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筱筱,你怎么出来了?外面冷,快进去。”傅子宸转身跟小女孩招手,示意她进屋,声音温柔得能掐出水来。

“爸…爸…”明媚这下子都忘记挣脱了,嘴巴张大得都可以塞进一个苹果了,“傅…傅师兄,你结婚了啊?还是未婚…先育?私生子…”

傅子宸脸色变了又变,没好气地说:“你认为二十一岁的我可以生出一个七岁的女儿吗!”

明媚想也没想便回答:“现在的男生都早熟!”

傅子宸简直想把她直接敲晕,好不容易才忍住。“明媚,我们先进去再说好吗?外面好冷。”他只穿了一件薄薄的开衫毛衣,海风一吹,浑身都凉了。

“我…”

“爸爸,这个姐姐是来做我老师的吗?你快带她进来啦。”傅筱再次开口。

爸爸…姐姐…明媚嘴角抽了抽。

傅子宸惊讶地望向她,迟疑地问道:“筱筱,你说,让我带她进去?”

“嗯!”傅筱郑重点了点头。

傅子宸转身望着明媚,一把将她扯进铁门,往屋子里拉,“这下你想拒绝也不能了,筱筱还是第一次不仅没有哭闹着将老师赶走,还欢迎你进来。”

“喂!傅子宸!”明媚被他拖着走,踉跄了几步,差点摔倒,“我都说了不做了,你是强盗还是土匪呀,要霸王硬上弓吗!”

傅子宸忍不住乐了,这话可真暧昧,他回头冲气炸了的明媚眨眨眼,“对,我就霸王了。”

“你神经病!”明媚反应过来,脸忍不住微微红了。

屋子里的暖气很足,明媚一路从海边走过来,浑身都快冻僵了,接过傅子宸泡的热茶,热乎的液体灌进喉咙里,冰冷的身体终于慢慢有些知觉了。

“明媚,这次就当帮我一个忙吧,接下这份工作,好吗?”傅子宸收敛起嬉笑的表情,郑重其事地望着明媚,神色中还带着点恳求的意味。

她握着杯子,一时不知道怎么开口。她从未见过这样的傅子宸,她印象中的他,骄傲、恶作剧、睚眦必报、花花公子,而这样认真的他,让她有点不习惯。

“筱筱是我哥哥的女儿,”他顿了顿,语调忽然变得特别低沉,“在她一岁那年,就失去了爸爸妈妈,这些年一直跟着我一起生活。”他不愿多说,一语简单带过了这个令人悲伤的故事。

“南歌一定告诉过你吧,筱筱从来没有去过学校,因为她害怕呆在人群里。我也试过,可每次都不行,见她那么辛苦,索性放弃了,在家里给她请家教,可每个老师,都不会超过七天。”傅子宸继续说道。

“她这样是病,没有带她去看医生吗?”明媚轻轻说。想起先前站在二楼阳台上的那个小女孩,她长得很漂亮,像个洋娃娃似的,声音也动听,听她说话条理清晰,一点也不像傅子宸口中的那个小女孩。

“怎么没有,可医生说,她这么小,也不可能给她吃药,最重要的还是心理治疗。唉,在家里面,除了跟我亲近,就连我爸妈,她都不爱搭理的,而且惧怕。”傅子宸双手掩面,片刻,才抬头望着明媚,“情况我都给你交底了,你要不要帮我?虽然不知道这次能坚持多久,但至少有一个好的开端。明媚,可以吗?”他又用那种近乎恳求的眼神望着她,深邃漂亮的眼睛里,因染上了一层忧心,更加迷茫与魅惑,简直令人无法招架。

明媚心头一热,不知是同情傅筱的遭遇,还是因为傅子宸脸上的悲伤,竟开口说:“好,我试试。”

“真的?”傅子宸的眼睛亮了亮。

再反悔也来不及了吧,明媚只得点点头,“带我上去看看你的宝贝女儿吧。”既来之,则安之吧。

傅筱正拿着一支彩笔,靠坐在她床边的软垫上给手中的布娃娃描绘一架眼镜与点美人痣。她专心致志的孤独模样令明媚仿佛看到了儿时的自己,被出门的外婆关在房间里,她也是这样子拿笔给布娃娃画衣服画头发,或者扯掉它的眼珠子再想方设法装上去。

明媚轻轻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静静看了好一会儿,才出声说:“筱筱,要不要姐姐帮你一起画?”

“好啊。”傅筱抬起头来,冲明媚点头。

明媚拿过旁边的彩笔,指着布娃娃的左边眼睛,“筱筱,你负责左边,姐姐负责右边,我们来比赛,看谁先画完,好不好?”

