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媚缓缓起身,转头望着洛河,嘴角扯出一抹比哭更难看的笑,“是呀,我真是疯了。明明你都已经不在意了,你统统都忘记了,只有我,像个傻逼一样,抱着这些回忆,当成珍宝。可是洛河,你告诉我,要怎么忘记一个曾经在你生命中刻骨铭心过的人?你告诉我,要怎么去对一个你从来都想象不到会失去的人说再见?你告诉我…”她脸上浮现出的悲伤,在那一刻,刺得洛河心里像是被成千上万只蚂蚁吞噬般难过。

明媚将怀里的那只铁盒塞到他手中,眼睛却没有看他,“现在,我把这些你赠予我的所有美好记忆,统统还给你。这些天,打扰了,对不起。”说完,转身一瘸一瘸地离开。

雪花飘得更大了,一片片落在她的发上、衣服上,路灯下她单薄的身影显得那样寂寥,她一定哭了,虽然极力压抑着,肩膀依旧在瑟瑟发抖。

洛河轻轻阖了阖眼,迅疾追了上去,拦腰将明媚抱起来,然后伸手拦下正开过来的出租车,对司机说:“去医院。”

“玛格丽特”的门口,傅子宸摁掉手中燃尽了的烟蒂,目光怔怔地追着载着明媚与洛河的那辆出租车,良久良久都没有回过神来。

先前发生的一幕幕像是一场电影倒带,在他脑海里又过滤了一遍,当看见明媚不要命地扑到马路中央去捡那只铁盒中散落的东西时,他依旧忍不住再次深深震惊了。他原本以为那只铁盒中是什么价值连城的宝贝,却没想到只是一些在他看来丝毫没有价值甚至很幼稚的小玩意儿,彩色糖果纸?玻璃弹珠?火柴盒?破旧的发卡?一朵干瘪的花骨朵?那女人就为了这些东西,竟然连命都不要了…该说她愚蠢呢还是愚蠢呢?

可那个瞬间,他是真的被她震惊到了,心中某个地方,忽然就轻轻地动了一下。

“子宸,你怎么出来这么久?”傅子宸只觉身体一沉,说话的女生已像条藤蔓似的缠上了他的手臂。他微微偏头,便看见穿得单薄的女生故意将衣袖掠到手臂上方,一条闪亮的水晶手链在她纤细洁白的手腕上微微晃荡。

“很漂亮是吗?”女生娇俏一笑,对着傅子宸的耳朵轻轻呵气,“你的眼光总是这么好,今天所有的生日礼物中,我最爱你送的。”

“是吗?”傅子宸手指缓缓移到她手腕处,轻轻一扭,那只手链便落在了他的手心,在女生惊讶的目光中,他手一扬,手链便被轻巧地扔到了马路中央,隔了一小段距离,上好水晶的光芒依旧很亮。

“喂!你干嘛!”女生震惊地瞪着傅子宸。

他也望着她。

“你快去帮我捡回来呀!等下会被车子压坏的啦!”女生脸都绿了。

傅子宸忽然“嗤”一声笑了,拨开女生依旧挽着他的手臂,“我先走了,不再见。”

“傅子宸!你混蛋!”女生气急败坏的尖叫声响在身后,傅子宸牵了牵嘴角,置若罔闻地穿过马路去对面地下停车场取车,走到刚刚明媚跌倒的地方时,他忍不住停了停,再抬脚时视线忽然瞥见路边低矮的灌木丛旁有一个白色物什,在飘着白雪的夜色下并不太容易被发现,心念一动,他走过去捡了起来。

坐在车里,傅子宸并没有立即发动引擎,而是开了灯,望着手中那个沉甸甸的白色信封,连他自己也不明白究竟哪根筋搭错了,竟会做这种无聊的事,大概是今晚的生日宴实在太无趣了罢。

打开信封,将里面的东西一股脑全倒在副驾座位上,灯光下是五颜六色的各种手工DIY卡片,他一张张看过去,仿佛时光倒流一般,跟着卡片背面的署名时间,从上个月到四年前的夏天,每月一张的频率,一共四十九张。卡片上手绘着当时的心情,或一张大大的笑脸,或沉着嘴角,记录着那一刻的喜怒哀乐。而在表情的下方,每一张卡片上都写了一句话,或者应该称之为恋人间的小情话更为恰当——

你离开的第一天,我梦见了你。梦里你依旧骂我笨。

晚上忽然下雨了,你在哪儿?你那里有没有下雨?

