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在这里过夜要耽搁些时间,可终于能在柔软的床榻上睡一觉也是十分惬意之事。

对此香儿还算受用,又觉晚上点心吃多了有些撑,于是决定先出去消消食,而后早点回房歇息。

她这一溜达才终于见识到所谓的贤良淑德是个什么样子。

这位李良娣对楚朝临真真是十分的上心,在驿站里安顿下来后更是嘘寒问暖,无微不至。

但凡是有人出现在楚朝临门口,无论是端茶送水,还是伺候服侍,她都会适时出现,亲手将这些事情接过去。

这样的情形,香儿都看得累了,于是转身去厨房里看看,打算发现些新点心一道带回去。

然而,香儿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连在厨房里她竟然也看到了李良娣的身影。

她是如何做到□□有术的,这简直不可思议。

香儿端着快掉到地上的下巴凑上前去,见李良娣正守在一个小炉旁炖着什么。

“良娣姐姐在炖什么?”香儿缩了缩鼻子,嗅到小炉里溢出的一丝香气,顿时被勾起了馋虫。

李良娣原本正在出神,见到是她,脸上便浮起温柔的笑容道:“是给殿下炖的宵夜。”

她这一笑,犹如春光之中繁花盛放,别提有多美,看的香儿不禁痴了痴,却还是不可置信的叹道:“刚刚吃了那么多,竟然还准备宵夜!”

李良娣的眸子里盛满了柔情,又落回到那一炉宵夜上,好似在看顾着十分重要的东西。

见香儿如此惊讶,便解释道:“殿下遇刺受伤,我想炖些汤给他补一补。”

“原来如此。”香儿便寻了一处坐下,撑着下巴看李良娣无比认真的对待这一炉子汤。

看了半天之后,她打了个哈欠,由衷的叹道:“良娣姐姐对殿下真好呀!”

李良娣朱唇弯了弯,双颊各现出一抹淡淡的梨涡,眼中溢满柔情道:“殿下是我的夫君,也是我深爱之人,对他好是自然。”

“爱?什么是爱?”香儿捕捉到她话中的字眼,却陷入到疑惑之中。

这是她不曾听到过的字眼,却见她说得那样深情,便隐约觉得是个特别的字眼。

“像良娣姐姐和殿下这样的就叫爱对不对。”香儿按照自己的理解说出来。

李良娣却垂下一双蝶瓣般的密睫,唇畔浮起一丝苦笑:“我对他自是倾尽所爱,可他…”

她这句说了一半的话,香儿却不大听得懂了。

李良娣倒也不管她是否真的懂,兀自自言自语般道:“还记得我第一次在宫里遇到他,那时候我在御花园中玩耍迷了路,正哭得伤心,是他忽然出现,带我走了出来,从那时候起我就记住了他,尊贵的二皇子殿下。”

话说至此,她眸子里盈满了柔情,却不知为何渐渐弥漫出凄楚:“如果时间一直停留在那一刻该多好,如果没有发生后来的那些事该多好。”

她说得动情,却叫香儿听得一头雾水,于是插话道:“后来发生了不好的事情吗?你们现在不是在一起吗?”

李良娣回过神来,垂了垂眼帘,将眸中闪烁的晶莹挡住,忽的又弯起唇角,换做一脸的端庄笑容:“是啊,我终归做了她的良娣,很快我们就要在皇宫中举行大婚,到那个时候我才是真正的良娣。”

香儿一直以为李良娣的名字就叫李良娣,眼下听她这样说才明白过来,或许良娣和殿下一样,都只是个称谓。

她又听李良娣话中提到大婚,于是想起自己也曾穿上大红衣裳与河神大婚。

原来大婚就是要做新娘子,就是要和心爱的人在一起,可是白允说昆仑山里没有河神,而河神也不是她心爱的人,那她做的那遭新娘子到底还作不作数?

香儿虽然百思不得其解,可想到大婚的时候在那传说中无比繁荣的皇宫中,楚朝临和李良娣两人一同穿着火红火红的衣服自人群中行来,必然是十分热闹的场景,于是十分崇敬的拍手道:“良娣姐姐当新娘子一定很好看,到时候我要带着白允一起去南都瞧。”

李良娣美丽的眼眸在由衷感叹着的香儿身上停留了许久,而后竟俯下身来,以柔荑触上她的面颊。

修得尖尖的指甲偶尔刮过她面上的肌肤,弄得她有些发痒,于是不自觉的笑出声来。

李良娣却凝视着她缓缓说道:“听到殿下将与我大婚,你竟也笑得这般高兴,不知殿下看到会作何想?你这般纯真模样,到底是真傻,还是装的?或者他就是喜欢你这个样子吧。”

