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销戈轻声叹气,许久,说:“走吧。”

水空锈搀扶着他,一路来到另一个水晶洞前,但是两个人都愣住——这个水晶洞是空的!!而洞前石碑上,恩师水写意几个字更像一道天大的嘲讽。

水空锈上前几步,仔细查看周围痕迹,说:“圣剑来过了!”

向销戈也是吃了一惊——他也看见了,在九渊之底,随处可见的剑气。她竟然是以真身前来,盗走了水写意的尸体!

向销戈皱眉:“融天山的护山大阵,什么时候变得如此不堪一击?!”

水空锈亦是双眉紧锁:“是我大意。但她必可不能独身前来。我不在门中,天衢子只有化身在此还身受重伤,魔族对九渊仙宗了解已久,有什么法门潜上山来,并不奇怪。”

向销戈冷笑了一声,但也知道此时不是计较的时候,他说:“如今依你所见,又当如何?”

水空锈托着他,将他带离九渊,直到上了岸,才说:“我的事,就由我自己解决。”

向销戈一把甩开他的手,说:“你解决?你打算如何解决?!”

水空锈却不理他,径直出了蜃起楼台。向销戈追上去:“水空锈!”

他却没有回头,长衣萧萧,消失在漫漫云海之中。

苦竹林。木狂阳本是极少到这里来的,然而今天却以巡视之名来此。奚云阶只得陪同。一向粗犷豪迈的她,今天居然没有调戏师侄,奚云阶就觉得很不对劲。

木狂阳以找一本秘籍为名,进了藏书室,但找来找去,也没见她拿出来什么东西。

奚云阶好不容易送走了她,正遇上送天衢子的化身返回的载霜归。奚云阶忙上前:“师尊、大长老!”

载霜归点点头,由着他搭把手,把天衢子的化身扶进去。奚云阶说:“今天木师叔前来,说是找一本秘籍,但是翻来覆去,也没见她找到什么东西。神态极是不对。”

载霜归叹了口气,如今阴阳院也是多事之秋,他实在是没有精力去管刀宗的事了。他说:“算起来,付醇风恐怕也快出关了。木狂阳的事还是交给他去操心吧。”

奚云阶想想也是——整个融天山,除了水空锈和自家师尊,恐怕没人愿意管木狂阳的闲事。可现在自家师尊只有三成修为,恐怕也是管不起。

天衢子被扶到榻上,实在是疲累,很快就沉沉睡去。奚云阶守在他身边,自然也就将木狂阳忘了个干净。

木狂阳回到刀宗,一众刀宗弟子纷纷行礼。她点点头,脚步不停,直接向静室走去。付醇风闭关已经很有些时日,只是突破境界的话,这几天就该有结果了。

这些天,她已经由先前的急躁慢慢沉静下来。她反反复复地回想顼婳当初的话——她说,她可以为付醇风重塑肉身。

这是一颗定心丸,却也是一粒毒药。

但无论如何,总好过束手无策。她坐在静室前,一直等到后半夜,天空星辰闪亮,青草的香气混合在夜风里,令空气无比清新。

这样的夜晚,本是最应该好眠的。而木狂阳一向也是个睡眠很好的人。可是今夜,她失眠了。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心慌。

一直坐到天色将亮,启明星高悬,突然静修里传来一声异响。木狂阳一惊,不由上前几步:“师尊?!”

里面无人应答,但是却有血腥气丝丝缕缕,透过石门溢将出来。

木狂阳再不顾其他,强行破门而入。只见静室中央,付醇风手捂胸口,鲜血大口大口地喷薄而出。境界的突破,是会有天降彩瑞的。而他如今的成败,自然一目了然。

木狂阳上前扶住他,不知道为什么,心里竟然十分平静。

付醇风接连吐了几大口血,终于抬起头来。他脸色苍白,嘴角却还噙着一丝苦笑:“这么晚还没睡?”

最熟悉的声音响在耳衅,亲切得令人想要落泪。木狂阳说:“我睡不着。”玄铁般晚毅的一个人,声音竟然带了几分哽咽。

付醇风慢慢握住她的手:“对不住。为师这一生,自认还算清正。唯有这一件错事,罪该万死。”

木狂阳安静地道:“师尊没有错,也不应该死。”

付醇风慢慢把她揽进怀里,轻声说:“其实这样也好,也免得触犯宗规,被人诟病。我倒是罢了,你堂堂刀宗掌院,名声还是要紧。”

他语带喘息,木狂阳靠在他胸口,感觉到他渐渐缓慢的心跳,她说:“名声狗屁不是。我不需要。”

付醇风笑得颇为无奈:“狂阳,大多时候,为师都希望你逆天顺意而行。但是若实在到了山穷水尽之时,也要学会认命。说来惭愧,我这一生未曾惧死,却惟独到了想要惜命的时刻,才发现天命已定。我……”他被血一呛,连连咳嗽数声,才接着道,“左右还是放心不下你。”

木狂阳说:“放心不下,就留下来陪我。”

她抓住他的手,慢慢握紧,直到指节发白、力气用尽。

第八十九章 叛出师门

融天山的夜晚, 灵气浮动,星子入盘。

木狂阳感觉到怀中付醇风的气息慢慢衰弱,没有时间再等,她必须尽快做出选择。然而到了这时候,她才发现,其实自己早有抉择。她扶起付醇风,将他背到背上。

付醇风只觉得呼吸困难,只以为他要带自己前往医宗,说:“求医已无用,不必再白费心思。”

木狂阳说:“无论如何, 总要试一试。”然而她走的路却不是前往医宗的,付醇风虽然已近弥留,但毕竟修为深厚, 这时候仍强撑着问:“你要去哪里?”

