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只黑鹰在空中争论,一个要往那边飞, 另一个又要朝这边去。魔君没了底气, 比划了一下道:“夜色迷蒙,让人辨不清方向,再说万一山间还有什么鬼魅又要惹来麻烦,不如等到天明再行上路。”

既然君上发话,那也只能暂作休息。

所幸已经远离了刚才的山林,黑鹰们很快寻到了一处避风的山洞,请魔君与沐琼茵入内休憩。魔君踱进洞口, 抬手化出一盏蓝焰,缥缈似水月浮盈,映亮了整个山洞。

他回身,难得温和地向沐琼茵道:“你看这里怎么样?”

这突如其来的态度转变让沐琼茵震惊又纳闷,草草扫视一眼, “君上觉得行就行,属下没什么要求。”

魔君颔首,掌心那盏蓝焰悠悠飞远,悬在洞中盈盈发光。他选了个角落坐下,又示意她坐在对面。两人隔着蓝焰静默片刻,魔君本有许多话想说,可见她神情委顿的样子,只好道:“你要是累了就睡觉吧,黑鹰在外面守护,不会有事。”

沐琼茵一省,忙道:“君上不休息吗?”

他踌躇了一下,淡漠道:“本座只需闭目养神即可。你自己休憩去吧。”

沐琼茵怔坐了片刻,先前与谷元鏖战确实也耗费了不少精力,看样子离天明还有不少时间,若是在这干坐着也是难熬。她见魔君果然端坐闭目,便往后挪了挪,在靠近洞壁的一角蜷睡了下去。

虽然背对着那边,又闭上了眼睛,但还是可以感觉到那盏蓝焰的光亮渐渐变暗,最终只余微弱光线。

纵然有满腹心事,许久之后她还是坠入了睡梦。

幽幽蓝焰缩成一团小小的微光,悬浮在魔君身前,只照着那一片空地。

他静静地望着昏暗处的那个蜷睡的背影,心中竟有几分战栗。

这还是第一次见她在自己面前睡着。先君曾说过,如果有人能在你面前安然入眠,那便是代表着你在此人心中已是值得信任、值得依靠之人。

她对自己没有了防备,他就得好好守护着小女妖,这样方才对得起她尊称自己一声君上。

他不再挺身端坐,而是用双手撑着脸颊发怔。

光焰微微烁动,魔君也有些困,可是他又不敢睡。

虽然法力早已稳固,可不知为什么,有时候熟睡之后便会显露原形,早上起来吓自己一跳。

要是被镜无忧看到了,自己如今保持的玉树临风之姿岂非都成为泡影?

百般担忧之下,魔君硬是熬过了与沐琼茵共处的第一晚。次日天光放亮,沐琼茵醒来一看,却见他斜倚在洞壁昏昏欲睡,没了素日装出的高冷,俨然只是个懵懂少年。

“君上。”她小心翼翼地蹲在他身边呼唤。

正迷迷糊糊的魔君猛然惊醒,睁开眼后先是一愣,继而惊慌失措地往自己身上看,也不知在担心什么。沐琼茵诧异问他出了什么事,他这才松了一口气似的道:“没什么,只是看看夜晚有没有人偷袭而已。”

——这回答,换了谁都不会相信啊!

沐琼茵忧心忡忡地望着眼圈发青的君上,开始怀疑此去金陵是否真能一路平安了。

两人借着东升的旭日才算搞清了方向,魔君兴致盎然御风而行,沐琼茵紧随其后。透白云絮下或是山峦起伏,或是泉流宛转,黛青金黄纵横交织,千里画卷斑斓锦绣。

两只黑鹰头一次远离魔界,在碧清长天间展翅翱翔,一路惊叹不休。魔君嫌弃地皱眉,“少见多怪,别这样丢脸行不行?”

“君上,这外面的世界比咱们魔界好看啊……”蓝颈黑鹰忍不住冲下云端,在山崖瀑流周围飞掠一圈。魔君哼道:“幻海界不也有许多瀑布?值得你这样一惊一乍?”

远处飞瀑激流散出濛濛水雾,经风吹拂氤氲似烟。朝阳铺洒金芒,袅袅水雾间忽而幻出绚丽虹彩,横跨两峰,隐入云间。

“彩虹!”沐琼茵惊喜地指给他看。

魔君愣了愣,顺着她指着的方向望了过去。

澄澈长空映着华彩虹光,他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景致,不由愣了一下,又侧过脸看她。她一改先前沉静样子,正满怀憧憬地双手合十,闭着眼睛喃喃自语。

“在做什么?”他在云絮间好奇问道。

她虔诚祷告完毕,方才睁开眼,神色却不太自然,“许个愿望。”

“这里又没有神祇,许什么愿望?”

