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晟挑了挑眉,“但愿下次见面,你真的不是。”

近在咫尺的距离,连气息都是寒的。朱明月却没有还口,冷冷地甩开他的手,撩开帘子就走了出去。

茶楼外面,小厮绕着马车已经转了好几圈。里里外外都找遍了,也没发现自家小姐,生生吓出了一身冷汗。想他不过是进了趟药铺,怎么一眨眼的工夫,人就不见了呢?

这时候,朱明月从茶楼的二楼走了下来。

“小姐,可找到您了!您这是去做什么了?”

朱明月就着他的手,也没用板凳,提着裙子上了马车。帘子落下之前,她抬眼望了一下那茶楼,心想回去之后,是让人将这茶楼查封了,还是充公卖了。否则再有哪些“强抢民女”的勾当,看他们还会不会熟视无睹。

“药都抓齐了?”

“小的都按照小姐的吩咐抓了。那药铺的掌柜说,一瞧药方就知是个行家。”小厮边说边撂下挡帘,扬手甩了下马鞭,驾车前行。

朱明月坐在车内,心里想的却是,得赶紧给爹爹找一个称心的文书了。往后能不出门,她便要少出门。

然而出了这档子事儿,要不要找姚广孝问问?

这想法刚萌生出来,就被朱明月否决掉。好不容易归于平静,千万不能再跟他来往;也不能告诉爹爹,否则小事化大,大事化更大,偌大的国公府也惹不起他。

一路上心中左思右虑,等马车到了刑部衙署,红豆早在台阶上面翘首等着了。朱明月撩帘子走出来,整理了一下裙摆。红豆眼尖儿,一下就瞧见她的裙裾上蹭了好大一块泥,刚想开口问,就被她的眼神给止住了。

“老爷都等着急了,小姐再不来,奴婢都要过去寻了呢。”红豆吐了吐舌头道。

朱明月将那裙子掖了掖,道:“来时去了趟药材铺,待会儿你跟小厮拿了,回府每日煮些给爹爹喝。”

红豆应了一声,又献宝似的说道:“今日的蘑菇汤老爷喝得很好,那几位侍郎和主事也赞不绝口!”

“你啊,小心被抓来当小厨娘!”

红豆叫道:“那奴婢就让他们去抓吴妈妈!”

等朱明月提着裙子跨进门槛,几个书吏正坐在桌案前急笔匆匆。朱能就在敞苑最中间的书房里,是专属的,布置得也最气派堂皇,坐在里面的人却拄着脑袋,一脸愁苦。

“一点建议而已,尚未形成定论,反驳之声就那么大,真是始料未及。”朱能一边摇头,一边叹气,“但我也算看出来了,皇上已经铁了心。”

“皇上的心情,做臣子的都能理解。可迁都这种事可大可小。持反对言论的不仅是旧臣,还有六科,资历浅,年纪轻,跟靖难可没什么关系。皇上不愿意采纳六部老臣的意见,言官之言总不得不听吧!”

在朱能的对面坐着的也是位将军,甲胄裹身,有些花白的头发,却中气十足。朱明月瞧见正脸,是与爹爹甚为相熟的原北军将领金忠。

朱明月跨进门槛之后,朝着他行礼。

金忠见到她有些意外,随即喜笑颜开道:“许久不见,大侄女越发标致了。”

朱能将桌案上的文书捋了捋,朝着金忠甩了甩手道:“得了得了,议程反正我是已经提上去了,爱怎么着怎么着吧。闺女来了,你也撤吧,后面的事儿一时也得不出什么结论,到时候再说。”

说罢,站起来推搡了一下还在笑眯眯、目不转睛盯着她看的老将军,压低声音道,“别打鬼主意啊,老子的宝贝闺女,还想在身边多留几年呢!”

声音很小,朱明月也没听太真切。

迁都之事由于朝臣们的意见分歧甚大,一连商议了好几日,无果。再后来,以“皇命不可抗拒”为暂时处理办法,所有的反对言论都得到压制。

表面上虽没有形成定论,形势却已很明显——迁都,势在必行。内阁的文臣们连同很多地方言官,都在不断上疏,一一被押后处理;而持赞同意见的臣子们却未非常得意,因为都城一旦迁移,就意味着一场浩大的工程将就此拉开序幕。

元年二月初三日,设置北京留守行后军都督府、北京刑部、北京国子监;

初四日,改北平府为顺天府,北平行太仆寺为北京行太仆寺。行都督府设置左右都督,都督同知、佥事无定员。刑部设置尚书两人,侍郎四人,六曹吏户礼兵刑工郎中、员外郎、主事各一人;