“好!”

傅子宸站在门口,望着一大一小的两个女生你争我赶。看着明媚异常专注的神色,他终于明白筱筱为什么不排斥明媚了。他也见过其他老师给筱筱上课,见到她往布娃娃身上涂抹时,总是会说:“筱筱,不可以在布娃娃身上乱涂知道吗?如果想画画,可以画白纸上,那样子才会很漂亮。”

只有真正气味相投的人,才会贴近。

可明媚后来问过傅筱,为什么没有像排斥其他老师那样排斥她,傅筱认真地想了想,回答说,“因为其他女老师总是爱盯着爸爸看很久很久,只有姐姐你,好像很讨厌他的样子啊。”

明媚不禁失笑,真正的原因竟然是这个。谁说小孩子不懂事的呀,早熟着呢!

那天明媚一直陪傅筱玩到天黑,晚上的时候有个阿姨过来做饭,她也是傅子宸上学或者外出时照顾傅筱的保姆。傅子宸留明媚一起吃晚饭,她中午只吃了一碗面条,确实饿了,便也没有推辞。阿姨的手艺特别好,明媚破天荒地吃了三碗,摸着吃撑了的胃赞不绝口。

傅子宸闲闲地说:“这么喜欢啊,那以后经常过来吃呗。”

“好啊。”明媚随口就接了,说完才意识到似乎有点不妥,赶紧呵呵笑着转移了话题。

离开时傅子宸坚持要开车送她,她想着冰天雪地的,确实不好搭车,加之上次在海边被人追踪的恐惧后遗症现在还没彻底散去呢,便答应了。

路滑,傅子宸将车开得很慢,又是第一次走那条路线,用了将近一个小时,才终于拐进仓米巷。

“谢谢你呀,傅师兄。”经过这一天,明媚感觉到她跟他子宸的关系似乎变得有点不一样了,也许是看到了他的另一面,她在心里不像从前那么抵触他了。

傅子宸倒好车,经过她身边时,忽然又放下玻璃,手臂搭在车窗上,冲她微微一笑:“明媚,今天真的很谢谢你。晚安。”

“晚安。”

明媚一边踢踏着步子引亮声控灯,一边伸手从包里掏钥匙,走到三楼,刚一抬头,便忍不住捂着嘴巴尖叫起来。

只见门口的阶梯上,蜷缩着一团黑影,像是睡着了,她旁边放了一只大大的行李箱。那黑影被明媚一声尖叫声吵醒,抬起头,迷蒙又惊喜地开口:“姐姐!”

“明月?”明媚拍着胸口,迟疑地开口。

黑影站起来,“唰”地朝她扑过来,熊抱住她:“姐姐,你终于回来了!我等了你好久好久啊。”

明媚接住明月的身子,伸手一摸,她的衣服上冷冰冰的,身体因为寒冷而轻微发抖,她赶紧开门让她进去,倒了一杯开水给她取暖,然后才冷着脸质问:“你好好的不在温哥华呆着,跑回来干吗?”

“回来陪你过年啊!”明月嘻嘻笑。

听到这句,明媚原本还有一肚子教训她的话又纷纷吞了下去,她嘴角动了动,再开口时声音也轻柔了许多,“你妈妈知道你回来吗?你怎么不事先给我打个电话。”

“妈妈不知道,我骗她跟同学去参加夏令营了。我打过电话呀,可是没有人接。”明月嘟嘟嘴。

明媚这才想起,她并不知道她的手机号,打的大概是家里的座机。

明媚叹口气,“你先去洗澡吧,今晚先在这里睡,明天去你外公家!”

明月立即抗议:“不要!我外公舅舅都不知道我回国的,去他们家那不就拆穿我的谎言了吗!”她走过来抱住明媚的手臂,像几年前那样撒娇,“姐姐,让我陪你过年嘛,你一个人多冷清啊。好不好好不好?”

明媚拨开她的手臂,她依旧不习惯跟她过分亲密。“先去洗澡睡觉,明天再说。”

“好!我今晚要跟你一起睡。”明月整理好衣服,开心地闪进了浴室。

明媚在沙发上坐下,明月这样子忽然出现,让她脑子一时乱哄哄的。赶她走不是,不赶也不是。

她将脸埋进膝盖间,狠狠叹一口气,她今天陪了傅筱一天,也够疲惫的了。算了,有什么事情明天再说吧。

第六章 黑角

有些事情,这辈子都会在你心底盘踞生根,再也拔不掉,渐渐缠绕成一个暗黑的角落。

第二天上午,明媚将明月丢得满沙发都是的东西一一又塞回她的行李箱,然后煮了两碗牛肉面,将她从床上拖起来,明月睡眼蒙眬嚷着要倒时差还没睡够。

明媚将她拉起来:“你都睡了整整十二个小时了!你是猪啊!快去吃面,吃完送你去你外公家。”

明月听到可以吃到明媚亲手做的面时非常开心,可听到后面那句脸又垮了下来,“我不要!”

