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上的毒只有三个月的抑制期,每三个月都必须去纤云那里换取老爷子给的解药,所谓解药也不过是再将体内毒物压制三个月而已,超过三个月的期限后便会毒发,那是怎样的一种可怕感受她从来不敢去想,甚至连天不怕地不怕的明月夜也曾说过:如果哪一天他们兄妹两个再也换不到解药,他就在毒发的前一天让心儿毫无痛苦的死去,然后,他便在她的身旁自绝以相随。

明月夜都不愿经受的毒,心儿更没有勇气直面,她的日子不多了,眼看从崖底脱出已是无望,就算能上得崖去也不可能在短时间内找到明月夜服下解药,所以她已决定在毒发的前一天就自行解决,而既然已注定要死去,又何必在乎这救人的举措带给自己名誉上的损失呢?

用体温取暖是心儿和明月夜多年野外生活摸索出的技巧,隔着衣物根本起不到作用,因而心儿也只好如此这般,被冷落冰凉的身躯冰得连连打颤,心儿便将他搂得更紧。

冷落想自己大概是真的病得不轻,怎么就会产生那样旖旎的幻觉呢?他承认,他确乎是对这个姑娘有好感…好罢,是喜欢,他确乎是喜欢她,但他认为这里面疼惜之情大概要占多数,他对她的情愫还没有达到会产生如此逼真的…春梦的程度。

冷落认为自己在病到这个地步的时候居然还会有这样情欲色彩浓重的幻觉是相当不耻之事,因而强迫着自己立刻醒来。他费力地睁开眼睛,然后发现这幻觉成为了现实。

这个丫头——她到底在做什么?!冷落皱了皱眉头,察觉到心儿在用力贴着他,小手抚在他的背上,轻轻地搓着给他取暖。冷落于是明白了:这丫头是牺牲了自己的名节在努力挽救他!——为什么…为什么呢?如果她真的是月光大盗,就算不忍他死去也不必做到这个程度啊?!她…她究竟是怎么想的…究竟…

冷落勉强动了一动,感觉到心儿全身一颤,却并未立刻离去,仍是紧紧地抱着他,他正斟酌着要如何开口,却听得心儿反而先说话了,小脸儿贴在他的胸口上,也不抬头,只轻声地道:“公子,恕小女子失礼了,若不如此怕公子昏迷中熬不过这夜晚寒气,公子但请放心,此乃小女子自愿为之,绝不会以此相胁迫。眼下公子身上仍未恢复热度,还请暂忍一时,让小女子…先用这笨法子替公子捂热罢。”

冷落知道若他坚持拒绝的话必会伤到心儿自尊,因此亦轻声道:“姑娘好意冷某明白,只恐这么一来委屈了姑娘。怪只怪冷某伤病在身将姑娘拖累了,他日若能脱困,必会报答姑娘今日之恩。”

心儿闻言轻轻哂笑一声:“脱困?不知公子心里可有了法子?”

冷落顿了一顿,道:“暂无。”

“那,请公子说心里话——公子觉得你我还能出得这崖底么?”心儿笑问。

冷落一阵沉默,半晌方平静地道:“事已至此,心急无用。你我一日出不去便在此处度一日,一年出不去便度一年,只要心存希望,事在人为,总有出去的一天。”

心儿笑了笑,没有再说话。至少她现在还没有完全绝望,她还在等着明月夜来发现她,不到最后一刻,她是不会放弃自己的。

两个人默默地“相拥”着,彼此都觉得这样的情形既融洽又怪异,既没有尴尬,又不会产生欲望,只有一种相依为命的契合感在心底悄然生出。不知不觉间过去了很久很久,似乎已是天亮的时辰了,心儿伸手覆上冷落额头试了试温度,终于是退了热。

冷落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其实心儿知道他是装的,不过是为了给她个把衣服穿好的机会,于是起身穿衣走出草房,把外面的火堆又烧得旺了些,然后去灶旁给冷落熬药。

经过心儿两三日来的精心照顾,冷落终于病愈,除了身子还有些虚软无力之外其余皆已无碍。天气愈发地寒冷了,小河里的水已经结了厚厚的冰,外面下了场大雪,被密密的树枝挡住,再经树下的火堆一烘,雪化成了水从树枝缝间落了下来,竟然形成了一场冰雨。这场不大不小的冰雨非但使得火堆没法儿点燃,还导致地气变得潮湿阴冷,令人从骨头里都跟着发寒。

