芈月不禁想起当日在上庸城所见的那翩翩少年,点了点头,问道:“他与庸夫人…”

唐夫人道:“他是庸夫人的弟弟,他也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如同我的亲弟弟一般。他与那位楚国故人,意气相投…”

芈月道:“夫人不必说了,我信得过庸公子,也信得过夫人。”她硬撑起身子,向唐夫人下拜道:“难为夫人和庸公子能为我带这一句话。人说‘白发如新,倾盖如故’,这世上确有仁义之人,一诺而轻生死。”

唐夫人道:“妹妹别这么说,我真真惭愧。妹妹可知,我之所以传这个口信,并不是想帮你们见面,甚至是反对你们见面的,只是希望你能够亲口拒绝与他见面。”

芈月惊愕道:“夫人…”

唐夫人苦笑道:“你瞧,我毕竟不够侠义,否则,当帮你完成心愿,帮你担待了。可是我怕,如今这宫里不比庸夫人在的时候了,那些魏国女人、楚国女人,把这秦宫弄得乌烟瘴气的…”说到这里,忽然恍悟眼前就是个“楚国女人”,忙不好意思地道:“妹妹,我不是说你!”

芈月摇摇头道:“夫人,你说得没错。庸夫人主持宫务的时候,我虽未曾进宫,但我所见的庸夫人是个霁月光风、品性高洁之人,而如今的宫中,的确是乌烟瘴气。”

唐夫人道:“唉,真不知道大王是怎么想的,这宫中清清静静不好吗?”

芈月道:“大王考虑的是天下这一盘棋,后宫的人过得是不是太平,实在是没有什么要紧。说句过头的话,这天底下,又有谁是真能得太平的? 便是周天子,也未必太平。”

唐夫人道:“所以,妹妹,你我在宫中,更是要小心了。”

芈月沉默片刻,道:“夫人说得有理。”

唐夫人道:“妹妹意欲如何处置?”

芈月道:“夫人,容我想想。”

唐夫人轻叹道:“好吧,这件事,是得好好想想。”

唐夫人出去了,芈月陷入了沉思。直至天色已晚,宫中点起了灯树。女医挚走进房中,为芈月诊了脉,喜道:“季芈,你的身体已经好多了,若用心安养,必能够尽快恢复。”

芈月忽然问道:“医挚,你见过子歇了,他怎么跟你说的?”

女医挚道:“他说他会想办法与你相见,叫你不必担心。”

芈月问:“他有没有说,是什么办法?”

女医挚道:“他没有说。”

芈月叹道:“他在咸阳人生地不熟的,我就怕他胡来,反而打草惊蛇。”

女医挚诧异道:“怎么了?”

芈月道:“你可知道,今天有两拨人同我说,有楚国故人想见我。”

女医挚吃惊地道:“两拨人?”

芈月道:“是啊,他不应该这么不谨慎啊。这两拨人中,必有一拨是假的,甚至很可能两拨都是假的。所以医挚,我必须赶紧出宫去见他,否则再拖下去,我怕会被人察觉,更怕会让他陷入险地。”

女医挚很担心,问道:“那,您打算如何见他?”

芈月苦笑道:“就算我要见他,也不能让他入宫,否则宫中若有变故,岂不是连累大家?”

女医挚道:“季芈想出宫?”

芈月沉吟道:“昔年大王曾带我出宫,并给我一块令符,说是四方馆初一十五皆有学辩,让我有空可出去听听。如今是初七,就约本月十五,我出宫与他见面。”

女医挚道:“不行,您如今刚生完孩子,才满月不久,身体还未恢复,此番出宫,岂不是明晃晃地招人注意吗?”

芈月毅然道:“再隐秘的行动,只怕都瞒不过成日爱躲在阴处的魑魅魍魉。子歇入宫,若被揭破,他必有事,我也脱身不得,牵连更广。我若出宫,有什么事只在我一身,不会牵连他人,子歇亦不会有事。”

女医挚大急道:“可是,您若猜想会出事,那就不见为好,还是算了吧。”

芈月咬牙道:“若不见他一面,我死不瞑目。”

女医挚犹豫道:“可是,其他人呢?”

