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瑶手中又是一空。

余波已经背对她,蹲在小电驴旁边。

她怔了怔,走过去。

余波头也没回,只是说:“童警官,你去换身干净衣服吧。”

童瑶一愣,低头看向自己湿透的裤子…她默默回到房间,将门关上,将窗帘阖上。

余波只盯着手里的东西。

身后一片安静。

过了好几分钟,后面才传来脚步声。童瑶蹲在旁边,问他:“怎么样?”

余波这才偏过头。

童瑶头发擦过了,半干半湿散在肩后。

身上是宽松的T恤,还有亚麻短裤,和穿警服的她很不一样。余波险些没认出来。

而且,不同于顾菁菁身上甜甜淡淡的香水味,这人带着雨后的清爽。

顿了顿,余波转回脸,说:“还行吧。”

*

老三从看守所出来那天,余波去接他。两人再搭一个大刘,在街边吃烤串,又要了一沓啤酒。

夜晚的大排档热闹无比,碳烟腾腾腾往上窜,烟熏火燎。旁边几人打着赤膊,在胡天海底吹牛。老三连喝两瓶,忍不住唉声叹气抱怨:“我他妈真是背运!”难得去开荤,居然被扫黄打非抓了…这事儿说出去都丢脸。

大刘拍桌子哈哈笑:“让你不学好,还带坏小六。”

“他啊?”老三睨了眼余波,嫌弃道,“这小子没开窍呢,不知道女人腻腻歪歪的好,根本带不坏。”

“滚。”余波骂了一句。

“那就是知道喽?”老三兴致上来了,拿手肘捅他,“你和那位顾小姐…发展到哪一步啦?亲过嘴么,还是…嗯?”老三意味深长的眨眨眼。

拿烤串的手一顿,余波抬起头。他的面色冷着,淡淡对老三说:“想死啊?”

老三知道余波被戳到了痛脚,不高兴了。年轻人嘛,脸皮薄着呢。避开他的眼神,老三故意左右张望,忽然,他像是发现了什么,兴奋不已的拍余波肩膀:“哎,快看快看。”

“什么?”

余波疑惑的望过去。远远的,就看到了童瑶。

她在和一个男人争执。

不是一般意义上陌生人之间的争执,明显熟稔。

童瑶拉着那个男人的胳膊,那手扣得很紧。

余波回过身,低头,继续吃烤串。

老三推他:“吵得挺厉害的,要不要去看看?”

余波没动,只是反问:“去做什么?”

大刘也扫了好几眼,不由疑惑:“这妞儿谁啊?条挺顺的,长得也不赖。”他说着,脑袋拼命往那儿抻,两个眼珠子恨不得粘童瑶身上。

余波不客气的,用力推了他脑袋一把。

大刘哎呦一声,捂着脑袋问老三:“到底谁啊?”

老三开玩笑回道:“一个警察大姐。”

“警察啊…”听到这两个字,大刘瞬间就萎了。喝口酒,讪讪一笑,他说:“那就只能过过眼瘾了。”像他们这种有案底在身的,都不愿意和别人多扯上关系,更别提警察了。哪怕那些人没有表露出瞧不起的意思,他们也会多一份不自在。

好像天生低人一等似的。

幽幽叹了口气,大刘又往童瑶那儿瞟了几眼。越看越啧啧,他说:“没想到人民警察也会这么好看…性子估计挺彪悍的,不知道床上功夫怎么样。”

余波有些不耐,冷冷抬头:“烦不烦啊?”

被他一噎,大刘滞在那儿,不高兴的嘟囔:“说说还不行?你看上了?”

气氛不大对劲,老三打了个酒嗝,推搡着大刘一道去上厕所。

大排档里头还是热闹,人声鼎沸,余波旁边空了一圈,反而安静下来。

这种安静悄悄拂过,仿佛让他回到雨夜独有的宁谧之中,一切变得很静,还很轻。余波眨了眨眼,回头,又看了一眼。

那个男人已经离开,就剩童瑶一个人站在马路边。

大约今天休假,她穿得特别简单,宽松的T恤和牛仔短裤。手垂在身侧,肩膀微微耷拉,掩饰不住的垂头丧气。头发散在肩后,有点瘦。

余波转过脸。

面前是老板新端上来的烤鱼。烧烤的孜然味并着淡淡的焦糊香气飘得到处都是。顿了一顿,他重新望过去——

童瑶已经走了。

老三刚才打听他和顾菁菁的事,其实余波连顾菁菁的手都没有牵过,最亲密的,也不过是他骑车送她的时候,顾菁菁揪住他的衣服。她的手白且干净,指甲泛着光泽。这双手曾无数次在他梦里出现,温温柔柔扯住他,让人不忍亵渎。