但明月还是爬起来吃了早餐,她是真的饿了,捧着碗一口气喝得连汤都没剩,完了砸吧着嘴巴称赞说:“姐姐,你手艺这么好,都可以去开个面馆啦!”

“别给我岔开话题,吃完了就给我收拾收拾走人。”明媚一直强迫自己不给她好脸色。“送完你我还得赶着去打工。”

明月哀叹一声,忽然想起什么,竟然从钱包里拿出一叠钱,还是没有兑换的加币,“姐姐,这是我所有的家当了,都给你,住宿与吃饭,够了吧?”

明媚真是又好笑又生气,“明月,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她叹口气,“你这样子欺骗你妈妈跑到我这里来,她迟早会知道的,到时候又得闹翻天了。”更何况,明月的身体一直不太好,万一出了点什么事,她就真的不好交代了。

明月低下头,手指绞着那叠钱,牙齿死死咬住嘴唇,不一会儿,她竟然肩膀耸动,眼泪吧嗒吧嗒地掉下来,哭得那个伤心欲绝,看得明媚目瞪口呆。她是怎么做到的?刚刚还嘻嘻哈哈的转眼就可以泪如雨下!

明媚最见不得人哭,烦躁地站起来从客厅转到厨房又转到卧室。她目光瞥见小书桌上一字排开的好几只军舰模型,其中一只还是年代久远的限量版,这些都是明月漂洋过海带给她的礼物,占据了她那只大箱子的一半空间。

她叹口气,心一下子就软了。

“好了,别哭了,过完年就立即回去!”明媚走到明月身边。

“真的吗真的吗?”她真是变脸比翻书更快呐,转眼就是满面喜色,跳起来紧紧搂住明媚的脖子,还在她脸颊上印了个响亮的吻:“姐姐你最好啦!姐姐我爱你!”

明媚也忍不住轻轻笑了,她是这样单纯可爱的女孩子,完全不像一个十六岁的少女,更像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女孩儿。她怎么能够拒绝她呢?

明月如愿留下来后,又开始得寸进尺要跟着明媚去打工,明媚想了想,把她一个人丢在家里确实够无聊的,她又不会自己动手煮吃的,便给傅子宸打了个电话征得他同意后,带着明月一起去了。

这天依旧是陪着傅筱玩,明媚深谙与小孩子的相处之道,首先要攻下她的防御之心,投其所好,后面的一切教学,才好开展。

起先傅子宸一直在客厅里陪明月聊天,但两个人之间几乎没什么共同话题,他索性给她端了很多水果零食之类,让她窝在沙发上看电视,他忙他的去了。期间傅子宸接到程家阳约他出去打保龄球的电话,他想也没想就拒绝掉了,程家阳郁闷地调侃他说:“傅三,怪了哟,老子约了你三次都不出来,是不是在家里金屋藏娇来着呢!”

傅子宸想起此刻家里确实藏了三个女人,似真似假地应着:“没错,乐不思蜀了。”

晚上回家的时候明月哈欠连天,她似乎有话要说,但碍于开车的傅子宸,一直等进了家门才大声吐槽:“无聊死啦无聊死啦!”

明媚幸灾乐祸,“你非要跟着去吧,活该!”

明月想起什么,立即又来了精神,凑到明媚跟前,神秘兮兮地开口:“姐姐,子宸哥哥是不是喜欢你呀?”

明媚瞪了她一眼,“小孩子瞎说什么呢!”

“我才没胡说呢!他开始一直拉着我问你的事情,他总共也就陪我聊了一小时,可是起码有五十分钟都在说你。”明月装腔作势地说:“书上说了,对一个人的好奇,就是喜欢的开始。”

“纸上谈兵。”明媚切了声。

“我觉得子宸哥哥很帅呀,我一直觉得我们班长很帅很帅了,但我觉得他比我们班长还帅那么一点点。”明月一脸花痴。

“小色女。”明媚敲她的额头,“赶紧滚去洗漱吧,不是很困?”

