织这么简单?

东坞城向来是鸾国与轩国纷争的弹丸之地,结合种种,难道你们不认为,这奉一教大有文章?”

这些,崔鹏毅自然都能想到,眉头一紧。“首领大人的意思,属下已明白一二,但任务就是任务,皇上下达给影魂的任务便是诛杀逃亡的二皇子,首领大人若想继续下去,恐会横生枝节,先不说会不会铲除奉一教、解除东坞城之危,恐怕最后连我们的任务都会受影响。”

云飞峋的面色有些阴沉,微眯了双眼,一丝杀气浮现。“就如同我刚刚所说,这首领之位,让给你做如何?”

崔鹏毅又重新跪地,“属下不敢。”

“既然不敢,就别越主代庖。”飞峋冷冷道,突然却语调一转,“崔御史,二皇子如今只是个傀儡,死与不死有何区别?二皇子死,七皇子定会加紧脚步,但若二皇子不死,那便可以麻痹七皇子,即便无法麻痹,最起码也能为她争取一些时间。”

“他?”崔鹏毅一愣。他,是何人?

云飞峋想到那个“她”,面容的冰冷少了几分,唇角微微勾起,多了温暖。“商部如今潜伏在东坞城,而以商部尚书的脾气,她不会放任奉一教胡作非为。她带领商部隐姓埋名进入东坞城,定是有她想做的事,而我,便想为她争取一些时间,帮助她达成心愿。”

如今,“她”是谁,在场所有人都已明了——是云飞峋的发妻,商部尚书苏涟漪。

崔鹏毅刚刚的气焰小了很多,皱起眉,脑海中浮现出那抹颀长的身影。那女子端庄却透露着干练,智慧中却不减女子的柔情。抛出影魂的身份,他与苏尚书也算同僚,加之听闻司马御史对其尊敬有加更尊其为师,他也不得不对该女子另眼相看。

“但是,大人,我们的任务?”崔鹏毅仍旧放不下心。

因为想到苏涟漪,云飞峋心情好了许多。“二皇子必死,只不过是时间问题,而我们任务也定会完成,若完不成任务,我云飞峋自会提头去见皇上,诸位不用担心。当然,着也是我做此决定的原因之一。”

崔鹏毅疑问,“敢问大人,还有其他原因?”声音已柔和了许多,不似刚刚那般强硬。

云飞峋也点了下头,神色沉重。“有些话,我本不应累诉,但诸位将性命交给了我,我便不想你们不明不白。没错,还有一个原因便是我父帅。”

众人没想过一向沉默寡言的首领竟为他们解释,心中暖意骤起——他们早已习惯了毫无条件地服从命令,毫不犹豫地献出生命,如今影魂因首领的解释而慢慢溢出一种人情味,让他们都有些别扭和…感动。

想到刚刚的质疑,众人心中略有惭愧。

“我父帅从前便是东坞城的驻城将领,后虽因公调入京城,但却一直放心不下城中百姓。奉一教在暗,操控百姓,而鸾国在明,处处被动。城中百姓、甚至东部百姓们便如同奉一教的工具,若赢,奉一教得利;若输,奉一教也无损,最终受苦受难的还是无辜百姓。

官府对付奉一教,就如同以拳击沙,击之不中,握之不住。与其抱希望于正面交锋,还不如暗中釜底抽薪。而如今商部所做,便是后者。

各位可进入影魂,说明其胆识见识皆过人,这些浅显的道理,想必你们都能明白吧。而我做次决定的原因,也有一部分是为解父帅之忧,解东坞之危。”

云飞峋的语调不高、语速不快,就这么从容的一字一句说出。

这些道理,谁能不知?

崔鹏毅作为御史,心中自是有百姓,这些道理更是知晓,从前,只是自欺欺人地一叶障目罢了。

房间顿时安静下来,只有窗外倾盆大雨。

突然,角落里有一不起眼的影魂卫道,“属下愿听首领大人行事。”声音坚定铿锵。

众人一愣,而后也纷纷表示,遵从云飞峋的命令。

崔鹏毅叹了口气。“罢了,既然云将军是我们首领,我们自然是要听云将军,刚刚是属下越矩了,请云将军责罚!”

