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香咬了咬牙,拎起食盒上了楼梯,循着陈老爷的脚步一直来至三楼,却见三楼原来是个下榻之处,屋内设着床椅桌柜,一应生活用品俱全。陈老爷穿着家常衫子,趿着鞋,很随意地一指桌子:“粥放那里罢。”

丁香将食盒放下,福了一福:“小婢告退。”

转身要走,却听得陈老爷在身后道了声“且慢”,只好全身戒备地转回去,见陈老爷立在窗边冲着她微笑:“丁香儿今年多大了?”

“回老爷的话,小婢今年一十六岁。”丁香恭声作答。

“喔!整整比老爷我小上二十岁呢。”陈老爷笑起来,“年轻真好啊!想当年我十六岁的时候便在这个楼上日夜攻读,可惜天资有限,终究没能考上个功名。如今年华已逝,只能做个满身铜臭之气的商贾,终日埋在酒肉堆里,实在可叹。”

但闻此言,丁香心下一动,不由抬起眼来望向陈老爷:“老爷小时候就住在这楼里么?”

陈老爷直直地看着丁香的眸子,那水灵灵的光晃得他心中直痒,咽了咽口水方才答道:“是啊,老爷我从四岁时起便下榻在这楼里了,一直到成家。喏,这床便是我以前睡的床,还有这柜子,这书,多年来一直未变。”

丁香闻言心中暗喜——得来全不费功夫!那宝贝铁定就在这楼里了!接下来就是它藏匿的位置以及钥匙的所在!到了这个关口丁香已经不想后退了,眼看就要成功,绝不能让这难得的机会轻易失去!

丁香环顾四周,装作好奇打量的样子:“这楼建成了多少年了呢?看上去已经很旧了呢。”

“是啊,建成至今已有四十年了,在我小的时候翻修过一回,如今虽然旧了,但也十分经用。”陈老爷感叹着,脚下却挪着步子不动声色地接近丁香。

“说到旧房子,”丁香眉眼弯弯地笑着看向陈老爷,陈老爷只觉一阵神摇魂荡,“小婢家就是一套极旧的房子,也是用木头搭的,墙板上千疮百孔,小婢小时候呢就喜欢把自己喜欢的东西藏在地板下面,什么小木马呀小风车呀,时日久也就忘了,后来长大偶然有一次发现,只觉得儿时时光又在眼前一般。”

陈老爷笑着点头,已然行至丁香面前,一对桃花眼盯在丁香的脸上:“可不是么,老爷我小时候也喜欢把自己珍爱的东西藏在这里,原以为只有自己是这样,想不到小丁香你也同我一样呢…”一边说一边伸手便要去握丁香的手。

丁香早就余光里瞥见陈老爷的动作,就在陈老爷伸出手的一刹那她忽然一个转身避了开去,只作未曾察觉地走到墙边,转头冲着陈老爷俏皮地笑:“老爷如今还有藏在这屋里的儿时东西么?可能让小婢开开眼?”

陈老爷只觉心痒难耐,搓着手跟过去:“儿时的东西早就丢掉了,不过也就是些喜欢的笔啊饰物啊什么的。”

“老爷也是像小婢一样把东西藏在地板下么?”丁香笑着望住陈老爷。

陈老爷的目光下意识地向着墙壁瞟了一眼,虽然只是个下意识的动作,虽然只是那么一瞬间,丁香也精准地将其看在了眼里,未及在心中暗喜,却见那陈老爷再也按捺不住,长臂一伸一把握住丁香胳膊,只略一用力便将丁香拽在怀里,喘着粗气道:“丁香,我的小丁香,你就是老爷我的宝,老爷我把你藏在这楼里可好?”

丁香又急又羞,挣扎着想要脱出陈老爷的怀抱,奈何她本就生得纤弱,陈老爷又高大魁梧,这一被他箍进怀里便说什么也再难挣脱了。

“老爷——老爷——青天白日的——”丁香拼命避开陈老爷凑过来求吻的嘴,一手摸索着想要去找颈上挂的那枚银哨子。

“怕什么——这地方只有老爷我一个人来得,没我的允许谁也不敢跨进楼来半步——丁香,香儿,宝贝儿,让老爷香一个…”陈老爷搂抱着丁香就要往床边走,丁香只急得眼泪都快出来了,摸哨子的手被陈老爷抓住,一拉一扯间便将她推倒在床上,紧接着庞大身躯压过来,彻底将丁香罩在身下。

