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宪文并没有因为她的拒绝而气馁,他在某些事情上很有耐心。他微笑,“没关系,我曾经让你伤心那么久,现在就是我在还债。”

“哎,不是这样啊。”孟缇费力解释,“感情的事情不能用还债欠债当条件的。”

“是我失言了,总之,我们本来就是青梅竹马。”

青梅竹马本来也没错,但孟缇总觉得不对头,皱着眉头,“不对,也不是这样的。郑大哥,我……”

郑宪文挥挥手打断她的话,“好了,你不爱听我们就不说了。阿缇,你暑假准备干什么?”

“没什么具体的计划……先休息一段时间再说,没事的话,再找点兼职吧。”

孟缇在北疆支教一年,工资并不高,但她很节约,加上平时做的一些翻译的兼职,还有几千块的积蓄。研究生是公费,每个月都有补助,但有一点钱总是好的,闲着也是浪费时间。

郑宪文说:“那去我们设计院做兼职好了。”

孟缇婉拒,“我又不懂建筑。”

“普通的文秘工资,资料整理总会吧?跟着我这么多年,你也学过制图设计,不要告诉我你连看建筑图都不会。”

孟缇还是很犹豫。

“你才说给我时间,现在就拒绝我的好意?”

“不是……”

郑宪文挑眉。“这样吧,明天跟我去设计院看看,能做就做,不能做不强求。”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再拒绝的话显然不太通情理。孟缇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实情,“郑大哥,实际上我有点事需要在这个暑假弄明白。”

“嗯?”

孟缇没回答,偏了视线,那是很明显的不能言说的姿态。郑宪文看着她,最后说:“好,你去忙把。”

郑宪文下午还有工作,吃完饭后就回去上班了。孟缇睡了一觉,起来就打开计算机查看邮件。等了若干天的邮件终于到了,她长长地松了口气,换了身衣服戴了顶帽子,拿上郑宪文给她的钥匙就出门,去最近的火车票代售点买票。

跟郑宪文一起生活,她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拘束。距离感在不经意的时候已经拉开了。郑宪文在书房对着计算机看设计图,她就去客厅看书,想到明天的聚会,其实心神不宁。

郑宪文从书房出来倒水喝,看着她蜷缩着身体坐在离壁灯很远的沙发上微微出神,膝盖上搁着本书,鼻尖上有一点光。

郑宪文想说话,他有些话早就想问了,但最后还是没能问出口。

第二天一早她就上了火车,是短途的火车,两个小时就到了洛州。洛州是古朴的城市,街道干净整洁,绿树成荫,绿化搞得很好,感觉比其他城市凉快多了。大一暑假的时候,她和王熙如曾来此旅游过,但和她的记忆里差别并不是太大。

她曾经在这里生活了五六年。虽然不记得自己具体生活在哪个地方,但洛州这个地名,从她旧时记忆浮现的那一刻起,就一直盘桓于脑海。

她一下火车就在附近报摊买了当天出版的所有报纸,前两天的过期报纸她也问过了,如果有的话,她一份不落地全买了下来。

她找了个僻静的街角,坐在街边的树荫下,一页页地翻看报纸上的广告,现在报纸上什么广告都有,琳琅满目丰富多彩,各种调查公司也很多。她是不是地拨打电话。有一家公司似乎还不错,电话只响了一声就有人接听了,是个说话温柔的女孩子。

等到这些报纸都翻阅完毕,电话也打得差不多了,该等的人也等到了。毕竟洛州对孟缇来说还是个相当陌生的城市,她不敢乱走,就约在街边见面。

来人是个面部特征很模糊的男人,非常大众的相貌。

孟缇递给他一张白纸,把预付款夹在纸中递了过去。

来人问她:“范素素?有照片没有?”

“没有照片,但是不难查。”孟缇说,“她在是十七年前的一桩车祸中去世的,大概是二月份的事情。我想查清那场车祸的始末,最主要的是司机是谁。警察那里肯定有记录的。这么多年过去了,这案子早就不重要了,要得到相关资料也比较容易。”

来人不置可否,“车祸地点在哪里?”

“我不记得了,那时候我太小。但范素素这个名字很罕见,车祸的时候也很确定,不会有什么差错的。”

来人说:“她是你什么人?”