云飞峋摇摇头,又看向窗外,“我只是解释下而已,不会责罚。崔御史也没有错,诸位兄弟更没有错,其实若没有你们,商部怕是早已露馅。”

众人不语。

其实就连苏涟漪在内的所有人都不知,很多暗暗调查徐姨娘一众人底细之人,都被影魂暗暗解决掉,不声不响,这也是商部众人身份成功隐蔽的原因之一。

“涟漪,”飞峋看着窗外,唇角微微勾起,“想做什么就去做,为夫支持你。”

227,圣女

奉一教三日一次小型集会,十日一次大型集会。

小型集会是地区性的,在神户家进行,大半都是布经祷告,十日的集会则是聚集了几个地区信徒进行。

这一日,苏涟漪早早便与李胜赶到神户家,与众信徒一同听从神司大人的布经。

信徒们虽在认真祷告,但都忍不住偷眼去看这名身材高挑的女子。众人有耳闻李胜家攀了个好亲戚,有些却未眼见,如今亲眼见过后,忍不住咂舌——李家这是有什么好命,竟能攀上这样的亲戚,这姑娘一看便是大富大贵之命。

祷告集会之后便是分发粮食,神户将早已准备好份数的粮食取出,命人分发给众信徒,信徒领到后,又是对大厅中那女子神像磕头跪拜,方才一一离去。

神户并未失言,真的说服了神司专门为苏涟漪和李胜进行布教释经。神司听说了“神迹”后,也是大为感动,更是诚恳地为两位有缘的新教徒讲解。

讲解的内容,不外乎是人类作孽多段,天神看不下去了,降罪给人类,而这时有了救世主,前来救赎人类,让人类加入奉一教后便会洗去罪恶,最终死后能上极乐世界。

李胜对奉一教的黑暗勾搭心知肚明,听神司那自我陶醉的演说心中暗暗嘲笑,低着头很是虔诚,但脸上是何种讥讽便只有他自己知晓。

反观苏涟漪,垂目颔首,一派如春风般温和。

年纪大概五十上下,身材消瘦的神司合上手中册子,伸手捋了下雪白的胡须,“正如张神户所说,小涟确实极有慧根,与我们奉一教有缘。”在释经时,他曾提出一些问题,而小涟则一一回答得体,令他满意。

张神户也是十分高兴,“有劳神司大人了,遇见小涟,在下也是十分惊喜。那还请神司大人在护法面前美言一二。”神司直隶于护法,而护法则是在圣女之下。

神司看了眼时间,而后道,“申时,圣女便会贲临马家村为瘟疫的村民解病祈祷,不知张神户要不要一同前往?”神司是有机会面见圣女,但神户却没有机会。今日神司心情愉悦,自然想“提拔”下张神户。

神户自然知晓。而神户更是知晓,他能受到如此提拔,全因这小涟的缘故。

“能面见圣女大人,是小老儿的荣幸。”张神户因激动满面红光。

涟漪向李胜使了眼色,李胜顿明其意,对着神户与神司拱手,“神户大人、神司大人,那个那个…既然咱们都有缘,那个那个…就带着我们一起去见见那个圣女大人行吗?搞不好那个…我们这等草民也能献一份力。”他没读过几年书,哪会文绉绉的说大道理,但涟小姐交代的事又不能不完成。

张神户与神司眼中哪有李胜?见这李胜不懂规矩的瞎要求,顿生反感,正要说什么,只听一道清脆悦耳的女音。

“表哥休要为难神司神户两位大人了,圣女大人日夜操劳为民祈福,我们怎能去添乱?我们对圣女大人崇敬,只能有劳神户大人代为转达。”

李胜心中一堵——这小涟真是的,明明是她要去,现在搞得好像他想去,而她成了好人。

苏涟漪淡淡笑着,好人她来做,坏人你来当。

张神户暗暗一想,平日里自己只是众多神户之一,所管辖的区域是最小的、所管理的教众也是最少的,就连神司也嫌少来他家,分明的瞧不起。

但今日,神司竟主动提出带他面见圣女,这是多大的荣幸?一切都是因为昨日的“神迹”,没错!他不能让这“神迹”消失,他要在这“神迹”上大做文章,凭借小涟这个“神迹”,他要爬上去,他不甘于小小的神户,他也想成为神司!

