芈月抚住自己的心口,叹道:“我在乎的是我自己,是我的心。子歇,对不起,我的心已经无法回到过去的纯净,有太多太多的人和事,混杂在了我们中间。”

黄歇苦涩地问:“他,对你如何? 可能继续周全你,护住你?”

芈月微微点头:“他对我很好,比我能想象的还更好。他能周全我,护住我。”

黄歇喉头似被堵住一般艰涩:“你,爱他吗?”

厢房外,秦王驷站立如枪,表情如刀刻。

厢房内,芈月道:“是。”

黄歇忽然大笑,狂笑。

芈月看着黄歇的狂笑之态,泪如泉涌。

黄歇忽然提高了声音道:“秦王,你看够了吗?”

芈月大惊,霍然站起,颤声问:“你说什么?”

两边的门忽然大开,秦王驷站在门外,负手而立。

芈月怔住。

秦王驷负手慢慢进入厢房,芈月回过神来,向着秦王驷盈盈下拜道:“妾身参见大王。”

黄歇亦是负手,看着秦王驷。

两人眼光如刀锋交错。

秦王驷语调温和,却有风雨欲来之势道:“子歇,郢都一别数年,今日咸阳再会,实是令人欣喜。”

黄歇挑眉正准备顶撞,看了芈月一眼又把气压下去,终于长揖道:“参见大王。”

秦王驷道:“季芈,寡人与子歇也是旧识,你去叫他们备酒来,我与他煮酒相谈。”

芈月揖礼道:“是。”

芈月一走出房门外,只觉得整个人站立不稳,扶着板壁才站定,抚胸长吸一口气,才缓过来。她抬起头来,看到缪监站在跟前,顿觉心头狂跳。强自镇定心神,说道:“大王要与公子歇煮酒相谈,有劳大监备酒。”

缪监笑眯眯地拱手:“是。”

缪监看了跟在身后的缪乙一眼,缪乙飞跑而去,过一会儿,便捧了酒肉回来,奉与芈月。芈月接过托盘,转身进入厢房。

厢房内,秦王驷与黄歇对坐。

秦王驷道:“早闻公子歇聪明过人,果然名下无虚。”

黄歇苦涩地一笑道:“我本是死里逃生之人,对人世间有太多留恋和亏欠,如今见故人安好,心中也觉得少了亏欠。”

秦王驷道:“寡人诚揽天下英才,何不留在秦国,与寡人共谋天下?”

黄歇摇头道:“我离家日久,当早日返还家中,与亲人团聚。”

秦王驷道:“好男儿志在天下,求田问舍,岂是英雄所为?”

黄歇道:“我学业未成,原应该还在夫子门下侍奉,岂敢效法天下英雄?”

秦王驷道:“如此,当真可惜了。”

芈月捧着托盘一言不发,对他们之间的对话恍若未闻,只将酒菜一一摆好,又给两人倒了酒,才又悄然退出。

黄歇低垂着眼,没有说话,也没有看芈月一眼。

芈月走出去,把门轻轻关上。

缪监上前一步,拱手低声道:“老奴送季芈回宫。”

芈月点头,带着女萝随缪监离开。

厢房内,秦王驷举杯道:“请。”

黄歇也举杯道:“大王请。”

秦王驷道:“难得遇上公子歇这般才俊之士,今日你我不醉不归。”

黄歇朗声大笑道:“能与大王一醉,黄歇何幸如之。”

秦王驷道:“干!”

黄歇道:“干!”

两人同时一饮而尽。

再倒,再饮。

这是男人与男人的较量,也是王与士的较量,纵然结局早定,然而就算是这种方寸之地,也是谁也不肯让步,谁也不肯退后。

两人一杯杯对饮着,直至都酩酊大醉,不能支撑。

最终,秦王驷半醉着由缪监扶着走出来,缪乙也扶着大醉的黄歇走出来。

庸 芮已经站在一边,从缪乙手中接过了黄歇。

秦王驷醉醺醺地拍着庸芮道:“小芮,我把他交给你了。”

庸芮微笑道:“是,大王放心,我一定好好照顾公子歇。”

庸芮带着黄歇回到自己府中,把黄歇送到客房榻上。

黄歇扶着头,呻吟一声。

庸芮道:“子歇,你没事吧,我去叫人送醒酒汤来。”

黄歇手握紧,又松开,摇头道:“我不碍事。”睁开眼睛,看上去已经清醒了不少。

庸芮道:“你没醉?”