丁香一咬牙,正欲豁出去与陈老爷拼个鱼死网破,却突听得窗外楼下传来一个无比清晰的声音:“东家,冷某有急事相见,事关东家祖坟格局似有不妥一事…”

陈老爷一下子如被冷水浇头般静了下来——祖坟可是大事,女人再好也不能误了祖宗和后代!何况这丫头迟早也是自己的囊中物,不急在一时,待今晚去了紫霞院再成就好事不迟——徐氏一早就给自己留出机会,只怕要到明天才回家来呢。

于是陈老爷便将丁香放开,伸手在她脸蛋儿上轻轻拍了拍,直起身子,暧昧笑道:“丫头,老爷我有心将你扶成姨娘,从此后脱奴为主,你可莫要负了老爷的心哪!今日有事,你且先回紫霞院去罢,老爷晚上再去看你。”

陈老爷满以为只要是丫鬟听了这话必定无不欣喜,这是一种天大的恩赐,谁还会反对不成?丁香站起身,低头应了声是,快步出了房间。她毕竟也不过是普普通通的一个女孩子,乍经此事一样也是惊慌害怕气愤委屈,因而她怕自己再多留一刻就会忍不住吹那哨子将明月夜叫来,而后把那无耻的陈老爷大卸八块方才解恨!

冷落今日原是想到内书房去找陈老爷商量择吉为墓穴奠土之事,远远地看见丁香拎了食盒往后花园去,又听小厮说陈老爷此刻正在后花园,因而便在后面跟着一并往后园子行去。见丁香上了镶锦楼,想起此前由陈老爷带着到这里看风水时曾听他无意中说过,这镶锦楼是他的私人之地,平日极少让他人入内。

冷落心中一时升起不大好的预感,又不方便随意入内,便只在楼外立住脚,屏息凝气侧耳细听,正听见丁香惊呼,一时情急,便提声随意捏了个谎,及时打断了陈老爷的兽行。

冷落看见丁香低着头快步从楼内出来,想上前问她是否无恙又觉不妥,只好在原地立着,见她头也不抬地捏着小小拳头匆匆去了,心中立时明白了八九,一股火气直冲脑门,压了半天才勉强压下,毕竟他有要务在身,不是该逞意气的时候。

丁香回到紫霞院,费了好大的功夫才将心中那股火给平息了。不管怎样,至少她现在掌握到最重要的线索了,这就好,这就可以令她和明月夜的生活有了希望,她早就对今日这样的事有所觉悟:既然选择了这条路,那就应该随时准备遇到比这更难以接受和承受的事。路是她自己选的,所以发生什么事都不能怨谁。

于是丁香终究还是平静下来,取了纸笔细细回想那镶锦楼的格局,而后画了张草图,折好揣进怀里,悄悄出了紫霞院,一路来到府院的南墙根儿,摸出衣领儿里那枚银哨子放在嘴边吹。然而古怪的是,她这里鼓足了腮帮子吹,那哨子硬是一点声音也没有发出来,可她仍是毫无所觉般地继续吹了一阵才将哨子收起,而后就背倚着墙望着草地上的几朵野花儿出神。

过了片刻,一粒小石子从墙的那边丢了过来,丁香四下看看无人,轻咳了一声,咳声方落,眼前便是一花,再定睛看时人已经从墙里到了墙外,墙外是一条僻静小巷,除了自己和面前男人之外再无旁人。

“什么事这么急?赎身遇到麻烦了还是那姓陈的沾惹你了?”明月夜全身紧绷地盯着丁香。

丁香展颜笑道:“都不是,是我知道了宝物藏匿之处了。”

明月夜皱起眉头看着她:“你怎么知道的?莫不是你主动去找了姓陈的?”

“我给他送粥,他无意中说的。”丁香轻描淡写地道,从怀里掏出那张草图指给明月夜看,“喏,就是这个镶锦楼,你知道在哪儿的罢?据我推测,那东西应该就藏在楼里,只是想不出具体的位置。至于钥匙,也许就在三楼的木头墙壁里,今晚你可以去找找。”

明月夜狐疑地盯了丁香半晌,见丁香神色如常,知道就是明打明地问她她也不会说,只好作罢,将心思转到草图上来,摸着下巴看了一阵:“那楼我记得全是木头建的,那样一个重宝放在木头楼里岂非相当不安全么?”