你离开的第四个月,我长高了2CM。我很想你。

十五岁的生日愿望是:让我再次见到你。

梦里你对我说,跟我走。

每张卡片的右下角,都署了小小的两个字:明媚。旁边画了一枚橙色小太阳。她的字精致而娟秀,手绘画却十足卡通孩子气。

傅子宸的视线久久盯在那堆卡片上,如果说当看到她不要命地扑抢洒落一地的幼稚玩意儿时,他被震惊到。那么此刻,这些带着小女孩心思却情深意重的卡片与小情话,令他震动。

他从来不知道,也从来未曾体会过,一个人对另外一个人,可以如此情深。

明媚抬眸望着抱着她一步一步上台阶往晚间急诊室去的洛河,他微微蹙眉,嘴唇紧抿,像是在生气一样。他的心跳声就响在她耳畔,离她那样近,让她原本绝望的一颗心,再次复活。她忍不住伸出手,轻轻抚上他的脸颊。

洛河浑身一僵,脚步忽然顿住,吓得明媚赶紧将手收了回来。她闭上眼睛,哀伤地想,他们之间,隔着四年的漫漫光阴,很多东西,真的变得不一样了。

护士给明媚简单地处理了脸颊的伤口,她的脚踝因为洛河在车上帮她及时揉搓散气,擦点跌打药再揉几下,便没什么大碍了。

出医院时她已经可以自己慢慢行走,时间不知不觉走到了凌晨两点多,明媚这下子反倒一点都不困了。两个人站在街边,沉默了许久,洛河终是先打破了僵局,将手中那只铁盒递给她,“你的东西,你自己收好。”

“洛河…”

“我送你回家吧。”他打断她,伸手招出租车。

“师傅,到仓米巷八栋。”洛河话音刚落,猛地意识到什么,偏头望向明媚,她也正死死望着他。

他首先收回目光,叹口气,将视线转向窗外。

抵达目的地时,洛河让司机等他一起回转,然后下了车。站在这幢他曾无比熟悉的楼前,数种情绪一时交织着涌上他的心头,令他心里堵得难受。

“明媚。”他终于喊她的名字,“就当你说的那样吧,我不想与你相认。别问我理由,我不会告诉你,你也不会想知道的。”他顿了顿,说:“你以后不要去岛大找我,也不要再去酒吧,那种地方不适合你。我先走了。”

“洛河!”明媚大声喊他,他却置若罔闻地上了车。

“洛河!”她追着缓缓启动的出租车跑,可她的脚踝还隐隐作痛,哪里追得上。洛河怔怔地望着后视镜,终于她的身影消失成一块小黑点。

“小伙子,跟女朋友吵架了吧?大半夜的还弄到医院去了。有什么事情好好说嘛,只要两个人彼此相爱,没什么跨不过去的坎哟。”司机一副过来人的模样。

洛河苦笑着摇头,如果仅仅只是吵架这么简单,那该有多好。可他与明媚之间,隔着的不是争吵,也不是四年光阴的时移事往物是人非,而是比这更难以跨越的一道鸿沟。

洛河以前一直坚信,命运这种东西,从来都是掌握在自己手里,可现在,他不得不相信,有时候,命运真的挺爱捉弄人的。

他知道,今晚注定是一个无眠的夜了。

而与他一样,明媚也是整晚无法入睡,她翻来覆去地想了无数种洛河不想与她相认的可能性,每想到一种,又立即推翻,如此反复。不知不觉,窗外的天空已经慢慢亮了起来。

好在这是寒假第一天,她索性放纵自己蒙头睡到了中午,然后才起来给自己下了碗鸡蛋面,吃完后开始搞大扫除。里里外外用消毒液抹一遍,将所有的窗户打开通风,外面的雪下了一整夜还没有停,屋顶与树枝上已覆了一层厚厚的雪,远远近近望去,皆是一片银装素裹,煞是美丽。

因为脚还有点疼,原本打算一放假便联系南歌介绍的那份兼职的想法只得暂时搁浅,明媚只好窝在家里看电视看小说给自己煮三餐打发时间。

艾米莉打来电话时,明媚正在看着一档综艺节目哈哈大笑,艾米莉问她什么时间在哪儿碰头时,她才猛然想起今晚是潜水组的聚会。

挂掉电话,她匆匆烧水洗了个头,然后换了衣服往学校赶。程家阳他们是今天下午才考完最后一科,所以约了六点先在学校外面吃晚饭,然后再过去麦卡迪K歌。

下雪天的公交车难等,好不容易来一趟又开得极慢,明媚赶到约定的饭馆时,已经迟到了十分钟,艾米莉正站在门口等她。

“这么冷,你怎么不先进去?”