余波真真切切碰过的,却是童瑶的手。

那天下雨,他替她修电瓶车。两人蹲在门廊底下,童瑶给他递工具,不小心碰到的。

指尖相触,柔软而滑腻。

不过十分之一秒吧,她就缩回去了。

手指尖空了…余波没往她那儿看,只做没在意的盯着前面。

身畔,女人呼吸温热,若有似无的飘过来。余波先前淋过雨,浑身都是凉透的,此时此刻,只有这丝热意顺着他的颈子往下,穿过硬朗的脊背,盘上腰间…握着工具,余波不自在的顿了顿。

大约也发觉尴尬,童瑶默然起身,站在旁边。停了一秒,她去收晾晒的衣服。

窸窸窣窣的动静里,余波拧紧最后一个螺丝,拍拍手里的灰,起身道别。

“童警官,我走了。”

童瑶这才回过身来。抱着一堆衣服,她站在雨棚底下。其实这样看,不算特别高,还有点瘦。没有警服赋予的干练,这一瞬,也只是一个不自在的独身女人。

“今天麻烦你了。”童瑶道谢。

“不客气。”

说完这话,余波就走了。

之后便再没见到她…

没想到会撞见她和一个男人争执,那手扣得很紧。

如今争执的地方空了,人也走了,混在人潮中,背影还是垂头丧气。

余波看了一眼,这才转过头来。视线低垂,安静望着自己的手。

老三这天喝多了,满嘴跑胡话:“小六,你不会看上那个警察大姐了吧?”他满身酒气,难闻得要命。余波直皱眉。老三挥着胳膊,自言自语:“你看上谁也别看上警察啊,这不开玩笑吗?你是谁,她是谁啊,比顾小姐还不可能…”

余波沉默着,没说话。

余波送他回店里睡觉。卷帘门拉下来,捡垃圾的老朱刚好经过,递了支烟给余波。余波摆摆手。

戴上头盔,坐在重机上,正犹豫要去哪儿,他突然接到施胜男的电话。

电话里,施胜男哭天喊地,说余晚出了车祸,让他赶紧过来。余波怔愣了半秒,连忙骑车过去。油门轰鸣,超速了,可他什么都顾不上。他们姐弟感情极好,这么多年,余波从不准旁人欺负这个姐姐。余晚打小疼他,他也疼余晚。不然,他也不会为了余晚,心甘情愿坐那五年牢。

心急火燎赶到医院,余晚已经在急诊室。身上满是剐蹭的伤口,脑袋还撞到地上,足足睡了两天才醒。

接到消息,余波匆匆赶去医院。

他这两天根本没阖眼休息,家里只他一个男人,施胜男留在医院照顾余晚,其他重担自然落在他身上。

比如养家,比如赚钱。

急急忙忙停稳车,摘下头盔,余波居然又看到童瑶。

她和另一个男人一起,便装,两人往住院部去。

有说有笑,哪儿还有那天垂头丧气的模样?

静静看了他们一眼,余波跨下重机,慢吞吞跟过去。

三人恰好搭同部电梯。

余波没说话。

童瑶见到他,倒是大大方方打了个招呼,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然后介绍身旁的男人:“这是负责你姐交通事故的老陈。”

余波看了看那位老陈,又慢吞吞望向童瑶,“你调去做交警了?”他终于开口。

“没。”童瑶说,“我来问你姐一些事。”

“什么事?”余波问她。

童瑶说:“无关人员,别乱打听。”

“我不是无关人员。”余波说。

童瑶终于笑了:“小孩子别捉字眼。”

她笑起来,眉眼爽爽利利,像夏天透心凉快的汽水儿。

余波看在眼里,还是慢吞吞的“哦”了一声。

难得有一丝顺毛过后的乖巧。

得知余晚车祸可能有蹊跷,余波却再也按耐不住。趁老陈在病房里问事故细节,他先跟童瑶下楼。

电梯里,只他们两个人。

“童、童警官,我姐车祸蹊跷的事到底是不是真的?”余波问。

因为担忧,他满脸严肃。抿着唇的时候,很凶。完全是年轻、充满野性的脸,而且,还无比冲动。

这种冲动可能会害了他。

他还年轻,不能再走错路。

童瑶忽然有些理解余晚。

要说的话已经到嘴边,童瑶忽而改口,她宽慰道:“你姐既然这么说,我们就该相信她,别给她太多压力。”

余波明显不信。他看着她,目光直直的,有些试探、有些怀疑的问:“你真这么想?”