黄歇苦笑道:“我岂敢醉。”

庸芮道:“你不是已经离开咸阳了吗,怎么又忽然回来了?”

黄歇道:“我昨日离开咸阳,半途却被人挡截…”

庸芮一惊道:“是谁挡截?”

黄歇道:“对方却没有恶意,只是将我挡回,还将我安置在四方馆的客房中住下。我本来不解其意,结果今日看到季芈走进来,才恍然大悟…”

庸芮也明白过来:“是大王?”

黄歇道:“不错。”

庸芮忙拭着额头冷汗道:“这,这如何是好?”

黄歇苦笑道:“还好,看到她已经把我放下了,我也放心了。虽然秦宫钩心斗角之事甚多,但这次的陷阱,是秦王所为,至少可以让我知道,她尚能自保或者是秦王能够庇护住她。”

庸芮道:“可是大王会不会因此而耿耿于怀呢?”

黄歇看着窗外落日道:“不会。他若是这样的男子,我不顾一切,也会将月儿带走。”

庸芮叹道:“可是,她以后会如何呢?”

黄歇也长叹:“此后的一切,只能靠她自己度过了。”

芈月先回到了宫中,但她没有回常宁殿,只是在马车中待着,等候秦王的下一步吩咐。

等了好久,她的车帘被掀起,缪监那张常年不变的笑脸出现在她的面前:“季芈,大王有旨,请季芈回常宁殿。”

芈月一怔,却不好说些什么,只得先回了常宁殿,更换回常服,躺了下来。

她 的身体本已经虚了,这一日凭的全是一股意念,此时倒下来,便如同整个身体都要散了架似的。女医挚上来为她用了针砭之术,她虽是满怀心事,然则这股气一松下来,便再也支撑不住,即刻昏睡过去。

醒来时,便见已近黄昏,夕阳斜照着庭院。她站起来,叫薜荔为她梳妆打扮。薜荔有些不解,她如今又不需要侍奉君王,何须此时梳妆打扮。

不想当她替芈月梳妆完毕时,便得到秦王驷传来的命令:“召承明殿相见。”

承明殿,夕阳落日,尚有余晖。

芈月下了步辇,一步步走上承明殿台阶。她走得额角冒汗,脚步也有些发软。女萝伸手欲扶,却被她一手推开。

芈月独自走入承明殿,秦王驷坐在殿中,手轻轻地捂着头,捧着一盏苦荼在喝着。他亦是酒醉方醒,此刻便喝着这东西解酒,一手执竹简在看。

夕阳的光从窗间门缝中透入,在阴影中一缕缕跳跃着。

芈月走到他的身边,跪下道:“大王。”

秦王驷并不看她,继续批注简牍道:“身体好些了吗?”

芈月道:“好些了。”

秦王驷道:“好到一个什么样的程度?”

芈月轻咬下唇道:“可以走一段时间的路。”

秦王驷道:“要人扶吗?”

芈月道:“偶尔还要扶一下。”

秦王驷放下竹简,轻抚着她的头发,将一缕落下的头发挽起,叹道:“身子还这么虚弱,就要硬撑着出去见人,你急的是什么?”

芈月手指轻颤,她强抑恐惧,用力握紧拳头,大胆抬眼直视秦王驷道:

“人有负于我,不可不问;人有恩于我,不可不问;恩怨未明,心如火焚,一刻不得安宁。”

秦王驷没想到她竟然如此回答,怔了一下,忽然俯下身子,他的脸与她的脸仅有一隙之隔:“你倒敢直言!”