孟缇静了会儿,她眼睛有点花,依稀看到金色的碎屑在树荫下飞舞。

“她是我妈妈。如果说容貌的话,应该和我差不多。”

男人离开后,孟缇上了公车,不费什么劲就到了城西约定的地方,洛州城市太大,城西这一带属于文化旅游区。白墙黑瓦的老房子古色古香,很是适合拍电影。实际上这附近正是在拍电影。

孟缇按照提示,找到了一家幽静的茶馆。她进屋的时候已经看到窗户边上坐着的中年男人,从他喝茶看书的动作看,很斯文,或者还有一点腼腆,看上去很年轻,不像三十多岁的人。她将这人和自己半年前在电视上看到的人略一比较,得出个肯定的结论,终于定下心来。

第四十六章波折

孟缇走到桌边,对他颔首,“沈林先生,您好。”

沈林放下书,礼貌地站起来。面前的女孩子穿着浅蓝色的休闲上衣和七分裤,背着个小书包,有一张青春美丽的面孔。

他一怔,连忙打招呼,“啊,你就是孟缇?你请坐。”

“谢谢您。”

她落座后,旁边的服务员走过来,问她要喝什么。孟缇一路上喝饱了矿泉水,随便点了杯最便宜的绿茶。

沈林看着她,表情很复杂,“我没想到你这么年轻。”

孟缇微微一笑,礼貌地寒暄,“您也比我想象的年轻。”

“已经老了。”

“您自谦了。”孟缇微笑着问,“您说你正忙着拍电视剧,是什么电视剧?”

她联系上沈林的时候,他说他正在洛州拍一部电视剧,无暇分身,所以请她来洛州跟他见面。孟缇想着距离不远,就答应过来。

“一部民国时期的电视剧,”沈林指了指小河的对面,“就在哪里。”

“我猜一定会非常好看。”

两人就路途上的事闲聊数句,很快就切入正题,孟缇开口,“沈先生,您现在还在写范夜的传记吗?”

“传记的写作停了半年了,但资料还在收集。”

孟缇松了口气,“您研究他多久了?”

“有些念头了。我确实没有想到居然会有人主动发邮件给我,说可以给我授权……只有有一点希望,我都不会放过。恕我冒昧,你和范夜是什么关系?”沈林皱着眉头,等着她的回答。

面前的女孩子漂亮大方,举止得体,一看可知家教极好,不想是会撒谎的人,但人毕竟是复杂的,漂亮和人品可靠是两码事,他不能仅仅凭着一面之缘而信任她。

这是意料之内的问题,孟缇拿出自己的身份证,学生在放在他面前,“沈先生,真是我的证件。如果我骗了你,你大可找到我的学校,我不会那这事跟你开玩笑,你要写传记,授权绝对没有问题。我恳求你,把你知道的关于范夜的消息都告诉我,收集的资料也给我一份。”

“听你这么说……你是范夜的亲人?”沈林有点明白了,缓缓地点着头,“你是他的女儿吗?他姓赵,有一个跟你差不多年纪的女儿,你怎么姓孟?”

孟缇避而不答,“沈先生,我有我的遭遇和经历。”

“那抱歉,我没办法相信你。”沈林摇着头,“如果你是他的亲人或者熟人,关于他的资料为什么要问我?你还说可以给我授权,这就像天方夜谭一样。”

孟缇垂下眼皮,长长的眼睫毛也跟着微微扇动,“我走投无路,所以来问你。”

那么漂亮的女孩的请求,没有男人能立即拒绝。

沈林沉吟着,“写一个人的传记,就应该从头到尾了解他,我的传记其实可以续写的,只是未必可以出版。就算出版了,如果告上法庭,我也不可能赢。你应该知道,他所在的家族权大势大。”

“我说过,授权我会给你。只要你给我资料,赵家那边不是问题。”

沈林看着她的脸,明明白白的渴求写在她的脸上。他想了想,还是说:“你认识赵初年吗?我记得他是贵校的老师。”

她沉默了一会儿,但沉默已经是答案了。

沈林摇了摇头,“虽然有各种困难,但我总能想办法。逼的我停笔的重要原因,还是因为赵初年不肯提供帮助。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范夜先生的事情,你为什么不问他?”

