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我刚刚提起去上城,他并没反对。”

“没反对,也不代表一定会带咱们去,就不能是以退为进?”玉里说到此,用手戳了戳阿姆的额头,低声道,“这才是出使的第二日,着什么急,倒是你说话时需注意着,什么该说,什么说了会过头,记得拿捏分寸,当知过犹不及。”再天真烂漫不谙世事,曼腊土司寨也不会安排一个失礼的奴婢来曼景兰。

阿姆撇了撇嘴,用眼神瞟过去一下,嘀咕道:“你当我喜欢跟那老家伙插科打诨,还不是你们一个个装腔作势,谁也不愿意出面,还有咱们那位祭神侍女,心如止水八风不动的,仿佛一针扎下去都不会吭一声…干嘛,我说的可是实话,你别这么看着我…好吧好吧,我不抱怨就是了,下回说话我也多收敛就是了!”

阿姆高举双手,一副无可奈何的投降姿势。玉里扑哧一笑,再绷不住脸色,嗔道:“你啊,装疯卖傻的把戏,居然用到我这儿来了!”

埋兰也笑:“她要不是看咱们都吃这一套,才不敢这么没皮没脸的!”

正陪着祭神侍女观瞧的那释罗,听到笑声探过头来,兴致勃勃地问道:“什么事这么开心?要说跟你们这些活分的年轻人在一处就是好,平白让人年轻好几岁!”

埋兰将阿姆推出来,笑道:“您问这死丫头!”

在阿姆的插科打诨嬉笑讨巧中,一行人将下城最热闹的几条大街逛了个遍。晌午临近时,众人在城北的一座别庄歇脚用膳,据说是某个头人的宅子,为了迎娶新夫人特地大兴土木,那位新夫人来自丽江,是地道的摆夷族人。于是,饶是土司府来的几个侍婢,看到这种三坊一照壁、四合五天井的纳西族大宅,仍感到甚是新鲜好奇。

那释罗领着众人走进庄内,一进两院,扑面是浓郁的花香:红桐花,白玉簪,紫丁香…满院子的花卉,百媚千娇,试问哪一朵不美?花枝纤长的迎风摇晃,花瓣团簇的娇嫩欲滴,花期正盛的灼灼其华,花时较短的开败了,又绿叶成荫子满枝。

伺候的奴仆排列两边,低眉垂眼,规规矩矩地行礼,从东厢鱼贯而来的则是捧着盘盏的侍婢,盘里是刚烹制出锅的丰盛佳肴…

与此同时,中城,若迦佛寺。

长长的青石板山道上,一个背着藤箧的胖和尚,步履蹒跚地踱石而上,还没等走到一半,就已经喘粗气大汗淋漓,坐在旁边的矮石上歇脚。

“请问这位大师父,是否知道这附近哪儿有洗眼明目的山泉?”

头顶的太阳很大,胖和尚抬起头,从山门走下来的是一个少女,明眸善睐,齿白唇红,穿着一身藕荷色的高筒裙,一张巴掌大的小脸,浅铜色的肌肤珠光若腻,仿佛是在那种最上好的胎骨,髹漆出了吹弹可破的肤质。

“姑、姑娘是问斛泉?”

少女闻言一喜,点头道:“正是,家中有老者眼盲,听闻中城的某座宝刹中,有一口专治此疾的仙泉,素有‘洗眼神泉’的盛誉,故此来求一碗泉水拿回寨里去给老者医治,却苦于不知究竟是在何处。”

胖和尚抹了把头上的汗,哈哈笑道:“你说的那座宝刹,不就是你刚出来的若迦佛寺?”胖和尚指了指她的来处,“但传言不可尽信,所谓的‘洗眼神泉’,不过是若迦寺中法堂北侧的一眼活水,清澈甘洌,最宜烹茗,却与洗眼明目无缘…”