芈月道:“妾身初侍大王,蒙大王教诲,世间事,最好直道而行,卖弄心计若为人看穿,只会适得其反。所以,妾身无私,妾身无惧。”

秦王驷直起身子,微笑。

芈月轻轻松了一口气,她知道,这一关,终于过去了一半。

秦王驷执起芈月的手,翻过来,像是拿着艺术品一般赏玩片刻:“你的手很凉。”

芈月道:“妾身毕竟也是一介凡人,是个弱女子。内心虽然无私,天威仍然令我心悸。”

秦王驷微笑:“你很聪明。”

芈月道:“妾身不是聪明人,聪明人会懂得趋吉避害,懂得自保,懂得隐忍,不会做对自己不利的事情。”

秦王驷指着芈月纵声大笑:“你会拿寡人的话来堵寡人的嘴了?”

芈月微笑:“妾身一直在努力效仿大王的言行,如同飞蛾仰望和羡慕日月的光芒一样。虽不能及,心向往之。”

秦王驷一把将芈月拉起:“你不会是飞蛾。”

芈月轻伏在秦王驷的膝上:“可我向往光芒最强烈的地方,我希望置身于阳光下,哪怕烧灼得浑身是伤,也不愿意在阴影里,在黑暗中去隐藏真我,扭曲心志。”

秦王驷轻抚着芈月的头发,殿内的气氛静谧安详,夜色渐渐弥漫,只余一灯如豆。

又过了许久,芈月走出承明殿。

她一步步走下承明殿台阶,天色已经全黑,两边灯火依次点亮。

芈姝闻讯匆匆而来,看到芈月微笑着走下来。她今日上午被秦王驷毫不留情地驳斥之后,心中本是极沮丧的,但后来却得到密报,说是芈月先回来,此后秦王驷才回来,直到黄昏,方又召了芈月到承明殿去。

她听得此事,便知道事情有变,顿时转而产生新的期望,忙兴冲冲地也赶去了承明殿,以为可以看一场好戏。不承想她刚到承明殿,便见芈月毫发无伤地从里面出来,甚至神情步态,都毫无异样。

两人一照面,芈姝不由得又是惊诧又是尴尬,寻思了半晌,才说道:“妹妹,你没事吧?”

芈月微笑:“王后以为我会有什么事?”

芈姝失口道:“你今日出宫———”她说了一半才惊觉掩口,惴惴不安地看着芈月。

芈月一脸淡然:“我今日是出宫了,又怎么了?”

芈姝不由得口吃:“我、我…”

芈月又问道:“王后还有何事要问妾身吗?”

芈姝心中有些慌张:“没,没什么事。”

芈月道:“那我就先告辞了。”她走了两步,微觉力弱,扶住了旁边的栏杆,略作喘息。

芈姝神情复杂地扭头看着芈月走下,忍不住开口道:“你、你就不想问问———”

芈月微笑着回头道:“问什么?”

芈姝看到芈月的神情,终于镇定下来道:“没什么!”

芈姝扭头一步步走上台阶。

女萝连忙跑上来,扶着芈月一步步走下台阶。

第二十章 心未平

屈氏站在椒房殿廊下昏暗的角落里,她的眼睛哭得红肿,夜风吹来,让她瑟瑟发抖。

她知道自己中了别人的计,不但害了自己,也害了芈月。沅兮的尸体已经被拖出去了,罪名是偷盗。接下来,又会是谁,芈月,还是她?

她听着寺人宫女们轻浮的议论,无数的角落里,有人在窃窃私语,这一刻,让她每一步迈出,都心惊胆寒。

忽然她的袖子被拉了一下,让她吓了一跳。却听得她的侍女幽草压低了声音道:“媵人别叫,是我。”

屈氏连忙拉住幽草的手道:“幽草,芈八子怎么样了?”

幽草正是奉了她之命,去打探芈月消息的,当下便道:“她刚从承明殿出来,已经回常宁殿了。”

屈氏心惊胆战地问:“她、她没事吧?”