孟缇抬起视线,沈林注意到她有一双宝石般的眼睛。

“因为,我不相信他。”

沈林看上去有点困惑,手指一下下地敲着桌面。

或许作家都有追根问底的习惯,他的问题一个比一个多,到最后也不知是谁在问谁了。孟缇微微皱起了眉头,但想到自己大老远地跑过来不是为了跟他吵架的,“沈先生,算我恳求你,还不行吗?我不会外传这些资料,我可以写保证给您,我只想弄明白一些事情。”

“没错,我有范夜的资料,跟一般人比,可能还不算少。他的人生经历我大致都知道,但远远不够客观,我的主观推断,对他的臆想不能当做材料。我连他年轻时的照片都没有,对他的了解,实际上还是皮毛。”

“有一点就很好了,任何信息都好。”

沈林沉吟片刻,一副不太确信的样子。孟缇也知道自己的话没有说服力,毕竟一个小女生和赵家的权势比起来,差的太多了。但她也不能下更多的保证。

她沉默地等着结论。

沈林问她:“我不知道你要看些什么,但请你告诉我实话,你和范夜是什么关系?”

孟缇看着他的眼睛,“你说得没错,他的确是我的亲生父亲。”

沈林也是洛州人,但据他的说法,他这段时间住在乡下,他来这里只是拍戏而已,大量的资料没有随身携带着。拍电视剧是没日没夜的活儿,导演又是完美主义者,动辄修改台词,他在片场实在脱不开身。他提了个折中的法子,周末的时候带她去他家看资料。

沈林请她吃了顿午饭,就送她去火车站。孟缇很想在洛州等到周末,可现在毕竟在郑宪文那里住,她不敢夜不归宿。

两人沿着长街散步,孟缇问他:“赵初年为什么不给你授权?”

沈林凝神回忆,“大概是因为一个电话。”

“电话?”

沈林苦笑着和盘托出。

“我花了很大的工夫,在一年前找到了他。当时我给他打了个电话,非常普通的电话,他没在,是个女孩子接的,女孩子说帮我带口信。”

“我等了两天没有等到回电,再打过去,向他说明来意后,他一副茫然的样子,我很诧异,就说:‘我上次打电话过来,有个女孩子说会转告你的,她难道没有告诉你吗?’”

“赵初年却问我是不是跟那个女孩子说范夜就是他的父亲,我承认自己说过,他忽然大发脾气,就挂了电话,那之后我再给他打电话,还登门找人,他都是冷冰冰的,只说一句‘我不能做主’。”

孟缇沉默不语,她想起唐僧师徒过火焰山的时候,孙悟空从土地那里听说“这火原是大圣放的”那句话时的震惊。她从来不信神佛宗教,是彻头彻尾的唯物主义者,此时也生出一种“种什么因得什么果”的感慨。

倒是沈林说完这话,再一次陷入沉思,不知道想到了哪里,脸上忽然现出某种恍然的表情来,慢慢地说:“那个接电话的女孩,声音很年轻,很清脆,虽然我记不太清了,但听上去跟你有点像。”

孟缇点了点头,“嗯……接你电话的人的确是我。”

沈林感慨起来,“很巧。”

“是啊。”

沈林的疑惑更大了,“我记得那时候你好像不知道范夜和你的关系,你为什么不记得?”

为了获得真相,首先需要付出真相和真诚。孟缇很明白这个道理。

“沈先生,我跟我父亲失散的时候还很小。后来我出了一些事故,完全不记得小时候的事情。”她声音低下去,“也可能是我不愿意记得……总之,这么说吧,我失忆了一段时间,直到最近一见才慢慢想起小时候的事情。”

沈林叹息,“原来是这样。孟缇,你这么多年是怎么长大的?”

“有人收养了我。”

沈林很吃惊,“收养?那你这么多年是不是很苦?”

“没有,收养我的父母都是很好的人。他们把我当亲生女儿养,实际上这么多年下来,我的确以为我是他们的亲生女儿,半点疑心都没有。我真是蠢到家了,或者说太会自我欺骗了,这么多年居然一点也没怀疑过。明明小学时我还听到过一些风言风语,可我仍是固执地认为自己就是他们的女儿。连完全不了解我家情况的人,看到全家福的照片都会说我和父母兄长越来越不像……”

她猛然顿住,在外人面前说这些,未免显得太没有防备之心了,孟缇苦笑,不知道为什么,那些本来会在肚子里烂掉也不会诉之于口的话,居然可以在一个刚刚见面的人面前说出来。

沈林看到她的茫然失语,就问:“孟缇,你知道范夜这个笔名是怎么来的吗?”

“……我不知道。”

“范是你母亲的姓,夜的意思不难猜,长夜无尽的意思。”

孟缇绞尽脑汁,零散的记忆浮现,又消失,她抓住那些蛛丝般的奇异,喃喃开口,“我母亲……范素素。”念过这三个字,眼眶没来由地一酸。

沈林看着她,颔首,“对,这是你母亲的名字,你……”

忽然有人跟他们打招呼,“沈大编剧,你怎么在这里?”

