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驷手一顿,他想下棋,却终于拂乱了棋子。

张仪不动声色地收拾着棋子,道:“当年周成王继位,尚是年幼小儿,能够坐稳江山,全赖母后邑姜把持朝政,才有这大周朝江山延续至今不灭。当年先公把国政托与商君这样一个外来的策士,只要大秦能够称霸天下,坐在这王位上的是嬴姓子孙,这执政的人,是大臣还是母后,又有什么关系呢?只要是人,终会死的,到最后得利的终究还是嬴姓子孙,不是吗?”

秦王驷沉声喝道:“张仪,你可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张仪从容道:“臣知道大王在顾虑什么。宗法、骨肉…可是,大王忘记您自己说的,壮士断腕的取舍了吗?”

秦王驷冷冰冰地道:“你说这样的话,置王后于何地,置太子于何地?”

张仪却冷笑道:“王后早已经没有资格坐在这个位子上了!”

秦王驷喝道:“大胆!”

张仪并不畏惧,抬头直视秦王驷道:“大王,后宫妃嫔之争,原不是大臣们应该过问的。可王后图谋残害大王子嗣,失德当废。王后失德,公子荡也没有资格为储君。大王为了保全公子荡,才以立他为太子的方式保下王后。可您知道吗,大王宁可弃国法而保王后,会让多少策士寒心?他们是冲着新法而来到秦国,是冲着秦国削弱世官世禄,重视人才的新制而来。而大王庇护王后的行为,会被他们看作是大王的心更偏向旧制,只要是嫡子,或者是旧族亲贵,做什么危害国家的事,都可以得到原谅。而新政的威信,就荡然无存了。”

秦王驷猛然站起:“你说什么…”话一出口,猛然醒悟,“原来这才是你们在朝堂上群起要求废后的原因。”他忽然明白了,为什么当日在朝堂,赞成废后的,多半是列国策士出身的朝臣;而反对废后的,则多半是世袭旧臣。

张仪越说越是激愤:“大王,王后已经不能继续为后了,而太子,更不是将来秦国最适合的执政者。一个不合适的人坐在高位上,对人对己,都是一种灾难。大王怜惜王后、怜惜太子,却不怜惜大秦的列祖列宗,以及这些年来为了大秦牺牲的千千万万将士,甚至还有未来可能会被牺牲的大好江山吗?”

秦王驷只觉得心头一片冰冷,他看着张仪,低声问道:“张仪,你这是要逼迫寡人吗?”

张仪退后两步,端端正正行下大礼:“不是张仪逼迫大王。逼迫大王的,是时势啊!”

秦王驷冷笑:“时势,哼哼,时势?”

张仪双目炽热,如同两团火在燃烧,含着毁天灭地的气势:“张仪自随大王入秦的那一天起,就已经把自己当作一个死人了,此后活着的每一天,都是从上天手中偷来的。所以张仪要让此后的每一天,都不枉活。张仪不怕死,却怕活着的每一天是虚度的、无可奈何的、无能为力的,甚至是倒退的。所以张仪有所不甘,既是为大秦不甘,更是为自己不甘———大王,你敢不敢,再赌一下国运?”

秦王驷看着张仪,一句话也说不上来了。

殿内一片寂静,只有铜壶滴漏的滴答之声,显得格外难忍。

就在张仪入宫的时候,芈月母子已经收拾好东西,准备离开。

薜荔轻声回禀:“季芈,马车皆已经备好,在宫外相候,咱们走吧。”

芈月拉着嬴稷,站在庭院之中的银杏树下,抬头看,还是一片绿荫。到了秋天的时候,这些叶子都会变成黄色,然后落满整个院子。嬴稷最喜欢踩着这满院的银杏叶子跑动玩耍,而女医挚最喜欢拾这些银杏叶子泡茶,拾那银杏果子煮汤。

而如今,俱往矣。

这一离开,或许终其一生,都不会再回来了。

不知不觉间,她在这里住了这么多年,竟是对这里也产生了感情。她回望这个自己住了多年的屋子,心中感慨万千。

嬴稷抬头看着芈月,问道:“母亲,我们真的要走吗?”