芈月冷笑道:“我自有办法。”

次日,屈氏再来,芈月便告诉屈氏,本月十五,她会借四方馆学辩之事出宫,日昳时分,她会到黄歇下榻的逆旅与黄歇见面。

屈氏离开之后,便将此事告诉了沅兮,沅兮当面应承就去通知黄歇,转眼便将此事告诉了孟昭氏。孟昭氏又将此事告诉了芈姝,当下一行人自以为得计,便在等候着事情的发生。

而此时,庸芮亦接到唐夫人讯息,将此事告诉了黄歇:“本月十五,她会借四方馆学辩之事出宫,日昳时分,她会到我这里与你见面。”

黄歇道:“好,我会在这里等她。”

黄歇回到自己所居逆旅之时,女医挚已经来找他了。黄歇诧异:“医挚,有什么事? 不是已通知我,本月十五在庸府相见吗?”

女医挚惊诧地道:“这么说,屈媵人那边,果然不是你请托的?”

黄歇也是大吃一惊:“什么,我并没有托过屈氏!”屈氏虽是屈原侄女,他与芈月当日在屈府之时,亦曾与她见过几面,但如今屈氏在宫中,他既已与女医挚联系上,如何还会再找屈氏,徒然牵连更多的人!

女医挚顿足:“糟了,那屈媵人怎么会跟季芈说,是你托人请她带话,季芈还约了本月十五在此处相见…”

黄歇诧异道:“那她怎么还约了我在庸府相见?”

女医挚顿足道:“就是因为两拨人都说,是你托人相见,所以季芈才改换了一下地点试探她们。”

黄歇着急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倒说来听听!”

女医挚一五一十地诉说着,黄歇暗自心惊。他徘徊片刻,却又出了个主意,道:“你回头与季芈说,她既然已经将她们分头约出去了,这其中若有不对劲的地方,咱们索性也都不必理会了。若是有人设下陷阱,刚好是她们自己受着。教她若无事,那一日只管去四方馆,平安而去,平安而回,什么事也不会发生。”

女医挚便问道:“那您呢?”

黄歇道:“我会在十五之前,离开咸阳。若无事,下月十五再约在四方馆相见。这个月她们扑空一次,下个月必无人注意。”

女医挚长叹一声:“如此一来,便又要多候一个月时光了。”

黄歇忍着心中的酸涩,道:“我如今,也只是想看看她…过得好不好。

若是因此牵连了她,岂非我害了她? 我是断然不能这么做的。”

女医挚同情地看了看他,想到两人明明是天生一对,偏生如此被司命之神捉弄,每每好事多磨,欲近还远。

到了十四那天,黄歇见逆旅之外,有人影晃动,却不理会,而是虚晃一招,假意与庸芮约了酒肆饮酒,又叫庸芮扶着一人回了逆旅,监视的人见到,便以为是庸芮扶着黄歇回去。

而此刻的黄歇,却已经离开咸阳城,向着未知的前方进发了。

六月十五,晴,诸事宜。

芈月更了男装,带着女萝,走出宫门。

她的脸色还带着一丝苍白憔悴,甚至上下台阶也需要女萝扶一把,但却神情坚定,目光直视前方,不曾回头。

孟昭氏远远地站着,看着芈月出宫,低声道:“知道该怎么做了吧?”

沅兮垂首道:“是,奴婢知道了。”

椒房宫,沅兮跪在王后芈姝的面前,将“芈八子私会黄歇”的所有故事,和盘托出。芈姝早已经由孟昭氏汇报,知道了一切,当下仍然故作诧异道:

“你说什么? 芈八子出宫私会外男? 此事不可胡说。”

沅兮战战兢兢地道:“是,奴婢就是证据。”

站在一边的屈氏身子一颤,脸色苍白,上前一步刚想说话,却被身边的景氏紧紧拉住。屈氏想要张口,景氏握紧了她的手,紧得让她险些失声痛叫。

芈 姝扫视了一圈众人,见屈氏脸色惨白,景氏神情紧张地拉住了屈氏,孟昭氏嘴角含笑,季昭氏却是兴奋地东张西望,当下便道:“好,来人,备辇,我要去见大王。”

屈氏失声叫道:“王后…”

芈姝冷冷地看了屈氏一眼,直看得屈氏把下面的话都咽到了肚子里,才冷笑一声道:“哼,愚蠢。”

芈姝带着沅兮等人出去,室内只剩下屈氏和景氏两人,屈氏整个人都瘫倒在地,幸而景氏扶着她。定了定神,屈氏跳了起来,就想冲出去,却被景氏紧紧拉住,厉声道:“你去哪儿?”

屈氏愤怒地道:“我要去告诉季芈,我真没想到,这贱婢居然敢出卖我,居然敢陷害季芈。”

景氏道:“你傻了,现在你洗脱罪名还来不及,若跳出来,大王震怒之下,你也是个死。”

屈氏哭了道:“那、那怎么办?”