幽草摇头道:“奴婢也不知道。媵人,这个时候你去看她,会不会有麻烦…”

屈氏顿足道:“顾不得了。”

芈月方从承明殿回来,身心俱疲,却听得女萝来说,屈媵人求见。芈月怔了一下,本想拒绝,却想到屈氏也是为人所欺骗,想到她为人单纯,此时赶来,也算得甘冒风险,当下便道:“好,请她进来。”

屈氏哭得双眼红肿进来,见到芈月就扑到榻边跪下了,泣道:“季芈阿姊…”

芈月伸手欲扶,忽然心念一动,她如今处于风波之中,别人能利用屈氏骗她一次,如若她对屈氏太好,恐怕还会继续利用屈氏,她终究不能与屈氏太过亲近,当下只道:“屈妹妹这是做什么?”

屈氏道:“阿姊,我对不起你,我上了人家的当,害苦了你。”

芈月见她如此,只得长叹一声道:“医挚,你代我扶一下屈妹妹。”

女医挚上前扶起屈氏。屈氏泣不成声道:“阿姊,我是被沅兮骗了,她,她是王后的人。”

芈月心中已经有数,问道:“沅兮,便是她骗了你吗?”

屈氏点头道:“是,而且她被王后灭了口…我、我真是怕极了。”

芈月仔细看着屈氏的神情,终于缓和下来道:“屈妹妹为人单纯,君子可欺之以方,以后切不可如此轻信他人。”

屈氏连连点头:“我知道,阿姊,你没事吧? 我怕极了,我真怕害了你。”

芈月见状,心中一动,问她:“你就不怕我若真出了事,以为是你害的,迁怒于你,甚至报复于你?”

屈氏却道:“你若真的出了事,那也是我害的,你要拿我出气,我也是自作自受,心甘情愿。可要我去害人,甚至利用我去害人,还要我同流合污,我做不到。”

芈月看着屈氏,心中终于松了下来,不由得握住了屈氏的手:“屈妹妹,你很好,很好!”

屈氏喜道:“阿姊,你相信了我?”

芈月点了点头,但却也沉下了脸,道:“屈妹妹,你当知宫中险恶,从今往后,为了避免连累你,你我之间,还是…少些往来吧。”

屈氏再单纯,经历了这些事之后,也知利害,心头一痛,却无奈地点头道:“我、我都听阿姊的。”

屈氏走出常宁殿,回头看去,但见银杏树叶已经变黄,轻叹一声,走了出去。一路上避着人,悄悄回了椒房殿,却见玳瑁又入了芈姝的内室。这个老奴,虽说明面上被贬为最底层的洒扫奴婢,但在椒房殿中,人人皆知,她依旧是奴婢中的第一人,甚至还有胆敢傲视她们这些媵女的权力。

屈氏想到之前的一切,看着玳瑁的眼光,不由得生了恨意。屈氏实是想不通,为什么明明初入宫时,若无芈月相助,芈姝早让魏夫人等压过,可是她不但没有识人之明、容人之量,反而纵容着玳瑁这样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恶奴,一次次弄得诸芈分崩离析,弄得自己众叛亲离。她却不知道,越是这么做,越是陷自己于不堪之境,就越离不开玳瑁这样的人。

而房中的玳瑁,却从来不曾意识到,造成芈姝目前困境的罪魁祸首是她自己。毫无疑问,她是一个忠心耿耿的奴才,然而,她终究只是一个奴才而已,她不识字,没有受过为“人”的品格教育,只受过为“奴”的奉高踩低、钩心斗角的熏陶。她会的,只有一路从低阶奴才爬到高阶奴才所学会的小阴谋、小算计,她的见识、学问、心胸,都不足以帮助芈姝走向正确的方向。然则芈姝本身就不是一个有足够智慧和能力的人。在远离故国,陷身于宫廷内斗,又对身边相同年龄和身份的媵女们心怀疑忌的时候,对从小抚养自己长大,看上去在她陷入麻烦的时候不断有着应付的主意,又不断提醒她要加强自己身份和手段的玳瑁,不免越来越依赖。甚至有时候会忘掉,恰恰是玳瑁一次次出的主意,才让她陷于麻烦之中。

玳瑁为芈姝揉着肩膀道:“王后,大王怎么说?”

芈姝道:“大王什么也没说。”

玳瑁大急道:“那,那季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