芈月蹲下身来看着嬴稷,问道:“子稷想不想跟母亲走?”

嬴稷有些紧张地抱住芈月,道:“母亲到哪儿,稷就到哪儿。”

芈月轻抚着嬴稷的脸,道:“以后会吃很多苦,子稷怕不怕?”

嬴稷道:“母亲不怕,稷也不怕。”

芈月站起来,拉住嬴稷的手:“那好,和母亲一起走吧。”

嬴稷迟疑地问:“那…父王呢?”

芈月僵立了一下,还是低头回答他:“你父王…他有很多妃嫔,也有很多儿子,他不会孤单的。可是母亲只有子稷,子稷也只有母亲。”

嬴稷点点头:“是,我只有母亲,母亲也只有我。可是…我们还能再见到父王吗?”

芈月轻抚着嬴稷的小脸,道:“会,父王永远是你的父王,我们会把父王记在心上,但是…我们仍然要为自己而活。”

嬴稷有些不明白地道:“我们要离开父王…是像奂哥哥那样去封地吗?”

芈月看着嬴稷,轻轻摇头道:“不,子稷,父王还没有给我们封地,我们什么都没有。但是我们不怕,嬴姓的先祖曾落魄养马,芈姓的先祖曾披荆斩棘,我们有自己的一双手,会有属于自己的未来。”

嬴稷用力点头:“母亲,我听你的。”

芈月拉着嬴稷的手:“走吧。”

女萝和薜荔背着包裹跟在她的身后。此番出宫,芈月只带了她们两人,其余婢女内侍,皆不带走,甚至连秦王驷历年所赏赐的东西,她也都留了下来。只带走一些私蓄的金玉等物,以及张仪当年给她的“还债”。

女萝有些不安地问:“季芈,大王还未曾正式下旨,要不然,咱们再等等?或许大王会有旨意,赐给您田庄封地。否则的话,我们就这么出宫,这日后的生活…”

芈月看了女萝一眼,这一眼让女萝低下了头,不敢再说。

芈月亦没有再说,只拉着嬴稷向外行去。

女萝的话,她何尝没有想过?是的,再等等,或许秦王驷会改变主意。原来的旨意,实在是太像负气所为。身为君王,如何会对自己的姬妾子嗣没个正式的安置?

可是,她不愿意等,更不愿意盼。她不想再去求他,她执意出宫,甚至不惜请动庸夫人说情,便是同秦王驷撕破了脸皮。以他的傲气,她若再对他有所祈求,又要承受怎样的屈辱,才能够消除他的怨念?

无欲则刚,她既然已经对他无欲无求,又何必再为这些身外之物,而等着他的怜悯和赏赐?她已经没有办法再在他面前低头,若是那样,她连最后一点尊严也荡然无存了。

薜荔犹豫道:“那…”

芈月截口道:“你放心,天地之大,岂无我容身之地?”

一行人经过长长的宫巷,终于走到了秦宫西门。

嬴稷和女萝、薜荔都忍不住回望,芈月却头也不回,走出宫门。

宫外,已经有三辆马车在等候了,一辆是芈月母子乘坐,另一辆是女萝、薜荔轮番休息乘坐,第三辆却是用来放行李物品的。缪监亦已经派了一小队兵马,作为护卫之用。

芈月带着嬴稷,登上第一辆马车,薜荔跟上。女萝便带着行李,登上第二辆马车。缪辛指挥着内侍,将一应日常用品,装上第三辆马车,向着芈月行了一礼,道:“奴才祝芈八子、公子稷一路平安。”

芈月点了点头,放下帘子。马车先沿西边直道驰离秦宫范围之后,转折向东,出东门而去。

马车出了城,嬴稷好奇地看着窗外,问道:“母亲,我们现在去哪儿?”

芈月道:“离开秦国。”

嬴稷问:“离开秦国去哪儿?”

