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馨道:“我是真的不想要这个孩子,你们若是不嫌弃,肯要这个孩子吗?”

那渔妇吓道:“姑娘,你莫不是糊涂了,自己的亲生骨肉,怎么去送人。你只管安心住下,好好地把孩子养下来。”

云馨心中早拿定了主意,便住了下来。这对渔人姓杨,住在一个小渔村里。村人都是朴实善良的老百姓,听说杨老大夫妇救了个姑娘来,也都热心地帮助安置,送衣送粮。

转眼到了冬天,大雪纷飞的日子里,云馨生下了一个儿子。

云馨抱着孩子,孩子甜甜地睡着,浑不知世间艰苦,人生多难。道:“杨大哥,杨大嫂,我把孩子留给你们。不是我太忍心,我有我的苦衷,我不能要这孩子。希望你们把他当作你们自己的孩子。将来,也不必告诉他,世上还有我这个人。”垂首看着孩子,忍着泪道:“孩子,娘对不起你,娘生了你,却不能要你。娘连自己都无法知道自己的命运,又如何能保住你呢?我没资格做你的母亲,唯愿你一生平平安安,无灾无难。”她取下手中的银镯子,那本是在群芳榭那一夜,罗飞所赠。她将银镯子放入襁褓,道:“这个银镯子虽然值不了多少钱,却是我唯一所的了,将来若是日子艰难,卖了这个,也好度日。”将孩子放入杨大嫂手中,转身走入茫茫风雪之中。

杨氏夫妇追出门去,云馨跪在雪地上拜了几拜,掩面而去。

那一日,罗飞寻遍整个云海山庄,都找不到云馨的踪影。他不死心,仍在黄山上下,到处找寻云馨。凌虚子等见他如此,虽然劝阻过,却是无用。云海山庄早成一片废墟,九大门派中人,纷纷各归门派。只有罗飞不肯走。凌虚子只好让沈陆陪着他。

一连找了好几个月,只找着了儿个从云海山庄逃出来的仆役,却没有半点云馨的下落。沈陆劝罗飞回去,罗飞不肯,沈陆只好陪他继续在随近几个市镇寻找。

这一天来到一家客栈。罗飞取出云馨的画像,向老板打听是否见过。那老板只是摇头,虽然已是预料中的回答,罗飞仍是又一阵失望,正要把画像收起来,忽然旁边有人“咦”地一声轻叹。罗飞回头一看,见一个年轻书生走过来,道:“仁兄,这画像可否给在下看一下。”

罗飞精神一振,道:“难道公子见过她。”那书生看了一会儿道:“只是不太象。”原来这画像是罗飞所绘,只是略具轮廓而已。那书生取来纸笔,一会儿便画出一个女子的画像,只见那画中人凝眸含愁,正是云馨。

罗飞惊喜交加:“是她,真是她,你真的见过她,她在哪儿?”

那书生正色道:“在下尚不知公子是什么人,与这位姑娘是什么关系,又为何要找这位姑娘。”

沈陆忙道:“我们是云姑娘的朋友。在下姓沈,这是我师弟罗飞,尚末请教公子尊姓大名。”

那书生凝神看着罗飞说:“你就是罗飞?”

罗飞点头道:“我就是罗飞。看来公子不但见过她,而且还知道不少关于她的事。”

那书生道:“果然名不虚传。在下檀中恕。三个月前,在下遇见了云姑娘,当时她病得很重,就在舍下养病…”

罗飞长叹一声,道:“多谢公子。”

檀中恕摇头道:“可惜,可惜——”

罗飞心又一惊:“可惜什么?”

檀中恕道:“可惜半个月前,她忽然不辞而别,至今杳无音讯。”

罗飞如一盆冷水浇下:“半个月前,不辞而别…”顿足道:“我们要是早来半个月就好了!”转头向檀中恕道:“檀兄,你可知道她为什么离开?”