“神司大人,”想到这,张神户对神司拱手道,“小老儿愚钝,但却觉得,昨日小涟与圣女大人心有感应,今日圣女大人便要贲临马家村,这都是缘分。所以,小老儿有个提议,今日的马家村一行,能否带上小涟?”

李胜伸手指了指自己鼻子,无声道——还有我。

再看苏涟漪,还是那般温顺,仿佛对两人的决定丝毫不期待一般。

没想到的是,神户也欣然同意。

于是,众人在神户家中用了午饭,只等着时间,乘神户的马车去往马家村。

午饭过后,苏涟漪被安排到后院休息,而涟漪则到神户宅子一角的小花园中散步,与之相伴的还有李胜。

“小涟,我真搞不明白,你是用什么法术让神户和神司两个人都听你的?”李胜疑问道,“从昨日你来神户家到现在,你说的话都不超过十句,但为何在他们心中却极有分量?时刻说你是神迹。”

涟漪闻此,笑了笑,“有时候,太过恬噪只会降低自己的身价,适当的沈默,会引起人的猜测与重视。”她向来不喜欢喋喋不休。

李胜半懂不懂地点了点头,而后道,“那个神迹又如何解释?为何他们都嚷嚷着你是神迹?难道不是你对他们施了法术?”

“若是我有法术,便灭了奉一教让你的兄弟大力复活了。我哪有什么法术?”涟漪无奈地叹气,“他们也只是编造了个噱头,想向提升自己的地位罢了。”

李胜听着苏涟漪越来越冷得声音,惊讶,“噱头?”

“神户想成为神司,神司想继续向上攀爬一步,少不得要邀功,而如何邀功?自然就因我这个神迹。”午后闲来无事,苏涟漪也就耐心为其解释,“为何他们需要神迹?因神迹出现,便更能说服众人信奉奉一教。换句话说,无论是神户、神司,还是所谓的圣女或者更高的统治者,他们都巴不得出现神迹,多多益善。”

李胜皱着眉,还是听不懂。

涟漪又道,“你不懂,是因接触的太少。别说一个小小的邪教,在朝中亦是如此。皇帝为了让众人信服其为真龙天子,便搜集各种证据来证明。不说远的,只说当今皇上登基之时,后阳城出土了块古碑石,碑文刻着——修为皇、天下昌,皇上大喜,将后阳城知府一系官员连升两级。我如此说,你懂了吗?”

李胜恍然大悟,又大为惊讶,“小涟你怎么会知道京城朝廷的事?难道你是朝廷中人?”话说完,自己有觉得可笑,小涟只是个女子,怎么可能是官员?

涟漪笑了笑,从石凳上站了起来,“我从京城而来,这种小道消息自然知晓一些,时间不早了,我们去看看神司等人是否要上路。”

李胜一边慢慢消化刚听到的故事,一边跟着涟漪向前厅而去。

一过午时,众人便上了神司的马车,出了城,向马家村而去。

今日的马家村不同于昨日两人来时那般萧条,男女老幼都守候在村口,甚至搬出了大鼓唢呐,只为迎接前来救苦救难的奉一教圣女大人。

苏涟漪等人到来时,离申时还远,便也在大门口等候。

马家村人是不认识苏涟漪的,虽有些人知晓昨日有豪华马车去马二祥家,但因苏涟漪一直在马车中未露面,今日自然认不出。

加之,现在所有人的心思都在奉一教圣女身上,谁还有心思想什么马车的事?