丁香笑道:“愈是危险的地方才愈安全,愈是觉得不牢靠的地方也许才愈适合藏宝贝。”

明月夜将草图揣进怀里:“就这样罢,你现在赶紧去赎身,后面的事交给我来办。”

丁香将头一点,事情办到现在这个阶段,她的任务的确算是完成了,看起来就像是一篇文章还没有到结尾便戛然而止,什么徐氏,什么刘氏,什么陈老爷,什么妻妾争宠,这些东西从来就没有溶入过她的生命,因而她可以随时加入进去,也可以随时脱离出来,不用带任何的余韵,说抛便可抛下,从此之后只字不必再提。只是,这一篇文章并非她一个人在写,她写的仅仅是前半篇,明月夜写的才是后半篇,就如同明月夜不会真正体会到深宅女人们勾心斗角的恐怖一般,她也永远不会体会到明月夜只身盗宝的惊心动魄。

明月夜将丁香送回墙内,丁香便一直等在太太刘氏的明霞院外。直至刘氏从府外回来,丁香便跟进房中将自己要赎身一事禀明。刘氏十分的惊讶,她不明白丁香正春风得意的时候为什么突然想要赎身,刘氏甚至才刚想好要怎么对付丁香的新手段还没来得及使出,这道关卡居然就不攻自破了?!不过,这世上本就有很多有始无终的事情,刘氏当然宁可这件事就到此为止最好,因而十分痛快或者说简直迫不及待地就准了丁香自赎其身的要求,丁香花了二十两银子,从来福家的那里拿回了卖身契——这卖身契虽然是假的,但也不能在任何地方留下任何把柄,回头丁香是要把它拿到外面销毁掉的。

徐氏万料不到自己今早一走再回来时就再也见不到丁香了罢?丁香认为自己虽然利用了徐氏,但好歹替她解去了身上所中之毒,调理好了身子,也重新争回了陈老爷的宠爱,所以丁香不欠她的,就当两人扯平好了,至于以后徐氏的命运几何,那已经与她丁香没有任何关系了,各人都有各人要走的路,而她们两个结伴同行的路段也仅到此为止。

其实陈老爷今天干的那档子恶心事也并不是全无好处,至少给了丁香突然赎身一个最好的解释,就算日后官府到陈府来调查,陈老爷把此事说出去,官府也只会认为是丁香不甘为妾而突然决定自赎其身的,所以丁香前前后后仔仔细细把入府后所有的事情又重新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后,认为确实没有疏漏之处了,这才拎着自己的小包袱轻轻松松地离开了陈府大门。

冷落从陈老爷书房出来的时候,远远地看见丁香那身豆蔻紫的衫子从花架子后面闪过,他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眼,是他在陈府最后一次看到丁香。

第19章 奇耻大辱

从陈府出来,早有明月夜易容成丁香的老爹等在门外,“父女”俩一路往西出了城,直到行至人烟稀少的郊外才停下来。两人找了条小溪,明月夜拿出几瓶药粉来,就着水溶在掌心里,两人各自把脸上的易容药物洗了下去。

“今天晚上吃什么?”丁香——不,该叫她“心儿”了,她已经与陈府没有了任何的关系,所以现在的她只是心儿,明月心。——心儿边用小手绢擦着脸上的水边笑着望向明月夜。

明月夜歪头想了想:“唔,那家客栈的糖醋鱼做得不错。”

“这几日我可以上街逛逛去么?”心儿委屈兮兮地问,自从来了这月桂城她还没有机会到街上逛过,一进城就直接入了陈府,直到现在出来。

“想上街可以,必须在我的陪同之下。”明月夜用大拇指指指自己。

“嗳,你知道,”心儿低头掸掸裙子,“就是因为每次都这样,你妹妹才一直没有人来追求。”

明月夜笑了一声,但他知道心儿这玩笑里有多少的苦涩,他们兄妹俩这样的生活注定不能像普通人一样去爱和被爱,他们的生命里只有两个人:自己,和对方。

换了一张面孔后兄妹俩折回了月桂城,住进明月夜早就订好的那家客栈,是个分内外间的房间,心儿睡里间明月夜睡外间。这段日子以来天天绞尽脑汁地盘算斗计,心儿着实累了,沐浴过后躺在床上没片刻就睡了过去,一直睡到半夜起来,到外间看时明月夜已经行动了。