冷落把心儿揽在怀里,两个人相依着取暖。人心都是肉长,再坚强无畏的人也会有脆弱的时候,尤其在这漫无边际的黑暗和阴冷透骨的冰雨侵袭下,绝望之心犹如一只难以抗拒的恶魔之手,狠狠地攥住了这两个在此被困了两个多月、已濒临崩溃之人的虚软的神经。

冷落收紧了胳膊,可这无法给怀里被冻得不住哆嗦的心儿带给更多的暖意,他把心儿冰凉的小手握住,而后揣进他领口的衣襟里,让她紧紧地贴住他的肌肤。

心儿感受到他那强有力的心脏在她的掌心下跳动,那一瞬间忽然任何隔阂都不再有,在这无尽且无望的世界里,只有她和他两个人,没有私心,没有杂念,没有恩怨,没有过往,就这么相互依赖相互支撑,给予彼此活下去的力量和勇气。

由于下雨不能生火,就连饭也做不成了,心儿想去采些可以直接入腹的野菜或是什么的来吃,冷落却不许她一个人去,眼下四周一片漆黑,火把也点不了,以心儿的目力根本看不到任何东西,况且又下着雨,连把伞都没有,这么一淋不伤风才怪。

冷落强令心儿在草屋里待着不许出去半步,他则冒着雨一头扎进了黑暗里去寻食物。回来的时候身上早就淋了个透,甚至还结上了冰,心儿忙忙地帮他把衣服脱了,递过巾子让他擦身上的冰水。

冬天里能吃的东西很少,只有一小部分野菜和山藤上结的果实勉强可以生吃入腹,两个人胡乱填饱肚子,心儿便燃起一根树枝来插在地上照亮,就着微弱的光编山藤——他们两个需要一间更高更大更密的草屋,以便能在草屋内生起火来。如今两人早已不再“分房”而睡,若分开睡只怕心儿根本熬不过这样的冷雨严冬夜去。

冷落也跟着心儿学编藤以便帮忙做草屋,两只修长漂亮的手也许用起剑来很潇洒,但是编藤的话么,就…

“又编错啦!”心儿好笑地劈手夺过冷落手中被编得很纠结的藤子,“喏,看清楚,这一根要压在这一根上面,然后这一根从下面穿过去…看清了?”

“看清了。”冷落重新接过来,笨手笨脚地继续编。

半晌过后…

“噗…我的冷大少爷,您看清了怎么还编成这样了?中间漏了好大一个洞呢!这样还怎么挡雨?”心儿笑着摇头。

“不对么?…方才我看你好像就是这样…”冷落满脸地严肃认真,仔细地审视着自己手上这截奇形怪状的藤编。

“你再看看我是怎么编的。”心儿接过他手中的藤子慢慢地又演示了一遍,“来试试看。”冷落依步骤编起来,编着编着便又乱了顺序,心儿笑得眼角都带了泪花,就好像看一个人在那里走步,走着走着手脚就成了顺拐一样。偏冷落依然认真得很,一脸正经地把藤子越编越乱,这样一个冷冰冰出尘脱俗的人物编出这么一种又丑又别扭的藤子,两厢一对比,实在是太有喜剧效果,使得心儿笑得一发不可收拾。

冷落偏脸看了看心儿的笑靥,不易察觉地在唇角抿了个浅浅的笑,而后继续琢磨手里的藤子,直到心儿的一双小手伸过来握住他的手,手把手地教给他,练了几回才终于学会了。只不过冷落编出来的藤席实在是不够严密结实,只编了一小片心儿便说什么也不让他编了,有这功夫还不如好好养伤呢…

冷落却也不肯闲着,从河边找来磨刀石磨那把从马车上捡来的菜刀,磨锋利了便用它削木头,削钝了再磨。削好的碗口粗的木头一截一截地用藤子接起来绑结实,然后深深插进因潮湿而变得柔软的地里,渐渐地搭起个一丈多高、一丈长宽的架子来,待心儿把藤席编好就搭到架子上去,原来的两间草房也拆开了搭到这间新的大草房上,由于这间草房够高够宽敞,在“房子”里生起火来也不怕烧着房顶和四壁了。

冷落搬来几块石头铺在火堆下面,以免木柴受潮——这些树枝子是才刚下雨那会儿两个人抓紧时间捡的还算干燥的,这里一边烧着干柴,一边把湿柴放在旁边烘干以备用。

有了火总算好过了些,至少可以取暖和煮熟食了,只是地上仍然潮气太重,两人不得不把两张毯子摞在一起,睡觉的时候也只能相拥而眠,毕竟心儿身上衣单,只靠一个不大的火堆是抗不过严寒湿冷的夜晚的。

