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君却振振有词,“本座就说我们逍遥观弟子不拘小节,入夜对坐修行倍增。他要往歪了想,那是他自己思想肮脏。”

“可我……”沐琼茵本来还想继续反对,脑海中却忽然划过一个声音。

——沐琼茵,你怎么又忘记了自己的初衷?

对啊,原先自己进入魔界时,不是心心念念希望能寻得良机偷袭魔君吗?而今机会就在眼前,居然还要将他往外赶?

可是再一看坐在床沿上的魔君,面容在幽幽烛光下半掩阴影,更显出眉深眸澈,棱角有致。

这容貌比倾河更添英朗,却又融合了他的出尘神|韵。

她一时之间忘记了说话,魔君洋洋得意道:“怎么?你也找不出理由了?本座屈尊留在这破旧小屋,你作为属下应该感激不尽才是,怎么能够推三阻四?”

沐琼茵无话可说,见他手中灯笼中的烛火不断晃动,似乎快要熄灭,便将其取了出来,起身放到了床头小柜上。

烛火跃动,光影交叠。夜风吹过窗棂,簌动了苍白窗纸,更衬出屋内寂静。

魔君咳了一声,盘膝便要往床上坐去。沐琼茵蹙着眉看他,面露嫌弃,“君上,你这一身衣衫白天被雨淋得湿透,现在还要往我床上坐?”

“早已干了……”他尴尬了一下,随即将手移到斜襟前,“你要不乐意,本座可以将外袍脱去……”

“可千万不要!”沐琼茵的脸骤然飞起红晕,“行了,快施法布界吧!”

魔君闷闷应了一声,才并起双指,忽而醒悟过来,绷着脸道:“小女妖,你真是越来越放肆,居然敢对本座使用命令语气了?!”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浅曳晓筱、路过、叶叶声声落落、false的地雷和营养液~

第33章

浅碧荧光自他掌心徐徐浮起, 如沁润了绿意的甘露一滴。渐渐的, 那一点碧色流转,晕散出层层叠叠浮涌的光。

碧光似轻纱漫拢, 悄无声息匀匀洒落,将沐琼茵与魔君覆在其中。

沐琼茵面朝他而坐,盘着膝,垂着眼帘, 在这幽静结界中彼此呼吸都清晰可闻。她望着自己的手,还在为刚才的念头矛盾重重。

杀?还是不杀?

他现在也正微微闭着眼,不知在想些什么,看上去对自己毫无防备。然而……那次在甘华神树中玉珠忽然攻击也没能占得上风, 仅凭自己真的可以将他击败?

她对自己没有信心。

但如果这样拖延下去, 自己岂不是要永远被困在镜无忧的身体内,再也无法离开这个世界?

她心中烦躁,一抬眼却惊见魔君已睁开双目,正静默无声地看着自己。“君、君上……您又怎么了?”她心虚地攥着腰间垂落的丝绦。

魔君却淡淡道:“不要惊慌失措,本座又不会对你怎么样。”他顿了顿,又审视她一遍,忽而问道, “镜无忧,你以前在兰若地宫的时候,有没有共□□行的伴侣?”

沐琼茵脸颊发热,“君上怎么问起这个?”

“没什么,面对面坐着也无聊, 随意想到了而已。”他垂了垂眼睫,看似不在意地道,“你还没回答本座的问题。”

“没有伴侣……”她低了眉睫,感觉氛围有些古怪。

魔君不由自主地攥了攥衣袖,端正了神色,缓缓道:“其实妖魔修行也很凄苦寂寥,没有数千年的道行难以立足,不是被同类欺压就是被修仙者擒杀,轻则丢了修为,重则没了性命……尤其是没人陪伴的话,更是孤立无援……”

他自顾自地说着,沐琼茵心中纳闷,不知魔君为何忽然说起这番老生常谈的话语。魔君诉说半晌,用充满希冀而又惴惴不安的目光看了看她,发现沐琼茵垂目敛眉,竟好似要睡着一般,不禁懊丧失望道:“镜无忧!你有没有在认真听着?”

“啊?在,在……”她慌忙应答,“君上到底想说什么?”

“我……”他的耳朵又一阵发红,恼羞成怒地紧抿了唇,过了片刻才道,“没什么!”

“您刚才……”沐琼茵才开了口,却听门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她愣了愣,连忙敛声不语,同时向魔君递了个眼神。

他虽然还在不悦,手掌一转,便即刻收了碧光结界。屋中一暗,只剩床头将要熄灭的蜡烛之光。

门外有人徘徊不去,鞋底与砖石摩擦发出的声音在夜晚听来格外清晰。

沐琼茵定了定神,手握短剑挺身问道:“谁在外面?”