徐氏当晚果然没有回府而是回了自己娘家,留下了充分的时间和空间给陈老爷和“丁香”做成好事。陈老爷晚饭前就迫不及待地赶到了紫霞院,一想到很快便能将丁香那香香软软的小身子拥入怀中就禁不住地体内热火乱窜。

然而陈老爷在紫霞院并没有看到丁香,问银杏儿那几个丫头也个个摇头说不知——丁香走得很安静,谁也没有告诉。

陈老爷有些火了,他认为丁香是在故意躲着自己,于是令人满府里去找她,却被刘氏告知丁香已于今日下午自赎其身,跟着她爹回家乡去了。

陈老爷一时怔在了当场,又气又悔又可惜。气丁香居然不识好歹,悔自己太过性急,可惜这么一个妙人儿到了嘴边居然还让她给跑了。事已至此莫可奈何,只好去了五姨娘那里泄火,合府上下与往常也没有太大的不同。

夜半,一阵风吹过后花园的湖面,吹乱了垂柳枝,吹开了镶锦楼的窗户。

藉着透过窗缝洒到屋内的月光,明月夜轻手轻脚地四下里摸索。终于,在木头墙壁的一道看上去很自然的夹缝里,他摸到了一个小小的布袋,掏出来打开,正有一把黄铜打的钥匙放在里边。

明月夜轻笑了一声,将钥匙重新放回布袋,再将布袋重新塞到夹缝里。只是他找遍了整个屋子甚至整个三层的镶锦楼也没能找到有可能藏匿八宝珊瑚树的地方。眼见天色开始转亮,只好中止今晚的查探,一阵轻风般地离了镶锦楼,神鬼不觉。

广寒居的店小二乖乖儿地掏了两枚铜钱交到后堂的煎茶师傅手里——他明明看着那个总坐窗户边的客人同那个冷面客人就像是一对儿“欢人”【注:古人对男同性恋的称呼。】的,没想到今天那客人居然带来了一个女孩子,且看上去十分亲密疑似情人的样子…唉,所以,他赌输了。

小二心中十分不痛快,没好气地走过去,脸上硬堆起一个笑地先问向那女孩子:“这位客官用点儿什么?”

女孩子抬起眼眸看他,眼睛里带着笑意,小二一下子怔住了:这样的一双眼睛…他从来没有见过,至少,从小到大,除了他爹娘,从来没有人这样看过他。这双眼睛里看不出你与她的距离,看不出你与她的高低,你可以平视她,可以亲近她,可以和她开玩笑,可以同她谈论家长里短,甚至可以向她诉苦诉闷。

因为这样的一双眼睛,小二已经忽略了这女孩子的面容,女孩子轻轻笑着:“先来壶好茶,再来一盘鸡屁股,嗯…再要一个你们这儿的招牌菜好了。”

小二喏喏地应了,转身去了后堂叫菜。

“几时你才能忘了鸡屁股这样东西?”女孩子摇头轻叹。

对面男人眼睛一眨:“鸡屁股这样东西,我是要把它传给子孙的,一代一代,一代一代…”

“够了。”女孩子一摆手,“这儿的招牌菜是什么?”

“好像叫什么‘珍珠桂花鱼’来着。”男人一伸手,将落在女孩子头上的一根小小柳芽捏了下来。

趁着菜还未上的功夫,两个人压低了声音私语:“你说昨晚翻遍了也没有找着?”

“嗯,或许是我们意会错了,根本不在那里也说不定。”

“钥匙既然都在,东西也不会离得太远。那楼下可有地下室没有?”

“没有,楼板也没有夹层,三尺多高的一样东西,必然需要很大的一个地方来放。”

“不如我们一个地方一个地方排除好了,首先呢,外院是肯定不会有的,对不对?”

“其次,那几个妻妾的院中也肯定不会有。”

“待客用的正厅、吃饭用的偏厅、休闲用的花厅也不可能有。”

“剩下的就是内宅书房了,一来我已经找过,什么也没找着;二来内书房也常常用来待客,一般情况下东西不会放在那里。”

“除去这些地方,就只有后花园的镶锦楼了。如果镶锦楼还没有的话,那我们只能到湖里去找那东西了。”

“傻丫头,要真在湖里,难道姓陈的每次还要跳到湖中去看他那宝贝不成?照你我方才这样一排除,我认定那东西就在镶锦楼上了。”

“嗳,镶锦楼不过是一幢木头搭制的楼,不可能有什么太大的暗门或夹层,你看它从外面看上去和从里面看上去的大小相差无几,可见在它的墙壁里并没有夹层,难道是在楼柱里藏着?”