几天下来,两个人似乎也已经习惯了这样的亲密接触,由于外面下雨没法举火把,所以每天出去寻觅食物的任务就落在了冷落的头上,为此两个人还生了场气:心儿因冷落身上带着重伤,说什么也不让他去淋雨,免得受了寒气加重伤情,而冷落更不肯让心儿这么单薄的一个小姑娘冒雨去给他一介大男人找食物,两个人抢着要去,又强硬地不许对方去,最后…最后还是冷落的气场更慑人一层,硬是用那张冰山脸把心儿的小小气焰给无情镇压了。

冷落每次回来都会被淋个透湿,心儿帮他把衣服脱了搭在火堆旁烘干,另用干巾子替他擦背上的冰水…反正也是习惯了,两个人都没觉得有什么不好意思。后来冷落用心儿编的藤席做了个形状古怪的伞,好歹也能遮遮雨,不必再淋着去觅食了。

吃罢了饭,心儿就坐在火旁继续编藤席,用来铺在毯子下面隔潮气,而冷落也认真地练习编藤子,直到心儿打起了呵欠,这才接过她手中的东西放到一边,而后拥她入怀,两个人静静地躺到毯子上,有的没的说上两句,慢慢地进入梦乡。

冷落觉得,这样的生活很像是一对同甘苦共患难的夫妻过的,虽然一点儿也不浪漫,一点儿也不舒适,可它很踏实,很暖心,很让人…义无反顾。

冷落终于承认,他是喜欢她的,他喜欢上了她。他喜欢她。

这个女孩子,她善良,知足,乐观,勇敢,坚强,温暖,没有哪一个男人能抗拒得了这样的女性。甚至,她还有着对男人来说最具诱惑力的神秘感,她有时羞涩有时泼辣,有时慧黠有时又冒些可爱的傻气,每一种特质都那么的恰到好处,每一种特质都深深地吸引着人想要去靠近她汲取她,并且愿意把自己的生命完全交在她的手上,与她同生共死,不离不弃。

冷落在这个晚上下定了决心:他一定要带她离开这里,他要救她,哪怕她是月光大盗,他也要想尽办法为她减轻罪行,她坐十年牢他就等她十年,坐五十年就等她五十年,他要娶她,他想要宠她呵护她,他要帮她弥补童年的困苦,他要让她的生活从此只有幸福。

可冷落不知道的是…心儿已经等不到那样的一天了。

第109章 剧毒残忍

冰雨下了七八天,总算停了下来。心儿举着火把,拉着冷落一起去寻草药。哪些草药是用来治外伤的,哪些草药是用来治伤风上热的,哪些草药是用来调养内伤的,心儿一一教给冷落如何辨认。冷落对草药也有一些了解,这是一名学武之人必须要掌握的求生技能,只不过心儿幼年在野外生活,比他知道的关于草木动物的东西还要多些,所以他也十分认真地听和记了。

这一天早上…应该是早上罢,麻雀们在树枝子间吱吱喳喳地叫,外面大概是个不错的天气。心儿吃得很饱很饱,歇了一阵后便去烧水,躲在树后洗了个澡,然后穿上洗干净的自己的衣衫,对着镜子梳了个很漂亮的发式。

今天是体内毒药抑制期的最后一天了,也是心儿决定要结束自己生命的一天。

她是真的没有勇气去承受这毒药的可怕毒性,更何况就算承受得住,最终的结果仍将是一死,又何苦让自己在死前还受一顿折磨呢?

心儿很难过,因为她不能在死前再见明月夜一面,甚至不能托冷落把自己的遗言转告给他,更甚至她都没有办法通知明月夜她已经死了,她怕他一辈子就这么找她下去,一辈子生活在痛苦焦虑与担心之中。

没有办法,她实在是没有办法,所以只好就这么结束。心儿觉得自己这短暂的一生很是悲哀,童年不堪的回忆她不愿再想,她只是遗憾自己就连临死之前都不能再看一眼蓝天白云和温暖的日头,也不能像和明月夜曾经约好了的那样同年同月同日死,同天同地同穴眠。

对于冷落,心儿能做到的也仅限于此了。他救过她三回,她一次也没能还上,这辈子看来是要欠下他的了,唯愿他能顺利脱困,把她当做唯一的月光大盗,从今后不再追究此事,也可保明月夜安全无虞。

看着去寻食物的冷落渐渐走远,心儿起身,没有带火把,摸着黑向着相反的方向行去。在这个方向有一个深谷,这是他们初掉下崖来寻找出路时发现的,心儿决定就从这个深谷跳下去,一个人安安静静地死在黑暗的深渊里。

这深林太黑,心儿看不到路,心道这样也好,走着走着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到了深谷的边缘,然后一脚落空掉下去,总好过远远就看见那深谷反而会心生怯意。

就这么摸着黑慢慢地走,双手伸在前面探路,以免不小心撞在树干上。走了一阵,双手忽地摸在了一个人的怀里,便听得那人沉着声道:“要做什么去?”

