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尘则轻轻哼了起来,曲子轻柔舒缓,时而如母亲的低语呢喃,时而如情人的窃窃私语,甜蜜而温馨,时而如小鸟鸣叫,轻松而愉悦,北离墨听着听着,脑海的杂乱纷乱渐渐消失,整个人变得宁静安详,愤恨、难过、愧疚,绝望似乎都渐渐离他远去。

当落尘看到北离墨终于闭上眼睛,长长舒了一口气,落尘以前总觉得北离墨很可怕,他跟她总是戏弄与被戏弄,欺负与被欺负的关系,第一次觉得,他们也是可以这般平心静气的相处,第一次觉得,他也并不是那般可怕。

北离墨这一觉睡了好长时间,南后南帝揭开帘子,静静地看,似乎看一辈子都不足够,目光尽是愧疚伤痛。

傍晚时分,路过小树林,落尘停了马车,她进去解开了北帝的昏睡穴,北帝悠悠醒来,目光有瞬间迷惘,似乎不知道身在何方似的?

落尘递了一袋子干粮过去,北帝估计是饿极了,竟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

“父皇——父皇——”

“不是真的,不是真的,你不会这样对墨儿的。”

“父皇——父皇——别——别——”

“痛——痛——”

落尘揭开帘子,北离墨双眼紧闭,但表情痛苦,似乎被噩梦缠身,不时地喊痛,甚至身子都微微痉挛,落尘想叫醒他,但却又怕他再无法成眠。

南后南帝从马车走下来,目光带着伤痛。这一天一夜,他们母子、父子并没有只言片语的交流,许是十九年太漫长,许是彼此都要时间,才能适用如今的关系。

“都是你做的好事,南后、南帝对不起你,你找他俩算账,要他们跪在你们面前痛哭也罢,北离墨这般爱你,敬你,你怎就下得了手?”落尘狠狠剜了北帝一眼,如今北帝在她手里,就如没牙的老虎,落尘也不再害怕。

“他们跪在我面前痛哭有什么用?谁能弥补朕这二十年伤痛?”北帝的声音依然冷漠。

“你杀了他们,难道你就好过了?”

“朕就是觉得杀了他们尚未解恨,所以就想让他们也品尝一下朕的痛,朕的苦。朕就是想让他们痛不欲生。”

落尘觉得这人已经偏执得无可救药,南楚的覆灭,南帝、南后成为阶下囚也没能浇灭他滔天的恨意。

我觉得即使一切都如你计划这般,南知墨成了军妓,北离墨亲手杀了南帝、南后,你依然不开心,甚至会更难过,因为你的偏执,你让北若璃少了一个疼爱她的皇兄,北凌凤少了一个能依赖的皇弟,因为你的仇恨,让你失去了一个敬你、爱你的孩儿,十九年的相处,我不信你一点感情都没有,怕你是被自己的仇恨蒙蔽了双眼罢了。

日后年年的中秋节,少了他,还算团圆吗?昔日父慈子孝,兄弟和睦的场景,你还能看得到吗?他为你开荒拓野,为你成就万世英明,他陪伴你膝下,难道还不够弥补当初的伤害吗?

你亲手破坏了这一切,你真的就不后悔?

“朕从不做后悔的事。”

北帝的声音依然强硬,只是说完后他却一言不发,似乎陷入了沉思。

傍晚,北离墨悠悠醒来,他们正好路过一处小溪,马蹄过处,水花四溅。

“我竟睡了那么久,我来替你。”

“嗯,我哼的曲子还好听吧。”落尘笑嘻嘻地问。

“嗯,不算太难听。”

“北离墨,你就不能赞一下我?”

落尘低声嘀咕。

北离墨不置可否,眼望前方,一副懒得搭理你的死样。伺候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北离墨不提他发了什么噩梦,落尘也不说他刚刚的梦魇。

他们就这般逃了一个月,途中换了十驾马车,一路果真没有发现有追兵,北国那边宣称北帝身染重疾,在宫中歇息,一切事务由太子北凌凤和三子北凌天暂时接管。

北帝大部分时间都是昏睡的状态,及时醒来也没有说话,北离墨从不进去,估计是不愿见,也不敢见,他累了就靠边睡,有几次睡沉了,差点从马车上滚了下去,好在每次落尘都眼明手快将她拽了回来。

“北离墨,这是我第五次救你了。”落成颇有些得意。

“说这个干什么,想本皇子以身相许?”