檀中恕道:“她从来没说过自己的事,我除了知道姓云之外,其他一无所知。她只说过她家破人亡,已无亲人。她生病发高烧时,并叫过罗飞的名字。她忽然而来,忽然而去,唉!”这一声叹息中,包含许多说不出的无奈,檀中恕也有一腔心事无从诉说。

罗飞喃喃地道:“她又走了,难道她也在存心躲着我吗?我的罪过已无可饶恕了吗?”

檀中恕皱眉说道:“罗兄是为什么说这话。难道你竟是做错了什么吗?”

罗飞满怀的痛苦,悔恨,委屈,伤心,刚刚听到云馨的下落,又被失望所袭,长叹一声,不欲再说,转身欲走。

檀中恕忙道:“等一下,罗兄,不如到舍下休息一会儿,你我细细详谈,或能找出一些线索,可以寻访云姑娘的下落。”檀中恕这半月来苦苦思念云馨,如今看见一个可以了解云馨的机会,自然要留住罗飞了。

当晚,檀中恕在花园内置酒,与罗飞,沈陆边饮谈。罗飞心事重重,不觉喝得大醉。罗飞笑道:“檀兄,你可知天下第一负心无能之人是谁?便是我罗飞呀!”当下,借着酒劲,将前事尽行说尽。檀中恕不但闻所未闻,连沈陆也是第一次听说。

只见罗飞自饮自斟,又哭又笑,檀中恕道:“我原本还想狠狠地骂你一顿,如今看来,你比我还要可怜。如若找不到云姑娘,看来你就无可救药了。”

罗飞道:“我早已是无可救药了。自从云海山庄被毁之后,我就已是炼狱中的人了。只盼云馨安好,我便是走遍天涯海角,也要找到她。”

檀中恕道:“好,我和你一起去找她。”

沈陆心中暗暗叫苦:“完了,一个没完又添上一个。”忙劝道:“檀公子,你与此事无关,又何必一起去。何况江湖多风险,你一介书生,有多危险?”

檀中恕摇头道:“云姑娘更是一个弱女子,岂不更危险。就是罗兄不去找,我也要去找她。”

罗飞拍案道:“好,檀公子,难得我们一见如故,就此结伴同行。”

沈陆劝道:“师弟,你应当帮我劝檀公子才是。他是不懂武功的富家子弟,又有双亲在堂,你怎可让他同你我一起涉险。”

檀中恕道:“我决心早下,何必他人劝阻。”

罗飞笑道:“说得好。檀公子,我当敬你一杯。沈师兄,你日日劝我,我也烦,你也烦,不如就此别过。明日我与檀兄同行,你还是先回武当,帮我向师父他老人家告罪,就说弟子找到云姑娘之后便会回去。”沈陆只是摇了摇头。

罗飞喝得大醉。一觉醒来,只觉得全身骨架都在摇晃。他忖道:“难道我醉得这么厉害,竟觉得房子都在摇晃。”

他睁开眼,就看见檀中恕在对他笑,这时候,他才发觉,原来自己在一辆马车中,怪不得摇晃得这么厉害。檀中恕道:“我父母不准我独自出来,你师兄又阻止你再找下去。所以,昨晚我就雇马车。我们悄然出走。我留书给我父母,也代你写了封信给你师兄。你不会怪我太唐突吧。”

罗飞喜道:“正合我意,何谓唐突。檀兄我要谢你还来不及呢!”