心儿笑了一笑:“冷大公子该不会还认为我是要去偷谁家的东西罢?”

“为什么?”冷落问,“为什么要自寻短见?”

“你怎么知道我是要去自寻短见的?”心儿笑起来。

“我能感觉得到,”冷落声音很冷,冷中透着怒意,“你的情绪不稳,再怎么掩饰我也能感觉得到。说,究竟是为了什么?为什么如此不珍惜自己?!”

心儿叹了一声,仍旧笑着:“我这么做正是因为珍惜自己呢…否则我会比死还要惨,我怕,真的好怕。冷公子,你若为了我好就莫要拦我,让我痛快地死去,我会感激你的。”

“我不允许。”冷落斩钉截铁地道,“告诉我原因。”

“告诉你之后你会放我过去么?”心儿问。

“不会。”冷落冷声道。

“所以,告不告诉你都没有什么用。”心儿耸了下肩,紧接着肩头就被冷落的两只大手牢牢地握了住。

“你不是会轻易轻生的人,”冷落一字一句地道,“告诉我原因,我要知道。”

心儿垂下眸子,抿了抿唇,低声道:“我中毒了,明天就是毒发的日子,我不想被毒活活折磨死,所以请让我死个痛快的,好么?”

“什么毒?”冷落追问。

“…不知。”心儿慢慢摇头。

冷落轻轻抬起心儿下巴,沉声地道:“莫要放弃,丫头,来龙去脉全都告诉我,我们一起想办法。”

心儿勉强一笑:“没有办法的,相信我,若有办法我又岂会自寻死路?别为难我,冷公子,我真的不想受那份罪…”

“告诉我,丫头。”冷落的语气不容推拒。

“这种毒…是独门配制的,只有配毒的人才有解药,”心儿的脑中闪过那配毒之人的脸,下意识地一个哆嗦,“如果没有解药,就只能等死。冷公子,你让我自行解决罢,我,我真的害怕…”

冷落将浑身颤抖的心儿紧紧拥进怀中:不成想这个小姑娘身上一直承受了这么可怕的压力和恐惧,她明明知道自己会毒发的,可在崖下的这段日子她却丝毫没有表露出来,依旧每天积极乐观的生活着,她抓紧时间享受她倒数的每一天,她把所有的压力和恐惧都一个人默默承受…这样的勇敢和坚强只怕就是男人也比不上。

而她之所以一直没有告诉他,是怕他不顾重伤在身强行想法子带她出去,她懂医,她知道如果他在伤未痊愈之前强行运功的话很可能会落个残废或是终生不能再运功的后果。她是盗,他是官,他们两个是敌手,是对立方,可她却善良到宁可放弃能自救的微乎其微的机会也不忍让他落个那样的下场。

冷落心痛了,他紧紧地抱着心儿,他恨自己没有早些看出她的绝望和绝决,他还没有好好儿地开始爱她,她怎么能就这么弃他而去?!

“告诉我,那个人是谁?配毒给你的人,”冷落咬着牙问,“是他用毒来控制你,逼你做不愿做的事,对么?”

事到如今,心儿觉得也没有什么必要再瞒他,且他猜测的已是八九不离十,即使她否认他也不会相信。于是在他怀里点了点头:“他…他收留了我,给我饭吃,给我衣穿,教我识字,教我…很多很多。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也没有见过他的真面目,我只是叫他…‘老爷子’。”

老爷子。

这个人究竟是谁?很明显,他就是用毒药来控制和威胁这个丫头为他卖命的。冷落终于解了惑:这就是为什么明明丫头这么善良却还要去干那些非法的事的原因!

“他在什么地方?”冷落追问,“什么相貌?多大的年纪?”

心儿摇了摇头,她不能再透露更多了,否则连明月夜也会有危险。她也不相信这个冷落能帮到她——不是不信任他,而是…老爷子实在是强大到无法想像,连明月夜的功夫都是他教的,这个冷落能比明月夜还厉害么?

心儿不肯说,冷落也没有再问下去,眼下最重要的不是什么老爷子,而是心儿身上的毒要怎么解。他一把将心儿打横抱起,大步往草屋的方向走,心儿挣扎着想要下地,被他牢牢箍住:“我不会让你死,也不会放开你。我们一起想办法,现在就从崖底出去!”