初九,遣命户部郭资、刑部雒佥为北京刑部尚书…

几乎是倾尽朝野上下之力,所有与之相关、无关的人都被委以相应的职责。

其实那些文臣、旧臣说得不无道理,迁都一事耗费巨大,劳民伤财,有损社稷…这些话,一句一句重重地敲击在每个人的心头。或许要用很多年,无数的人力、物力。但是迁都以守国门,皇上作为后盾,被委以重任的官员们,既有压力又充满了信心。

就在群臣焦头烂额筹备之时,京城中,一件不大不小的事,冲淡了那股紧张而忙乱的气氛——皇后要给几位皇子纳妃。

由徐皇后所生的皇子有三,在族谱中占“高”字辈,原藩邸世子大皇子炽、二皇子煦、三皇子燧——三位皇子是眼下皇室中全部的血脉,均属嫡亲。尤其是朱高炽,早在藩邸时就已有世子嫔,其余两位也有了偏室,这次的纳妃与现在庙堂上正在进行着的各种政事比起来,似乎不算大事。然召命到了朝中,却引起了不小的波动。

此时,皇上尚未立储君。

应天府的冬日在几场凉雨中,上空的阴霾就渐渐被阳光驱散了。当早春乍暖还寒的风吹起,桃李芬芳,海棠春睡,街巷中处处纷飞起或白或粉的花瓣。

初八日,成国公要择女婿的消息,被放了出去。

初九日,就有官媒上门来采纳、问名,紧接着在初十日往后,更有很多官员亲自来提亲。一时间,城南府邸的门槛都要被踏破了。朱能喜滋滋地瞧着摆在桌案上的画像,清一色的青年才俊、高门子弟,信手凭挑。

江南的大户人家,若生女婴,会在家中庭院栽香樟树一棵。女儿到了待嫁年龄,香樟树也长成,媒婆在院外只要看到此树,知该家有待嫁姑娘,便来提亲。女儿出嫁,家人要将树砍掉,做成两个大箱子,放入丝绸作为嫁妆,取“两厢厮守”之意。

城西的这一处府邸原是荒废的,搬进来不到整年,没有樟树可供采伐。朱能上了心,下面就有好事儿的官员不知从何处砍了棵香樟回来,断了根,却是整棵,亲自送到国公府来。朱能便命人将其放倒在南厢的院子里面,就等着女儿出嫁那日做樟木箱子用。

两箱丝绸,两厢厮守。

于是红豆终日坐在南厢的花架下,望着那香樟树发呆,又欢喜又期待地想象着,有朝一日陪伴小姐出嫁的情景。

可就在随后的一日,未等雕刻匠人来瞧木头,宫里面就来了人——

“什么?”

提亲?

“这是绝对不可能的!”朱明月按捺下满腔的惊诧和怀疑,直到那老太监揣着朱能打赏的银子走远了,才从屏风后面出来。

朱能也是半晌都没缓过神来,瞧见女儿一脸的莫名和惊疑,急忙安慰道:“别慌,别慌…几位皇子纳妃的事,是早就定下来了。求到咱们府上,怕只是应个景儿。”

刚刚那老太监的话犹言在耳——

“奴才今个儿来也是跟国公爷讨个商量,不算是正式下婚旨。大皇子和二皇子都对小姐一见倾心、二见难忘,故此求到了皇后殿下跟前。殿下说,一家姑娘也没法嫁两家不是。国公爷便是好好想想。殿下还说,等想明白了,过几日再进宫去复旨也不迟。”

一家女,两家求…

哪里是两家,分明都是皇室。一个是皇室的嫡长子,一个则是能征善战、战功彪炳的二皇子,同求一女,似乎是天大的福祉降临到了成国公府。朱能却觉得有些六神无主,连手心都沁出汗来。

那老太监以为他是高兴的,又笑眯眯地嘱咐了几句。等跨出门槛,朱能才想起吩咐下人赶紧包个丰厚的红包给人家。

“爹爹,”朱明月咬了咬唇,“刚刚那太监的话,分明是诳语。”

一见倾心、二见难忘?那两位皇子根本连她的面都没看过!

