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前的人戴着眼镜,刺目的阳光下,容颜微微模糊。

他穿白色的衬衫,肩膀有些瘦削,袖子会卷上去…

余晚怔了怔。

外面,有人推开门走过这家餐厅,并没有理服务生,而是径自走到他们这一桌,然后直直的,对着徐思文喊了一声:“徐老师。”

又有些奇怪的问:“你怎么在这儿?”

余晚望过去,是个十八。九岁的小丫头。

那人也不看余晚,只盯着徐思文。

徐思文低着眼,握了握筷子,又抬起来,面容郑重的说:“又槐,我和女朋友在吃饭。”

“你骗人。”这个叫“又槐”的小姑娘毫不客气的戳穿他,她说,“你分明是在躲我。徐思文,我怀孕了,你要对我负责。”

这话一出,徐思文尴尬的说:“你怎么可能会怀孕?”他说着,又尴尬的看向余晚。

余晚适时起身,避开道:“我去洗手间,你们聊。”

东南亚餐厅里总是飘着冬阴功汤的酸辣味道,余晚一路走过去,洗手池旁有人在。那人抬头从镜子里看了看她,笑着打招呼道:“小余姐姐。”

余晚略略一想,记起来了。

这位是辰鑫潘总的女儿,潘菲,叫季迦叶叔叔那位。

余晚点了点头,问:“潘小姐怎么也在?”

潘菲说:“我暑假在季叔叔公司实习,今天请他在这儿吃饭。”

余晚看着面前的人,抿唇,微微一笑。

潘菲跟她说了再见,余晚仍在洗手间里,独自一个人站了很久。

抽完两支烟,才出去。

等她再回来,那个叫“又槐”的姑娘已经走了,只剩徐思文讪讪坐在那儿。

徐思文有些尴尬,他似乎又想解释什么。余晚忽然觉得很累。她示意他打住,余晚说:“老徐,我都知道了,你快去吧。”

徐思文面色有些怪,沉默良久,仍坐着没动。他说:“我和她不合适。”

“那你和我就合适?”

“我很想努力试试的。”徐思文这样说。

所以他努力的对她好,不过是逃避一段不愿面对的感情,还真像季迦叶说的,不能算是什么好东西。

余晚忽然这样想。

这顿饭结束,余晚没有再让徐思文送,认真说完“再见”,告别。

站在街口,望着车水马龙的世界,余晚还是觉得累。她从来没有这么疲惫过,就连和江成分手,她也不过是快刀斩乱麻,说断就断。可现在,她所有的力气好像在昨晚那场莫名其妙的浪涌顶端散了,然后再也聚不起来。

空落落的,好像被什么挖掉了一块。

餐厅里,潘菲悄悄探出脑袋:“季叔叔,小余姐姐好像和她那个男朋友吵架了,不欢而散。”

季迦叶面无表情的说:“有些人蠢,你就应该让她看清这个世界!”

忽然,他不大耐烦的说:“走吧。”

季迦叶和潘菲走出餐厅时,余晚还站在那儿,提着包,面色怔忪。

“小余姐姐。”潘菲喊她。

余晚转过头,见到她笑了一下,视线转到旁边那人,她撇开眼。

季迦叶没说话,只有潘菲问她:“小余姐姐去哪儿?”

余晚说:“回去加班。”——她不想回去见施胜男,也想不到其他地方,只能回公司加班。

“那再见啦。”潘菲摆摆手。

余晚点头,还是望向旁边。

身侧,潘菲和季迦叶走过去。

日光下,能看到影子。

不知怎么,余晚突然想到刚才的那位又槐和徐思文,好像也是这样的年纪,也是这样的直来直往,明媚至极。

不像她,总是阴沉沉的。

周日的写字楼空空荡荡,余晚打开电脑。

她坐在电脑前面整整十分钟,一动也不动。脑袋还是空的,空空如也,余晚只能去外面抽烟。

整层楼好像只有她在,安静的不可思议。

倚着墙,余晚拿出手机。她手机里几乎没有休闲娱乐类的app,都是最简单的处理工作软件,或者记录的一些tip。翻了一遍,有些无聊。朋友圈里,有共同的朋友上传了江成婚礼的片段。

这场婚礼余晚没参加完就离开。她下楼的时候,江成和夏晓晴那会儿还在大厅迎宾。

见她匆匆下来,夏晓晴不由露出胜利的笑:“呦,余小姐怎么就走了?”

望着春风得意的女人,再想到那些伤人的过往,余晚顿了一顿,是这么平静回答的。

她说:“因为觉得恶心。”

夏晓晴的脸色当场就变得极其难堪,江成也滞在那儿。

夏晓晴立刻反击:“余小姐,你这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啊?”