明月嘻嘻笑着去了,睡觉的时候她详细问了明媚附近可以吃饭的地方与小超市,因为她可不想再去傅子宸家看一整天的电视了,明媚虽然有点不放心,但也随着她去了,毕竟她总是要学会独立的。

明媚的家教一直做到除夕那天,然后约定了年后初六再继续。那天她下午就离开了,她跟明月约好了,带她去章鱼家的海鲜馆吃年夜饭。

带着明月走进章记海鲜馆时,大厅里人爆满,基本上每张桌子上都点了盘火锅,过年的氛围特别特别浓厚。好在章鱼事先给她预留了位置,领着她们坐下后,章鱼说:“明月,想吃什么尽管点,今天我请客!”

“真的吗?”明月可开心了。

章鱼笑着点头。

明媚却摇头:“章小鱼,你这样子开餐馆是不行的,每个朋友过来都白吃白喝,那还不吃得关门大吉去。别跟我争了,以前是艾米莉在我不管,今天我请我妹妹吃顿饭的钱还是有的。”

明月在听到她说那句“我妹妹”时忽然心头一热,明媚或许自己没有意识到,但确确实实甚少喊她一句妹妹。

章鱼也没再坚持,给她们下单去了。

那顿饭吃得很尽兴,明月一边怕辣却又忍不住对着麻辣蟹流口水,吃到最后连连哈气往嘴巴里送冷水。

吃完饭,时间尚早,两个人沿着暮云路一路散步到附近的音乐广场,天气虽然很冷,但出来溜达的人也不少。广场中心有个音乐喷泉,五彩霓虹灯光下,喷水池随着音乐的高低起伏,喷洒出一道道各种造型的水柱,十分迷人。很多人站在水池边往池子里扔硬币,双手合十,十分虔诚地许愿。

明月也兴致勃勃地从钱包里找出两枚一元硬币,一枚递给明媚,另一枚“啪”地抛进了水池中央,她合着手指,微微闭眼,轻轻地将心愿念了出来:“我希望啊,明年还能陪姐姐一起过年。”

明媚心头一暖,偏头望着她。

“姐姐,你也许一个吧。”明月怂恿她。

她原本不信这些的,可望着明月充满期待的眼神,她将手中的硬币抛进了池中央,学着明月的样子,轻轻说:“我希望啊,爸爸能快点回来。”

回到家,春晚还没完,明月有点困了,但依旧强撑着守岁,终于熬到了倒计时,电视里与窗外,都是此起彼伏的焰火声,寂静漆黑的夜空被照得炫亮无比。明月蜷在沙发里,弯着眼睛对明媚说:“姐姐,新年好啊。”

“新年好。”明媚微微笑说。

在春节这样热闹的合家团圆的节日里,没有人真的喜欢独自一个人过。这几年来,明媚觉得这个春节,是她过得最温暖的。

大年初四那天下午,明月忽然有点不舒服,她捂着胸口,脸色微微发白。明媚急忙去她包里翻药,找出来却发觉药瓶子已经空了,她倒了一杯水给明月,扶她到床上躺下,“这个药好不好买?我出去给你买吧。”

“这个是处方药,估计一般的药店里没有的。姐姐,我来的时候带了病历本,在箱子的内袋里,你拿着病历本与空药瓶去一趟医院好吗?”明月说。

“可是,你一个人可以吗?”明媚有点不放心。

“嗯,没关系的,还能忍受。”明月扯出一抹笑容。

“那我很快回来,有什么事情你打我电话。”

“好的。”

明媚一路跑着出了巷子,很不巧,等了许久,都没见到一辆出租车。她想了想,又疯跑着拐到另一条街去打车,去往医院的一路上,她心里又急又忐忑不安,不知道为什么,一颗心跳得很厉害。

一个小时后,当她拿着药回到家里,却发觉明月不见了,只有一张纸条压在茶几上:姐姐,我接到一个电话,那个人说如果想知道爸爸在哪里,就拿东西去换。我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但我骗他我有,我先去见见他。很快就回来。

明媚手中的药瓶“啪”一声坠落在地上,滚出好远,发出“丁东”一声响,她耳畔也是嗡嗡直响,手指忍不住抖了起来。她坐在沙发上,深深呼吸,竭力让自己冷静再冷静,然后她跑去翻座机上的来电提示,电话是半小时之前打进来的,看号码应该是一个公话。她拨过去,果然没错,电话那边是个小超市,收银员回忆了片刻,才并不太确定地告诉明媚说,大概是个穿黑色大衣的男人,他买了一包烟,然后打了通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