香儿完全不知李良娣说的这一番话是个什么意思,只是自她眸中看到些强烈的情绪,那些情绪感染得她胸口也闷闷的。

厨房里安静下来,空气忽然就有些凝滞。

香儿正不知所措间,却听到小炉上传来一阵细微的响动,这时候她才注意到方才说话间,那碗补汤的香味已经在空气里弥漫开来,现下正勾人的紧。

“汤好了!”香儿的注意力顺利的被吸引过去。

李良娣也回过神来,转身去揭开小炉上的盖子,将里面的汤盛了出来。

“好香啊!”香儿迫不及待的凑到跟前,俯身往那汤罐子里瞧。

她看着盛到碗里的汤,里面又有脊骨又有鸡的,还伴着许多倒道不出名的药材,禁不住口水都要落出来了。

她眼睁睁看着李良娣端起那碗汤,原本以为就要与这样一碗美味擦肩而过,却不曾想美丽温婉的李良娣竟然将那碗汤端到了她的面前,噙着一脸柔和的笑容道:“方才与你说话间我思忖了片刻,觉得现下时辰已晚,殿下肯定已经歇下了,多半不愿意喝汤,不如你替他喝了吧。”

第21章 焚心之爱(三)

“真的?”香儿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这感觉简直就像是行在路上被个大馅饼砸中了一般。

在得到李良娣的点头首肯之后,她立刻迫不及待的接过汤来。

“那我就不客气了。”她舀起一口汤,面上露出陶醉的表情:“真是太好喝了,殿下错过了良娣姐姐的手艺,太可惜了…”

她说着说着,忽然眼前一黑,接着厨房里便响起了“哐当”的一声响。

此刻楚朝临正和衣倚在床塌上闭目养神,只是他此时为心事纠缠,如何也睡不着。

自封地通往南都的这几日路程上发生了太多的事情,他需要一些时间做出判断,这些事情背后隐藏的势力涉及到哪几方,回到宫中后他又当如何应对?

想去想来,似乎环环相扣,步步危机,无论从哪个方向下手,回宫后要想坐稳太子这个位置似乎都需要花一番心力。

他正陷入沉吟,门上却穿来一阵叩击声。

“谁?”他微蹙起眉宇,有些不耐的相问。

一个万般温柔端雅的声音自门外响起:“是妾身。”

楚朝临眉间的皱痕又深了几分,让那枚朱砂痣也黯淡下去。

这是她今晚第三遭来敲门了,先是送茶水,后是送点心,现在不知又寻了什么由头。

“何事?”他仍倚在床榻上未动,似乎没有起身的打算。

李良娣答道:“妾身有话同殿下说。”

楚朝临却道:“孤已歇下,良娣有话就明天再说吧。”

怎知这一次李良娣却没有就此放弃,仍坚持道:“妾身只怕这些话现在不说,以后就再也不能对殿下说了。”

她的声音里透着微不可查的决然。

楚朝临陷入了沉默,半晌后终于掀起眼帘:“进来吧。”

随着李良娣推门进来,楚朝临也起身端坐于床榻边。

李良娣手里端着一个盛着羹汤的碗,见到楚朝临时便绽开满脸笑容,恭敬的朝他行礼。

楚朝临却开门见山道:“不知良娣想要说什么话?”

李良娣莲步轻移,行至楚朝临面前又微欠了欠身,端着羹汤道:“妾身为殿下炖了银耳莲子羹补身,不如先饮了再听妾身说。”

楚朝临不假思索的拒绝道:“不必了,你说吧。”

李良娣未再劝解,转身将羹汤搁在一旁,继而矮下身来跪坐在楚朝临的脚边,螓首微倾刚好倚在他的膝上,同时抬起一只柔荑覆上他的手。

楚朝临因她突如其来的动作微微一滞,记忆中她始终保持着一个良娣应有的持重端庄,对他也是百般顺从,至少在表面上从不做任何出格的事情,让人找不到任何破绽。

他似欲挣脱,却又感觉到她身上笼着一股哀怨之气,便按捺下来。

楚朝临沉默不语,李良娣便自顾自的说道:“妾身常常在想,和殿下的缘分到底是怎样的一种缘分,上天对妾身到底是仁慈的还是残忍的。

“殿下是妾身这一生最深爱的男子,也是妾身最执着的念想,还记得第一次随爹进宫,那时候妾身才七岁,第一次遇上了殿下就像是印刻在心里。后来妾身总是吵闹着要随爹进宫,要去看皇后姑姑,其实妾身相见的是殿下。只可惜,自那以后,妾身再也没能遇到殿下,后来听姑姑提起才知道殿下被送去邻国当质子。妾身盼啊盼,盼了许多年才终于盼得殿下归国,那段日子里,他们给妾身说了很多门亲事,甚至打算将妾身许配给当时的太子殿下,可妾身都誓死不从,因为妾身心里只有殿下。”