孟缇深呼吸抬头一看,对面来了一群人,说话的是个穿着旗袍化着淡妆的漂亮女子,她觉得有些面熟,过一会儿才想起面前这位是在国内小有名气的女演员,好像叫张栩。孟缇感慨,可惜她不追星。

沈林客气地跟他们打招呼。他们才拍完一幕戏,此时正要去吃饭。

张栩看了眼孟缇,笑问:“这位是……新来的演员?”

沈林不温不火地说:“不是,这是我一位朋友。”

张栩笑了,她的穿着打扮本来就很古典,一笑就有了点江湖中人的豪爽感,“我看新闻说,许先生又要开音乐会了,是不是?”

沈林欠身,“是吗?我有段时间没跟舅舅联系了。”

“哦,不论怎么说,帮我带口信,祝音乐会成功。”

沈林微笑:“谢谢。”

一行人从身边走过,孟缇看着那些颇具民国风情的演员,随口就问:“沈先生,你这部电视剧说了什么故事?”

沈林笑了笑,“其实是《故国》的电视剧版。电影版效果不错,所以导演又打算改拍电视剧。你看过电影版没有?”

“没有。”

“那你等我一下,马上就要到剧组住宿的宾馆了,我给你拿张DVD。”

“多谢了。”

实际上沈林不但拿了碟下来,还带了他的剧本,大有请她过目提意见的意思。

回程的一路孟缇都在看电视剧的剧本,很尊重原著,改编得也不错,让沈林写作传记,应当是上上之选。

孟缇上楼的时候心里已经在敲起小鼓,只怕郑宪文回来得太早,追问她去了哪里,因此开门的时候格外小心翼翼。果不其然,门没有反锁,门口有两双鞋,其中一双是女鞋。孟缇想,这屋子除了她难道还有别的女人?答案呼之欲出。

“小缇回来了?”

人未到,声先至,孟缇寻声走进厨房,却看到宋沈雅在厨房忙着。宋沈雅系着粉色的围裙,手里还拿着把葱;郑宪文也系着围裙,在案板上切土豆,长这么大,孟缇从来没见过他进过厨房,于是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宋沈雅洗了手过来拥抱她,又仔细看她的脸,“瘦多了。”虽然打扮变了,但宋沈雅还是一如既往地热情。

孟缇总算从震惊中缓过劲来,连忙招呼,“沈雅姐,你好。”

“人苍白了一些。我还以为你会被晒黑的。”

“我有注意防晒的。”

郑宪文问她:“怎么现在才回来,去哪里了?”

孟缇打量着郑宪文,“呃”了几声愣是没想起怎么回答。

宋沉雅哈哈大笑,摸她的头发,“你郑大哥下厨,以前没见过吧?”

“……没。”孟缇答得很诚恳,“我真是没想到。”

“我也是。”宋沉雅兴致勃勃,“今天养尊处优的郑大建筑师来问我怎么做饭,真是吓坏我了,他还真不怕炸了厨房。不过,总不能让你天天跟着他下馆子吧。饭店里的饭菜到底不如家里的饭菜啊,是不是?”

这倒是实情。这两天郑宪文早上都会留钱给她,让她中午去外面吃;晚上回来,带着她去周围的各大饭店吃。孟缇说自己可以解决吃饭问题,他显然是不放心。

“哎……”孟缇也不知道怎么解释,“郑大哥,我吃什么都无所谓,你不用为了我这么费心。”

郑宪文摇头,“不说这个。你今天到底去哪里了?怎么现在才回来?”

“明菲叫我去学校处理点事情。”

说完,她去客厅放下书包,到厨房帮忙。

孟缇的厨艺虽然不佳,但是比郑宪文还是好很多。宋沉雅把郑宪文赶出厨房,就跟孟缇两个人忙活了起来。

郑宪文头一次觉得自己没有用处,坐在客厅里听着厨房里的说笑声,也微微笑了。孟缇的书包放在沙发上,他想把书包拿进书房,可书包左边的小袋子里冒出几张摇摇欲坠的小纸片,抽出来一看,竟然有两张今天去洛州的往返火车票。

郑宪文蹙着眉,把火车票塞回她的书包里,回过头看着宋沉雅端着一锅汤从厨房里出来,跟她低语了几句。

那顿晚饭三个人吃得很高兴,有宋沉雅在,气氛怎么都不会冷场。孟缇说着在北疆的见闻,宋沉雅听得很认真,末了感慨,“我一直想去北疆玩,可惜没找到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