因为马二祥的病太重,所以周寡妇没出来迎接,涟漪扫视了人群一圈未见其身影,便也安了心,专心等待所谓圣女大人的到来,想知道圣女到底是何方神圣。

人群熙熙攘攘,不仅是马家村村民,同来的自然还有各地的神司神户,看其穿着也能发现其三六九等,如今李胜也明了,难怪这张神户死活要把小涟塑造成神迹,原来是因攀比之态、攀爬之心。

申时一到,熙攘的人群逐渐安静下来。

不知从何时起,从远处隐约传来一种奇怪的乐曲,那乐曲亢长而悠远,古典的调子传达一种异样的神秘。

“装神弄鬼的人来了。”涟漪唇角勾起,用一种极低的声音喃喃道,但表情依旧虔诚温顺。

李胜伸长了脖子向远方观看,只见,道路的尽头逐渐出现乌压压的人影,是身着红色奇怪衣服的人,排成四排前进。紧接着,是手拿乐器演奏古怪乐曲的人。

突然,一座豪华满是漫纱的撵车出现在人们视线中。

雪白的轻纱层层叠叠,随风轻飘,衬得撵车中身着红衣的玲珑女子神秘得犹如下凡仙子。微风一过,阵阵花香,不知从何处飘来片片花瓣,配合那乐曲,只让人呼吸一滞,肃然起敬。

这就是氛围。

这神圣的氛围别说将无见识的村民,哪怕是各位神司、神户都吸引了去,低下头,虔诚祷告。

李胜哪见过这种阵势?一时间忘了呼吸,唯有直勾勾地看着那若隐若现的圣女,心中竟情不自禁地想——圣女搞不好真是天上下凡的仙子,解救苍生。

涟漪看了一眼,便也低下头与神司、神户做起祷告,没有最入戏,只有更入戏。

神圣的乐曲声越来越近,乌压压的人群竟静无一声,默默让出一条宽敞的路,容圣女一行人通过。

被几十壮汉齐抬的撵车缓缓而过,留下一阵沁人心脾的香气,伴随着微风、花瓣。

涟漪不着痕迹地伸出雪白柔荑,抓住空中飘下的花瓣,垂目一看,笑了——这“圣女”为了闪亮登场做足了功课,从断口来看,花瓣是清早采摘,也难为她了。

228,敌意

马家村,即便是“病情”最为严重的村民都被抬了出来,在马家村村口不远的广场上,生病的村民无精打采躺在地上,垫着草席子。

在众人的东侧,立着一只早已准备好的案台,台上铺着鲜红的丝绸桌布,其上拜访纯银香太、果盘贡品、和一些叫不出名却又极为神秘的法器。

身着红衣的壮汉们齐齐将硕大撵车放下,又见几名年轻俊秀的男子快步跑到撵车前,趴下。

“这是做什么?”李胜一边观望,一边好奇地问。

涟漪心中能猜到许多,却未说,还是一派谦和。

张神户是不愿理李胜的,觉对方轻浮又没见识。但小涟的面子却不能不给,毕竟他还指望着这“神迹”能为他带来一些好处,便低声解释。“圣女是不能沾染凡尘的。”

李胜回头去看小涟,想知道她有什么看法,却发现,小涟只是用一双剪剪秋水望向远方,带着一种神秘的笑意。

“哦,知道了。”李胜怏怏道,也不再吭声,专注看眼前发生的一切。

层层雪白轻纱飘起,只见其内红色玲珑曲线微动,而后从撵车的边缘伸出一只小巧的脚儿,穿着丝绸红袜镶着金边,慢慢踩在离撵车最近、弓着背趴在地上的青年男子身上。

众人齐齐吸了一口气,谁见过这等架势?

就是这样的架势!

神秘崇高不食人间烟火的圣女便这样踩着年轻男子的背,一步一步走向神坛,直到能碰到临时搭建的神坛上铺着的红毯,方才不再踩人背而行。

如果说在这之前,还有一些村民对奉一教半信半疑,如今已被这神秘的行为完全说服。

苏涟漪的眼微微眯了下,唇角勾起——信仰建立在人类不解、惧怕之中。例如原始社会,人们不懂火却又害怕火,于是便有了火神、人们要祭拜火神。因惧怕猛兽,便祭拜兽神图腾等等。

这些道理,是她从前在课本中所学,如今却亲眼见证。

乐曲再次奏响,在神司、神户的带领下,教众与百姓们皆纷纷跪倒,用一种期盼、惧怕以及崇拜的心情见证完整个祈祷的过程,这神秘庄严的仪式,一次一次洗刷众人的大脑,如今所有人屏气吞声,生怕再次触惹到天神,更是希望圣女可以解救苍生。

妙龄圣女红纱覆面,只露出一双美艳会说话的眼。她伸出一双雪白纤手,手心反转,呼的一下,一团火光骤起!