景氏道:“你我这样的人,死了同蝼蚁一样。你我不爱惜自己的性命,谁会爱惜我们的性命? 你听着,这种事,死也别承认,就说你自己什么也不知道,听到了没有?”

屈氏急道:“可、可谁会信啊!”

景氏道:“这件事,分明是王后做局,你看她刚才只带走沅兮没带走你,就是没打算把你也弄死,所以现在,你必须装作什么也不知道,听明白了吗?”

屈氏哭泣道:“我,我做不到啊!”

景氏长叹一声:“你做不到,也要做到,否则,就是个死。”

屈氏痛哭:“可我害了季芈,我是帮凶,我怎么这么蠢、这么蠢啊! 我对不起季芈!”

景氏见她这副样子,狠狠地拉了她一下,斥道:“季芈还不见得一定会出事呢,你倒先哭成这样。”

屈氏迷茫地问道:“你说,季芈真不会出事吗?”

景氏沉着脸,“你放心,至少她比你我聪明得多,而且,有大王做她的靠山,这次谁输谁赢还不一定呢。”

景氏心中酸楚,她在四个媵女中,属于中流,既不像屈氏这样完全单纯无知,亦不能像孟昭氏这样努力成为芈姝的心腹,也不如季昭氏爱掐尖要强。她与季昭氏不和,每次都因为季昭氏有孟昭氏相助,而让她处了下风。

也因此她虽然看不上屈氏的单纯,却不得不紧紧拉住屈氏,为自己添一个盟军。

此 时的芈姝,已经闯进宣室殿,扬扬得意地将沅兮这个证据亮于秦王驷面前,并将芈月出宫私会黄歇之事,添油加醋地说了。

秦王驷表情不变:“哦,有何凭证?”

芈姝索性坐到秦王驷的身边道:“大王,她如今坐褥期未满,身体还病着,大王连她向妾身的请安都免了。这个时候她硬撑着病体出宫,难道不是心中有鬼吗?”

秦王驷道:“你想说什么?”

芈姝压低了声音道:“妾身刚刚接到消息,说是黄歇未死,季芈今日出宫,就是与他私会,甚至是私奔…”

秦王驷将竹简重重掷在几案上道:“大胆!”

芈姝吓得不敢作声,好一会儿才不服气地道:“大王若是不信,可去黄歇住的逆旅相候,她和黄歇约在日昳时分相见。”

却听得秦王驷冷笑一声:“黄歇已经于昨日黄昏,离开咸阳。”

芈姝闻言大惊,脱口而出:“不可能,我叫人看着呢。”话一出口,便觉失言,忙掩住了口。

秦王驷看着芈姝,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站起来,走了出去。芈姝被这一眼看得遍体生寒,见他走出去,忍不住问:“大王,您要去何处?”

秦王驷转身,嘴角带着讥讽的笑意:“寡人与季芈约了去四方馆听策士之辩,王后也要去吗?”

芈姝目瞪口呆,看着秦王驷出去,细品他话中含意,知道不但是自己心中计谋已经被他识破,甚至连芈月心中存着的私意,他也要包庇下来。心中嫉恨交加,却又自伤自弃,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

此时芈月和女萝走入四方馆,喧闹依旧,人流依旧。

芈月看了一眼辩论中的众人,走向后堂。才进入后堂,抬头一眼就看到了黄歇。

隔着后堂的天井,阳光明暗交界之处,黄歇一身青衣站在那儿,强抑着激动和深情。

芈月惊呆了,泪水不觉流下,身边所有的人和事都虚化幻灭,天地间只剩两人隔着天井,痴痴对望。

然而,她却不知道,此刻秦王驷站在四方馆后堂阴影处,表情冰冷,如同刀刻。

空 气中有一种奇怪的氛围,让人看不到,却让人有所感觉。

只除了深情凝望的两人之外,陪着黄歇到来的庸芮和陪着芈月到来的女萝,却都似感受到了这种诡异的气氛。

女萝忙推了推芈月,芈月如梦初醒,看着喧闹嘈杂的四方馆,忽然转身而走。

黄歇也忽然回醒,看了周围一眼,发现人们正在起劲地喧闹,无人发现。

他转身想向反方向而去,走了两步,却终于再度转身,向着芈月离开的方向跟了过去。

四方馆内,本就设有单独论辩的厢房,芈月在前,转入走廊,走进一间厢房。黄歇跟到这里,驻足,左右看了看,犹豫了一下,终于跟着走了进去。

女萝留在房外,与追随而至的庸芮对望,两人都感觉到了不安,但最终,还是没有进去阻止芈月与黄歇的相见。此刻便是阻止,也已经来不及了,还不如让这一对小情人,能够享受一下最后的时光。

四方馆厢房内,芈月一动不动地坐着。黄歇走进来,轻叹一声,坐到芈月的对面。

两人无语。

芈月想要张口,口未张,已泪如雨下。

黄歇轻叹一声,递上绢帕,道:“别哭了,伤眼睛。”

芈月将绢帕捂在眼上,好一会儿才放下来,凄婉一笑:“心都伤透了,伤眼睛怕什么?”