少女拧起娥眉,“难怪我刚刚上去,跟守庙门的小和尚打听,刚提一句就被打发了出来,原来正是身在宝山不知有宝。”说到此,她有些不悦地嘟囔,“即便佛家自度,却也以离贪爱为根本,可怎么恁的吝啬,连口泉水都遮遮掩掩,还拿假话糊弄我。”

最后这一句,显然是暗讽眼前这个胖和尚。

胖和尚一愣,忙打了个问讯:“出家人不打诳语。虽说若迦寺自建寺以来香火鼎盛,跟那斛泉不无关系,可真实的传言其实是——此泉水不溢不竭,断不可填废,否则周围的住户就会患眼疾,与小施主的说法刚好相反。”

少女故作糊涂道:“大师父说的,我好像是也有耳闻,但‘取此泉水洗眼,可明目去疾’的说法,在中城甚是整个曼景兰也流传甚广,大师父缘何故意只提其一,隐瞒其二?”

桑勐是新晋的四级桑弥,负责打理藏经楼,在若迦寺的地位不低,却性情温和素来不与人争,被小姑娘一阵抢白,顿时有些哭笑不得,却并无恼怒,温声问道:“小施主不是曼景兰寨里的人吧?”面皮略黑,却不像是在地里做惯农活的样子。

“嗯,我来自北允寨子,离中城可不近呢。”说完,像是担心胖和尚要赶她,又煞有介事道:“对了,关于‘洗眼神泉’的说法,我就是听寨寺中的曼苏河小师父说的,出家人不打诳语,曼苏河小师父也不会说谎的!”

寨中寺庙的规模都较小,往往是开荒造林后有了新的村子,才在村中建起新寺院,寺中不专设斋堂之类,僧侣们的饮食都是由村民供给,因此宣扬一些神乎其神的神迹让村里百姓更信奉、更虔诚,也不是没有过。

桑勐心下有些了然,又听她说起自己的来处,心知见不到斛泉她定是不会死心,于是道:“既是远道求泉水而来,让小施主空手而归,却是大大不妥。这样吧,贫僧这就领小施主过去取水,如何?”

少女惊喜地看他:“大师父此话当真?”

“小施主一片孝心,贫僧岂能不成全。”

若迦佛寺是中城百座佛寺中的之一,除了一眼斛泉,并不算多有名,比起香客如织的索达佛寺、高僧辈出的曼遮佛寺、宏伟壮丽的曼惹佛寺,甚至是僧侣众多的曼短佛寺,若迦佛寺实在是不值一提,然而若迦寺也是通往般若修塔的必经之路。

桑勐领着少女走十阶歇一阶,足足半炷香的工夫,才走上山门。午后的太阳正盛,炽热得如同一个大火球,桑勐又热又累,面色赤红,后背的粗布衫都被热汗打湿了,袈裟半披在肩上下摆扎在腰间,露出半个膀子,却见少女神清气爽,大气都不喘一下,不由暗暗羡慕年轻人的体力就是好。

“怎么又是你啊!”

守山门的小和尚,见少女俏生生地站在石阶上,不耐烦地皱眉。

桑勐咳嗽了一声:“不得无礼。”

“都说咱们这儿没什么‘洗眼神泉’,还一茬接一茬地来,真真是愚昧又无知…”小和尚的声音不大,却也没刻意地压低。桑勐尴尬地看了少女一眼,见少女低头不语,不由瞪向小和尚,佯怒道:“还不赶紧把门打开,请这位小施主进去。”

若迦寺的空间开阔,除了雨热长青的藤蔓植株,寺内还种了很多萝芙木和夜落金钱,几大殿建得虽不像曼短佛寺那么金碧辉煌,入眼处也都贴着金箔,在浓绿中隐隐藏藏,无一不金光闪闪屋瓦生辉。