北离墨差点就冲口而出,但最后他还是吞了下去,这话已经是说不得。

“今夜就在这里歇歇吧,我去给大家弄点好吃的回来。”章将军说完就往山上跑去,不多久手里多了一只野兔,落尘解开北帝的昏睡穴,他已经饿了一整天,也让他吃点东西吧,要不把他饿死了,他们也或不了多久。

草地燃起了篝火,众人围在篝火旁,火光映红了所有人的脸,野兔被火烤的金光,香味四溢。南帝撕下了一大块兔子腿递给了北离墨,目光柔柔,带着父亲的慈爱。

“我不吃兔肉。”

北离墨说。

“今天是初十。”

一直沉默的北帝突然说了这么一句话。

落尘拿着兔子腿的手抖了抖,北离墨脸色如常,他自是记得,今日本来是她和夏落尘成亲的大喜之日。

100:仰望星空

“初十是什么日子?”章将军忍不住问,但看向北帝的眼神依然凶狠。

“兔肉要趁热吃,才好吃,你们吃吧。”北离墨递了一块给南后,南后眼眶微红,虽然他还没有喊过她一声娘,但此生还能看到他,她已觉得无比满足。

“初十本来是他俩成亲的大喜日子。”

北帝说,语气淡淡,不喜不怒,不知道他说这话是何意图。

“流云,第一次见你,就感到莫名熟悉,想不到与你竟是这种缘分,有你在念庄身边,我们甚感安慰,这一路忙于逃命,都来不及跟你说声谢谢。”南后感激说道。

“你是水流云?”

北帝一脸震惊。

“她是夏落尘,怎会是水流云。”北离墨冷冷地说,落尘心一颤,这一路忙于逃命,忘记提醒南后、南帝了,这下身份曝光,定为青城惹下麻烦了。

北帝不置可否,但目光却在落在落尘的脸上,落尘浑身不自在,北帝是何种人,定是瞒不过的了,南后也察觉说了不应该说的话,也不再开腔,气氛一时有些凝固。

大家低头吃着兔子肉,落尘扯下一块递给北帝,北帝也不拒绝,大口大口吃了起来,似乎这辈子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似的。

“真的不吃?”落尘递一块给北离墨。

“不吃。”

“他自小爱兔如命。”

本来大家吃得津津有味,听到北帝这么一说,竟都停了下来,尤其是落尘,她的心竟禁不住颤了那么一下。

“早知道少主这般爱兔,宏图刚刚就抓一个山鸡回来了。”章宏图笑着说

“我也不是所有兔子都爱,吃吧。”看到众人停了口,北离墨自己竟抓起一块肉吃了起来。众人这才继续吃,篝火下,大家的脸红红的,兔子肉的香味四溢,落尘觉得此刻似乎不是在逃亡,似乎是一家子出外打猎,然后架起火把,开开心心享受美食。

不知道是因为饥饿,还是兔子肉太香,两只肥美的兔子很快被众人吃光。

“章将军手艺了得。”南帝称赞道。

“不是宏图手艺了得,而是皇上连日劳顿,吃多了干粮,自是觉得好吃。”

“现在哪还有皇上,宏图你就叫我万里吧。”

南帝此话一出,北离墨的手顿了顿。

“一日为君终身为君,皇上始终是宏图的皇上。”

“万里愧对列祖列宗,这万里江山就这么葬送在万里手中。”

短短几句话,让轻松的气氛重新变得压抑难受,北离墨胸口堵得难受,他当日凯旋而归,是如何的意气风发,想不到竟是灭了自己父亲的国家,命运给他开了这么大的玩笑。

“这是你们欠朕的,这是你们咎由自取,当年做下这等龌龊之事,就应该想着有今日的报应。”北帝冷冷地说。

“你闭嘴——”章宏图剑出鞘,直抵北帝,杀气弥漫。

“章将军,上车赶路吧。”

北离墨站了起来,轻轻拨开了章宏图的剑,虽然他的动作很轻,虽然的声音不大,但不知道为什么,章宏图抽回了剑,他的身上有一种让人折服的力量,这年轻人,他的智谋,他的勇猛,他一直是钦佩的,只是杀子之仇,让他恨不得吃他的肉,喝他的血,但却没想到,他竟是皇上之子,杀不得,恨不得,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这恨也淡了,他也甚是可怜,他心中的苦,估计不比他少。

他终是护着他,即使他这般对他。北帝胸膛微微起伏,目光变得幽深,记忆中,父子俩一起登山,他争强好胜,总想赢他,但当他真的能赢他后,他却总是装输,顾全他这个父皇的颜面。他没日没夜地练武,他废寝忘食地读书,他童年最奢侈的玩乐时间,就是他陪着他到莲池看鱼,他与他一起登高,但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别具用心的。

转眼已经十九年了,这十九年就像发了一场梦一样,北帝怔怔地看着北离默冷硬俊美的脸庞,那年初相见,他胖嘟嘟,粉嫩粉嫩的,转眼就比他更伟岸高大了。

“北离墨,你的伤怎样了?”