木狂阳不理他, 只是加快脚步,一路竟然来到阴阳院。连衡见她背着付醇风前来,也是很奇怪,迟疑着问:“木掌院, 深夜前来, 有何要事?”

木狂阳说:“求医,放我进去。”

连衡迅速通知了天衢子,天衢子亦是伤重。但这时候木狂阳前来,他总不能拒之门外,于是说:“让她进来吧。”

说着话强撑着坐起来, 奚云阶一直守着他,这时候忙为他披了外袍,说:“师尊伤势沉重,便不必起身了吧?”

天衢子摇摇头,仍然整饬衣饰,外出迎候。木狂阳背着付醇风,大步入内。天衢子只看一眼付醇风的脸色,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心中一惊,玄门中人,都知道突破境界失败意味着什么。

他上前想要扶住付醇风,木狂阳站定,却在他伸手之际突然出招。天衢子心中一惊,只来得及与她交手三招,立刻被她制住!

他本就受伤,此时更是虚弱:“狂阳何为?!”

付醇风也吃惊:“孽徒!你要干什么?!”

木狂阳飞快地封住了天衢子的灵力,声音粗哑却坚定:“不要试图反抗,我并不想伤你。”

天衢子心念几转,说:“你冲着魂皿而来!”

木狂阳点头:“聪明。天衢子,你我好歹相交一场,我知道魂皿现在就在苦竹林,把它交给我。”

付醇风也是直到这时候才明白她还想干什么。他急怒之下,又喷出一口血来:“木狂阳!你如果不想我死不冥目,就给我马上滚回刀宗去!”

木狂阳根本不理他,只盯着天衢子,又逼问了一句:“快说,魂皿现在何处?”

天衢子目光中透出几分悲哀来:“狂阳,宗规明令,魂皿只能由宗主使用。私盗重器,乃是大罪。依照宗规,将被废去修为,逐出师门!”

木狂阳一笑,说:“我身为刀宗掌院,哪能不知道九渊门规呢?但是天衢子,我要是怕,自然便不会来。你如今只是化身,无论如何不是我的对手。交出魂皿,宗主也不能怪罪于你。”

天衢子轻声说:“我只是担心你。”

木狂阳哈哈一笑:“谢了。不过不必担心,我木狂阳一人做事一人担,宁错不悔。”

付醇风气得浑身发抖,抬手就要拍碎自己的天灵盖。木狂阳发觉了,反手挡住他的手,内力一震,付醇风整个人顿时神智不清。

天衢子明白,她是执意如此了。他说:“生死本就自有定数,你这又是何苦?”

木狂阳望着他的眼睛,说:“如果当初你能看得开,本尊又何至困守弱水?天衢子,吾意已决,不必再劝。如果你还念着多年同门之谊,今日,请助我。”

她双膝一屈,跪在地上。

她先前言语,天衢子都当她是一时冲动。直到这一跪,他知道,这是经过深思熟虑之后的决定。木狂阳为人,一生桀骜,就低了这一次头。

因为她耽搁不起。她是可以制住天衢子,里面的奚云阶在她面前也不堪一击。她可以搜查整个苦竹林,可是她没有时间了。

一旦付醇风神识消散,便是魂皿在手,也是无力回天。

天衢子伸手扶起她:“狂阳,你啊!!”一声叹息,他终于回身,进到一方密室。片刻之后,终于取出一方砚台一样的东西。

玄铁所铸,雕纹繁复。内藏十格,对应三魂七魄,正是魂皿。

木狂阳大喜,忙伸手接过来,翻来覆去看了一阵,终于问:“这个怎么用?!”

天衢子只得打开魂皿,取付醇风眉间血一滴。血入魂皿,付醇风整个人更加委顿,似乎被抽去了精气神。木狂阳仍然背着他,衣带所缚,也看不到他的面容,只得焦急道:“如何?”

天衢子伸手,几乎以全身修为压上去,只见血珠分散,却无论如何无法灌满十格!

他面色冷凝,木狂阳自然也看到了,问:“为何三魂七魄不能分列入魂格?!”

天衢子以全身修为压上去,然而十格始终只能进六格。他说:“狂阳,付大长老本就临近弥留,太晚了。他的眉心血根本就不能储下一粒完整的魂种!”

木狂阳说:“用尽全力,也不可能吗?”