“……据说看到彩虹之后,许下的愿望终会实现。”她撩了撩鬓发,云袖在微风间飘扬。魔君又追问,“那你许了什么愿?”

沐琼茵有些尴尬地移开视线,不想将实情告诉他。

“本座想知道,你作为属下还对本座有所隐瞒?”他不太高兴,沐琼茵往前方一看,急忙道,“君上别顾着问我,彩虹就快消失了,您不赶紧也许下心愿?”

纷扬水雾随风飘散,彩虹正渐变浅淡,只余半道残影。

魔君看看彩虹,又看看身边的沐琼茵,眼神竟有几分哀愁。“本座才不信这些哄人的话。我心中所想要做到的,纵然上天不给机会,也必定要凭借自己的力量将其实现,又何须朝着虹彩许什么心愿?”

沐琼茵呐呐道:“君上还真是执著坚毅。”

“不这样,怎么做你的君上?”他又端起架子,背着手乘风前掠。

飞瀑湍流震荡如雷,穿过山间迷蒙水雾,再一回首,先前的虹光已渐渐隐没。黑鹰兄弟争着在说自己刚才许了什么愿望,只有君上独自沉默,眉宇间添了几分懊悔。

此去金陵路途迢迢,若是魔君独行或许能加快速度,但他顾及到沐琼茵的法力应该比不上自己,便有意无意地放慢了行速。

黑鹰们倒是开心自在,魔君几次想跟沐琼茵说话,却又苦于找不到话题,行了一日后还是尴尬沉寂,只在途中偶尔交谈。

又是黄昏时分,从云间往下望去,先前起伏连绵的山峦渐已消失,远处炊烟袅袅,地平线处显露屋舍轮廓。

已是临近村落了。

沐琼茵想到他之前似乎一夜没怎么睡觉,便询问今夜打算在哪里休息。魔君纳闷道:“这里没有山洞了吗?”

“山都没了,哪里还有山洞?”她指指前方,“那边似乎有村镇,要不要去看看?”

魔君犹豫了片刻,才点点头。沐琼茵打量他一番,“但是君上这副装束恐怕不太合适……”

他看看自己一身玄黑长袍,不满意地道:“本座丰神俊朗,难道你还怕我这样吓坏了别人?”

“平常百姓没你这样夸张的穿着……”她并起双指,徐徐化出一道光亮,绕着魔君轻轻飞舞。他再低头一看,奢华黑袍居然变成了深蓝道袍,腰间还缀着杏黄丝绦。

“本座不做道士!”他恼怒抗议,沐琼茵却不理,指尖光亮一转,自己也变成了清丽出尘的道姑。

黄颈黑鹰连忙安慰,“君上天生丽质,穿了道袍也是人中龙凤!再说跟镜无忧一样的衣着,看起来很……”

“般配”两字还未出口,沐琼茵已截断道:“君上,从现在开始,你只是我师弟。”

“怎么又是师弟?!辈分就不能高一点?”魔君强烈不满,“本座六百多岁了你还当我是小孩?!”

她蹙蹙眉,“那……这次你就做师兄吧。”

“……”他无话可说,眼见沐琼茵身形一闪便掠向前去,只得隐忍跟随,没法再发脾气。

夕阳斜坠,云染丹朱,平原间屋舍高低错落,远处河流蜿蜒入林。

沐琼茵带着魔君悄然落下云头,一大片庄稼茂密如帐,几乎遮挡了后方的屋舍。绕过田埂,便是宁静古朴的村庄,阡陌交通间却不见人往。理应是晚饭时间,整个村子却显得冷清寂寥,唯有窗内透出的点点灯火以及屋顶升起的缕缕炊烟,还证明此处并非无人居住。

沐琼茵走近了离田间最近的一家。天光黯淡,隐约可见这户人家的屋檐下悬着腊肉干货,看起来还算殷实。

她轻扣门扉,等了片刻才听得里面传来脚步声。

门缝间透出一线光亮,似是有人持着烛火在内窥探。她连忙道:“我们是路过此地的修行之人,想借宿一晚,不知能否行个方便?”