或许,是见过的。

建文元年五月,逢太祖爷忌日,在北平戍边的燕王称病未出,同时派遣三个儿子来京祭奠。那时的建文帝已经有心削藩,欲将三人扣押为质子,是她与黄子澄阐述了“打草惊蛇”的谏言,堪堪让皇上改变主意,将燕王仅有的三个血脉放回了北平藩邸。

可没有人知道当时的御前女官,就是朱家的千金。他们根本不可能对她有任何印象。

朱能不知道她千回百转的心思,连声宽慰道:“即便是天家的男子,咱也不算是高攀。好歹你爹是赫赫有名的功臣,如今也分封了国公。”

拉着女儿的手,年迈的将军眉目间满是疼爱,“再说门第之见,其他人也许要自惭形秽,你却大可不必担心。国公府的身价,足以撑得起你这个小小的皇子妃。”

朱明月望着爹爹鼓励的眼神,却是叹然地摇头,“倘若只是介于出身,便好了呢。”

宫里面正筹备着给几位皇子选秀,就在这个时候忽然有太监上门来提亲,还是奉旨于母仪天下的皇后殿下。且不说此事古怪,真有意“求”她的话,宫门深深,岂是“嫁娶”二字这么简单,可这些话没法跟爹爹说。

朱能见她面有郁色,小心翼翼地问了句——“不愿意?”

朱明月轻轻点头。

“既是不愿意,干脆过几日爹进宫去,当着中宫殿下的面将这事儿推了!”

“那是皇家的意思,哪能那么轻易推却的。”

朱能瞪起眼睛:“爹是个粗人,也知道这亲事讲究个‘你情我愿’。若你不想嫁,皇子怎么了?爹就算是拿着拐杖,也敢跟他们拼老命!”

朱明月抿起唇瓣,古来婚事,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吗。面前黑瘦的男子一脸胡茬,却满脸认真、满脸疼爱。少女破涕为笑,不由得点了点头,道:“刚刚那公公也说了,皇后殿下只是让人传话、打个商量。那咱们就且容几日。事缓则圆。”

事缓则圆。

这四个字用来宽她爹的心尚可,却难以劝说她自己。事实证明,拖得越久,事情往往就越难以收拾。朱明月几乎是在第二日,就登门去拜访姚广孝,可姚广孝不在。不在皇上赏赐的府邸,也不在庙中,询问当值的几个僧官,却道是不知云游出城到何处了。

而朱能对此事仍抱有侥幸心理,一直到后来,金忠的上门。

十五岁是女孩儿家的及笄之年,过完年节,又过了生辰,朱明月恰好十四了,已近待嫁之龄。早前朱能几乎将应天府中所有试婚的佳婿人选都看了个遍,没料到早有人替他物色周全,还是原北营中最为亲厚的一个同僚。

这次朱明月没在屏风后面藏着,因为根本不用听。兵部尚书金忠是专程为大皇子朱高炽来提亲的。若此刻门外有端茶倒水的丫鬟经过,或许还能从这一个掌管着兵部、一个是刑部尚书的两位老将军口中,隐约听到“婚配”“立储”“嫡庶”之类的言辞。

于是朱明月带着红豆出了府,来到城西的一处茶楼躲清闲。

“之前那几位朝中官吏过府,都是为了小姐的亲事。现在留下老爷一个,应付得过来吗?”红豆摆开瓷杯,给她倒了一盏茶。

春日里的柳絮软绵绵的,飞扬如雪。

坐在茶楼的二楼雅室,凭栏远眺,整条街巷都映入眼底。还能望见隔着一道河岸的秦淮烟影,几艘画舫;间或还有用花灯彩锦装饰的官船,摇桨声声,在河面上荡漾开一道道金灿灿的涟漪。梨花淡白柳深青,柳絮飞时花满城。此时正好到了江南最美的时节。

如她这般能随心所欲出门的官家淑女,实乃少数。假使传到宫里去,也不知是不是能以“不安于室”为由,让上面收回成命。

“其实那金尚书与老爷是旧识吧,小姐曾说过,算是共患过生死的,还能害咱们国公府不成?”红豆一边咂着嘴,一边像是自我安慰道。

“不放心的是你,说没事的也是你。”朱明月嗔了她一眼。

红豆撒娇地吐了吐舌头,“奴婢也是担心呢,其实小姐心里也是担心的吧?”