天衢子又试了一遍,而血珠颤动,无力再进。他摇摇头,木狂阳接过魂皿,说:“明白了。多谢。”

她转身欲走,天衢子说:“狂阳,现在收手,还来得及。”一旦踏出九渊仙宗,便是无法挽回。私盗师门重器,她会成为叛徒,被整个师门追杀。

堂堂一脉掌院,玄门至高的地位与尊荣,从此毁于一旦。没有宗门敢收留,她只能沦为漂泊的散修。

木狂阳将魂皿揣进怀里,苦笑道:“已经来不及。”她向天衢子拱手,郑重行礼:“就此别过。替我向他们辞行。”

她所谓的“他们”,当然是其他同门无疑。天衢子眼看她步出苦竹林,背负着付醇风,向外行走。直到行至小道尽头时,她突然回首,道:“天衢子,你应该等弱水本尊苏醒之后,再决定是否与尹絮苹结为道侣。否则你必后悔莫及。”

天衢子愣住,待要再追问,她却已经离开苦竹林,径直向融天山下行去。

次日一早,九渊仙宗所有人都得到消息——刀宗掌院木狂阳私盗魂皿而逃!

水空锈震怒,玄门大哗。

九渊仙宗当天就开始追捕木狂阳。木狂阳当然心中有数,她拼命狂奔,只怕水空锈撕裂阴阳,在片刻之内将她追上。背上,付醇风神识有片刻清醒,他轻声喊:“狂阳……”

木狂阳没有停下,耳边的风声冲淡了他的声音,他像是疾风中渐渐微弱的烛火。付醇风被血呛住,好半天才挣扎着道:“如果你还认我这个师尊,你现在马上带着魂皿返回融天山,去向宗主认错。狂阳,为师一生,耻辱在你,骄傲也在你。求你,别让我最后一无所有。”

木狂阳双唇紧抿,付醇风痛到哀求:“别这样,求你别这样……”

在最鼎盛时期,被亲传弟子按进尘埃里,从此耻辱半生的刀修宗师,临到生命最后一刻,竟然哭出声来。但木狂阳无暇顾及许多,背上的付醇风渐渐体温散尽,整个身躯变得僵硬。

她始终没有停下来查看。

我不信这是我们最后的告别,你说过,刀修就是逆天顺意、踏破天地。现在,我便要这天地顺我之意,哪怕只有一丝希望,我也要押上所有、拼尽全力。

第九十章 一湾风月

木狂阳就这么负着付醇风僵冷的尸体, 一路前往画城。但是水空锈的动作总是比她更快——他穿梭阴阳,却没有追击她,只是在天魔圣域的入口处等候。

木狂阳慢慢站定,水空锈面色阴沉:“偷盗师门重器,投靠魔族,一千多年前,你投入九渊仙宗时,这便是你的志向吗?”

当然不是。那时候不受重视的小女孩,一心想要出人投地,成为强者。想要无上修为, 想要玄门俯首,想要天下人的倾慕与尊崇。

后来这些她都得到了,而且比想象中更多。

直到现在, 毁于顷刻。

水空锈伸出手:“交出魂皿, 随我返回九渊听任发落。”

木狂阳一笑:“否则呢?”

水空锈目光渐渐冰冷:“规矩就是规矩,没有什么否则。”

木狂阳的本命法宝在上前围攻画城之时被顼婳斩断了,还来不及重铸。而巧的是,水空锈的本命法宝也被顼婳真身斩断了。木狂阳哈哈大笑:“这样的对战, 竟然出乎意料的公平。”

水空锈说:“你我之间, 谈不上对战。”

木狂阳一把抽出付醇风的宝刀,说:“哪怕天道亲临,我木狂阳也配与它对战!”话落,刀风尖啸,破空而来。水空锈乃是杂修, 他身为宗主,本命法宝损毁,其他法宝却是不少的。

这时候手里光芒一闪——道修的拂尘已在手中。他右手虚划,一道金色的符咒凌空而现。木狂阳轻喝一闪,刀风瞬间绞碎了符咒,然而临近他身体时,却被他腰间玉扣所挡。阵修的护身法阵!

绝尖杂修真是烦人透顶。

刀修胜在速战速决,偏偏杂修却是恶心到家。

而且现在,木狂阳面对的不是只有一千一百多年修为的天衢子,而是活了近四千年的九渊仙宗宗主,水空锈。虽然他的修为被弱水消耗了许多,但是杂修所学过于庞杂,单是凭借经验与技巧,他就有一战之力。

木狂阳与他过了数百招,慢慢觉得越来越吃力。水空锈当然并不会容忍她拖延时间,但是杂修的缺点,也在于难以速胜。

二人缠斗许久,突然,身后有个声音说:“看来宗主果然是宗主,木掌院虽勇,却还是无法与之抗衡。”天魔圣域中,缓缓走出一个人来,金冠黑袍,背上宝剑斜背,正是魔尊赢墀。

而他身后,顼婳一身红黑相间的长袍,手持折扇,莲步轻移款款而来:“不过是多活了几年罢了。”她对水空锈的修为倒是不屑一顾,“若是年岁相当,木掌院未必弱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