“呵。”余晚冷笑。

看了眼江成,她对夏晓晴说:“既然夏小姐喜欢,就自己留着吧,别以为大家都和你一样。”

漩涡中心的江成脸涨得通红,扯了扯夏晓晴,暗暗示意她别说了。

夏晓晴才不理会这些,她叫余晚过来,就是要秀恩爱,就是要让余晚吃醋、眼红的,就是要让余晚知道她和江成过得好的,她怎么可能轻易收手?

抱着胳膊,夏晓晴也不看着余晚,只是意有所指的道:“江成,有些人看你过得好了,厂子里赚的钱多了,就眼红、不服气呢!”又故意推了推江成,问:“哎,你最近接下的那个大订单能拿多少钱?是不是净利润就有好几百万?”

看着冷冰冰、毫不在乎的余晚,江成就不由自主想到那天夜里被余晚和另外一个男人的羞辱…那种羞辱最让他难堪,让他失去了一个男人的尊严。他也要挣回面子,于是和夏晓晴一唱一和,说:“如果长期合作,恐怕不止几百万呢。”

这个单子是北川集团下的,净利润确实不会少,对他们这样一个厂子能够吃一年,余晚之前在席间也听厂子里面的元老说了…可这样的话从江成口中说出来,满是铜臭,余晚还是心寒。

如今再看这些婚礼的片段,余晚早已无感。

倒是施胜男这天晚上听说她和徐思文分手了,真是能气得半死!

施胜男恨啊:“小徐多好的一个人,你又是哪儿想不开?还有啊,你看小江把厂子打理的有模有样,当初你忍一忍,现在你就是老板娘!白白便宜了那个狐狸精!”

施胜男这些天也是受够了气,去跳广场舞的时候,那些人都在说江家厂子多么多么的好,接了多大多大的单子,如何如何大赚一笔。

又是这个单子,所有的人都知道江成要发财了,所有的人都想看她笑话呢,连江成和夏晓晴都这么来羞辱她…余晚只觉得累,她说:“那是他家的事,管那么多干嘛?”

“都是钱啊!”施胜男拍手叹气,又说,为了这笔单子,江成和夏晓晴连蜜月都没去,整天在厂里盯着进度呢。

余晚仍然疲倦。

自从那晚在山顶,这种倦意就一直跟随着她,从她骨子里透出来,挥之不去。

如今听到这些,余晚又累又烦,一时又不解季迦叶给江成这样一笔订单做什么,这个城市那么大,就非要找江家的厂子?

夏夜的工厂灯火通明,江成才办完婚礼,现在已经满头大汗的在厂区里。北川集团要求一个半月的交货期限,眼看就要到了,他不放心。

“还差多少?”他问负责生产的主任。

车间嘈杂,车间主任扯着嗓子回道:“还差一成,这两天应该就能完工。”

听到这个消息,江成满意的点点头,转头兴高采烈的又吩咐底下的人:“去联络北川那边,看看什么时候交款。”

这段时间余晚工作很忙。

沈长宁和季迦叶谈妥双方合作的条款之后,就要召开签约发布会。

短短几天时间,需要找合适的场地,安排各项流程,设计各种相关材料,邀请媒体和会后采访,沈世康还要亲自出席…这种事总是琐碎而麻烦。

越临近最后期限,事情越庞杂。

再加上是两家公司的合作,所以一切就显得愈发繁琐。

电话会议里,季迦叶的助理又在质疑:“昨天提出的第二点问题为什么还没有推进?明天发布会就要开了,你们不知道么?”这位谢佳谢小姐和季迦叶一样,说话方式非常直白,咄咄逼人,实在是深谙其道。

现在被她这么一质疑,负责这块的同事面色便有些难堪。

一时安静,没人接话。

翻了翻昨天的会议记录,余晚回道:“谢小姐,这是我们公司内部需要协调的工作,不用向贵公司多作解释。”——余晚是沈长宁助理,现在也只有她说话合适。

“余小姐,我必须确保一切都ok。”谢佳争锋相对。

在外人面前,为了维持形象,余晚自然也寸步不让:“涉及到我司内部事宜,暂时无可奉告。”

她说完这话,那边偃旗息鼓了。被解围的同事感激的看向余晚。

刘业铭经过谢佳的办公间,恰好听到这一段争执。脚步一停,他压低声,稍微提了一句:“和对方公司交涉时,偶尔也该注意一些措辞。”

谢佳不明白,摊手疑惑道:“Why?”她跟着季迦叶工作这么久,一直都是这样的。

刘业铭挑了挑眉,没多说其他。

他走过去敲了敲季迦叶办公室门。里面传来男人沉稳的声音“进来”,刘业铭方推门进去。他说:“季董,江先生又来催促付款的事,还说想见你。”

听到这个名字,季迦叶不禁蹙了蹙眉。头也没抬,他只是冷冰冰的说:“这种事也问我?”话里有些不高兴。

刘业铭默然。

他要转身出去,季迦叶才不咸不淡的说了一句:“从五成开始压他们的价。”

商人都是无耻的,季迦叶也不例外,而且无耻的格外坦荡。

刘业铭看了看季迦叶,只是说:“好的。”

江成等在楼下的会客室,刘业铭推门进去。江成站起来,问:“刘先生,季董事长怎么说?”