朱明月很想叹气,岂止是担心。那个地方,她好不容易才脱身出来,想不到这么快就再一次向她遥遥招手,而她此刻出府,躲过了那些琐言琐事,躲不开的却是皇命,不过是一日拖过一日罢了。

朱明月端起那茶盏在唇边抿了一口,也喝不出究竟是个什么味道。在半盏茶入喉后,才微微蹙眉,“这味道陈了些,不像是雨前茶。”

红豆悻悻地说道:“听说今年的春茶刚到京城,就被人给买走了,剩下的也都给了官家,都吵着让茶商们赶紧再运一批过来呢。”

红豆说完,转身去一侧的红木桌案上取茶点。

这时候,雅间外忽然出现一抹紫袍丽影,顺着楼梯正徐徐走上二楼来。因这一处是半封闭,门口挡着屏风,只能从屏扇的折缝中看到外面。而那烫金亮紫的烟色在阳光中一掠而过,须臾,便是一道堪比三月春水的嗓音: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折扇甩开的声音,伴随着男子迷离动听的语调,透过双扇翠绣屏风、随风而来——未见其人,先闻其声。那声音仿佛是淬在最明媚的春光里,丝丝入耳,让人的心都跟着醉了,实在很难让人忽视掉。

红豆禁不住好奇地探头看了一眼。

朱明月将手中茶盏放下,片刻抬眸,就望见那出现在雅间门口、不请自来的一位紫袍少年郎。

缠枝宝相花纹织锦的深紫色锦袍,彩绣玉带,锦袍的面料还是织“宝相花”纹样的织金锦。这纹饰一度是帝王后妃的专用图案,与蟒龙的图案一样,为民间所禁用。在袖口和襟口烫染的大团紫箩花,更绣有寿字花纹,熠熠生辉。

只这一身穿戴,便可知其身份显赫,贵气逼人。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为卿之故,沉吟至今——”

尾音自两片唇瓣滑落,这少年郎的目光凝思而来,笑容灿烂。

红豆瞧见这忽然闯入的男子,眼睛瞪得溜圆,半张着的嘴还未说出来一个字,下一刻,下颚就被他用扇子尖儿挑起来——陡然凑近的俊颜,眼梢略微上翘,带出些许媚气;不笑亦有三分笑意,仿佛雪下朗月,春日桃花。

“公、公子…”

一贯牙尖嘴利的小丫头,难得结巴起来。

李景隆瞧见她涨红的一张俏脸,耳朵都红得仿佛能滴血,眼底的笑意更浓。朱明月轻咳了一声,男子才收回折扇,放过了那娇俏的小婢女,一把拉过来张椅子,慵懒地坐到了雅座里。

“小姐,这…”

红豆又羞又臊地在原地打转。

朱明月朝着她摆了摆手,示意无碍。红豆咬唇点了点头,便退出了雅间。

临走,还瞥了那矜贵的美公子一眼。

“小国公爷这是求贤若渴,还是春日里荡漾了春思?”故此隔着屏风,朗声念出那几句诗,撩拨得她的丫头春心乱动。

朱明月给他倒了一盏茶。眼下朝廷上上下下,都在为迁都之事忙得不可开交,而他贵为皇室贵胄,仍有闲暇特地来茶楼偷闲。

李景隆脸上的笑容明媚,扶着她搁在桌案上的手,轻轻一弹,“珠儿,我更喜欢你唤我‘九江’。”

倘若这情景被旁人瞧见,不会认为她是被调戏,定是觉得她跑到这城南茶楼来幽会情郎。至于这个自称“九江”的美男子,正是嗣位曹国公的皇亲、开国功臣李文忠的独子。

朱明月将手抽回来,没好气道:“不得不说,那两首诗被你曲解得倒也雅致。”

李景隆灿然而笑,“多时未见,可有挂念我?”

“你离朝仅仅两个月。”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多情最是桃花眼。不仅是那眼,还有他的人、他的笑,似乎都氤氲着浅浅的桃花气息。何时见他,都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但是周围的一切偏又逃不过他的一双眼睛。皎皎玉颜,比江南女子更秀气几分,笑起来又很纯真。

这样的男子,很容易让女儿家心旌摇荡。

“才刚回来,便将京城里的新茶、好茶收购一空?”朱明月道,“肯花巨资扰乱京城茶市的人,就是你吧。殊不知大凡是求喝而不得的茶客,必是要将你念叨一遍。”

“今年的雨前茶是没有了,想要好的,只有等到清明之后。等到你大婚之日,我挑几样送到宫里作为贺礼如何?”

李景隆端起桌上那唯一一个茶盏,就着她刚刚喝过的地方,说话就要压口去喝。

朱明月一把抢过那茶盏,“我现在已是焦头烂额,你还来取笑!”