桑勐领她进了寺来,交代了那守门小和尚一些话,就让小和尚领着少女去法堂,自己则朝着藏经楼去了。

少女也不计较,拿出一只随身揣着的小壶,跟在小和尚身后。

此时正是午休刚过,寺里的僧弥们都跟着佛爷在大殿里打坐、诵经,院中看不到太多僧人行走。二道院的两侧摆着几座香鼎,烟气袅袅,后面还有一座大殿,从廊柱到梁架到处布满飞天、人物禽兽浮雕,从门窗到斗拱处处是壁画彩绘、金银饰物。

北法堂就挨着大殿,顺着长廊往南走,拐个弯是一片开阔的土地。在经过北鼓楼时,廊庑的尽头似有人影闪过,少女抬头看去时,只来得及瞧见一袭宝蓝色的衣袂。

少女的步子突然一滞,那个身影…

“快跟上,别东张西望的!”

小和尚有些不耐烦,呵斥了一句。少女快走几步跟上来,道:“小师父刚刚说,不止是我来贵寺求神泉,还有其他人?”她没错听,小和尚之前那句“一茬接一茬地来”。

“都说了不是什么神泉,就是普普通通的山泉水…”吉珂小和尚挠了挠光秃秃的头,他在寺中看守庙门地位算最低等,平常也没什么人找他说话,少女一句“小师父”显然对他很受用,又难得有人向他请教,心下虽不耐,却也开了话匣子——

“最近也不知怎的了,慕名而来说是找什么‘洗眼神泉’的人忽然多了起来,每每叩响山门,都要追着小僧问长问短,亏小僧还解释半天,那些人却听不进去半个字,非要进来舀一瓢水才罢休。就说今日,算你在内,小僧都遇上了三拨!”

少女奇道:“难道之前关于神泉的传说,是假的不成?”

“可不是啊,建寺之初,香客们对这神泉一度趋之若鹜,可后来阿戛牟尼已经证实了‘洗眼神泉’之说子虚乌有,来的人越来越少,渐渐也就淡了。”吉珂说到此,撇了撇嘴道,“事隔几年,这神泉之事又被提起来,不是你们这些乡野平民愚蠢无知,又是什么?”

少女自然也在这“愚钝无知”之列,闻言,不禁苦笑道:“若非图个心安,恐怕大家也不会舍近求远,来这座建在高高山巅上的佛寺求什么泉水,要知道这三千八百磴石阶,可不是所有善男信女都能吃得消的。”这也为若迦寺扬名、增添了香火不是。

“你们不想来,谁还求着你们来不成?当年正因为很多人来求泉水,斛泉险些干涸了。”吉珂一瞪眼,没好气地道,“好不容易那荒唐的传闻就此打住,谁知你们这些人又来凑热闹,要是再次引得百姓追捧,蜂拥而至把泉水舀干了,不是要生生毁了若迦寺!”

少女疑惑道:“不过是一眼泉水,缘何说得如此严重?”

刚刚那胖和尚桑勐倒是与她提过,此斛泉不溢不竭,却断不可填废,否则周围的住户就会患眼疾——可这种说法比起“洗眼神泉”的传闻,岂不是更玄更荒唐,实在让人难以相信。

吉珂张了张嘴,像是想说些什么,却终是把话咽了回去。这个时候,两人已经来到法堂北侧。

“那儿,你要找的泉水!”

周围古木参天,树影浓密,一眼望去全是郁郁葱葱的绿色,深的浅的,浓的淡的,绕着一弯浅溪覆盖过去,泉眼就在浅溪的旁边,南侧还有个井台,泉水从一个方孔里汩汩流出,水柱很细,却格外清澈。

少女走到那水汽氤氲咕嘟咕嘟正往外冒的出水处,拧开壶盖,灌了少许,然后将小壶拎起来,晃了晃又揣回怀中。

“好了,泉水也取到了,算是得偿心愿了吧。”吉珂抱着双臂,站在井台边。明显是送客的意思。

少女站起身,道:“这不是真正的斛泉。”

吉珂闻言一瞪眼,大声叱道:“你要泉水,我们桑勐师父念你一片孝心,破例让你来到法堂取,别人还没这么好的待遇,你竟然说我们诓骗你!”