“我一个人都不认识,怎么进去嘛。”艾米莉抱住明媚的手臂,低头打量她的脚,“痊愈了吗?”

“嗯,差不多了,不能跑。”明媚点头,拉着艾米莉往预订好的包厢去,其他人都到齐了,明媚迭声说着对不起,然后向大家介绍艾米莉,又向艾米莉介绍组员,刚介绍到傅子宸,艾米莉便指着他“你你你”了好几声,数双眼睛齐刷刷地望着她,艾米莉尴尬地笑了声,“嘿嘿嘿,好眼熟。”

傅子宸自然也认出了艾米莉,挑眉一笑,“是见过一次。”

程家阳支着下巴开口:“果然是物以类聚,明媚,你身边的朋友是不是都是美人呀!”

艾米莉可不管真假,十分受用,偏头看过去时正对上程家阳打量她的目光。四目相撞,艾米莉只感觉有那么一瞬间,自己一颗心都给撞没了,扑通扑通地跳得极快。

“程家阳,我们副组长。”明媚适时帮她介绍,冲她眨眨眼,那意思不言而喻:没有骗你吧,够得上你心中帅哥标准吧!这顿饭吃得值吧!

因为要赶八点钟的K歌,饭桌上没有叫酒,男女一律喝饮料。明媚给艾米莉倒橙汁,一边附在她耳边说:“酒鬼,待会给你喝个尽兴!”没想到艾米莉却愣愣的,良久才给反应,“啊,你说什么?”

明媚起先也没在意,可到了麦卡迪的包厢后,麦霸艾米莉竟然破天荒地没有去抢话筒,明媚开始还以为她是因为跟潜水组成员第一次见面不太好意思,但唱到一半,她依旧一首歌也没去点。更神奇的是,有人给她敬酒,她也要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整个人完全跟中了邪似的。

明媚一把将她拖出包厢,站在洗手间里问她:“你究竟怎么回事?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如果是的,你不用勉强陪我的呀。”

艾米莉愣愣地望着明媚,沉默。

“喂!艾米莉!”明媚提高声音。

艾米莉忽然抱住她,将整个身体的重量都靠在明媚的肩头,她的声音闷闷地从明媚的肩胛处发出来:“宝贝儿我想我完蛋了。”

“究竟怎么了?”明媚反手抱住她。

“我,我好像,一见钟情了!”艾米莉起身,特别认真特别专注地望着明媚。

明媚睁大眼睛,嘴巴也一点点张大,支支吾吾地问:“程…程家阳?”

“嗯。”

“天呐!”明媚忍不住提高声音,“你来真的吗?”

“我对自己的心确定了一个晚上了,”艾米莉郑重点头,“千真万确。”

“可是…可是…你才第一次见他,你都不了解他…”明媚有点慌。

“所以叫做一见钟情。哎呀怎么办呐宝贝儿!”艾米莉再次将头埋进明媚的肩胛。

“可是…听说程师兄很花心的呀…交往过的女朋友都可以以打计算了,而且没一个超过一个月的。”有女人的地方就有八卦,虽然明媚不热衷,但潜水组的师姐总是爱拉着她说傅子宸与程家阳的八卦,说的最多的,就是他们两个的桃花债了。傅子宸追女孩子很有一套,但没什么耐性,新鲜度一过,挥挥手说拜拜,毫不留情,不知道惹碎了多少少女心。而程家阳不同,他对美女毫无抵抗力,但从来都不主动追求,他过往的女朋友,基本上都是倒贴上来的,他通通来者不拒。一旦确定了关系,前戏做足,送花看电影请吃饭买礼物,温柔体贴得令你如坠美丽梦境,所以就算最后被抛弃,那些女生也不会找他麻烦,反而躲在被窝里掉眼泪还以为是自己做错了。总而言之,他们两个都是拿感情当玩票的主。

“是吗?”艾米莉没所谓地笑笑,“条件那么好,没有女朋友才奇怪吧。”她仿佛一下子燃起了战斗力,握拳,“他一定是还没有遇到命中注定的那个人,所以,让姐姐去俘虏他的心吧!”

明媚还想说什么,却被艾米莉打断,“走啦走啦,我们去喝酒唱歌。”她倒是终于回归了常态,却换成明媚不正常了,人在包厢里坐着,思绪却早就跑到了九霄云外,先是自责不该拉着艾米莉过来,接着又想该怎么办,怎样才能让她不受到伤害。目光瞟向前方小舞台上程家阳与艾米莉深情款款地正合唱着一首情歌,明媚仿佛看见艾米莉被程家阳狠狠抛弃的悲惨画面。她在心里惨叫一声,跑出了包厢,到洗手间用冷水敷脸,一遍又一遍,确定情绪平静了一些才走出去。

“嗨。”傅子宸的声音忽然响起,把明媚吓了一大跳。抬头,看见他正闲闲倚在洗手间外的走廊上,不像是路过,反而像是特意在等她。

“找我?”明媚指了指自己。

“对。”他眯了眯眼,定定望着她。

“什么事?”