芈月道:“去洛阳。”

嬴稷问:“为什么要去洛阳?”

芈月耐心地解释:“因为周天子住在那儿,还因为…张仪曾送给我一张庄园的地契,就在洛阳。”

嬴稷不解地道:“可是周天子已经衰落了。”

芈月道:“可那儿安全,就算周天子已经衰落,但只要他还在,列国纷争的兵灾就不会涉及那儿。母亲现在带你去洛阳,等到你长大成人,天下任你去得。”

嬴稷却有些忧郁地道:“那我们不能再留在咸阳,留在大秦了吗?”

芈月道:“是。”

嬴稷问:“是不是因为荡哥哥当了太子?”

芈月没有回答,只是将嬴稷抱在了怀里,哽咽道:“子稷,你长大了。”

嬴稷道:“可我还不够大,如果我真的长大了,母亲就不必离开宫中了。”

芈月道:“不,是母亲无能。”

嬴稷看着外面,又问道:“母亲,为什么是这些人护送我们,舅舅去哪儿了?”

芈月轻叹:“你舅舅在巴蜀打仗。”

嬴稷又问:“舅舅打完仗会来找我们吗?”

芈月轻抚着他的小脑袋:“会的,如果舅舅在,就有人来保护我们了。”

嬴稷握拳用力道:“我长到舅舅那样大,就由我来保护母亲。”

芈月微笑道:“好,母亲等着子稷长大。”

母子俩正在对话,忽然听到外面马嘶人声,马车亦停了下来。

女萝连忙掀开帘子看,一看就傻住了。

芈月见状,也伸头到帘子外去看,看到外面的情形,也怔住了。

但见眼前一标黑甲铁骑,将她的马车团团包围着,当先一人,正是黑甲戎装的秦王驷。他骑在马上,面无表情地看着芈月。

芈月不知所措,却见秦王驷拨转马头,向来路驰去。

不等芈月发号,那车夫本就是缪监所安排,见状便乖乖地拨转马头,转向跟着秦王驷回程。

芈月脸色苍白,手中帘子落下。

嬴稷却在刚才那一瞬间看见了秦王驷,惊喜万分:“母亲,母亲,外面是父王吗?”

芈月呆坐着,一时没回过神来。

女萝见状,忙答道:“是,是大王。”

嬴稷兴奋地抓住芈月的手臂摇着:“父王是来接我们回去吗?父王是不是与我们和好了?”他虽然年幼不解事,却也知道自己的母亲的确是和父王发生了争执,而争执之后,是冷场,是出宫。在他幼小的心中,以为是母亲触怒了父亲被赶出宫去,如今父王来接他们,那自然是原谅他们了。如此,便是雨过天晴,一家和好了。

孩子的世界,总是这么简单。

可是芈月的心中,却是惊涛骇浪,已经震惊得无法思想,无法呼吸了。

他为什么要拦下她,他不是已经允许他们母子离开了吗?难道是因为她没有如他所预料的那样去西郊行宫,而让他不悦于她的失控,还是…他又有新的想法,不愿意放她走了?

马车离宫的时候,总是走得那么慢,可是回宫的时候,却只过了片刻,在她还没有理清思绪的时候,就已经到了。

马车停下,缪监恭敬地掀起帘子,道:“芈八子,请。”

芈月牵着嬴稷的手,走下了马车。转身看去,却见宫门口只有她方才离宫时所乘坐的三辆马车,所有的黑甲铁骑,不知在何时已经消失了,连秦王驷亦已经不在。一切都像她刚刚只是做了一个梦似的,她并未离开秦宫,只是走到马车里,打了个盹,就下车了。没有离开,也没有拦截。

宫门口,依旧平静如昔。

只不过,刚才是缪辛相送,如今变成了缪监相迎而已。

芈月没有说什么,只是牵着嬴稷的手,走在长长的宫巷中。

两个侍女抱着包裹,茫然而恐惧地跟在她身后。

一直走到宫巷尽头,芈月牵着嬴稷便要转向西边,缪监却恭敬地挡住,笑道:“芈八子,大王有旨,公子稷自今日起,住到大王所居承明殿偏殿去。”

芈月瞳孔放开,手不由得握紧。

住承明殿偏殿,这样的待遇,只有嬴荡当年曾经享受过。

秦王驷,你到底想怎么样?