“小师父别急,虽说这不是真正的斛泉,我也取了,不是吗?”少女摸了摸壶身道。

吉珂一张小脸儿愈加往下沉,忿忿道:“真是不识好歹,如此好心不得好报,就算让你取了泉水又如何?对佛祖不虔诚、不尊敬,只怕你所求不仅不能得偿,还会适得其反!”

这话说得多狠,少女都愣了:“小师父身为出家人,身上的戾气好重。”

吉珂冷哼了一声,却不理她,扭头就走。

两人一前一后,吉珂心中有气走得僧袍翻飞步速极快,走到藏经楼的抄手游廊里,顺着廊柱拐了个弯,少女快走几步,扯住小和尚的衣袖,“这条路好像不是出寺的。”

吉珂站在游廊的石阶上,阳光透过树梢打在他的半张脸上,另外半面刚好掩映在遮檐的阴影里,一双眼睛明明灭灭,“施主刚刚不是还说嫌那三千八百磴石阶辛苦累人,小僧带施主走另一条下山门的道。”

“可这一路上看着好偏僻。”

吉珂抱着双臂,“若迦佛寺的僧侣本就不多,而且这个时辰,佛爷们还领着小僧弥们在共修,听,南面还有诵经声,施主难道是耳朵不好使吗?”

耳畔拂过的风带动发丝拽动,少女捋了一下,也不生气,道:“我是远路而来,敢问能否在贵寺借住一宿?”

“什么,借宿?”吉珂略顿下脚步,有些诧异又有些好笑地看她,“佛寺中向来轻易不留女香客,这天也还早,施主真的只是来求泉水的?”吉珂似笑非笑地反问。

少女耸了耸肩,仿佛这请求只是临时起意,更没将小和尚的不友善放在心上。

“喂,你别瞎走!”

吉珂望着少女先行一步往前走的背影,顿时生出不耐,跺了跺脚,追了上去。

“还没问小师父,别的那些来求泉水的人,都得偿心愿了吗?”少女又缓下步子,等他。

“又不是斋戒日和赕佛日,你以为但凡是爬上石阶来叩响山门的人,就能被允许进寺?”吉珂被她的忽快忽慢一惊一乍弄得不胜其烦,再想起她好歹是桑勐领进来的,斜睨一眼,明褒暗讽道。而后又问:“对了,说了半天,不知施主怎么称呼?”稍后桑勐问起来,他也好有个交代。

少女转过身道:“哦,我叫玉腊。”

恢弘的殿阁,錾花屏门半开着。

铺地磨石光滑得几可照人,砖面描绘有开屏的孔雀、巍峨的宝塔、锦簇的花卉、栩栩如生的乐舞…威严庄重,奢华绚丽,又彰显着主人家的地位。在殿前主座上却摆着一张硕大的酸枝木围屏六足软榻,榻上设有由蛇蛙鸟鱼盘结而成的彩绘透雕小座屏。

一个衣着华丽的男子半卧在榻上,手底下抚摸着一只花斑畜生。

“你这么兴师动众、风尘仆仆地赶来,害我调动了半个上城的武士,连最重要的召见都推了,就是要跟我说一件我早已经知道的事?”

柔顺的动物皮毛,在午后刺眼的阳光下泛着光泽,一看就知道喂养得很好。再一细细看去,瘦长的形状,圆滚滚的脑袋,两只小耳朵,赫然是头幼豹。

“从别人口中听到的永远都是传闻,我亲自来知会你,不是更彰显了我的诚意?”

“诚意?真有诚意才好啊。”

榻上男子宛若女颜的面容,衣袍不羁地敞着,一手随意地架在曲起的长腿上,本就未拢紧的襟怀因为这样的姿势露得更开。一副慵懒恣意的模样,那双眼瞳更是似雾非雾无欲无情,恰似自月宫而来的仙君,下红尘邀凡夫俗子共赴九天。

“事到如今,咱们就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你还在琢磨‘诚意’的事?”