“楼柱么,我每一根都检查过了,全部都是实心儿的。”

“嗳呀,得了,这问题暂且到这儿,先吃东西。”女孩子笑着一摆手,拿了筷子去夹才刚上桌的那道珍珠桂花鱼。

盘子里的鱼一共两条,周围摆着一圈鹌鹑蛋,这就是所谓的“珍珠”。女孩子才要夹,忽然笑道:“怎么这两条鱼还不一样胖呢?喏,左边这条肚子好大,都鼓起来了。”说着伸了筷子去夹那条胖鱼,男人便也伸出筷子去,将那胖鱼肚子翻起,却原来这鱼并非比那一条胖,而是有一枚鹌鹑蛋不小心压在了鱼身下,故而这鱼的肚子就高出了那么一截来。

“哥…”女孩子伸手轻轻一扯男人袖管儿,一双明眸带着笑意,“我知道那东西藏在哪里了。”

男人夹起一块鱼肉喂到女孩子嘴边,微微笑道:“多吃点。”

冷落直到今天才知道丁香被她老爹赎了身子回去故乡的事,心情莫名地低落,于是不由自主地就来到了广寒居门外。他今天想要喝点儿酒,如果坐在窗边的那个漂亮男人还在的话,他也不介意邀他共醉一场。

才走到楼梯口,便见迎面从楼上下来的就是那个男人,很遗憾,看样子他才刚吃完,不能一起喝酒了。

男人冲着他漾起个大大的笑容,他便也微微颔首示意,侧了身让对方先擦肩过去。意外的是,今天这男人的身后竟然还跟了位身形纤瘦的姑娘,半低着头,边看着脚下的台阶边往下走,长长的睫毛垂下来,在眼睛下方形成了两片小小的阴影。

待这两人过去后,冷落便欲继续上楼,却见那店小二正追到楼口冲着下面高声道:“客官请留步!”

冷落下意识地扭头看去,而那男人和他身后的姑娘也下意识地扭过头来,冷落便直接对上了那姑娘的一双眼睛。

四目交投之下,两个人都觉得有些奇怪:怎么这个人…竟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呢?

再看那姑娘的面庞,陌生得很,绝不似之前见过,只不过…嗯,很漂亮,与那男人很是相配。

小二喊的并非这男人和姑娘,而是走在他们前面的一位客人,因而这两人便又扭回头去继续往下走,然后消失在门外了。

冷落的情绪低落了那么几天,终于重新振奋了精神全心全意地投入到自己的任务中来。他是官,不是盗,因此他不可能偷偷地背着陈老爷在陈府里四下寻找宝物的藏匿之地,然而也不能明打明的去问陈老爷,一旦陈老爷知道官府的人在暗中帮他保护宝物,那么他平时的表现必然会显得紧张僵硬不自然,容易引起那月光大盗的警惕和疑心。而且,让陈老爷把宝物另移他处这一招也不适用,只要陈老爷稍稍有所动静,那月光大盗必然会有所察觉,这么一来反而暴露了目标。

所以冷落能做的也只有在整个内宅的范围内尽最大力量进行监视。不过进入陈府这段时间以来,据他的经验和推断,陈老爷的那个宝物并没有藏在几房妻妾的院子里,由于身为一名为官者有应循的道德规矩,他不能潜入陈老爷的房间去查探,因此他只能将宝物藏匿的范围锁定在陈老爷的内宅书房、镶锦楼以及一些看上去有可能会有暗室暗道之类的地方。

进入陈府以来的每一个晚上,他其实都有趁夜巡视整个陈府,虽然他功夫很好,但他自己也不能保证人外有人,那月光大盗接连犯下十起大案都没有留下任何线索,说明他的轻功也是绝顶的高,陈府范围毕竟太大,而他冷落一个人也不可能每一个角落都能照顾到,所以说不定会在哪个小细节里将月光大盗放过去而未能察觉,冷落不让自己抱任何侥幸心态。