门外的人似是吃了一惊,过了片刻才道:“谷元师兄说您的小师弟还没回去,叫我来问问。”

原来是白天见过的道童,沐琼茵略松了口气,可看到坐在自己面前的魔君,又犯了难。思忖了一下,便故作诧异道:“怎么?他将我送来后就自己走了,难道还没回到院子休息?”

道童道:“没有,所以谷元师兄有些不放心。”

“我这就出去找一找,不过应该不会有事,也许小师弟初到此地想四处逛逛,却没想到别人会担心。”

“既然这样,那我就先回去禀告一声了。”门外脚步声又渐渐远去,沐琼茵这才将短剑放回床边。身后的魔君却哼了一声,“为什么又将我说成不懂事的孩子一样?”

“这不是为了先打发他回去吗?”她跃下床,踌躇了一会儿道,“君上,您不能再留在我房里了,不然等会儿谷元还会找来。”

床头的烛火悠悠,黯淡光亮笼了魔君半身。他动了动唇,似乎想说什么,还是坐在床上不下来。沐琼茵看着他,这别别扭扭满是青涩少年气息竟让她难以出手,在潜意识中似乎觉得不应该那样妄动杀心。

她对自己的犹豫不决有些失望,见魔君还是不肯走,不由蹙着眉道:“您这是到底想做什么?谷元要是来了,我又该如何解释?”

他一听,却更加恼火,“他又不是你什么人,为何要在意他的想法?”

“……君上,我们现在的身份是修仙除妖的逍遥观弟子,哪有三更半夜了还男女对坐的?你之前那些乱七八糟的说辞没人会信的,谷元又不是无知村民……”她强压急躁,向他好言相劝。

坐在床上的魔君攥紧了膝上衣袍,脸色越发难堪,终于挣红了脸道:“本座、本座还不是怕你出事才想留下的吗?!镜无忧,你太让本座失望了!”

沐琼茵愣了一下,看着他的侧影,心里忽然茫然无措。

他狠狠盯了她一眼,忽而跃下床来,一言不发就往外走。经过她身边的时候,脚步似乎略慢了几分,可是沐琼茵没有出声,他便紧抿着唇快步往前。

“砰”的一声,木门被重重带上。

站在原处的沐琼茵为之一震,踌躇后追出门去,却只见崎岖山道间黑影一晃,转瞬便消失于茫茫夜色中。

夜风袭来,满山草木如浪潮起伏。冰凉的雨珠自枝叶间轻轻坠落,滴在沐琼茵乌黑发间,又慢慢划落颈畔。

她在木屋前伫立了许久,心情出奇地低沉怅惘。

与魔君相处的这些时日以来,他似乎永远都不会正确温和地表达情绪,不是故作高深就是莫名发怒,从没有哪一次能心平气和地同她说话。

当然,一开始她也未曾想到要与他过多接触,就算是为了自己能留在魔界,对他的曲意奉承也尽是虚情假意。可是,自从在孤月楼惹恼了魔君之后,每次再看到他被自己气得跳脚,或者是自讨没趣后又要强拉面子的模样,心情居然也会随之起伏变化。

甚至于,刚才听到那重重的关门声,她的心头竟也被深深撞击了一下。

除去魔界之主的那层高冷伪装,他无非只是个暴躁易怒又自恋自怜的小小少年,按理说,她不应该为之心神不安。然而此时站在寒凉夜路上,沐琼茵却怅然若失。

她闷闷不乐地回了小屋,躺回床上的时候,脑海中居然又浮现了他刚才坐在那里的模样。

青涩而又有着异乎寻常的执拗,墨黑的瞳仁高兴时会发光,盈亮澄澈如清泉幽幽,悲伤时则弥漫了郁色,似散不开的浓墨重雾。

她摇了摇头,想将那些景象从脑海中挥散,却仍是辗转反侧。

风又起,吹动薄薄窗纸,床前的烛火晃动了几下,燃出一股青烟,光亮骤然熄灭。

她闭上眼睛,轻声吟诵在逍遥观时习得的静心口诀,神思渐渐宁静下来。

然而没过多久,这寂静黑暗中,除了她的诵诀之声,却似乎也有人在低声轻语。

沐琼茵背上一寒,躺在床上陡然睁开眼睛。

屋内一片昏暗,看不到任何光景,只能依稀辨出书桌书架的轮廓阴影。她口中诵诀声未断,暗自凝神聚力,视线所及处尽显出茫茫光影。

书架上的那些画轴亦隐现寒白光芒,更为奇怪的是,有一道道浅黑光影在其间流转徘徊,似是有诸多灵力被禁锢于纸内,不得脱离。

她的诵诀声不由一停,耳畔却再次响起细细语声,竟似有女子低微啜泣,时而又喃喃自语。

沐琼茵紧握短剑翻身坐起,正欲往那书架处走去,外面忽又响起轻轻的脚步声。

她吓了一跳,继而立定在床前,屏息聆听。

那人在门外轻轻停下,又来回踱行数步,似乎有所等待。沐琼茵心中一动,难道是君上回来了?