“崖壁上都是山针,你又不能运功,别做傻事!”心儿拼命捶着他的肩头,“即便现在就能上得了崖去也一样是来不及了…我们根本赶不到老爷子身边去,结局已注定了,就让我痛痛快快地死去不行么?你莫要逼我,否则我就咬舌自尽!”

“只要能把你带上崖去,舍了我这身功夫又有什么可惜的?”冷落冷冷地道。

“你会落个残废的!”心儿叫着。

“至少命还在。”冷落仍旧冷声道。

“你…你上不去的…何必做无谓的牺牲呢?”心儿忍不住落下泪来。

“不试一试怎么知道不会成功呢。”冷落丝毫没有动摇。

很快便回到了草屋旁,冷落将心儿放下地:“我现在要试着爬到这树的顶上去看一看外面的情形,你是要好好儿地在这儿等我呢,还是让我点住你的穴道以防你又干傻事呢?”

心儿睁大着眼睛,怔怔地立着,并没有回答冷落的话。

冷落发现了心儿的异常,沉声问道:“丫头,怎么了?身上不舒服么?”

“冷公子…”心儿伸手扯住了冷落的袖子,“我们…我们是回到草房旁边了么?”

冷落先是一愣,转而又是一惊:“你的眼睛——看不到东西?”

心儿唇角挽起个苦笑:“这毒发的日子原来也不是那么的准…我看不见了,什么都看不见了…”

冷落又惊又怒,咬着牙道:“你在这里待着不许动,我现在就到树外看地形去。”

心儿紧紧扯住他的袖子,摇头道:“冷公子,来不及了,我有话说,且听我一言。我所中之毒已然发作,失明还只是初时表现,一日后便会失去说话的能力,再一日后…全身便不能动弹,无论身上是疼是痒是酸是麻都只能一个人生受着,说不出动不了…一直到死。冷公子你若心疼我就让我自绝罢!我不想受那样的折磨,求你…别让我那么痛苦的死…”

冷落一颗心揪得紧紧,心中怒火滔天——那个所谓的老爷子究竟是什么人?!怎么能够想出如此残忍的毒来?!倘若中毒之人身边没有人照顾,或是在荒郊野外毒发,那岂不是要活活忍受着虫咬蚁啮,甚至野兽的残食直到断气么?平时人身上痒了酸了麻了可以动动身子自行调整,可中了此毒之人却只能生生忍受着这样的痛苦。这毒夺去了人的视力,因为黑暗会带给人恐惧,它保留着人的听力,就是让中毒之人在未知的黑暗中去听那无法辨别的各种动静,用其产生的不知名的恐惧来折磨中毒人的身心直到彻底崩溃。

而最为残忍的是,中毒之人哪怕已经无法忍受,都不能自行了断。

冷落恼得几乎要将牙齿咬碎,他把心儿再次拥入怀中,紧紧地抱着她,低声地道:“丫头,我不会让你死,我会救你的,走遍天涯海角也会找到能解此毒之人。你要撑下去,绝不能轻易放弃,听到了么?有我,有我在,我绝不会让你受罪,绝不会让你死。”

心儿早已泪流满面,如果可以活下去,谁又愿意轻易结束生命呢?只是要想活,她就必须告诉冷落老爷子所在之处,让他去试上一试,尽管只有微乎其微的可能性能够战胜老爷子…但,但是,若是如此,就连明月夜也会曝露出来,倘若他被冷落或是官府之人捉住,那必然是死路一条…所以她不能说,什么都不能说,等着她的只有一个结果:死。

冷落知道心儿必不会听他之劝,因而强撑着运气点住她的穴道,而后纵身跃上树去,才一落脚便觉得气血翻涌,忍不住咳出一口血来,再度提气向上跃去,穿过层层密密的树枝,终于得见天日地落于枝梢之上。

眼前情形令冷落心中一灰:峭壁,直上直下的峭壁高耸于头顶,壁上布满了山针,莫说冷落现在身负重伤,就是换作平时也根本无法援壁而上。

难道…他和丫头两个人当真要葬身于此了么?