屋内的人没有应答,沐琼茵心中犯着嘀咕,摸不透这村庄的内情。本想转身离去,紧闭的木门却吱呀呀开了半扇,昏黄的烛光倾泻而出。

门后站着一名容颜憔悴的妇人,身后还跟着个七八岁的孩童,皆面带诧异,似是难得见人到来。

“你们,是做什么的?”妇人哑着声音问道。

沐琼茵行礼道:“我们都是修仙弟子,专门为人除妖的。我叫庞影,身后这位……”

她回过身,魔君却已负手行来,睨着她道:“我是她师尊,名叫凌煊。”

作者有话要说:小沐:你戏真多……

PS:对着彩虹许的心愿是什么呢?

第37章

“修仙之人容颜不老, 我虽看起来年轻, 其实已经活了上千年……”魔君一副老成得意之态,岂料话还未说罢, 那妇人已揽着孩子往后一步,“对不住,我家不能留外人过夜。”

他一时没反应过来,才想再上前说话, 但听“砰”的一声,妇人已将大门紧紧关闭,险些砸到魔君脸上。

他抽吸一口冷气,“无知村妇, 难道本座长得青面獠牙望之生畏?!”

“也许是她家里没别人, 不敢留宿男子……”沐琼茵叹了口气,“不过君上您还是少说为妙!”

他哼了一声转身便走,“本座看起来如此斯文,我就不信别人家也不敢容我过夜。”

然而话说得太满就是给自己挖坑,他带着沐琼茵接连敲开了数户人家的大门,对方一看他们的装束,再听说是修仙弟子之后, 不是直接关门就是连连摆手。

沐琼茵想要叫他另寻去处,他却不甘失败,又跑到最后一间瓦房前敲门。出来开门的老夫妇看起来面目慈祥,可一听他们的身份便勃然大怒,老汉甚至连推带搡地将魔君赶出门口, “我们这里太平得很,你们这些妖道别来耍弄花招!快滚!”

魔君愠怒之余想要出手,被沐琼茵一把拽向后方。

“你疯了?怎么能对普通百姓动粗?”

他在夜色下咬牙切齿,“镜无忧,你真是越来越不像个妖了!处处辖制本座,叫本座当个老好人么?”

“……就算是妖魔也得有尺度,怎能随意乱来?”沐琼茵悻悻然说了一句,抱着双臂走向了庄稼地。两只黑鹰不明所以,一左一右跟在两旁。

密密压压的麦苗弥望无尽,夜风吹过便是深沉的海。她走了一会儿,回过身望了望,魔君正郁郁寡欢地尾随而行。沐琼茵见他这样子,又有些不忍,便在田埂间停下。

“要不要再找其他村子问问?”她小声问道。

魔君似是被打击到了,不情不愿地道:“懒得再走,随便对付一夜算了。”

可是总也不能睡在田埂上,沐琼茵环顾四周,最后只能跃下了田地,从碧灵灵的麦子后露出小半张脸,“上面风大,到这里来休憩。”

魔君皱紧眉头,“泥地上脏,本座不想钻在杂草里睡觉。”

“这是庄稼不是杂草!”沐琼茵对这样的君上简直一筹莫展,黑鹰倒是在一旁诧异,“君上以前不是跟我们说,小时候就爱钻草丛满山跑吗?怎么现在反而……”

话没说完,已被魔君的凌厉眼风吓得缩了回去。沐琼茵拨开面前的麦子,试探问道:“君上小时候到底是什么样的?”

黑鹰不敢再吱声,魔君沉着脸道:“高大威猛,霸气十足。”

“哎?”她一时想象不出,只好道,“君上真的不下来坐会儿?”

魔君踌躇片刻,总算朝着她伸出手,骄矜道:“扶着本座,我怕烂泥弄脏了靴子。”

“地上干得很,哪里来的烂泥……”沐琼茵小声说着,却不得不轻轻持住了魔君的手。

指尖微微一碰,他倒趁势握住,在她还未反应过来的一瞬,轻身一跃便进了绿纱帐。绵绵麦子长而密,在夜风吹拂下微微摇晃,沙沙作响。

借着夜色,沐琼茵掩饰过了一丝波动,俯身为他弄出一小块空地。他端着架子正襟而坐,四周尽是绿麦,空气中浮动着草木青涩气息。

抬起头,见沐琼茵还站在近前,魔君缓和了语气道:“你怎么不坐下?”

她看看狭小的空隙,拨开一丛麦子后坐在了离他不远的地方,抱着双膝心有所思。他端坐了片刻之后,还是按捺不住地开口,“你又在想什么?”