与榻上男子说话的人整个笼在阳光的阴影里,让人看不清他的面目,却隐隐让人觉得不好接近。

榻上男子闻言冰冷一笑:“如果我说我觉得还不够,还需你再拿出些‘诚意’来呢?”

“我卖了那么大一个破绽给你,做人,贪心可不是好习惯。”

“不够。”

“哦?那你想要什么?”

“一颗人头怎样?”榻上的男子半坐起身,雪白的绸缎随着他的动作微微荡漾,花斑幼豹也跟着他起身弓起背发出低吼,却在他纤长手指的抚摸下,眯着眼懒懒地趴下去,很舒服的姿态表现出一种依赖的臣服。

“你也知道,我是个疑心很重的人,总不能我在这边破釜沉舟,你却一直留有余地态度暧昧——所谓肝胆相照、兄弟齐心,这不是你们汉人常挂在嘴边上的吗?向我展示你的真心和实意,否则,我可是不会拿出你想要的。”榻上男子道。

那人发出一声嗤笑:“你怕了?”

“怕?算是吧,越是紧要关头越要仔细提防,我既不想给敌人可乘之机,也要随时留神不要被兄弟临时拆台反咬一口,不得不慎之又慎…”

“你是想要彻底斩断我这个‘兄弟’的退路吧?”几分揶揄,又带着一点耐人寻味。

榻上男子耸耸肩,“随你如何说。怎么样,答不答应?”

“如你所愿。”

“好,别说我这个做‘兄弟’的小气,你难得来一趟就多享受几日,需要什么我都尽量满足你。”

若迦佛寺和曼短佛寺恰好建在毗邻的两座山峰上。

都是矗立在山上的寺庙,若迦寺的位置更高些,与曼短佛寺隔着一条幽谧如渊的深谷,中间有两道狭长危立的索桥相连接。其中一条索桥的入口,就设在曼短佛寺和若迦佛寺的后山。桥两端分别立着一块界碑,界碑往前便是摇摇欲坠的藤索,有粗绳索若干根平铺系紧,再横铺木板,狭窄得仅容一人通过,且因年久失修,隔几丈就有些破损。终年缭绕的烟瘴弥漫在山谷里,桥面又湿又滑,愈加险要难走。

少女站在界碑旁,临高下眺,浮云从山间掠过,只能隐约瞧见两侧山腰上一片片雨热绿意,更显得险谷幽邃索桥危悬,深不可测。

天险沟壑,许是多少年都不曾有人从这里走过了。

在曼听里寨时她曾偶遇一个妇人,三言两语就把她领到养着食人鱼的曼听河。若迦寺里的这个吉珂小和尚更狠,说是要带她下山,实则给她引了这样一条不归路——“防人之心不可无”这句话,在元江摆夷族里,真是让她一再领教。

“小姐,人安顿好了。”

一道黑影窜出来,单膝跪在地上道。

少女“嗯”了一声,道:“你再去送封信,就写:今晚亥时北法堂,亲自来领吉珂的尸首。”

地上的人微愣,低声道:“这…”

“你放心,在咱们眼里不过是一个小和尚,没什么价值,在人家那儿就不一样了。”对方一定会因此现身。

“可那样会不会惹怒了他们?”

少女道:“人在咱们手上。”

意思是:投鼠忌器,对方暂时不敢轻举妄动。

地上的人沉默不语,却也没反驳。

少女瞥过一眼,又道:“我这里发生的任何事,你都可以汇报给土司老爷,但你谨记一点,在别人的势力范围里,一来一往难免出现纰漏,我不想出师未捷就暴露身份,连你们也跟着一锅被端掉,所以,不妨暂缓或者事后再向土司老爷汇总禀告。”

地上的人大吃一惊,迟疑道:“这跟临来时二管事的吩咐,不相符。”