可是依照他的性格,好像不会轻易低头,没人给他台阶下,他又怎肯放低架子?

她犹豫片刻,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后,一下子将门打了开来。

寂黑夜色中,果然有人站在门前,见她之后微微一怔,随即温文拱手道:“深夜打搅,还请道友恕罪。”

“谷元兄?”沐琼茵一愣,“你怎么来了?是找我的小师弟?”

谷元一笑,声音低润,“那倒不是,我之前看到他已回了屋子。我此番前来,是有一疑问想要请教。”说话间,他朝屋中看了看,“虽然于礼不合,但事关逍遥观修仙除妖的机密,不便在外交谈。不知可否让我入屋细说?”

沐琼茵皱眉,往屋内扫视一圈,“实不相瞒,这屋子我本就觉得奇怪,既然谷兄到访也请进来查看一下。”

他静默片刻,道:“你说的可是那些画轴?”

“正是,而且适才我还听到似乎有人低语哭泣,正准备上前探个究竟,谷兄便来了。”她一边说着,一边将门半开。

指尖一动,床前烛火重又燃起。谷元踏入屋中想要关门,沐琼茵将门户一挡,“夜深时分,你我共处一室,还是不要关门的好。”

“是我考虑不周,见谅。”他再次拱手致歉,袍袖一卷,满屋浮现幽幽光亮。墙壁间书架上皆有荧光烁烁,那一卷卷画轴亦笼罩于温润光影间,先前的低语声倒是不再出现。

“这屋子到底是怎么回事?谷兄刚才说的逍遥观之事是否也与此有关?”沐琼茵追问道。

谷元走到书架前,托起一卷画轴,“先前道童也说过,此处原是海云观观主,也就是我师伯静坐诵经之地。这些画轴全是他从四处搜集而来,皆有数百上千年的历史,绝非普通画卷。”

他说话间,指间灵光浮涌,如水浪般笼罩画轴,激起其中黑影层叠。

“这些究竟是什么?”沐琼茵不由走上前去,站在了他的身后。

“灵力与怨念融汇之物。”谷元背对着她,注视满架莹莹画轴,忽而又道,“你难道没见过这样的东西?”

沐琼茵纳罕道:“我?并不曾见过……”

满室荧光中,谷元微微侧过脸,眉间隐现阴霾。“哦?但据我所看,你腕间的那串红玉圆珠也同样满是灵力怨念,你难道连自己的法宝也不了解?”

沐琼茵一震,望着腕间红润串珠,“这物确实灵力非凡,但你说的怨念,我倒是感知不出。”

谷元慢慢放下手中画轴,恳切道:“既然如此,在下请求借这串玉珠一看,也好解除心中疑惑。”

她蹙了蹙眉,迟疑间不太愿意将这玉珠解下。谷元却已上前一步,“怎么?怕我将你的玉珠夺去了?”

沐琼茵心中七上八下,这玉珠本应该是女妖镜无忧的法宝,若是被谷元拿去细看,说不定就要露出破绽。情急之下只好编造道:“对不住,这玉珠乃是家师赐予的宝物,曾交待过我不能随意解下,还请谷兄不要介意……”

谷元扬唇一笑,“宝物?此等满是怨念之物怎会是逍遥观观主所赠?你那所谓的师傅只怕也是山妖冤鬼吧?!”

沐琼茵一惊,腕间红珠顿时灼灼生光。

谷元冷哂一声,目光烁动,“周身妖气却还妄称修仙弟子,只不过你这女妖颇为蹊跷,我竟看不出你原身乃是何物,果然有些道行!”

话音一落,袍袖震荡,那扇木门轰然紧闭。满室荧光骤然一暗,墙壁屋顶四方竟结出密密层层的寒白蛛丝,整间小屋顿被封闭。

沐琼茵周身灵力疾旋如环,衣袂激扬间紧握金银双剑,“我虽编造了身份,但绝不是有意欺骗为非作歹!我与小师弟另有要事,只是途径此处,还请谷元兄网开一面,我并不想与你动手。”

“那就将你的玉珠留下,或许还能放你一条生路!”谷元掌中倏然化出幽蓝长杖,杖头虬曲盘旋犹如巨蛇,通体晕散出阵阵寒意。

他的身周亦散出幽寒灵光,如灵蛇般盘绕飞舞,猛然间朝着沐琼茵倾袭而来。

“你……你也不是修仙弟子!”沐琼茵惊愕后掠,双剑一错,灵光爆现。

作者有话要说:我君上连表白都不会,怎么办,急求帮助!