黄歇沉默。

过了一会儿,两人同时张口。

黄歇道:“你———”

芈月道:“你———”

两人同时住口,想先听对方说话,一时沉默。

芈月道:“你…”

黄歇轻叹道:“是我来迟了。”

芈月道:“你去哪儿了?”

黄歇道:“我那日和义渠人交手,受伤落马。后来被东胡公主所救,养了好几个月的伤,才能起身…”

芈月忙问:“你…你伤得很重?”

黄歇道:“险死还生。”

芈月道:“怪不得…”

黄歇道:“我托东胡人打听你的下落,他们说,你被义渠王抓走了。我养好了伤,去了义渠大营,又打听了很久,见到了义渠王,才知道你又被秦王赎回去了。于是我到了咸阳,遇上了医挚,才知道、才知道你已经有喜了…”

芈月道:“为什么不告诉我…”她忽然提高了声音,“为什么那时候不告诉我?”

黄歇道:“是我让医挚不要告诉你的。你若是过得好,不见也罢,就这么过下去,也是一辈子!”

芈月眼泪流下道:“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黄歇道:“告诉你,你会怎么做?”

芈月语塞:“我…”

她会怎么做呢? 她是随着黄歇不顾一切地离开,还是与黄歇抱头痛哭,难分难舍?

她是会走,还是会留?

她与黄歇总角之交,多年来相伴相依,少司命祭的共舞,废宫中的两心相知,这桩桩件件,刻骨铭心。

可是秦王驷呢? 芈月想到了两人骑马飞奔,两人在清晨持剑对练,两人在商鞅墓前相交,两人在四方馆的天井下听策士辩论…在蕙院,秦王驷将她和初生婴儿搂在怀中…

何去,何从,何进,何退?

芈月不能选择,她伏案痛哭。

黄歇伸手轻抚,颤声道:“皎皎…”

芈月扑入他的怀中,捶打着他:“你何不早来,何不早来…”

黄歇轻轻地说:“是我的错,是我的错…”

芈月却下不了手了,她抚摸着黄歇的胸口、手臂,夏日衣薄,虽然隔着衣服,依旧可以摸到他身上未愈的伤口。

黄歇忽然道:“皎皎,你跟我走吧!”

芈月惊愕道:“你说什么?”

黄歇道:“我原以为你已经过上新的生活,所以不敢再来打扰你。可是没想到,医挚被人绑架,你被人暗算,差点母子俱伤,我才知道我错了…皎皎,知道你过得不好,我心如被凌迟,寸寸碎裂。恨不得拔三尺剑闯宫去见你,恨不得驰骏马将你带到天边去。我恨我自己为何来迟一步错失机会,恨我自己当日为何听到你怀孕就以为今世缘断,恨我自己为何会以为你已经开始新生活就犹豫不决…早知道你在秦宫过得不好,我早就应该将你带走。皎皎,跟我走吧!”

芈月听到他前面所说不禁泪如雨下,直至他说到最后,才道:“可是,可是我已经生了稷…”

黄歇道:“把孩子也带走,我带你们母子一起走。”

芈月道:“我…”

她抬起头,看着黄歇目光炯炯地看着自己,充满深情和期盼,而她的内心,却是充满了纠结和无奈。

而此刻,厢房外,秦王驷负手而立,面沉似水。

其他的人均跪伏在地,一声也不敢吭。

厢房内外,一片寂静,所有人的心都提在半空,等着芈月说出她的决定,这一决定,甚至可能改变许多人的生死。

沉默良久,久到厢房内外的这两个男人都已经无法再忍下去了,芈月才长叹一声,摇了摇头道:“子歇,逝者如斯。或许真是天意弄人,你我阴差阳错,终究不得在一起。我如今已经有夫有子,我再不是以前的九公主了。人事已非,无法回头。”

黄歇道:“我不在乎。”

芈月道:“可我在乎。”

黄歇沉默良久,问:“你在乎的是我,还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