还没等芈月回答,缪监以恭敬但不容违抗的态度,从芈月手中牵过嬴稷的手,带着一脸极具欺骗性的笑意道:“小公子,咱们去见大王,好不好?”

嬴稷兴奋地点头:“好,好。”

芈月脸色惨白,可是当着天真的嬴稷的面,她什么也不能说。便是说了,也是无用。不管是反抗,还是叫喊,除了让嬴稷受惊、害怕,伤害到他幼小的心灵之外,都不能改变这一切。

她不能伤害嬴稷,她也根本没有反对的力量,只能木然地站在那儿,眼睁睁地看着缪监带着嬴稷慢慢走远。

风中犹传来嬴稷兴奋的声音:“大监,父王是要带我去骑马吗…”

秦王驷一步步拾级而上,走进明堂。这是一个圆形的建筑,四面无壁,茅草为顶,堆土为阶。明堂正中供着秦国始祖牌位,两边则是用环形分隔着一个个龛位,各有香案,供着一代代秦国先王的灵位。

秦王驷慢慢地走到正中,阳光从顶上射入,令他如立于虚幻之中,与周围的灵位似近却远。

他看着一个个神龛灵位,想着历代先祖创业至今,不知经历过多少难以抉择的关头,那时候,他们是怎么做的?

自非子立国,复嬴氏之祀,至今已经历经六百多年、三十一君。秦国先祖曾于渭水牧马;为了这块被周室放弃的土地,曾有数代君王死于与西戎作战的战场上;在秦穆公之时,曾试图争霸;亦曾经陷于内乱,数代衰弱。

而今,秦国又到了生死歧途,他该如何取舍,如何决断?

秦王驷看着秦孝公的灵位,很想问他,当初为什么他可以将整个国家给商鞅做赌注来赌国运。还有秦穆公,他在秦国弱小之时,“西取由余于戎,东得百里奚于宛,迎蹇叔于宋,来丕豹、公孙支于晋”,可是崤山一败,霸业垂成,他又是怎么样的想法?

他抚了抚心口。秦国以变法崛起,而成为诸侯之忌。自他继位以来,秦国无有一日,不处于危机之中。而如今,他征战多年的旧伤时常发作,明明有着未竟的雄图霸业,却不得不提前为身后事考虑。也因此他步步犹疑,竟失去了往日的决断之力。

若换了过去,如王后、太子这般的行为,他是断不能容忍的。若换了过去,一个妃嫔的去留,亦根本不足以让他犹豫不决。

王图霸业犹在,身后之事何托?嬴华无开拓之才,嬴荡只知进不知退,嬴稷幼小而难定未来…那么,他是不是要如张仪所说,在芈八子身上,赌一赌国运?

一边是怕纷争导致国家衰亡,而不由自主地一次次为了平稳过渡而妥协;另一边,却是毕生追求卓越的心性,不甘王图霸业就此没落,忍不住要押一押国运去赌的不甘。

择嫡、择贤,何去何从?

缪监侍立在明堂外,静静地等着。

他并不知道,张仪和秦王驷说了些什么,只知道张仪说完,秦王驷便亲身率兵,前去堵截芈八子。可是截回之后,他却没有见她,只是将嬴稷接到了承明殿,父子俩关上门,说了很久的话。

然后,今天一早他就进了明堂,一直待到现在。

他在秦宫这么多年,自觉没有什么事是他不明白的。可是此时,他却觉得,自己已经看不懂了。

他甚至有一种感觉,秦王驷也在迷惘当中,而这亦是前所未有的事。他开始服侍这位主子的时候,他还只是个十几岁的少年,却已经拥有未来君王的气质。他是那样自信,可以一眼看透一个人,也可以极快地看透一件事。他有强韧的心性,不为言语所动,不为威权所屈,不为手段所惑,更不为荣辱而易志。