眼看就是七月十五,月圆之夜,他直觉那月光大盗就要现身了,所以他将同他一起执行任务的另外几名六扇门的神捕叫来,日夜埋伏在陈府内宅之中,尽管这样做有点失礼,但相信陈老爷在得知他们是为了保护他的宝贝不丢失之后也会同意他们这么做的。

十五夜,月华似银,晴夜如洗。

冷落隐身于高高树上,一双利眸密切注视着陈府内宅各个方向的动静。晚风轻拂,花叶沙沙作响,虫儿有一声没一声地叫着,合府上下一片安静。

时间,一点一滴在月光流转中逝去,天色由深邃到微明,世界由沉睡到清醒,对于有些人来说一切仍旧如常,而对于另一些人来说,今天,将不同以往。

冷落同埋伏在各处的神捕碰了碰头,大家一致报告昨晚并无异状。冷落不由疑心难道是自己直觉错误,那大盗要等到下个月才会动手?或者,十五的月亮十六圆,他要是非得那么矫情,也许十六才动手作案也说不定。

所以在十五的前后三天里,冷落同几名神捕不眠不休日夜监视,为了证实陈老爷那宝贝是否还在,冷落通过杨知府发话让陈老爷自个儿去检查检查。没过片刻,冷落听到了从镶锦楼上传出来的陈老爷的哀嚎。

八宝珊瑚树——当真不见了!

这怎么可能呢?这怎么可能!冷落不信,说什么也不信——那该死的月光大盗居然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偷走了那东西!这——这简直是奇耻大辱——是六扇门的耻辱,是他冷落这辈子最大的耻辱!他发誓——他发誓一定要抓住月光大盗,他要亲手把他送上断头台!

其实呢,陈老爷把那株高三尺宽四尺的八宝珊瑚树就藏在镶锦楼的房顶上。镶锦楼有两个房顶,一个房顶的上面还罩着一个房顶,两个房顶之间的落差产生了一个空间,正好可以容纳一尊珊瑚宝树。由于两个房顶上下摞着,所以镶锦楼的房顶看上去要比正常的房顶高上那么一截。

至于月光大盗是怎么神鬼不觉的在众神捕的眼皮子底下偷走那么大一个宝贝的…很简单。镶锦楼两个房顶之间的落差所产生的空间横向面积很大,明月夜利用几个晚上的时间在那空间里做了个夹层,然后把珊瑚宝树藏到了夹层里。陈老爷看到原处没有了宝贝,第一个反应当然是宝贝被偷了,而万不会想到那宝贝其实就在夹层里放着,并没有被取走。当陈老爷到官府报案、官府也派人来查过之后,这个地方就不会再被人注意了——宝贝都已经没了,哪个贼还会再来光顾?

利用了所有人这样的心理,明月夜在七月底的某天晚上才不慌不忙晃晃悠悠地跑来,把那八宝珊瑚树轻而易举地盗了走。

眼见为实这句话并不是放在哪里都绝对可行,往往最容易欺骗你的,就是你自己的眼睛。

第20章 诗情画意

陈府陈善财老爷的珍宝“八宝珊瑚树”被人盗了,这消息生了翅般一夜间传遍了月桂城。一时家中有宝的富豪贵胄人人自危,忙不迭地请保镖、修密室、造机关,唯恐自己收藏的那宝贝成为盗贼第二个下手的目标。

温又良温老爷坐在自家花庭里愁眉不展。他也有一样宝贝,是祖上传下来的,一代一代,只能传给继承温家家业的人,据说价值连城。是什么宝贝呢?坊间传说那是一块用千年天山寒玉雕琢成的无字牌位。每到拜祭祖宗的日子,温家就把这寒玉牌位请出来供到祠堂里,全家参拜,祈福解灾。而在平时,寒玉牌位就被存放在温家专门建造的密不透风的暗室里,一共铸了三扇铜门,每扇门上三把锁,一共九把钥匙,分别藏在不同的地方或不同人的手里,总之要想把这宝贝从密室里取出来,非要花上好大的一番功夫才行。

温老爷对自家宝贝收藏的安全性还是蛮有信心的,因此他此刻发愁的并不是这个。他发愁的是他的那个不学无术的大儿子,一不愿考功名,二不愿学经商,成日只知花天酒地逛勾栏泡酒楼,要么就是在内宅和屋里丫头们厮混,如此不成器要怎么继承温家偌大的一个家业呢?自古长子袭家业这是定理,可如今…可如今他下面的几个弟弟无论嫡庶哪一个都比他强,这却教温老爷如何是好呢?