刘业铭说:“抱歉江先生,这批货我们现在只能给到这么多。”他比了一个数。

江成一看,有些急:“这比最初敞口合同的承诺少了整整一半!”

那么大一笔订单,零件尺寸又那么的特殊,江成完全不可能立刻找到卖家,而为了接这个单子,他又推掉其他厂的订单,相当于断了其他的财路…所以,就算是忍痛也好,他只可能答应以低价卖给北川集团,不然就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可是,这价格也太低了,足够将他们厂子压垮。

又说:“能不能再商量看看?”

刘业铭笑道:“这是季董的安排,如果你有问题,可以找律师来和我们协商。”

律师?

他们这样的小厂怎么和大公司打官司?耗都耗不起!

何况,当初心急又贪心为了能够吃下这个订单,江成就没有签非常严格的合同。他心下一急,就说:“我要见你们季董。”

刘业铭还是抱歉:“可季董没时间见你。”

江成面色一滞,满是难堪,他完全不知道哪儿惹到这一位。

沈世康已经很少处理工作上的事,这次也是因为重视,才决定亲自参加发布会。

余晚原来是沈世康的秘书,但凡是涉及到老爷子的工作,尤其是面对媒体,余晚都习惯提前和老爷子确认一遍细节。

沈世康做事心细,余晚得比他更加细致。

这天下班,她就去了沈家别墅。

沈世康那会儿在书房,见到余晚,他摘了老花镜,说:“小晚来了。”随手将眼镜压在一沓资料上。

余晚眼风略略扫过,不免有些意外。

那沓资料最上面用别针别着一张照片。

正是季迦叶。

典型的出席活动照片。

那张照片远远看过去,背景像是在国外,只不过照片中人的身形清瘦,和现在差不多…

余晚撇开眼。

沉默了一会儿,她坐在书房的沙发旁边,将明天媒体可能提的问题,一一与沈世康核对,又将重要事项圈出来。

倒是沈世康主动提起季迦叶,啧啧两声,说:“这个年轻人不简单。”

知道他在说谁,余晚一顿,问:“季先生怎么了?”

沈世康拿起那一沓资料——这是他专门找人调查的季迦叶背景,比起顾菁菁当初搜集的那些,要全面许多。

沈世康是谨慎的,他并不完全信任季迦叶。

随手翻了翻,沈世康只是说:“看过这位主导的几次投资和收购案,都非常狠,不简单啊。”

狠这个字,余晚觉得挺准确的。

季迦叶对余晚而言,就是会嗜血,他还会逼她做那样羞耻而不堪的事,他将她所有的伪装都碾碎了,他就那样看着她…所以,她也只能用那样恶毒的字眼还击。

余晚其实不会吵架,她也不会骂人,她那天大概说尽了这一辈子最恶毒的话。

骨子里的那种倦意又再度翻涌出来,捆缚着她的四肢,几乎动弹不得,还很凉,像那个人眸子的那种凉意。

余晚垂眸。

这天夜里,沈家的司机照例送她回去。

余晚客气的向司机道过谢,这才从车上下来。

小区路口幽幽暗暗,路灯凄凄惨惨照着,有很小很小的猫冲她喵喵叫。毛茸茸的,很小的一只。这个季节总有很多刚刚出生的猫出没。余晚去旁边的超市买了根火腿肠,剥开来,掰成一小颗一小颗。小猫蹲在她脚边,吃得很高兴。

余晚坐在那儿,还是累。

没有风,夜色沉甸甸的压在她身上,丝质衬衫下的肩膀塌下去,显得越发瘦弱。

她忽然懦弱的,又想要请假了。

第24章 二四章

发布会定于第二天下午两点半,余晚和营销部的同事中午就到了,亲自核对所有细节。

今天的发布会是在丽思卡尔顿。

余晚到的时候,工作人员正在布置会场。会场以两家公司的logo做主色调。凌睿是传统的白色,北川则是蓝色。

初初走进去,大面积的蓝便强悍的跃入眼底,像无边的大海,也像璀璨的星空,宽阔而辽远。

一时震撼极了,令人惊叹。

她好像又看到那天夜里的漫天星光,悉数落在眼底,勾勒出一个迷幻的世界,摇曳着,撩拨着,动情着,变成了梵高笔下最不可思议的星河。

而她,就站在这片星河下。

怔了怔,余晚转身离开,她去外面的迎宾台和资料处。那些地方还在摆鲜花,余晚安排了几个工作人员分装资料,又去确认休息室。

休息室的门关着,余晚推开——

心里咯噔一下。

里面已经有两个人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