玩过“倩女幽魂”的小伙伴也许能猜到谷元属于哪个职业……

感谢叶叶声声落落、西米露、无眠菌、Rivvi、路过的营养液(づ ̄3 ̄)づ

第34章

魔君从沐琼茵住处愤愤离去后, 沿着山路下了一程, 想到要回小院休息就可能再遇见谷元,心里就越发不舒服起来。

于是拈诀招来了睡眼惺忪的黄颈黑鹰, 魔君没做过多解释,只施法将它化为了自己的身形,肃然道:“扮作我的样子回那客房去,别跟人多废话, 进屋后不准出来!”

黑鹰诧异不已,但见魔君脸色阴沉,也没敢多问,径直飞向了山下。

黑鹰一走, 他闷闷转身, 乘着夜风掠行于茫茫黑暗。松涛阵阵犹如海浪卷涌,听来却更觉自身落寞。他飞掠到了最高处的陡峭山崖上,没情没绪坐在那里,衣袍猎猎生风。

为什么又生气了?为什么又将事情搞砸?难道真是自己的错?

他一片好心怕她出事,镜无忧却几次三番要撵他走,还顾及什么谷元的看法。才认识不到一天,就需要在意那个人怎么想的了?

魔君越想越悲愤交集, 自己明明已经将心意表达了出来,她却不知是真的蠢钝还是不肯接受,对自己的态度依旧淡漠。

她难道不想有人陪伴吗?

妖魔皆要面对漫长而又艰难的修行岁月,在那永无尽头的道路上,最难熬的不是身体的苦痛, 而是心灵的孤寂和对前途的迷茫。

正如他自幼没有父母的庇护,又因长相与众不同,在山间受到其他野兽的欺负,成天饥一顿饱一顿,甚至被咬得鲜血淋淋。后来遇到一只失去了幼崽的母豹,或许是母性使然,便将他视为亲生带在身边。那一段短暂的日子里,小魔君天天不离母豹左右,饿了趴上去喝奶,饱了就甩着尾巴撒娇讨好,跟着它捕猎嬉闹。

然而几个月后的某天,山石崩塌电闪雷鸣,大火蔓延了整座荒山。母豹在带着他逃亡时不慎被巨石砸中,滚下了深深山谷。

他不顾一切地奔下山谷,在乱石堆上找到了奄奄一息的母豹,伏在它身边嚎啕惨叫。他甚至拼尽全力咬住母豹,想将它拖到水边,可是母豹只抬起头看了看他,便永远地阖上了眼睛……

霹雳刺破苍穹,山石仍在滚落,其他野兽纷纷逃窜,只有他悲伤欲绝地趴在死去的母豹身上,无论如何也不愿离去。

整座山即将迸裂的时候,他恐惧不已地蜷缩在母豹身边,等待着末日的来临。

然而就在那一瞬,浅碧色的光华自云间倾泻而下,为他挡住了碎石与落木。小魔君惊诧地昂起脑袋,有容貌端雅的紫衫男子自空中翩然掠下,落在了他的近前。

他害怕地想要后退,男子却弯下腰,朝着他温和道:“幸好我途径此处,否则你这小灵兽若是死在山崩地裂之中,真是上苍的罪过了。”

“啊呜?”那时小魔君泪汪汪地看着他,不明白此话的意义。

男子想要将他带走,他却抱着母豹不肯松开爪子。最后还是男子施法将母豹掩埋,并说它死后会轮回为人,不再受苦。

“呜……”他噙着泪,被男子轻轻抱起,感到了温暖与安全。

虽然后来他再度失去了沧筠先君的保护,可那种在孤独中重获倚靠的感觉,是难以忘却的记忆。

漫漫修行路,无穷无止,孤寂清冷,如有人相伴,总好过独自面对风雷骤变。

可是小女妖为什么一点都不在意他的感受,难道他就那么令人嫌弃?是自己太过强势,还是她根本不喜欢自己?

他沮丧地抱着双膝,难得卸下了高傲的姿态,独自坐在荒山悬崖上,望着莽莽丛林发怔。

空中响起了扑翅之声,回过头,却是蓝颈黑鹰冒冒失失飞来。“呃,君上为什么孤零零坐在这儿?难不成又跟镜无忧吵架了?”

魔君哼了一声不回话,蓝颈黑鹰飞到他近前,“君上生气归生气,可不能把机会让给别人!”

“你什么意思?”他皱眉问道。

黑鹰振翅急道:“我刚才看到那个道士进了镜无忧的房间!”

“谷元?!”魔君一惊,霍然站起,“胆子不小,竟敢欺到本座头上!”

这一次回转不再像先前那样悲戚惆怅,魔君满心愤怒,疾掠间越过崇山峻岭,不多时便望到了沐琼茵所在的那座山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