温老爷这厢愁得眉头都皱成了死结,偏偏那厢又有下人赶着这个时候来禀:“老爷!大少爷从外面带回来的那个如意姑娘和他房里的丫头们打起来了!太太现未在府中,还请老爷过去主持大局!”

温老爷这一听简直气得差点厥过去——那个什么如意姑娘,他早听说是什么百花楼里的妓.女来的,偏偏他那混蛋大儿子作死也不承认,只说是红颜知己,不管不顾的留在了府中——这,这这,这要是传了出去让他这张老脸还往哪里放呢!

温老爷气得一路大步飞奔,来至温大少爷所居的白梅院,见院门外围了一大伙看热闹的下人,也顾不得去管,径直进得院去,才刚跨过门槛,便见一团黑影当头罩来,躲了一躲没躲开,那黑影正拍在肩上,偏脸一瞅,竟是件女子的鲜红肚兜儿,也不知被谁扔过来的。

温老爷直气得肝儿都疼了,一把甩掉那肚兜儿,直奔了正热闹的正堂去,却见遍地狼籍,一群披头散发的女人衣衫不整地正打作一团,又是骂又是叫,谁也没看到温老爷进来。

温老爷原地抖了半天,终于顺上一口气来,须眉倒竖大喝一声:“都给我滚!这屋里所有的人——全都给我发卖了!”

温大少爷当天并未在家,然而回府后也没能逃得了责罚,温老爷罚他在家禁足一月,绝不许踏出府门半步。

如意姑娘被赶出了府去,白梅院的丫头也卖了十之八九,剩下的两个是府里下人的家生子,看在从小就伺候主子的份儿上还是让她们留了下来。

温大少爷对此事倒是没什么所谓,反正丫头卖了还要如数再买新的进来,旧不如新,这是好事儿。

白梅院闹的这一出温老爷严令府中所有知情人不许传到外头去,因而外间对此事一无所知,人牙子照例带了手头上待卖的奴仆们上门儿给温家挑,银钱卖身契等全部交割清楚。

新给白梅院买来的丫头一共八名,四名负责洒扫的,两名负责传唤的,两名是大丫头,负责伺候温大少爷饮食起居的。

那两名被留下的原白梅院的大丫头一个叫琴语,一个叫棋声,如今正立在正屋前台阶子上给新来的丫头们训话,都是些进了这白梅院当注意的事项、当守的规矩,以及大少爷的生活习惯喜好忌讳等等,交待完毕,各人回房安置行李,然后再由棋声领着众人将温府内宅熟悉了一遍,该见的人见了,该说的规矩说了,一番折腾下来也就到了晚饭时分,众丫头吃过饭,那温大少爷也刚好同温家人在前厅用罢晚饭回来了。

“少爷,这两个是今儿新买来的大丫头,”琴语边给温大少爷脱去外衫边道,“高一些的这个叫.春草,矮一些的那个叫秋花。”

“嗤——”温大少爷忍不住笑了,“这是什么垮名字?!换了。这个叫诗情,那个叫画意。”

于是春草就改叫了诗情,秋花改叫了画意。

夏天昼长,吃罢了晚饭天也还亮着,温大少爷便换了家常衣衫,倚在院子里那张竹榻上翻书看,琴语让画意坐在榻旁的小杌子上给大少爷打扇儿。画意一边轻轻扇着一边抬眼去瞅大少爷手里的那本书,见封皮上写的是《蕉窗春情》。

温大少爷看了一阵,只觉天气闷热心浮气躁,便随手将书丢开,眯起眼来假寐。眼缝中无意瞅见这个新来的小丫头画意两把浓密的睫毛,弯弯翘翘很是勾人,便睁开眼睛,伸出手指去摸那睫毛。

画意正一心一意地扇着,忽见眼前多了只大手,不由吓了一跳,身子一仰便向后倒去,被温大少爷眼疾手快伸了另一只手托住后背,这才免于栽倒在地。

“大少爷…”画意想要站起身,被温大少爷轻轻摁住肩膀,只好又坐回杌子上。

“扇罢。”温大少爷侧过身,一手支着头,眼睛只管定定地瞧着画意。

画意被看得浑身不自在,却也不敢抬屁股走人,只好硬着头皮继续打扇儿。温大少爷正看得认真,突然听得一个粗里粗气的声音响在头顶:“大少爷请用瓜!”