众人忍不住惊呼出声。

李胜也被唬得一愣愣的,涟漪则是好笑——中国古代被方士骗子用烂了的白磷,原来在鸾国如此有市场。那一团火想来就是燃点低的白磷吧,而圣女手上应是涂着防烫伤的药物。

就在众人的视线所牢牢锁定圣女手上的火团时,苏涟漪则是微眯起美眸,盯着圣女手下的香炉,心中竟有一种预感,那香炉有问题。

圣女雪白的纤手翻转的瞬间,火光骤然消失,一切都发生在瞬息之间,一切都那么令人惊讶无法理解。

又是一阵花瓣,圣女收回了手,一个优雅地转身,翩然而去,又回了撵车里,隔着厚重的雪白层纱,继续接受百姓们的朝拜。

待香炉中香火烧尽,一名红衣护法上前将香炉高高举过头顶,先是高声朗诵了一堆听不懂的奇怪语言,而后道,“这便是天神恩赐给我们的圣药,望大家谨记这一日,从此以后,洗心革面,一心向善,以消除自己的罪恶。”

“是,我们一定一心向善…”百姓们跪地,七嘴八舌的启事。

李胜不屑地歪过头,“胡说八道,这些百姓们能做过什么恶事?”

涟漪不动声色地低声回道,“人吃五谷杂粮,谁人没私心私欲?只要有私心私欲便会做恶事,只不过分大恶与小恶罢了。当初你租了道袍哄骗我加入什么教,难道就不是恶事?”

李胜一听,脸腾的一下红了,低了头,不吭声。

苏涟漪也没踢落水狗的欲望,继续冷眼旁观发生的一切。

只见已有人取了一口大锅,锅中有沸腾的水,而红衣护法则是将香炉中的香灰倒入锅中,用勺子搅了几下,道,“拿下去,分发给瘟疫的病人吧。”

百姓们千恩万谢,从怀中掏出早已准备好的碗,一一接下“圣水”,赶忙捧着给一旁草席上躺着的家人喝了。没多一会,病情轻的人已经可以站起来了,而病情重的人,面色也逐渐有了血色。

“这是怎么回事?”李胜惊讶道,“这圣女连看都没看大家的病,怎么就能治?这香灰也实在太神奇了吧!”

“解铃还须系铃人,解药解毒药,有什么可神奇的?”涟漪看着一众跪地千恩万谢的百姓,嘲讽到。

李胜一惊,瞬间便明白她说什么。“你是说,这毒是奉一教下的?”之前听小涟说过,马家村的是毒而非瘟疫。

“对,”涟漪点了点头,“先下毒,让人们以为是瘟疫,而后跑来演戏给解药,让人们以为圣女真能救苦救难,奉一教为了将人们蛊惑真是不择手段。”

古人较之现代人的缺点并非智商低下,而是见识少。现代媒体发达,现代人可以通过各种途径了解很多信息,扩展眼界。而古代买一本书都极为昂贵,何况是新闻。

李胜从前不懂,但被苏涟漪说完后,便也懂了。咬牙切齿,“这奉一教真是好手段。城中人苦于没有粮食,他们便用发馒头来拉拢信徒。而乡下不太缺粮食,他们便用人们怕死的心理拉拢信徒。”

“恩。”涟漪对他的见解表示肯定。

李胜又疑问起来,“但奉一教到底有何目的?敛财?但就目前看来,奉一教一直在搭钱啊。”

苏涟漪想到商铺门外监视的,受过训练又极有纪律的彪形大汉。又想到画着圣女画像那隐藏的轩国笔法,心中也是无奈叹了口气——牵扯到了国家纷争,这件事便不容易解决。

“他们有他们的目的,你暂时就别猜了。”苏涟漪是为李胜好,知道的越少,危险便越少。

两人正说着,张神户从人群外挤了进来,“小涟,李胜,你们在这真是太好了!”