“后来,妾身终于得以前往封地侍奉殿下,终于可以成为殿下的良娣,可是却什么都变了。上苍当真残忍啊,让妾身实现了这心里头盼了这么多年的愿望,可偏生让我们成为不共戴天的仇人。殿妾身时常在想,倘若妾身的姑姑不是皇后,倘若殿下的母妃没有杀死妾身的父亲,倘若当时的太子没有因为这件事而死,会不会我们两个人就不是现在这个样子。”

李良娣起初还是十分平静的叙述着过往的回忆,说到这里却忽然激动起来,眼中亦凝结起晶莹:“那时候皇后姑姑让妾身前往殿下的封地当细作,妾身原是不愿意的,可想到这样就能天天见到殿下,妾身便动心了。不得不承认,那些日子是妾身这些年来过得最开心的一段时光。虽然知道都是假的,可殿下关切的眼神,说话时的温柔语调,都让妾身渐渐迷失了自己,甚至连报仇的决心都抛到了脑后。”

“不论如何,妾身终究是实现了心中藏了多年的梦想,从这一桩事上来说,上苍对妾身却又是仁慈的。”李良娣说着,朱唇却又渐渐弯起,一时间竟不知是欲哭还是欲笑。

楚朝临自始至终只是静静的听着,没有说一句话。

李良娣松了覆在他手背上的手,缓缓起身。

她有些踉跄的行至桌机旁,端起方才的那碗汤羹,转过身来看向楚朝临:“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殿下遇上那个香儿姑娘以后就连伪装都懒得去做了?妾身原本已经动摇,想要在路上向殿下坦白一切的啊!”

李良娣忽然现出歇斯底里的之态,似乎陷入极深的痛苦之中,已致纤柔的身子也变得摇摇欲坠。

楚朝临眉宇深锁,站起身来逼至她近前:“想不到你竟自己将这些说出来?不过你终究还是猜错了,孤不想再伪装是因为早已安排好南都的一切,一旦孤回到宫中,便再也不必受制于皇后,你想想,若不是因为这样,中宫里那位为何机关算尽也要将孤在这半路上除掉,甚至还让你来迎孤。”

楚朝临说着,眸色渐深,弥漫出危险的气悉,可他没有想到的是李良娣竟端起羹汤自己饮了半碗。

过去她总是细嚼慢咽,一举一动皆循规蹈矩,从来不曾做出这般无拘束的动作。

李良娣举袖擦尽唇边的渍迹,泪水也随之滑落。

她双眸空洞的说道:“这碗汤羹里并没有下毒,因为这一碗并不是妾身给殿下准备的那碗,原本应该给殿下的那碗已经被香儿姑娘饮了。”

“你说什么!”始终没有什么剧烈表情变化的楚朝临忽然激动起来,双眸赤红的握住李良娣的双肩,使得她手里剩下的汤羹也跌在地上。

汤羹溅在了他的衣袍上,可他却好像全无察觉,摇晃着已然失魂落魄的李良娣道:“她现在在哪里?”

然而李良娣已近癫狂,好似什么也听不到,只是自顾自的咧嘴大笑,泪水同时冲刷下来,花了精致的妆容,这有哭有笑的模样,着实渗人的慌。

见她这个样子也再问不出什么话,楚朝临便将她松开,大步流星的冲出了屋外。

留在屋中的李良娣因为失去支撑而坠落在地。

“都是我不该…那一年,我不该在御花园里迷了路,不该遇上了你…”喃喃的吐出这些话后,李良娣终于攥着铺撒在地上的华丽裙摆,撕心裂肺的哭了出来。

楚朝临自屋子里出来后便挨个的冲破了每一间房间,引得侍从和侍卫们都诚惶诚恐的聚了过来,在他的吩咐下一同找。

终于在厨房里发现了香儿的身影后,楚朝临便不顾一切的扑了过去。

试探到她的鼻尖还有气悉,那颗狂躁的心才终于稍事平缓。

他于是冲着身后大喊:“快传医官,快!”