檀中恕与罗飞结伙而行,踏遍大江南北,处处打听云馨的下落却苦无结果。罗飞伤势已好。却日渐消沉,幸而檀中恕时时劝解。

这日,来到安庆府,转了一个大圈子,两人又到黄山附近的城镇寻找。正午,眼见一座“太白酒楼”酒香阵阵。罗飞近日来也借酒消愁,就走了进去。

这酒楼在安庆府中也享盛名。楼下是大厅,楼上是间隔的雅座,有几个唱小曲儿的女子陪唱。有时候楼下也有说书,要百戏的。酒保眼睛最利,早将二人迎进雅座奉上酒菜待立着。

罗飞欲饮又止,长叹一声:“不知道,她现在身在何处。”

檀中恕面现惆怅之色,旋而又没,强笑道:“你放心罢,吉人自有天相,她会没事的。”

罗飞道:“她一个弱女子,一向娇贵,外头的风风雨雨,她怎经受得住。到现在还一点消息都没有,怎不教人担心。”

檀中恕道:“凡事宜往好处想。你别灰心,我们一定能找到她的。说不定,你马上就能见她呢!她必然安好。”

当下罗飞精神一振:“你说得对,我是不该太灰心的。只要能找到她,不管她是否谅解,我都要好好照顾她…”正说着,忽听见邻室“乒乒乓乓”地几声碗筷落地。又似乎有一个女子的惊叫声,接着便是一个男人在骂骂咧咧,拍桌子摔凳子。

檀中恕停杯凝听,问酒保:“怎么回事?”那酒保忙陪笑道:“客官莫怪,那是有个客人喝醉了酒,小的这就去看看。”

罗飞拍案道:“好扰人兴。”站了起来道:“我心头正烦,去瞧瞧也好出出心头的闷气。”不等檀中恕劝阻,便走了出去。檀中恕无奈,只得跟了出去。

刚到门口,便见对面房中酒保捂着脸滚了出来。罗飞冲进房来,只见一个满面麻子的大汉,一边骂着,一边正欲去扭一个青衣女子的手。那青衣女子看似弹琴的,她反手将手中的琵琶向那大汉摔去。旁边另一个红衣女子则吓得缩成一团发抖。

罗飞喝道:“住手,男人欺负女人,算什么东西。”

檀中恕也随后进来,正欲劝罗飞:“别生事。”见那青衣女子回过头来,刹那间,三个人都呆住了。罗飞只觉得脑中轰地一声,变成一片空白。

那女子模样清瘦,容颜憔悴,却神情倔强,正是云馨。

麻脸大汉破口大骂,挥拳就打。罗飞恍若未见,只将手一振,便听得一连串的响声,麻脸破门而出,不知被扔到什么地方去了。

罗飞颤声道:“云妹——”云馨怒道:“住口,我不认识你。”冷冷地道:“走开!”

檀中恕上前一步道:“云姑娘,”云馨看了他一眼,微怔了一下,道:“你认错人了。”拾起琵琶欲走。

罗飞拦住她道:“你别走。”

云馨扬眉道:“你不让我走,是要恃武将我留下吗?”

罗飞退了两步:“云馨,你何必如此?”

云馨尖锐地道:“云馨已经死了,死在云海山庄的那一场在屠杀中了。世界上已没有云馨这个人了。”

罗飞喃喃地道:“云馨,你为什么会这样。”

云馨冷笑道:“拜你所赐。罗大侠,你好——你一夜害尽我云家一百多条人命。怎么,还不放心,唯恐我这个云海山庄的后人活在世上,还要赶尽杀绝吗?”

罗飞心如刀绞:“云妹,我求你听我解释。否则,我死了也有冤难诉。”

“冤魂?哼,云海山庄一百多个冤魂,找谁诉去。罗飞呀罗飞,你好本事,好手段,一夜之间云海山庄变成屠场,尸横遍地,血流成河。今天你倒变成了有冤难诉。”云馨再也忍耐不住,“啪”的一声,重重打了罗飞一个耳光,嘶声道:“我早就该挖出我自己的一双眼珠子了,早就该一头撞死了。你还需要什么解释,云海山庄一百二十三条人命便是解释。我留着这口气,就是为了能有一天,我会向你们索取我要的解释。你给我滚——”

罗飞听着她字字血泪的斥诉,竟是无话可说,心里早已是恨不得一头撞死。却仍毅然道:“我不走,一错不能再错,我不能再让你流落在外受苦,除非我带你一起走。”