明媚冷冰冰的语调令傅子宸心里有点不爽快,“没事就不能找你吗?”

“以我们的关系来看,好像确实如此。”明媚坦白地说道。

“我们的关系…”傅子宸摸摸下巴,忽然伸出手,“好吧,我们和解吧。”

明媚警惕地望着他,同时心里又有点愤愤。他先是将她送进精神病院,后来她不过是踢了他一脚,他竟然公报私仇差一点令她在海底丧命,虽然他不会真的见死不救,但那种绝望般的后怕感她依旧铭记于心。此刻,他说什么?好吧,我们和解吧?靠,他可真是轻松啊。

明媚咬了咬嘴唇,转念一想,他们之间,要真计较起来,倒是她先招惹的他。唉!更何况,像他这种睚眦必报的人,还是不要得罪的好。虽然很没出息,但,还是和解吧。

傅子宸的手僵在半空中,耐心都快用光了,他又哪里知道明媚心里正一番苦战,正当他打算收回手时,明媚忽然握住他的手,“好,和解。”

“那,现在可以给我你的电话号码了吗?”傅子宸笑了笑。

明媚想也没想便答道:“入组的时候登记表上有写呀。”

“可我想你亲口告诉我。”

明媚再笨,这下子也终于听出话里的意味来,她微微笑了,“傅师兄,虽然我们和解了,但我并不想告诉你我的电话。”

“为什么?”

“因为我们不会有很多交集的。”明媚说。

“这么肯定?”傅子宸挑眉。“理由?”

“真的想听?”

“等着呢。”

“我觉得你这个人太厉害了,不管从哪方面,我都不会是你的对手,所以,躲得越远越好。”明媚说完,不等傅子宸开口,她已经绕开他,离开了。

傅子宸过了许久才从讶异中晃过神来,他没想到她的理由是这个,更没想到,她会如此坦白。他不是没见过聪明的女孩子,但像她这般通透的却是第一个。

他望着她的身影消失在灯光迷离的走廊转角处,眼睛微微眯起,嘴角勾出一抹连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笑容来。

“明媚。”他在心里轻轻念了一遍这个名字。

雪终于停了。

明媚起了个早,给南歌介绍的那份兼职打电话,响了很久,才终于有人接起,那边大概还没睡醒,声音迷蒙。明媚说了句抱歉,然后才说明来意。对方告诉她一个地址,约了下午一点见面。

明媚发觉那个地址竟然与南歌的家是同一个片区,离得并不远,她又给南歌打了个电话,问她有没有时间一起吃个午饭,可惜她此刻正出发去岛城下面的一个县级市做采访,只得作罢。

天寒地冻的,海滩边压根难得见到行人,明媚只得拿着地址循着那个片区的老房子一幢幢对着门牌号找过去,整整找了十五分钟,才终于抵达。乍看跟南歌家的院子外形并没什么区别,只是南歌家的院子里种满了各种花草盆栽,而这家,则是一片绿草地,此时虽值隆冬,但这片草地却依旧绿油油的,草地中央做了一架白色木头秋千,在微风中轻轻摇摆,衬着后面的红房子。一眼望过去,像是一幅安静而生动的极简主义油画。

明媚伸手按门铃,很快便有脚步声踢踏着而来。铁门打开的瞬间,门里门外的两个人都愣住了,傅子宸首先反应过来,笑了,“你说我们不会有很多交集,我看未必呐。”

明媚看了看门牌号,再低头望了望手中的地址,又望了望一脸笑意的傅子宸,简直怀疑自己是在梦中。

“别看了,倚海路305号。”

“你认识南歌?”明媚依旧怔怔的。

“唔,青梅竹马。”傅子宸点头。

明媚连最后一点希望也破灭了,她扯开嘴角干笑两声,“傅师兄,这事儿就当没发生过吧。”转身欲走。

“喂!”傅子宸一把拽住她,有点火光,“我是洪水猛兽还是传染病人?你有必要这样子吗!”

“都不是,我只是,只是,忽然不想找兼职了。再见啊,傅师兄。”明媚试图挣脱他。

傅子宸拽得更紧了,“鬼信!”

正在这个时候,二楼阳台上忽然传来一声清脆好听的童音,但一开口,却把明媚吓得手抖了几抖。

“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