他看着他的君王,一步步走到了现在。他一直以为,大王是无敌的,是不惑的。可是如今,他看得出大王的煎熬来。纵然再英明的君王,也是人,身负秦国六百年的国运,面对列国无所不用其极的谋算,面对后继无人的恐惧,面对死亡的威胁,也会困惑,也会畏惧,也会退缩,也会犹豫,也会无措。

他心疼他的君王,却苦于自己没有办法相助,心中却是盼望,若有人能够解君王之惑,他一介老奴,便是肝脑涂地,亦是甘愿。

也不知道等了多久,秦王驷走了出来。

缪监迎上前,扶着他走下台阶,便听得秦王驷吩咐道:“去常宁殿。”

此刻,常宁殿中,门外守卫森严,而室内,芈月一人抱膝独坐。

自昨日被截回之后,缪监抱走嬴稷,而她就在侍卫的“护送”之下回了常宁殿,再也无法自由行动了。

这一天一夜,她就这么独自抱膝坐着,苦苦思索应对之策。

这时候,常宁殿房门打开。蜷缩在榻上的芈月惊愕地抬头,看到秦王驷高大的身影挡住了落日,他慢慢地走了进来,影子被阳光拉得长长的。

芈月跳下地来,奔向秦王驷,一把揪住了他的衣袍质问道:“子稷呢,你把子稷弄哪儿去了?你为什么不放我走,为什么要带走子稷?”

秦王驷双手扼住芈月的肩头,眼神炽热:“寡人允准你出宫,可是没有允准你离开咸阳,更没有允准你离开秦国。你离开秦国,打算去哪儿?”

芈月不想回答,她欲转头,秦王驷却按住她,强迫她面对自己。

芈月看着秦王驷,他身上有一种东西,让她感觉陌生,那是一种长久杀伐决断形成的威压之气。原来此前,他在她眼前展示的,还不是完全的面目啊。这种气势是危险的、可怕的,芈月的直觉告诉她,不要和他作对,犹如看到一头猛兽,只能退避,而不要去挑战一样。

她直视秦王驷的眼睛,说了两个字:“洛阳。”

秦王驷缓缓地松开手,忽然走到她原来坐的位置上,一指对面:“坐。”

芈月走到他的对面坐下,整个人充满了警惕。秦王驷看着她,她此刻的神情和姿势,既陌生又熟悉。说陌生,是因为她在他面前,从未有过如此的姿势;说熟悉,那是他接见列国使臣的时候,对方如临大敌的模样,每每便是如此。

秦王驷看着芈月,问:“为什么是洛阳?”他不待芈月回答,自己却已经径直说了下去,“是因为周天子在洛阳是吗?列国的动向,在洛阳可以看得最清楚,是吗?”

芈月嘴角抽动一下,双手紧紧对握在一起,用这种方式,感受到支撑的力量,口中却完全是一派外交辞令:“妾身只觉得,洛阳最安全,可以让子稷有一个安定的环境学习成长。”

秦王驷冷笑:“申生在内而危,重耳在外而安。重耳可是继位为君,成了晋文公。你对子稷的将来,也是这么打算的,对吗?”是了,这是她当日说的话,她从一开始,就有所策划,甚至是图谋吧。

芈月却反唇相讥:“没有诸公子之乱,哪来重耳复国?”她直视秦王驷的眼睛,“天若不予,妾身能有什么打算可言?”

秦王驷的眼神凌厉:“可是只要有一丝机会,你就能把它抓到手,对吗?你甚至连魏冉都不准备带走,而要让他继续留在秦国,为你返回秦国保留势力。”

芈月冷冷地说:“妾身早说了,天不予,取之不祥;天予之,不取不祥。”若是嬴荡真的能够稳坐王位,你会对我一介妇人,有这样的猜测吗?若是嬴荡不能坐稳王位,你今日对我的任何措施,又有何用?