云馨冷笑道:“带我走,你作梦!”见罗飞拦在门口,反而激起一股倔强之气,眼见长窗开着,竟奔上窗台,径自跳了下去。

罗飞措手不及,檀中恕抢奔过去,也只抓到一片衣角。只听得众人惊呼之声,云馨已是重重摔在地上,只觉得左脚剧痛无比,已经跌断了。

罗飞如万针钻心,眼前一片黑暗,他一心一意想找到云馨,却从没想过见面情景竟是如此。檀中恕先回过神来,忙推了一下他。罗飞一惊而醒,忙随他下去。见云馨挣扎着难以起来,正欲去扶,云馨眼中满是怒恨之色,冷冷地道:“你若敢再碰我一下,倒不如一剑把我给杀了。”

罗飞呆若木鸡,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檀中恕早已下楼,上前一步轻声道:“让我来吧!”那红衣歌女也过来道:“我带你去她的房间。”

檀中恕将云馨送入房中,一边看热闹的人也回散而去。只有罗飞独立长街。

檀中恕将云馨送入房中躺下,问道:“云姑娘,你伤着哪里?”云馨长叹一声,道:“你走吧,这不关你事。”

檀中恕黯然道:“是,是不关我事。”心中酸楚无比。他自见了罗飞之后,已觉得此情已成虚话。他陪着罗飞天涯寻觅云馨,也只是对自己说,是对于云馨的一番关心,并也他意,然而此番久别重逢,竟又情难自己。

然而在云馨的心中,爱也罢,恨也罢,她的眼中却只见到了罗飞,自己只不过是一个不相关的外人而已。眼见云馨如此模样,他的心中,也未必比罗飞好受多少了。忽听得一声长叹,大有悲凉之意,听之心酸。方在想:“谁在叹气呢?”见云馨已回过头来,目光森然,正看着自己,方觉这一声叹息竟是从自己口中发出,慌乱不已,觉得心里砰砰乱跳。

那歌女小红,也帮着檀中恕将大夫请来,看了伤势之后,道是左脚骨折。接了骨,上药用夹板固定之后,吩咐好好休养便可无恙。

云馨始终不言不动,任其忙碌。檀中恕将药煮好端过来,道:“云姑娘,喝药吧!”云馨忽道:“为什么?”

檀中恕一怔:“你说什么?”

“我问你为什么。此事原与你无关,你为什么要来,为什么要这样做?”

檀中恕轻叹一声,放下碗道:“我要是知道为什么就好了!”

云馨几番生中求死,又死里求生,只因为心中一股不甘不忿之气,及至见了罗飞,便如火山般喷发出去。之后,反觉万念俱灰,只觉得那一份情,连同那一份怨还给罗飞。想起檀中恕待她情,也不禁感动,抬头道:“檀大哥--”

檀中恕浑身一震,道:“你叫我什么?”

云馨幽幽地道:“我能叫你一声大哥吗?”檀中恕心中明了她的意思,知道自己的一番心事,已全然为对方所知。她这番话实在是告诉自己,彼此只能是兄妹之情,纵然如此,也好过她只将自己当作一个陌生人,心中五味交加,不知所以。终于笑道:“好,我能得你一声大哥,今生也无憾了。”

云馨低声道:“能够叫你一声大哥,能够有你这样一位大哥,才是我的福气。只可惜我今生注定亏欠于你。假如有来生,愿我能够回报你一二。”

檀中恕道:“你千万莫要这样说,能够得你这一番心意,”他微笑道:“什么都足够了。你好生休息吧,我明儿再来看你。”他轻轻地带上门走出去。

罗飞一见面便问道:“她怎么样了?”