第110章 重见天日

冷落解开心儿穴道,扶她坐在火堆旁。心儿强自一笑,道:“公子,当真不必勉强的,还是让我…”

“我不允许。”冷落寒声打断心儿的话,“这个话题可以不必讨论了。我会想办法,一定能够带你出去。”

“你有什么权力决定我的生死?”心儿恼了,提声道。

“莫忘了,你是我的犯人,我自然有这权力。”冷落冷冷道。

心儿知道同这个家伙争论的结果每每都是她落在下风,因而索性不吱声了。半晌忽觉一只胳膊揽上肩头,紧接着整个人便落入冷落的怀抱,被他紧紧箍住,在耳畔轻声地道:“相信我,我一定会带你出去,解去你身上的毒,只要你能坚持住,给自己信心,等我,有我在。”

这几句话不是甜言蜜语也并非海誓山盟,可却比任何言辞都来得深重,心儿忍不住又掉下泪来。只有濒死之人才能体会到,在这样一个脆弱无助的时候,能有一个人在你耳边说“等我,有我在”是怎样一种力量和安慰。每个人都有本能的求生欲望,可当你发现自己眼看就要步入死亡时,周围的人只能焦急、惋惜和怜悯地看着你而无法伸出一只手来拉你一把,那是多么的绝望和恐惧。可心儿此刻非但得到了一只手,还得到了一个温暖有力的怀抱,得到了一句能带给她无穷力量和勇气的“等我,有我在”。

心儿伸开双臂抱住冷落的腰身,再也承受不住地痛哭失声,冷落没有说什么安慰的话,只是轻轻地用大手抚着心儿的后背。待过了好半晌,心儿终于止住,冷落才低下头来,用手拨开她粘在脸上的泪湿的发丝,揩去她满脸的泪水。

心儿仰着脸,睁大着眼睛想再看一次冷落的面孔,然而眼前除了黑暗还是黑暗。很多东西只有失去了才觉得宝贵,很多人只有见不到时才能体会他的好。

冷落这个人,他不会说什么甜言蜜语哄你高兴,他总是冷冷的,淡淡的,不冲动,不浪漫,脚踏着实地,一步一个脚印,稳稳地这么走着。他认定了的目标绝不会改变,他答应了的事情就一定会做到。他给心儿的感觉只有八个字:顶天立地,铁骨铮铮。

这样的男人,你无法同他笑傲江湖,但是你可以和他安守一生。

心儿忽然觉得,自己其实还是很幸运的,幸运地遇到了这个男人,卿复何求?

冷落望着心儿拼命睁大的双眼,心中又是一阵揪扯,一想到这个丫头将要经受的折磨他就觉得自己很残忍,然而他宁可残忍一些留住她,也绝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死,他要救她,哪怕走遍天下,哪怕用去一生。

冷落低下头,轻轻吻上心儿的前额,心儿仰起下巴,于是四片微凉的唇印在了一起。

冷落从地下挖出正在冬眠的蛇,在火上烤出蛇油来,而后绕着树干抹一圈,用火点燃,待树身烧得酥脆之后再飞上一脚将树弄倒,最后把树拖到崖壁边上。以他目前的状况根本没办法运功,所以只能用这种笨法子——他要用崖底这些树搭一架通天之梯,不管要搭上多少年,他都一定要搭到崖顶,然后带着心儿离开这里。

心儿笑他是愚公的弟弟愚公子,人家移的是山,他移的是树。冷落只笑笑,依旧一刻不停地移树架树。

到了第二天,心儿已经无法再说话了,静静地坐在火旁,听着冷落在草屋外一趟又一趟地搬运着木头。

第三天,冷落每搬完一棵树就会回到草屋中看一看躺在那里一动不能动的心儿,然后会问上一遍:“身上有哪里觉得不舒服么?”如果有,心儿就重重地连着呼吸两次,没有,就还静静地躺着。

有的话呢,冷落还会继续再问:“头上不舒服么?额头?鼻子?嘴?脸颊?脖子?…”一直从头问到脚,哪一处都不落下——他绝不会让心儿有任何一丁点的不适,每一次他都会从头问到脚,问她痒不痒,疼不疼,冷不冷,饿不饿,要不要坐起来待上一会儿,要不要解手,要不要喝水,要不要替她篦一篦头。

冷落也不是一昧不分白昼的不停的干,他要保存体力,免得心儿没救出去自己就先累倒了,这是得不偿失的事。所以他只在白天里干活,晚上仍旧搂着心儿一起入睡。他怕心儿这么躺着会胡思乱想,会生出绝望,就想方设法地同她聊天以分散她的注意力。譬如,他会给她讲他小时候的事情,讲他严厉的师父,讲他滑稽的师兄弟,讲他出过的糗,讲他受过的罪。他把他从小到大经历过的每一件趣事和稀罕事都讲给她听,尽管这对于天生话就不多的他来说是件不容易的事,可他还是这么一刻不停地讲着,甚至还笨嘴笨舌地给心儿说笑话听。

到后来,他还会把他破过的案子当成故事一一讲给心儿,让她猜哪一个是真正的罪犯,连着重呼吸两次就是甲,呼吸一次就是乙。猜对的话他会吻她一下,猜错的话,他就把脸贴上她的唇边让她吻一下。

再后来,冷落开始猜心儿的名字——是啊,他居然到现在都还不知道她的名字。所以他开始把他能想到的女孩子的名字一一念来:小薇?小芙?芝芝?姗姗?小霓?小清?小贝?…云儿?婉儿?心儿?…心儿?——是心儿!