李胜一愣,“刚刚张神户不是在我们身边吗?什么时候离开了?”

此时人生喧沸,张神户从人海中挤过来也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成功。涟漪淡笑着看向张神户,暗暗压低了声音。“就在你被圣女手火吸引的时候,神司和神户离开了。”想来,神司想为神户引荐,而将神户带到了撵车旁。

李胜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苏涟漪,“小涟,我怎么觉得你什么都知道?你有什么不知道吗?”

涟漪叹气点了点头,“不知道这场风波如何平息。”而后又道,“我们去迎下张神户吧,向来张神户要带我们去见一位大人物。”

“难道是圣女?”李胜惊讶。

涟漪已动身向张神户处挤过去。“见了,你便知道了。”

果然,事情就如苏涟漪所想,神司带张神户去面见圣女,将神迹一事禀告,而张神户现在便是要带着“神迹”去见圣女。

今日的马家村人山人海,艰难挤过人群,三人终于到了撵车之前。

苏涟漪不着痕迹地放眼打量,见围绕在撵车四周有彪形大汉把守,而撵车周围也沾满了一些形形色色的男女,众人穿着统一,都是红色调,根据不同款式,可以猜测到其不同地位。

越是地位高者,衣服款式便越是繁琐华丽、用料更为考究,而最底层者,则是衣着简单,衣物用红色细布制成,例如张神户。

张神户面对众多地位高于他的神司们,很是紧张,更别提雪白纱帐中端坐的圣女大人。

“小…小涟,你的事,神司与我已…已…已向圣女大人汇报,圣女大人也…觉得你与奉一教极为有缘,所以…所以将你带来,快快见过圣女大人。”一段话,被张神户说得结结巴巴。好在,他声音不大,专门说给苏涟漪听,省却了外人笑话。

反观苏涟漪,还是那般温顺的摸样,低头垂目,一派恭敬虔诚又落落大方,丝毫没有怯场的摸样。

她上前几步,见到撵车面前早已备好跪垫,二话不说,噗通便跪下,丝毫没有什么不甘或扭捏的表现。

“小女子小涟,见过圣女大人。”一字一句,清晰、恭敬。

若不是情况不允许,李胜真想给小涟竖起大拇指——这家伙真是能屈能伸,刚刚还语气鄙夷,现在竟能这么诚服,他算是服了。

周围鸦雀无声,众人怀着各种心态低头看着跪在跪垫上的女子,只见这女子身材高挑仪态端庄,其容貌也是绝色有一股出尘的味道,众人都是有眼识的人,心中暗暗断定,此女子定不简单。

为张神户引荐的神司有些紧张,希望这女子能讨圣女的欢心,他与张神户也可被提拔提拔。

可惜他们哪知,他们心中无私的圣女其实也只是个普通女子,而女子见到另一名出众女子后,往往没有欣赏,而是敌意。

229,装神弄鬼(一更)

“你便是小涟?”

在经过众神户与神司各种眼神的许久打量下,那抹红色玲珑曲线终于淡淡地说了句,声音优美妖娆,但其语调却异常复杂,听不出其中情绪。

苏涟漪一直是低着头的,表现得极为顺从。听到了圣女的询问,便微微点了点头,“回圣女大人的话,小女正是小涟。”

李胜也是低着头,并非什么顺从,而是紧张!虽对奉一教极为不屑,外加憎恨,但说实话实说,他现在紧张得很。

周围那么多人眼巴巴地看着,有些人是嫉妒,有些人是厌恶,李胜敢保证周围站着的绝大多数人没揣什么好心。而他和小涟是什么?随意被人揉捏的蝼蚁——若圣女喜欢他们,他们便是神迹;若圣女不喜欢他们,后果…难以想象…

这些装神弄鬼的,随口说个理由,他们都死无葬身之地。

“抬起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