檀中恕点头道:“已经好多了,大夫说没什么大碍。情绪也有点稳定下来了。小红姑娘在照看着她。我们明天再来看她。”

第五章 醉里姻缘

雾色升上来了,好大的雾。云馨仿佛又回到了云海山庄。她走过牌楼,走入大门,长廊、大厅、花园,每一处东西都安放地整整齐齐,每一样都是她熟悉已久的东西。铜鼎里犹有末燃尽的沉香,桌上放着纸和笔,墨也研好了;几上放着一碗茶,余温尚在。长廊上挂着鸟笼,却没有鸟。花园里,石桌上有一局残棋,却不见下棋的人。

她忽然惊奇地发现,整个山庄里没有人,没有动物,什么都没有。一切都整整齐齐,但是却没有生命,似乎被天地鬼神诅咒过似的,所有的生命都消失得干干净净。没有声音,连她自己的脚步声也没有。

她大声呼喊:“有人吗?爹爹,你在那里——师兄——阿芷——你们在那儿——”四周没有一丝回应,连她自己的声音也消失在空气中了。恐惧越来越大,她不敢再站在原地,不顾一切地奔跑起来。

忽然听见有人在叫她,声音飘缈虚无:“馨儿,馨儿——”她四处观看,却不见任何人,猛一抬头惊喜地叫道:“爹爹——”云仲武满脸笑容站在她面前。一时间,所有的人都出现了:师兄方白、杨绍、门房老吴、仆妇余嫂、丫环小香等。全山庄的人都出现了,站在云仲武身后,满脸笑容地看着她。

云馨高兴地笑了:“你们刚才上哪儿去了,怎么找也找不到,可把我吓坏了。”扑上去欲拉住云仲武的手,却扑了个空。仔细一看,原来众人还在前面更远的地方。正欲再上前,忽然间杀声大作,血光冲天。许多从末见过的凶神恶煞似的人冲了上来,又砍又杀。山庄里的人顿时变作血污游魂,可怖至极。许多人围着她父亲,一刀刀一剑剑地砍过去,一幕幕血腥的场面出现在她的眼前。她想大叫,却没有声音;她想上前,却动弹不得,似乎身躯已不是她自己的;她惊恐万状,连思维都停顿了,只能呆呆地看着。

刹那间,所有的人又都不见了,只剩下血泊中的云仲武。他用尽力气,将一块玉佩递给云馨道:“西林、石室--”

云馨大叫一声,坐了起来,觉得有人在摇着她道:“醒醒、你醒醒,你怎么了。”

小红忽然听得云馨在梦中大叫,吓得赶忙过来。却见云馨两眼发直,看着自己的目光,倒象是在辨认自己是不是一个活物似的,不由得害怕起来,忙问道:“你梦见什么了,怎么会梦成这样子?好半天,才听到云馨梦噩似的的声音问:“这是什么地方,我怎么会在这儿?”

小红更害怕了,看着她的眼光,不由地想逃:“这儿是太白楼的后院,你白天从楼上跳下来,你想起来了吗?你可别吓我呀?没事儿我就回房了?”

只见云馨呆呆地点点头道:“嗯,你回去吧!”门啪的一声关上了,云馨猛一震,方才慢慢回想起来:“呀!不错,这是太白酒楼我的房里,是檀中恕送我来的。”

白天的一幕渐渐想起,所有的记忆都被唤起来,山庄大火,流血撕杀。云仲武已经死了近一年了,而她,又见到了罗飞,她跳下了太白酒楼。刚才,只是一个梦呀!