“嗯。”童瑶点头。

那种坚定存在她的眼里,是一股强大的力量,足够抚平他的毛躁,让他平静。

余波蓦地安静下来。

这种安静再度拂过心尖,他忽然开口:“你电动车还好用么?”

余波不提还好,陡然提起来,空气似乎又变得尴尬。

和那天夜里一样。

那种近在咫尺的温热呼吸,那种触手相及的柔软滑腻,那种属于男人和女人之间的微妙涟漪,一点点萦绕开…

像是网。

网口穿着绳索,在慢慢收紧。

童瑶看着前面说:“挺好的。”

余波也看着前面:“还是换一辆吧,容易出事。”

“知道。”

这两个字刚说完,电梯恰好叮的一声,门开了。

底楼到了,童瑶走出去,对电梯里的余波说:“留步吧。”说完,也不等余波说什么便忙不迭转身走了。

逃似的。

电梯门复又自动阖上。

余波望着自己的倒影。停顿片刻,他摁下楼层。

电梯门再度打开,迎面是老陈——他问完话,从余晚病房出来。见到余波,老陈和乐笑了笑,问他:“小童呢?”怕余波不明白,多解释一句:“就是刚才和我一起来的那位女警官。”

余波停了一停,回道:“童瑶她先走了。”

老陈若有所思的看了看他,点点头,走进电梯。

余波双手插在牛仔裤兜里,慢吞吞往病房去。

*

做警察很辛苦,童瑶晕头晕脑忙了一天,下班前还被领导找去谈话。桌上是她前段时间交上去的申请书。

领导敲了敲,一如既往打官腔:“小童啊,上次你申请调岗,组织上充分考虑过,但最近实在没有合适的岗位。你的情况我们也都知道,会体谅照顾你的。后面经侦大队可能有空缺,到时候调你过去。”

到时候,就不知是什么时候了…童瑶勉为其难的笑了笑。

她说:“领导,今晚我想请个假,早点回去。”

“那不行啊,”领导说,“今晚有突击行动呢。”

最近从上到下都是扫黄打非行动,今晚亦是。抓到了,回来还要突击审问,等下班便又是深夜。

其他人大多在警局凑合,童瑶却惦记着其他的事,不得不回家。

熟料那小电驴不争气,半路又熄火,真是烦。她下来弄了会儿,无可奈何推着回家。

已经入秋了,深夜渐凉。

回家的路漫长的要命,童瑶推得手酸,走得也累。整个人耷拉着脑袋,垂头丧气。快到时,她忽然停住。

这儿是老式的平房,墙面偶尔能看到灰突突的斑驳的砖头。路灯昏暗,余波就倚在那片墙上。

见她回来,他懒洋洋站直了。

路灯将他身影拉长。

“你怎么来了?”童瑶问。

余波说:“来问问我姐的事。”

“你姐的事,白天不已经说清楚了么?”

余波没答,他上前,接过童瑶手里的小电驴,“又坏了么?”他自然而然的问。

手中空下来的瞬间,童瑶微微怔楞。

她低头,从包里拿出钥匙,开门。

门开了,童瑶没请他进去,只立在门口。

余波也没动。

童瑶说:“你姐姐没事,你别担心。”

余波“噢”了一声,看着地上没说话。

童瑶又说:“早点回去吧,很晚了。”

余波说:“我帮你看看电动车再走。”

“不用了,我打算买个新的。”童瑶拒绝。

余波又“噢”了一声,说:“你在躲我么?”他抬起头,直视面前的人。

童瑶猝不及防一愣,旋即笑道:“我躲你干什么?”

“你嫌弃我坐过牢?”余波问。

童瑶还是笑:“你这个小孩子在胡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