驿站中顿时忙做了一团,一贯冷静从容的二皇子殿下,似乎有生以来第一次现出这般惊慌失措之相。

对于已然陷入昏迷的香儿来说,这些纷忙杂乱的声响似乎都被隔绝在一片迷雾之外。

她不知道眼前之境是在何处,只觉身子轻飘飘的,好像御风而行,却又比那还要再轻上许多。

远处似乎若有似无的传来乐声,似一双柔和的手将迷雾层层拨开。

这是一处幽静清和的妙境,四周天地宽广,举目之际有远山叠翠,仙雾飘渺,弥漫在山谷间,象征祥瑞的禽鸟挥舞着五彩斑斓的羽翅自天际飞过,发出清脆的啼鸣。

悬崖畔有一片花林,氤氲着抚慰人心的幽香,开满繁花的树下有男子着一袭白衣,仙袂飘飘的坐在那里抚琴。

琴声逐渐清晰起来,宛若清风拂过花铃,犹如月光笼照河流,是如此的悦耳动听。

香儿醉心于这美景和泠泠乐声之中,本想再多待一会儿,奈何一股力道却将她拖了出去。

她顿时陷入一片黑暗里,四处伸手不见五指,十分的惶恐不安。

可就在这时,她却嗅到了股熟悉的气悉。

虽然看不见,但她可以确定那就是属于白允的气悉。

就好像是白允来到了她的身边一般,她那颗因为惊惶而杂乱无章的心竟一点一点平静下来。

渐渐地,她听到了更多的声音,有怒吼、有哀求,还有什么人在她耳边不停地说话。

实在是太吵了,她觉得很累,还想再睡一会儿,却被吵得怎么也睡不沉。

万般无奈之际,香儿只能向那些个声音告饶,百般不情愿的睁开眼睛。

这个过程费了好大一番力气才完成,眼前似乎还布着一层迷雾。

“白允…”她下意识的唤了一声,努力的眯起眼睛,才终于看清那容颜俊美的男子眉心处有一颗朱砂。

第22章 天命与执念(一)

守在床榻边紧握着香儿的手的男子正垂眸哀叹,纤长的睫羽遮蔽了他的眼眸,故而并未曾觉察到香儿已醒来。

“殿下,香儿姑娘…香儿姑娘她醒了!”不知是哪里来的声音因为激动而略显结巴的传来,楚朝临便立刻掀起眼帘。

四目相对之际,香儿的脑袋还有些混沌,迷迷糊糊的问了一句:“这里是哪儿…我们到昆仑山了吗…”

楚朝临却只是看着她,许久都不言语。

香儿抬头往前看才发现自己还在驿站中,只是这间并不是她的屋子,而且屋子里热闹极了,不远处的地上跪了许多人,好似有医官、侍从、侍卫,怎么大家都到齐了?

香儿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从楚朝临脸上的表情不难看出事情还挺严重。

她抽了抽被楚朝临握住的那只手,却觉他的掌心收紧,怎么也抽不出来。

她于是只得作罢,由他继续握着。

沉默了片刻之后,她原想问他为何这么热闹,却见楚朝临似乎终于从什么情绪中脱离出来,柔声道:“你中了毒,需要静养,切莫乱动。”

他这样一说倒把香儿给吓着了,如何也想不明白自己怎么就中毒了,努力回想之前发生了什么,脑子里大半的地方却都被昏迷时的梦境占据,反而愈发混沌起来。

楚朝临将众人屏退,自己却未曾离开,反而端着一碗汤药坐在了床沿边。

此时略恢复过来的香儿已被他扶起倚靠在床头,见他舀起一勺药吹凉了送到她唇边,便十分配合的咽了下去。

只是那汤药入口的味道十分苦涩,她每吞一口都要痛苦的皱眉,到后来更是苦得直闭眼,可自始至终却也很顺从。

见她这一脸怪相又拼命隐忍的样子,自刚才起就一直紧蹙双眉的楚朝临却禁不住弯了嘴角。

“想不到你吃药倒不让人费神。”这话说得怎么都有些戏谑的意味。

香儿这时候也才意识过来,对啊,这里不是昆仑山,现在给他喂药的也不是白允。

要知道过去她也是十分讨厌吃药的,可偏生她自小体弱,小病不断,从不记事时起就开始吃药,然而吃药这件事也是她娘亲最头疼的事,每每要想尽法子才能哄得她吃下去。

可是自从遇上了白允,这个毛病就彻底给他治好了,且不说白允有无数种厉害手段使她乖乖就范,但是看着他那张令人屏息的脸,时常在发呆时,药就给趁机喂进了她嘴里。

到这里香儿不禁又想起白允,也不知是不是中毒的缘故,心口的地方还一阵阵的发酸,难受极了。

香儿捂着胸口再度问楚朝临何时才能到昆仑山,可楚朝临却始终顾左右而言他,一会儿就扯开了话题。

问了数遭皆不得果,香儿只能无奈的作罢,听从楚朝临的先好生养病,等身子恢复些再起行。

就这样,香儿在床榻上躺了数日,渐渐的恢复了元气。

众人收拾东西准备离开驿站,临上马车时,香儿却想起什么,于是向楚朝临问道:“李良娣去哪儿了?这两日怎的没有见到她?”

楚朝临微微一滞,随即携着温雅笑意看着她道:“李良娣有些事情要办,已先行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