她举起手,看着那一块玉佩,不觉已是泪流满面。想起了桃云小筑,百花榭中,想起父亲的死,想起山庄的大火,想起一年来的颠沛流离,无依无靠,几番死里求生,想起雪天产子,忍痛弃舍,想起罗飞…

过去种种,她不敢想,不愿想,那是锥心刻骨的痛,千创百孔的伤。那个伤疤,她以为,不去想它,就可以忘掉过去,忘掉自己是谁,也许她一直都是一个陪酒待喝的歌女。

罗飞的出现,就象猛然揭开了她的伤疤,原来那个伤痕,不但没有消失,反而烂得更深,伤得更痛了。她必须面对自己,面对过去所发生的一切。夜来惊梦,痛苦如同火山爆发出来她悔、恨、伤、痛、羞、怒、悲、苦五内俱焚,放声大哭,只哭得天愁地暗,日月无光,六月飞雪,山川倒流。要把这一生的苦难,一生的眼泪,都尽付这一场大哭中了。

她又想起了那个梦,梦比现实更加清晰。一年来,她看着这玉佩不知多少次,却始终无法回想起来,去仲武临死前说的那句话。当时的惊恐,慌乱使她始终没听清那句话,可是刚才的梦里,她却听得清清楚楚“西林,石室--”没错,就是这四个字,爹爹临死前,将这块玉佩交给我,一定有他的深意。他怕我没听清,所以又特意托梦给我,他在冥冥之中,犹在记挂此事。西林,石室?西林石室里究竟有什么?黄山,云海山庄,我要回去,回去看一看我的家园,去看一看西林石室。我要马上回去。

次日清晨,檀中恕与罗飞去看望云馨,却见小红眼睛红红地在云馨房中,云馨却不见了。罗飞一惊,问:“云姑娘去哪儿了?”

小红抬起头,叹了口道:“你们来晚了,她昨天夜里就走了。”

檀中恕问:“她为什么忽然走了。昨天我走的时候,她还好好的,何况她腿上还有伤呢?”

小红道:“我也不知道,昨天你们走后,我在隔壁,忽然听见她作恶梦又哭又叫的,我忙过去,发现她神情很不对,眼睛哭得红红的,问她也不答我,只是赶我走,我回房后,也没听见什么。后来,我只是恍惚打了个盹,再过来时,她就已经不在了。问店小二,也只说她半夜里逼着他去雇马车,什么话也没说就走了。到现在已经有大半夜了。”

罗飞追问道:“她往哪个方向去的?”

小红道:“你现在也追不着了。她是往东门方向去的,东门外有三条岔道,不知道她走的是哪条岔道?”

罗飞不等听完,便向着东方追去。直追到城外,只见三条岔道,枯藤寂寂,荒草离离,何尝有半点云馨的人影车踪。他只有徒然大叫:“云馨——云馨——”

四周连半点回声也没有。他满腔悲怒,无可发处,拔剑乱砍,石头、树木、鸟兽、蛇虫之类的都遭了殃。砍得双手无力,他长啸一声,颓然丢剑,叹道:“云馨,难道你真是恨我如此之深,难道你真是连这一点赎罪的机会也不肯给我吗?”

回过头来,看见檀中恕站在不远处,静静地看着他已经很久了。檀中恕道:“世间不如意事十常八九。云姑娘既然是存心避开你,你也再难找到她。不过,时间会慢慢改变一切的。你也别太难过了,你们若是有缘,自能再相见的。也许到那时,一切会有好转的机会。”

罗飞叹道:“再见面又如何,她这一生,也许是恨定我了。谢谢你檀兄,这些日子,多亏你了。其实这种结果,我也该想得到的。不管怎样,我总算是看到她了,总算也能放下一点心了。我离开武当日久,也该回去一趟,武当弟子遍天下,也许能为我打听到她的下落。檀兄,你呢?”

檀中恕道:“我也打算先回去一趟。不过,这段日子在外,我觉得见识了许多,也许不久我还会再出来,一边打听云姑娘的下落,也顺便游历一番。如果你有消息,就通知我。”

两人默然而别,分头而行。

罗飞回到武当。但他已今非昔比,昔日,他只是一个武当山上的普通小弟子。但是他在云海山庄一役中救了九大门派等各路群侠,罗飞的名字,一下子比谁都响亮。武当掌门清虚子亲手将自己的佩剑青龙剑传给他,各门各派也纷纷上门前来道谢祝贺。武当上下,人人都因他而忙,都忙碌得很开心。