西纳的吩咐是,事无巨细,一一来报。这样才能让远在曼腊土司寨的那荣随时知晓她的一切,从而判定她这个祭神侍女在脱离澜沧所辖之后,是否在为自己筹谋的同时也在帮土司老爷做事,而不是阳奉阴违,或是正在做什么危害元江府的行径。

“我们汉人有句话,‘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你们跟我来了曼景兰,我的一言一行,随时在你们的眼皮子底下,还能翻盘不成?更何况,只消最终结果完成得好,土司老爷就会体谅大家的苦心。”结果不能尽如人意,抑或半路打草惊蛇前功尽弃,中间过程汇报得再详实,下场又会好哪儿去?

见地上的人有些被她说动了,朱明月趁热打铁,轻声道:“大家同坐一条船,我还指望你们帮我全身而退,只要你们护着我,我也会护着你们的。”意思是:消息传递不出去,很可能是条件不允许,而非知情不报,但凡彼此心照不宣,说法一致,外人不会知道内情。

地上的人犹豫片刻,沉下一口气,道:“好,若小姐您能把握有度,属下等一切听命行事。”

朱明月满意地点点头:“另外,去帮我查查最近有什么人来曼景兰没有?”

地上的人抬起头,疑问地看她。

朱明月道:“在这若迦寺的北法堂,我看见一个熟悉的人影。”

“是小姐认识的人?”

“我不确定,你去探查看看,有消息尽快告诉我。”

太阳逐渐在西山落下,一片火烧云将山巅云层照得红彤彤,寺中传来晚修的鼓声。

傍晚悄然来临。

中城的各山寺都开始下钥,一座座山门关闭,隔远,仿佛还能听到传来的一阵阵厚重“吱呀”声。

然而若迦佛寺的风里还夹杂着脚步声、人声嘈杂,一哄而起,就像是被水滴进的油锅,噼里啪啦一阵沸腾炸响。直到第二拨喧嚣声传来、第三拨、第四拨…外面不知来来回回经过了多少人,月亮升起来了,夜色渐浓,偌大的若迦寺却亮若白昼。

“找到了吗?”

“佛堂大殿里没有!”

“戒堂里也没外人!”

“斋堂呢?还有寮室!”

“走,再去看看!”

各种声音纷至沓来,又依稀渐远,不知在找些什么,就连每日例行的晚课都耽误了。又过了半个时辰,最后,整个山寺忽然沉寂了下去,仿若一个人回光返照之前的垂死挣扎,一度顽强拒绝着死亡,却终究叹息一声溘然长逝。

亥时一刻。

少女信步闲庭地从藏经楼走出来,在北法堂前站立了整整一个时辰的老和尚,赤红的双目瞪得滚圆,一脸难以置信地看她,像是随时能气得窒息炸肺。

“你一直都待在寺中?”

“不经过山门,后山就只有两条悬空索桥,小女不想坠落山崖,还能飞檐走壁不成?”

披裹着暗红色僧袍的老和尚听着她的话,脸色愈加铁青,长久的沉默之后,重重地吐出一口浊气。他早该猜到,出了这么大的事,寺中一定有内鬼,只没想到,居然是他一直器重倚仗的桑勐。

“吉珂呢?”

老和尚开门见山。

“布达高僧勿要这般急切,小女都还没追究您的擅自妄为,收了书信,居然还敢在寺院里大肆搜捕。”朱明月面色平淡,啧啧笑道,“怎么样?可搜到人没有?”这个“人”自然指的是小和尚吉珂。

老和尚又一阵怒发冲冠,差点没把手里的火把扔过去,肝火一旺,赶忙默念着《长阿含经》,须臾缓和了些许,这才抬起头,冷冷地看她:“小施主又是装神弄鬼、又是故弄玄虚,不知对我若迦佛寺有何指教,还是受了什么人的蛊惑挑唆来生事?姑且念在小施主年纪小不懂事,便将吉珂交出来,老僧可以保证小施主完好无损地下山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