沐琼茵支着下颔,往村子方向望了一眼,“君上不觉得这村子有些怪异?原本看房屋数目应该有二十多户人家,但刚才走了一圈,有很多屋前长满荒草,屋内也是一片漆黑,像是早就没人居住。仅剩下的这七八户人家又都不敢留人过夜,似乎在害怕着什么……”

魔君淡淡道:“而且那些人看上去都面目憔悴,枯瘦无力,整个村庄上方隐隐有鬼气缭绕。”

“难道刚才那些都是鬼魂?君上早就看出不寻常之处,怎么也不吭声?!”她惊诧道。

魔君却一哂:“你是妖,我是魔,难不成还怕鬼?”

“……谁说我怕了?”沐琼茵垂下眼帘,拨弄着腕间的红珠。

他心里一动,鼓起勇气道:“不论什么鬼怪,有本座在此,都休想伤你一分一毫。”

沐琼茵讶然抬头,微茫的夜幕下,只能看到对方朦朦胧胧的面容,可是他那种欲说又止的满怀惆怅,还是让沐琼茵感到无措。

她只无声地点点头,没有接他的话。

夜色渐浓,四野寂静,偶尔才有不知名的鸟儿在远处发出咕咕的叫声。魔君看着近在咫尺的沐琼茵,想到自己的热情又得不到回应,不免有些黯然。原先在脑海中转了几次的话题,也都被狠心压制了下去。

沉默过后,沐琼茵撑着下颔向他道:“君上昨夜都没好好休息,趁着现在还没什么事情,就先睡会儿吧。”

他没有吭声,一动不动地坐了片刻,感觉这氛围实在尴尬,才默默地背对着沐琼茵睡在了麦田里。

微冷的风阵阵袭来,麦浪随之起伏翻涌,犹如海潮起落。沐琼茵望着魔君的背影出了一会儿神,才想要站起另找个地方休息,却忽听他低声道:“镜无忧。”

“什么?”她愣了愣。

“你过来。”

她迟疑着往前走了几步,借着清浅的月色看到他睁着的双眼,如黑曜石似的莹墨无瑕。

“怎么了,君上……”她低下视线望着魔君,他躺在昏暗处,静静地看她,犹豫许久才道:“你为什么时常不搭理我?”

沐琼茵心头晃荡了一下,“没有,属下怎么敢……”

“不要与我说这些敷衍的客套话。”

他打断了她的话语,墨黑的眸子在月光下更显沉渺,“是我说的话,让你难以回应吗?”

她愣怔着,情绪如古树枝丫盘绕错杂,隔了一刻答道:“是的,属下不知道应该如何应答……或许说,给不出君上想要的答复,所以就索性沉默以对。”

这回答很是直接清楚,令魔君怔在了那里。他没有想到沐琼茵会如此回复,虽然做好了心理准备,却还是被这简短的话语冲击得头脑混沌。

——给不出想要的答复……她的意思就是明确了不愿意跟自己再走近一些,再要好一些么?

他睁着眼睛躺在黑暗里,听风声吹过麦田,萧萧瑟瑟。这情形就像是自己小时候无处可去,被众野兽咬伤后,独自躲在草丛里蜷成一团。

几乎想哭了。

哪怕只是给一点点机会,一丝丝希望也好,为什么就这样决绝呢?

他攥紧了手掌,不甘心地道:“是因为我地位太高了让你敬畏?其实有时候,你也可以不将我视为君上,或者,比如就像你之前说的,把我看成是师兄……师弟也行。”

她听得出君上是在强撑,不免起了几分怜悯之意。踌躇了一会儿,只得道:“你不是还要做我的师尊吗?”

“那是开玩笑的。”魔君连忙翻身坐起,看着她的眼睛,“我现在又想当你的师兄了。”

她垂下头,“当我师兄有什么好的?”

原先还萎靡不振的魔君一下子好似活泛了起来,认真地道:“师兄好啊,可以教你法术,陪你读书,有什么难事烦心事,都有师兄为你解决,还不要任何回报,你难道不想有个这样的人待在身边?”

沐琼茵被他缠得没办法,无可奈何地提醒,“您明明是魔君,不能忘记自己的身份!”

他却难得愉悦地笑了笑,拽拽她腰间垂下的丝绦,“现在不是出了魔界么,在天虞峰上,我是魔君。在这广阔天地里,我也可以当你的师兄。”

“……可是您看上去一点也没有师兄的风范……”

他立刻站起身,伸手比着两人的高度,挺着胸道:“你瞧,本座比你高一些,难道还不够格?”

“哎呀,我不是说身高……”沐琼茵哭笑不得,他却趁势将手搁在她头顶,还往下压了压。她正想反抗,却忽听远处传来沙沙声响,似是有不少人正往这边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