众人熙熙,一人向隅。罗飞却终日不是在后山独自练剑,便是在房中借酒浇愁。众人也发觉他的变化,原本热情谦和的少年,却变得孤僻冷傲。也许一个人有了些身份地位,就有了骄傲的资格吧!在别人的心中,都这样想道。

这日,罗飞又到后山练剑。他拔剑长啸一声,只见寒光阵阵,剑随身走,瀑布流水声声,配合着他的剑法,正是新学的“太极剑法”罗飞心中郁郁,寄于剑中,剑中便似隐隐有猿啼虎啸之声。一套剑法舞罢,只见落英缤纷,在他周围一丈外围成一个圈子。罗飞看着落花,不禁想:“零落成泥辗作尘,只有香如故。”去年也是落英缤纷的时节,他来到黄山,结果,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如今桃花依旧,人面却已不知何处天涯。

他转过身去,不禁一愣。只见一个长须飘逸、仙风道骨的老道人站在身后,忙行礼道:“弟子,见过师父。”

武当掌门清虚子微颔首道:“飞儿,你的剑法虽是初学,却长进得很快,不枉我教你一场。”

罗飞忙道:“弟子还差很远,不及大师兄,二师兄他们。”

清虚子道:“很好,你学得很快。这几年,我精神短了,不太注意年轻一辈的弟子,竟忽略了你。你的资质很好,几个师兄竟都不及你。只是你的剑意之中,有郁忿难抑之念,你的心事很重啊!”

罗飞一怔,摇头道:“弟子没有什么心事。”

清虚子道:“是有关云家女儿的事吧?”

罗飞低下头,道:“师父日理万机,还有暇为弟子私情操心,弟子真是惭愧之至。”武当门规严禁,上下等级森严,清虚子在武当,弟子们对他一直是敬如天神一般。罗飞见他问是及此事,不禁惭愧不安。

清虚子道:“有关的事情,你三师叔都对我说了,当时情况混乱,如此结果,也只能说是天意了。你负疚之心,也是难免,师父也能理解。只是事过境迁,你却为此而消沉,这也不是修身之道。人不能只为过去而活,你也该振作些,向前看才是。”

罗飞道:“多谢师父开导,师父如此关心弟子,弟子实在是感激涕零。只是弟子觉得太过有负于人。那一役死伤无数,云姑娘至今流落在外不知下落。弟子之心终是难安,我虽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清虚子道:“江湖纷争,永远都会有死伤。唉,若是人人都以悲天悯人之心而行,那么江湖就会平静地多。若非云仲武野心太大,而众人也能够减些杀气,云海山庄何至有今日之下场。正邪不两立,你与那云家女儿之间,已有了这段仇隙,日后也难以在一起了。”

罗飞心中一痛,道:“弟子明白,而且,我还见过她了。”

清虚子一惊:“你见过她了,她在哪儿?”

罗飞苦笑道:“她不肯让我带她走。她深恨我,她甚至不让我有说话解释的机会!”便把当日事说了。

清虚子叹道:“冤孽、冤孽,这也当真是你与她命中的劫数,事已如此,飞儿,你也该有所打算才是。”

罗飞垂首道:“弟子并无什么打算。如今江湖上风平浪静,弟子愿在师父前一尽孝心于愿已足。将来或终老天涯,或出家为道,此生别无所求了。”

清虚子道:“道门清静,却非逃避的地方,你有世俗的牵挂,怎能安心出家。若说终老天涯,一生无求,这话更不是了。你怎可为一次的人生挫折而自弃,消沉?往者已矣,师父亦希望你能往远处看,振作起来。你一向是个能自律的人,师父也不多说了。你好好想想,想通了就来找我。我有件事要告诉你。”