“心儿,心儿。”冷落轻轻地叫着心儿的名字,“心儿,撑住,好么?树已经架了很高了,我们距成功又近了一步,你一定要撑住,我们很快就能脱离崖底的,好么?”

心儿知道冷落在哄她,事实上她听得到每一棵树倒下的声音,她在数着,她心里有数。这些树现在能架得多高她大概也能猜到,只怕连冲出这片丛林的高度都还没有达到。但她这样不能动不能看不能说、深深地被埋在无尽的黑暗里却也不觉得很难过,因为她的身边有冷落,有冷落在无微不至地照顾着她、呵护着她。

她哪里不舒服他每次都会问到,就连她想不想翻个身,想不想弯一弯腿他都会细细地问过。甚至他还会抱她起来,让她的小脚丫踩在他大大的脚背上,而后揽着她的腰,带着她一起“散步”。

他真的很辛苦,每天除了要搭树架子,还要给她去寻觅食物、煮东西喂她吃。每天早上他都用热热的湿巾子给她擦脸,笨手笨脚地帮她梳头发,临睡前还会给她洗脚,甚至…抱她去解决内急。

每隔两三天,他会烧热水给她洗澡,他知道她爱干净,几天不洗澡就浑身不舒服。他洗得很认真很仔细,没有任何的杂念和小动作。他给她洗衣服、洗肚兜,甚至是被月事染脏了的亵裤,他将她背在身上,抱在怀里,不让她受一丝冻,不让她有任何一刻觉得他不在身边。

心儿忍不住落下泪来,她从不曾想到一个人可以对她好到这样的程度。这同明月夜给予她的既相似又异同,明月夜可以为了她毫不犹豫地去死,而冷落则会为了她历尽苦痛也要活着。

心儿几乎要感谢老爷子这味毒药没有夺去她双耳的听觉,她庆幸自己还能听到冷落的声音,若不是这声音每一天每一天的在自己耳边鼓励和安慰着她,她当真早早就崩溃了。

无尽的黑暗里不知过去了多少天,周围的树已经被冷落移光了,阳光终于可以照下来,暖暖地晒在心儿的身上。冷落才刚给心儿讲了个自己编的很不好笑的笑话,然后又去移树,忽然听得有人远远地叫了一声:“头儿!”

冷落闻声望去,见竟是高兴从崖壁上掠下来,一径飞扑至面前,掩不住满脸地激动:“头儿!你还活着!你果然还活着!”

冷落暗暗攥了攥拳头:心儿有救了。

“你是怎么从崖上下来的?”冷落平静地问,任谁也无法猜到此时此刻他心中有多么的汹涌澎湃,“陈默呢?那日之后你二人可无恙?”

“那日我们依头儿你的安排将那伙山贼制住了十几个,然而看到你和那大盗落了崖,便也顾不得他们,正要下崖相救,不料陈哥被山针扎了,一时动弹不得,我便只好先背了他下山求医。”高兴说起当日之事,“之后我去了当地衙门,要求知府即刻上书兵部调派官兵进山剿匪,一方面想法子下崖来救你。无奈那伙山贼成了气候,利用这山中天然山势与官兵周旋,攻了近一个月竟还是无法拿下。”

“而这深崖崖壁上生满了山针,若用火烧又怕引起焚山大火,只好请人打了一副铜甲穿在身上,”高兴指了指自己正穿着的这身铜甲,“只是这崖壁实在太高,以属下的轻功还不能做到纵跃自如,只得又找人搓了又粗又长的麻绳拴着腰下来。”

“那伙山贼时常在此处出没,每次我们想下崖来寻你都被他们阻挠住了,一来二去便耽误了这么久的时间,直到今日才算逮了个空子下得崖来。头儿,你还好么?可受伤了?”高兴关心地上下打量着冷落,却见冷落脸色白得吓人,显然是受了极重的内伤又失于调养,脸上也生出了胡子,衣衫也被树枝子割得七零八碎,然而他始终如往常那般直直的立着,丝毫不见落魄,仍旧是傲骨铮铮。

“我还好,闲话少叙,先上崖去。”冷落转身回去,从草屋里将心儿抱出来。

高兴有些惊讶:“头儿…她也活着?”