她为了这件事出府散心,没想到散心不成,反而遇见了这个家伙。若真是嫁进宫中,皇宫内苑,还能缺那几口茶。

李景隆的视线不离她,眼底的笑纹愈加迷离,“都道是一入宫门,锦绣荣华。珠儿你‘初到’京城,便已芳名远播,引得炽、煦两位皇子竞相求娶。放眼整个应天府,哪家的闺女有这等天大的福气!你居然还不知足。”

“真羡慕的话,公主席上永平、安成两位殿下可还尚未出阁。”

李景隆瞧见她眼底一闪而过的调侃,也是一笑,摇头故作无奈道:“即便是李某愿意、圣意恩隆,皇后殿下恐怕也不会将爱女下嫁给一个毫无建树的纨绔子弟吧。”

朱明月怔了怔,才想起这么多年,他的确已将自己弄得声名狼藉。

寡谋而骄,色厉内荏;纨绔子弟,素不知兵——这些几乎是京城中的人对他还算客气的评价。明明是开国功臣李文忠的嫡子,岂料将门犬子,不仅声色犬马,庸碌无为,就连让他做些闲职,也是一塌糊涂。尤其自他带兵以来,就从未打过胜仗。

可没人知道,被燕王安排在应天府建文帝身边的策应中,他是最成功的一位。

建文元年之前,这位仰仗着乃父权势的贵公子,一直是浑浑噩噩,承袭着李国公留下来的爵位。建文帝即位后,不知何原因一下子甚为重用。那时宫闱殿前,总是能见到他的身影,一袭惹眼的烫金紫色云纹锦袍,清贵倜傥,风流不羁,不知迷倒了多少怀春宫女。

后燕王起兵反朝,长兴侯耿炳文作战失利,是他临危受命,代为大将军,率兵五十万与燕兵交战。结果因不懂兵法、妄自尊大,将许多功臣老将弃之不用,兵败而归。建文帝又给了他六十万大军,又是大败。建文四年六月时,燕师自瓜洲渡江,也是他连同谷王朱橞开金川门降燕,最终导致建文惨败。等到燕王即位后,再度力排众议,分封这个败军之将的“降臣”为奉天辅运推诚宣力武臣、特进光禄大夫、左柱国,朝廷有大事,以他为首主议,一时间引得诸臣都愤愤不平。

世人多知他是贪生怕死的无能之辈,卖主求荣,助纣为虐,却不知在建文帝还是皇太孙的时候,李景隆就已经藏身在了太祖爷的麾下。

朱明月将视线投向楼外,倘若她也能如他这般,将一切心智、才德都隐藏在暗处,摆在世人眼前的永远是最不堪的模样,恐怕也不会被牵连进这场皇室联姻里。

“好吧。怎么说,你我也曾合作无间,尽管吐苦水吧。小爷我权当是积德行善。”李景隆很贴心地说道。

朱明月的目光回到他身上,微微启唇,一时间却又不知如何说。

李景隆翻了个白眼,道:“不就是不想嫁嘛!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想对我示爱呢!”

朱明月横了他一眼,“皇室的婚嫁一向牵扯甚广,现在江山初立,我也刚刚出宫回府。换做是你,难道还想回到那个地方?”

李景隆伸出手,隔着桌子揉了揉她的发顶,“你这么聪明,也不仅是不想嫁吧。放眼当下这情势,明明是打着求亲的幌子,实则用联姻来选拔东宫之主。形势尚未明晰,朝野文武间的对立就已然泾渭分明,殊不知你是走什么背运,方才脱离苦海,又即将卷入一场已可预见的夺嫡之祸。”

朱明月将他的大手拍掉,道:“我就知道,那廷议是你主持的!”

年节之前,朝臣们曾与皇上进言过“立储”之事。现在年过完了,定立储君自然就提上了议程。立储人选有二,刚好就是上门来求她的那两位:原藩邸世子、大皇子朱高炽,二皇子朱高煦。

李景隆耸耸肩,“立长,是自古的传统。我一直都跟皇上这么说。”

朱明月对他嗤之以鼻,“倘若大皇子是众望所归,朝野上下也不会分出两派来支持不同的人。而你明知道皇上会坐视不理,才会尽说些不轻不重的话!”

炽、煦二位皇子各占其势,私底下必然已经争得难分难解,就是这个当口,皇后要为几位皇子纳妃?

谁也不是傻子。如她爹一根筋,仅有的两位继承人都将绣球抛到了国公府,也会下意识地觉得紧张和惶惑;很多重臣心里都跟明镜儿似的,成国公朱能是十二阶武勋中的右柱国,暂代刑部之责,同时手握兵权,他的女儿嫁给哪一位,哪一位便拥有了储君争夺的绝对优势。

不嫁,是抗旨不尊。

一旦她嫁了,不是联姻,而是一场战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