落尘发现北离墨偶尔会将手放在胸膛,脸色痛苦,她记得当日,他是受了北帝雷霆一掌的。

“没事,只是小伤。”

“给我看看。”

“不用,男女授受不亲。”北离墨冷冷地拒绝。

“说什么混账话?若你以前懂得男女授受不亲,又怎会趁机轻薄我那么多次?”

落尘一不留神,这声音就大了,野外寂静,这声音自是传遍所有人的耳畔,落尘一时脸红耳赤,北离墨耳根微红,这女人,真是没脑子,在他的父母面前,她怎能喊的那么大声?

南帝、南后相视而笑,就是章宏图脸上也有了笑意,车内的北帝嘴角也抽了抽,他的墨儿看着一本正经,他还道他不喜欢女子,想不到都轻薄了好些次了。

落尘红着脸揭帘而去,却发现忘记点北帝昏睡穴,落尘脸又微微有些烫。

“他没有轻薄我,刚刚记错了。”

北帝嘴角扬起,这都能记错?

“你无须向朕解释,若觉得亏了,择日成亲就是。”北帝淡淡地说。

北离墨拉缰绳的手顿了顿。

“这么没脑子的女人,我不想娶了,她爱嫁谁嫁谁去,谁稀罕。”北离墨淡淡地说。

“墨儿,跟朕回家吧。”

正在飞奔的马车也很突兀地停了停,看到北离墨停下来,章宏图也勒住了马儿。

“朕自小就爱着你娘亲,从没有想过有一天她会爱上别人,也从没有想过有一天会失去她,大婚之日,她竟完全不顾及我,与旁的男人私奔,这是我这一生最沉重的打击,如今想想都二十年了,竟然为这一时之恨,让你覆了南楚江山,让你处于如此痛苦的境地。”

“墨儿,我知道你定是恨极父皇,恨父皇这般利用你,恨父皇将你偷回来,让你和亲生父母分离了十九年,父皇因一时的执念,丧失了理智。”

“十九年了,不知不觉中,父皇已经把你当成了儿子,当成了最让我自豪和骄傲的儿子,那一掌打在你身,自己却没有丝毫痛快之感,也许如这丫头所说,一切如我设计那般,朕亦不得欢颜,朕失去的终是要不回来。”

“朕总是忘不了二十年前夺妻之恨,总是忘记不了当年的狼狈和屈辱,这十九年总想着怎样让他们痛不欲生,但却忽略了朕其实可以过得比他们更幸福,朕有强大的国家,朕有爱戴我的子民,有敬我、爱我的皇儿,也有活泼美丽的女儿,一家其乐融融,本也是极为美好,只是朕却又亲手破坏了。”

“如今南楚已经亡国,我也都想通了,人生匆匆几十年,我已经有二十年生活在恨当中,不想余下的岁月也是这般了。墨儿,跟随父皇回宫吧,今日是初十,本是你大喜之日,只是被父皇破坏了,这丫头在大难之前,一路随着你,也是对你有情有义,更何况你已经轻薄了她,岂能说不想娶?跟随父皇回去吧,你还是北国二皇子,下个月,父皇亲自为你主持大婚。”

北离墨心中苦涩。

“我终不是北国二皇子,我身上流的是南楚人的血,我如何安心做北国的二皇子?我灭了南楚,囚了南楚文武百官,我斩杀了南楚诸多将领,每攻下一座城,南楚士兵的尸体堆积如山,我也无颜踏足南楚。”

“这天下知道你身份的人也只不过这几个,若大家不说,天下人又岂能知?”

“十九年的父子情,离墨对你下不了手,也不忍旁人对你下杀手,但北国我再也回不去了,这世间也不再有二皇子北离墨,我已经亡了南楚,岂能还抛下他们跟随你回宫。”

“当年之事,万里有错。我抢了瑶儿,你覆了我的国家,我们就算两清了,我治国无方,对不起南楚子民,希望皇上日后善待南楚子民,那万里也就死而无憾了。”

“千错万错都是墨瑶的错,当年墨瑶一己之私,做下了错事,墨瑶对不起你。”

落尘看到他们平静对话,心中宽慰,终日躲藏,如老鼠般过日子,终还是不好过,若真能一笑泯恩仇,北帝回宫当皇上,他们也平静过日子,那是最好不好的事情了。

“哼——”章将军冷哼了一声,他对北帝依然有着浓烈的恨意。

随下的日子,落尘感觉众人的心情都明显好转,许是二十年的夙怨被化解,偶尔到了小山林,姜将军会山上打猎给大家改善伙食,但再也没有捉过兔子。

众人围在一起吃肉,火光暖暖,感觉很是温暖。

“你走吧,我们就此分别吧。”那天北离墨淡淡地说。

“少主,别被他的花言巧语骗了,若他转过身就带兵来追杀我们呢!”章宏图大为焦急。

“我终是相信父皇不是这种丧心病狂之人。”