罗飞又是羞惭,又是感激,回送清虚子飘然而去。抱膝坐在巨崖上,呆呆地看着天边那一朵朵白云。

清虚子回到清室,闭目瞑坐片刻,吩咐小道僮去请太和宫主持静虚子,天门宫主持凌虚子来到紫霄宫正殿上议事。这两人与清虚子并称武当三子,俱是一时英侠。

太和宫主持净虚子,为人和蔼可亲,清静无为,性子缓慢,武当山的小弟子们都爱和他在一起,但是较大一些年轻气盛的弟子,并不是很佩服他,背后管他叫“太和宫老婆婆”。天门宫主持凌虚子性情豪爽火爆,刚强自负,谁也不放在眼里,只服大师兄清虚子一人。虽然清虚子也常笑他不象个出家人,但有什么重要的事情,也总是放手让他去做。武当山上年轻的弟子,更是钦佩他的豪气。罗飞本也是对他深为敬佩。但是云海山庄一役后,却对他深为失望,敬而远之。反觉得净虚子的淡泊自守,更让人可亲。

清虚子闭目片刻,净虚子与凌虚子先后来到,相互打了个稽首,在左右分别坐下。

清虚子睁开眼睛,缓缓道:“两位师弟都来了吗?”净虚子与凌虚子齐道:“大师兄,我们都来了。”清虚子微点了点头道:“请两位师弟来,是想谈谈罗飞的事。罗飞自回武当以来,意志消沉,两位师弟也说说你们的看法。”

凌虚子按捺不住首先道:“罗飞的事,我也来气。男子汉大丈夫,干什么这样婆婆妈妈地,让我去狠狠骂他一顿,就骂醒他了。”

净虚子摇头道:“他又不是小孩子了,骂一顿就好了。你越发脾气,他越听不进去,你不见他近来也远着你了。罗飞也是大人了,让他自己冷静一下,过段日子就好了。”

清虚子摇头道:“这孩子脑子钻了死角,一时是走不出来了。唉,武当门下,当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了。我今天看见罗飞练剑,才发现他的资质比其他弟子还好些。若好好栽培,必成大器。云海山庄一行,是他一生最重要的转折。他使我武当光耀于武林,也令他自己享誉于江湖。谁知,他自己却不肯好好地把握这个机会,反而消沉、自弃。”

净虚子摇头道问道:“那以师兄之见,又当如何?”

清虚子缓缓地抚着长须道:“心病还须心药医,而今只有对症下药,引开他的心事。罗飞的心病,便是那云家女儿。这儿女之事,我们原也插不上手。要化解这段孽缘,还须从儿女之事入手。我想让他尽早成亲,他有了家室之念,自然就能抛开以前的事了。”

净虚子道:“感情的事勉强不来,有这种必要吗?”

清虚子叹道:“师弟有所不知,自云海山庄一役后,罗飞已成武林中人的注目所在。而且,其他门派,也有一些人抨击我武当派行事的。倘若罗飞不能振作,则会授人口实,甚至旁人还会说我们杀云仲武做得过份了之类的言词。士气所在,连武当上下都不能振作了,所以当务之急,就是要找一位女子与罗飞订亲。”

静虚子道:“听说那云家女儿十分美貌。这一时之间,又去哪儿寻更合适的人选呢?”

凌虚子忽道:“我倒想起一个人来。”

清虚子微微一笑,道:“你且说来听听,是谁?”

凌虚子道:“有一个人,与罗飞从小一起长大,也可算是青梅竹马,而且人品、容貌、武功、出身都是上上之选,倘若此事能成,还是亲上加亲呢?”

静虚子恍然道:“你说的是青青?”清虚子手抚长须,微微颔首。

凌虚子道:“原来大师兄早有此意!”

清虚子道:“二师弟,青青是你的侄女,不知你意下如何?”

静虚子道:“青青父母早亡,我亦视她如同已出。只要青青愿意,我又会有什么意见呢!况且,这正是一件美事,我还该高兴呢!”他犹豫了一下:“只是,大师兄,您真得认为青青合适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