秦王驷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忽然间哈哈大笑:“好,好回答。”他深深凝视着芈月,“寡人竟是到今日才发现,我的妃子中,竟有国士之才。”

之前,他曾经半开玩笑地称许芈月为“国士”,但当时在他的心中,只不过是一种调笑,一种“你高于同侪”的夸奖,却并未真的将她当成了国士。但此刻,他重新审视她的时候,才发现,她的见识和才能,并不亚于他那些朝堂的真国士。

芈月听了这话,却是无动于衷,道:“大王该问的已经问了,妾身倒有一言相问。”

秦王驷已经知道她要问什么,道:“寡人是应允过你,放你走,可寡人如今反悔了。所以,如今不能再放你走。”

芈月想不到他一个君王,居然就这么坦坦荡荡地把“反悔”二字说出口来,欲与之辩,也觉得多余了,只冷笑一声:“既如此,大王如今意欲如何处置妾身?”

秦王驷没有回答,反问道:“寡人是允你走了,可是,寡人与你十载夫妻,你走的时候,却连与寡人辞行都不来吗?”

芈月听出了他语气中的指责之意,不由得心中幽怨,她凝视秦王驷,话语未出,竟自哽咽:“妾身与大王,十载…并非夫妻,而只是主奴。”她说出这样的话来,固然是十分艰难,可是话一出口,却亦觉得一阵痛快。何必呢,这种虚伪的面具,还要再这么温情脉脉地戴着吗?“妻者,齐也。一直以来是我卑身屈就,而你从来只是俯视利用,我和你…从来就没有齐过。”

秦王驷看着斜阳映着芈月脸上两行泪水流下,心中亦是一动。他俯身捏着芈月的下巴,不禁低头吻去她脸上的泪水,道:“你心中一直介意此事,是不是?”

芈月举手推开秦王驷,自己扭过头拭去泪水。她只觉得羞愧,她居然还会在他的面前流泪,还会在他的面前软弱。不,她不想再这样继续下去了,她转回头,看着秦王驷道:“初侍大王的时候,你告诉我,我可以放开心扉,可以有自我,可以无拘无束。可当我真的相信,真的放开自我的时候,才知道你愿意给的自由,只在你画就的圈子里。而你并没有告诉我,这个圈子的界限在哪里,直到我自己撞得头破血流,翼折心碎。”

秦王驷凝视着芈月,冷冷地说:“天底下没有什么东西,是别人给你的。你想要的,都得自己去拿。想得到圈子外的自由,就要自己去争。”

芈月忽然笑了起来,话语中充满讽刺:“那大王如今把我留下,是想告诉我,我是争赢了吗?您愿意大施恩典,给我更多一点的自由吗?让我冲破小圈子,待在一个仍然不知界限,但更大一点的圈子内吗?”

秦王驷看着芈月,缓缓道:“你不信?”

芈月以手按地,缓缓站起来,朝着秦王驷敛袖一礼,表情却是冰冷的:“当我以为我赢了,你却告诉我,我输了,一切都是我自作多情。当我要退出,你却又告诉我,游戏还可以继续。输赢都在你的片语只言间,可对我来说却是生死选择。”她凄然一笑,“大王,我玩不起,我不会再相信了!”

秦王驷见她如此,亦站了起来道:“任何人的输赢都不在自己的手中,而在命运的手中。你以为你在圈子里,可世间万物,又何尝不是在一个个的圈子里挣扎?甚至连寡人…”他低声笑了一下,也不知道是自嘲,还是什么,“便连秦国的命运,天下人的命运,又何尝不是都在圈子内,人人都为了挣脱轮回宿命而挣扎?”

芈月看着秦王驷,似乎又要被他说服了。可是,不管是真是假,她已经进入这个局了:“大王,如果现在结束,大家都还能再退出。如果还要我再入场,那最后只有死亡才能退出了。”说到最后,她发现自己不能再与他继续待在同一个屋子里,否则的话,她会透不过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