南后点头。

“皇上——”章宏图大急。

南帝有些犹豫,但最后也点了点头。

“这二十年,朕这一两个月过得最是开怀,朕甚至不舍得走了,就想这样跟着你们走下去,朕已经被仇恨折磨了二十年,不想在余下的日子都生活在痛苦当中,墨儿,虽然你不肯跟随朕回宫,但每年都回来看看父皇吧,若璃最是亲近你这个皇兄了。”

“嗯。”

“哎呀,你们怎么就信了他!”章将军气恼,但因为众人都同意放北帝离开,他也只有干瞪眼的份。

逃亡两个月,他们正式与北帝分离。

北离墨仰望星空,从今夜开始,他就是南念庄,这世界就再无北离墨了,那个刺他一刀的南知墨如今在哪?再次见面,会不会再砍他一刀?

101:生变

“少主,若他真的反口,转身带兵追杀我们怎么办?”

“以他的脚力,要走出山林到市集,起码要大半个月,真的如姜将军担心的那般,我们亦已经走远,我都考虑过了。”

虽然北离墨相信北帝眼中的慈爱和悔意,但为了众人安全,他也是选择在这荒野树林分别。

“我会易容,到了市集,我买齐东西,我帮你们易容成老奶奶,老爷爷,即使有追捕,也定是能逃脱的,北离墨,你若长得矮小一点就好了,我可以帮你易容成女子,他们绝对不会想到会是你的。”落尘很是认真地说。

“你有做男子的习惯,我没有做女子的兴趣。”北离墨冷冷地说。

“大丈夫能屈能伸,不就是易容吗?子默小时候,我就没少帮他扮女子。”

“进去——”北离墨的声音沉了沉,手猛拉了拉缰绳,三匹马如离弦之箭,向前奔驰,他不舒服,他每听到风子默这个名字,他心里就不舒服,每次听到她如此自然亲昵地喊子默,他就心堵。

明知强扭的瓜不甜,明知她一路追随,只为义而非情,明知道她想的念的都是别的男子,明知道此路凶险艰辛,应该让她离去,他终是不舍得,让她陪了一路又一路。

明知她不会属于他,明知已经没有强留她的资格,但还是贪恋她的气息,她的笑颜。

南后、南帝在车厢自是听得清清楚楚,禁不住相视而笑,亡国的阴影,硬是因为南念庄还活着,淡化了不少,甚至他们心中还有着说不出的宽慰,他们的念庄还活着,只是知墨如今却不知在何方?想起心中黯然。

虽然落尘直觉不会有追兵,而接下来了一个月也没有追兵,但一行人并没有因此而松懈,极少会停留,只是馋极才会稍稍休息改善一下伙食。

是夜,寒风起,篝火燃,野鸡的香味四溢,落尘饱食一顿,眯着眼睛,甚是满足,整个人懒洋洋的,柔柔软软,小嘴微上扬,北离墨很有冲动将她揽入怀中,狠狠啃一口,只有她能抚慰他的伤痛,他多希望,她能静静抱一抱他,甚至什么都不说,只在背后搂一搂他。

相伴日长,他心底那份情感越是浓烈。

“吃饱了,我们继续上路吧,北离墨,我赶车,你睡一会。”落尘懒洋洋地站起来,伸了伸懒腰。

众人也都站了起来,只有北离墨,依然静静坐着。

“夏落尘——”北离墨轻轻唤了一声,声音有些嘶哑低沉,跟平日不一样。

“嗯”落尘也听出了异样,停了脚步,众人也是如此。

“夏落尘,若今日你对我只有师门情谊,我们就此分别,十年前的成亲,你当儿时游戏,不用当真,你回去找风子默,好好过日子,无须再为离墨生死担心。”

“若你承认当年的婚事,承认是我离墨的妻子,愿以我并肩而行,离墨此生定尽我所能爱你护你、宠你,生死不离,永生不弃。”

北离墨静静看着依然燃烧的篝火,火光让他那张俊朗刚毅的脸,多了一抹桃色。

北离默的声音越来越平静,但这颗的心如这火光在跳跃,他其实明知结果,但内心还是带着一分微薄的希冀。

除了北离墨,所有人都看着夏落尘,尤其南后、南帝,目光带着哀求。

“北离墨,我——”

听到她欲言又止的话语,北离墨已经知道结果,但他依然固执地想她说出来,他想断了自己的心,绝了这一份情,他和她终是要来一个了断,彻彻底底的了断。

“说,你不明说,我不会死心。”

“北离墨,我——我——”