这一声儿倒叫大少爷和画意一齐吓了一跳,抬头看去,见是诗情正端着一盘子切好的西瓜,一双大眼瞪着大少爷。

温大少爷觉得好笑:这是从哪里买来的憨丫头?手大脚大骨架大,脸大眼大声音大,竟然不懂得直视自己主子是不尊之罪么?这同他温大少以前那些长相甜美声音娇嫩的丫头们相比可真是相差太远了!

再看画意,除了睫毛长、眼睛很好看之外基本上没什么可看的地方,相貌平平胸也平平,根本比不上琴语和棋声。转而一想,这两个资质下乘的丫头许是温老爷故意让买来的,免得再像以前那样…嗯嗯。

温大少暗暗叹了口气,漫漫长日,竟是少了很多乐趣,这人生啊…着实无味得很。

见诗情这憨丫头还在瞪着自己,温大少忍不住又笑了一声,一指榻旁小桌:“放那儿罢。画意,你来喂少爷吃。”

画意怔了一下,放下小扇儿,伸手便要去拿诗情手上的瓜,诗情瞪了她一眼,跨前一步竟将画意挤到了一旁,依旧粗声粗气地道:“还是小婢来喂少爷吃罢!”

温大少愈发觉得好笑:哟,这憨丫头还懂得争宠呢?她是对自己的尊容太过自信了呢还是对他温大少的眼光太没信心了呢?好罢,反正温家大少爷向来怜香惜玉——且不管这玉有多么粗糙罢,他从来不愿去伤少女的心的,就让这丫头开心开心,成全她好了。

于是点头允了,悠闲地合上眼睛,将嘴张开,等着诗情把瓜用勺剜了送到自己的嘴里。然而诗情似乎忘记了盘子里还有勺这么回事,直接抓起一块瓜塞向了温大少的嘴,温大少吓了一跳,脸一躲,弄了满下巴的西瓜汁。

旁边立着的画意见状连忙过去,掏了帕子给他擦嘴,裙下小脚狠狠踩了诗情的大脚丫一脚,诗情咧了咧嘴,闪到一旁垂头立着。

温大少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瞥了眼诗情,倒也没怪她,只淡淡道了句:“罢了,这瓜我不想吃了,端走罢。”

一时也没了纳凉的心情,转身回房,叫琴语和棋声准备洗澡水,伺候着他洗了澡,然后就早早睡下了。琴语睡在外间的矮榻上,以备晚上随时听候少爷使唤,因见天色还早,棋声便没有回房,只同琴语两个在外间低声私语,说些个只有两人才能听见的悄悄话。

四个大丫头共用一间卧房,其实每晚也就只有三个人睡,因为总得有一个在少爷卧室的外间下榻听唤。卧房里间有一张大通铺,不用值夜的那三个就睡在上面。现在这房里只有今天新入府的那两个大丫头,诗情和画意,两人一个坐在铺沿,一个坐在对面椅上,相互瞪着,看样子各自都窝着一肚子的火气。

半晌,诗情忍不住先开口了:“明儿你就给我赎身出府去!”

“然后你就可以混在这女人堆儿里‘开眼界’了哈?!”画意用大眼睛瞪她。

“我是为了正事。”诗情冷冰冰地道。

“难道我不是?!”画意顶回去。

“这一次你不许掺和!早知那姓温的小子是这副德性,我压根儿就不会让你进来!”诗情沉下脸来。

“谁能事先料到会被分配到他这院子里来呢?!这会子进都进来了,还没有一天功夫你就让我赎身去,不引起别人疑心才怪!”画意嘟着嘴儿。

“反正不许你接近他,明天就去赎身。”诗情不容分说地冷声道。

“明月夜!你搞清楚!不该进来的人是你才对!”画意终于忍不住挥起了小拳头,“这里是内宅!到处都是女人!你一个大男人混进来成什么样子?!你——你这样做简直就是对这些女子的不恭!是轻薄!是侮辱!是——唔!”

诗情——明月夜跳起身来一把捏住了画意的脸蛋儿,一张五官粗大的面孔凶恶地压下来,几乎贴在了画意的脸上:“我不想你再像上次那样遇见个意图对你不轨的混蛋男人!我就得在你身旁守着!别的女人的名声贞操与我无关,我只在乎我妹妹的安全!听到了?!”

“明月夜!”画意气得扒开他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