冷落将头一点:“那麻绳可能禁得住三个人?我如今无法运功,只怕要费些事。”

高兴便道:“禁得住,我一共用了两条麻绳,就是怕中途有一根断了。只是头儿你既然无法运功,恐怕无法自行上去,还是属下先把你送上去再下来接她罢。”

“她同我一起上去。你先回崖顶去,再打一套铜甲给陈默,然后你们两个一起下来接我们,这么多天都等过来了,不在乎再多等一天。”冷落看了看怀里的心儿,“另外,你上去后先叫人找附近最好的郎中来,就在山口等我。”

高兴虽然心中疑惑却也不敢怠慢,领命后攀着麻绳回崖顶去了。冷落带着心儿回到草屋,低声同她道:“心儿,我们很快就能离开此处了,上去后我就去找遍天下最好的郎中来给你解毒,你要撑住,好么?你一定会重新好起来的,相信我。”

心儿眼角淌下泪水来。从小经历了那么多真实又残酷的生活,使得她从来就不相信奇迹的发生,然而这一刻她相信了,她居然撑到了从崖底出来。与其说是老天垂怜她,倒不如说是冷落给了她重生的机会和希望,没有他,她早就已是深谷之下的一缕孤魂,凄凉可悲。

从崖底到崖顶很花费了一番功夫,冷落等人在同行官兵的掩护下乘马车安全离开了乌梦山区,来到了所属的乌梦城内的官家驿馆里落脚。

高兴找来的郎中对心儿所中之毒束手无策,只好单给冷落开了疗伤的药。冷落将心儿安置在自己的房间里,并不理会陈默和高兴既疑惑又好奇的目光。

休整了一天,第二日冷落便带着心儿和陈、高两人乘马车上路了。他要尽快地赶回京都,然后请御医来为心儿解毒,如果连御医也没有办法,那他就广发医榜,穷尽一切也要为心儿找到解药。

第111章 寻医问药

长达数日的日夜兼程,冷落一行终于用了最短的时间赶回了京都。冷苍柏冷大人乍一见自己儿子抱了个人事不知的姑娘回来不由吓了一跳,同老伴儿对视了一眼,老两口心中都在琢磨这姑娘同儿子之间究竟是怎么个关系,看儿子对她毫不避嫌、亲密无间的样子,冷夫人喜滋滋地转身回房给未来的小孙孙绣肚兜儿去了。

冷大人虽然为人严肃,却一向以自己这个优秀的儿子为傲,所以对于他的事冷大人一向放手任他自己做主,婚事也不例外——冷大人相信自己儿子的眼光,儿子喜欢的,那姑娘必定有她的可取之处,因此眼见着儿子抱着那姑娘径直回了他自己的房间,老大人除了心里嘀咕了一句现在的年轻人实在是太过开放了之外,倒也没有多说什么。

冷落将心儿安置在自己房间的床上,喂她喝了些水,而后便同她描述自己房间的布局和摆设,心儿即便看不见动不了,脑中也能想像出大致的场景来——能想像出场景来最好,否则脑中一片漆黑,那感觉就像漂浮在无尽的深渊中,上下够不着,会令人心生无助和绝望。

赶了这么多天的路,心儿大概也累了,冷落看着她呼吸均匀确定是睡熟了之后才悄悄离开房间,去了上房给自己的爹娘请安。冷大人问起了心儿的来历,冷落便只说是从山匪手中救下来的,身上中了剧毒,急须救治——高兴和陈默那里冷落已经说明了原委,既然心儿是被人用毒所逼作案,且本身又不会武功,那么她的罪行便可大大减轻,至多几年牢狱之灾,而若有人肯为她担保的话,她连牢都不用坐。冷落自然会主动为她担保,所以此刻虽然抓捕归案也不必急着送司法处受审关押,冷落要求高兴和陈默暂时封口对此事保密,待解去心儿所中之毒后再继续查案不迟。

冷落将自己同心儿坠崖后所发生之事稍做了番改动,而后才说与冷大人夫妇听,言明自己受了心儿救治之恩,必当解去她身上之毒以做偿报,并请冷大人出面去请御医到府上为心儿诊治。冷大人因道这姑娘救了自己儿子,理当为人家出一把力,便欣然应允,第二天就请了两位御医到冷府上来,为那姑娘把脉诊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